回忆梅娘

2014-07-02 05:43荣挺进
芳草·文学杂志 2014年3期

荣挺进 一九六八年生,重庆荣昌县人。十年执教高校,十年谋职文化公司。《梅娘近作及书简》特约编辑。现任职于鲁迅文化基金会学术部。

有一次打车去见梅娘,路上和出租车司机讲起老人家的遭遇:两岁没了亲娘,十六岁没了亲爹,不到三十岁没了丈夫,四十多岁没了一儿一女。不知梅娘何许人也的司机脱口而出:这老太太命硬!

生于东北,求学在日本,辗转于华北、华东、台湾,短期居住于加拿大,终在北京生活大半辈子的梅娘,不单扛住了从父母、丈夫到子女一个个离开的惨痛,更扛住了家乡沦陷、山河破碎、动荡无依、残酷斗争、尊严剥夺等时代风云的摧折和碾压——她很坚硬。

一、从梅娘到孙姨

我第一次上门拜见老人家,就说:史铁生先生写的关于您的文章称您孙姨,这个好听,我也叫您孙姨吧。老人家未置可否,我就这样叫下来。那次是去签她的《梅娘近作及书简》合同,和同心出版社两个同事一起去,谈这部稿子的编辑意见。我是责编,责任在细节,有备而来,把我的想法说出来,需要得到她首肯。临别,她说:继续交流,有啥想法或需要,就到家来。

其实,去她家之前,我已经在国家图书馆将她的生平资料、个人著作浏览一遍,还整理了一份简单的创作年表。这本由侯健飞先生编选的近作,内容比较起她“出土发掘”的第一本《梅娘小说散文集》,没有那么厚重、丰富,但十分新鲜、生动。我们很快确定了体例,书名约定再议,随后顺理成章、按图索骥补充了些她上世纪五十年代在香港报纸发表的文章、最近的书信、一组从历史到现实的照片,前期编辑工作就告完成。后来再去,谈到了我自己的生活,她感慨,我和她大外孙女蓉蓉几乎同龄,对人对事对生活的体会与看法却多有不同。忘年之交的厚谊,就此结成。

她说,作为一个小说家,她对人的认识和判断很自信。她邀请我下一次带着爱人和孩子一道去做客。

我携妇将雏去了。女儿夔笳是小学生,孙姨很高兴,她和香港一对小姐妹通信十几年,陪伴着她们从小学生成长为大学生。就眼前所见夔笳小朋友的一些习惯,老人家直言不讳地批评,且直指我们大人的教养问题,她说:不能太娇!我是大家庭出生,家里有许多佣人,但从小内裤内衣是自己洗的。我接受了让孩子自个收拾内衣内裤一项,另加上洗袜子,搓毛巾。后来,我们一家不时到孙姨家,夔笳从她的孙奶奶那里,获益匪浅。

我独自到孙姨家去,时勤时惰,但每次去,老人家都很高兴。电话过去,她总是问:小荣,这么久没你的消息了,还好吧?小小荣怎么样啊?她家里来了学者,也会邀我作陪,我因此结识了好几个学者群体,大陆的,台湾的,国外如加拿大、日本、韩国。对我的职业促进、学识积累,都大有帮助。

那时候,她还坚持不请护工,独自打理生活。我去的时候,有时陪她出去买菜,和她一起做一顿简单的午餐或晚餐,一般是粥或面条,就着超市买的凉菜或罐头食品;偶尔我们也会去饭店,我们吃过友谊宾馆餐厅的大餐,吃过“金钱豹”的自助餐,吃过“真功夫”的快餐,吃过路边小店的饺子。每次孙姨坚决买单,她说,你还在养家糊口呢!她和她的研究者张泉先生一样,最关心我的生计:你要租房子,要供孩子,工作还不稳定,你人还挺不安分。

在家里,我们就闲聊,她手边一个小本,一支圆珠笔,说着话,不时会记点什么,也会让我把不标准普通话说道的某些句子写出来,尤其我们提及的一些古诗文句子,写下来,再看几眼。回头想想,孙姨和我的交谈,文学并非第一话题,小说、诗歌、散文都非我们谈论的主题,而其外,比如我们最近读到的书,报刊上的文章,我所见最近网上、涉及到她的文字,会谈很多。我们谈的,是这些文字、书本和事件底下的人心人情人性……她会复印一些文章,一些她给亲友、学者的信件,往往送我一份,其中多是关于人生、社会的观察和想法。

在这些谈话里,她经历的人间苦难,让我敬重而痛惜;我个性的简单和倔强,让她同感又心疼。她令我如坐春风、率性自在;我让她开心温暖。

二、关于“南玲北梅”及争议

《梅娘近作及书简》出版时,赶上北京市社科院文学所召开一个关于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的研讨会,我联系印厂直接送一百本书到会场,与会老小,欢欢喜喜抱着书来请她签字,还有二三有心人请孙姨签名后还要我也附上,孙姨由此让我给她刻制了一枚签名章。我从她收藏的一册猫头鹰画册上,将韩美林题赠的“梅娘”二字做了字模,刻成,老人家很高兴,她说,她很喜欢韩美林的画和工艺美术。以后,她送我新书就盖上这个印章。

但《梅娘近作及书简》出版不到半年,意外引起不少媒体关注,书评人止庵先生从年代的质疑发端,以考辨方式指出,“南玲北梅”一说不可信。由此引发一名郝先生撰写长文,升级为梅娘的回忆编造历史;更想不到的是,《人民日报》也发表一篇“文艺点评”《从“南玲北梅”说起》,直指“出版社和媒体的编辑审稿缺乏起码的历史常识,把关不严,甚至毫不作为,以至发生重大历史错误。”出版社主管单位立即电话到社,要求说明《近作》一书的出版情况。

社领导非常清楚我编辑此书的前期准备与把关情况,安排我撰写一份情况说明,特别强调:不能写成自我检讨。由于涉及梅娘当年极“左”思潮下“右派”、“特嫌”等身份平反问题,他们指示我拿着北京日报社开据的介绍信,前去梅娘工作单位查实有关文件依据。

之前,北京社科院文学所张泉先生告诉我,当年他做梅娘研究就想查阅梅娘档案,据说有一小车,人家不给查,如果我能接触到这些材料,那可太好了。我兴致勃勃拿着大红公章介绍信就去了。

我先到孙姨那询问,她说,那时候平反是一批人通知的,并没有给个人留存文件,只能到单位档案馆查。档案管理员看看介绍信,先是答应查询,但在我等候大约二十分钟后,突然又告诉我,报社级别不够,必须要更高级别主管单位的介绍信,因此不能查阅。

我回社汇报,请教领导指示下一步怎么办。孙姨的电话过来了,让我去她家。一进家门,她的两三位牌友也在,老人家说:小荣,你可别再查我的档案了,厂里都乱哄哄了,说有人要查梅娘,是不是又出了什么问题了?又要搞什么运动啦?怎么这么多事儿!我哭笑不得。社领导十分体谅,指示说,别查档案了,把编辑经过写一写,把不让查的事情说一说,交主管部门去决定吧。

当我拿着该书编辑说明,交到主管单位一位处长手上,向他絮絮叨叨说起查档案而不成的经过、梅娘老人的反应,他出乎意料、很坚决地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个别人的意见,不能代表党和国家,梅娘身份早有定论,你们不要再纠结此事!

针对止庵先生和郝先生、《人民日报》文章的质疑,幸有张泉先生和一位叫殷实的记者,在《上海文汇读书周报》《中国图书商报》各发表了一篇长文,分别题为《“南玲北梅”辨析——写给张爱玲的信徒们》,进一步辨明“南玲北梅”一说的真伪及其来历,以及如何看待回忆里的史料等问题,该风波似乎过去了。然而,梅娘去世后,一些学者接受媒体采访,罔顾学术公器的公正和尊重逝者的道义,重提“南玲北梅”造假,还有人信口将其责任暗示明示在梅娘自己身上。

作为专事华北沦陷区文学研究的学者,张泉先生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南北文学中张爱玲、梅娘二人的实际影响,得出这一“基本上没有太离谱”的结论;他还指出,“南玲北梅”之说首见于陈放一九八七年的一篇文章《一个女作家的一生》,本非梅娘自己的说法,当其不胫而走之后,她一直视之为商业炒作的口号。

就我所知,孙姨并不接受这个“封号”,她始终自视文采不及南玲,也始终不赞同张爱玲将人生看得千疮百孔、阴郁黑暗。“南玲北梅”一说,作为书业销售广告词,于她老人家无益,其实也无伤,与她根本无关。老人的回忆文字容或有误,甚至不少的误漏,但不掩她一颗始终向善、坚守光亮的心。在今天这个伪劣犹如雾霾,大肆侵害人身心的年代,善良和亮光更需要善意的打量和呵护。

三、陪孙姨散步

二○○六年深冬,孙姨的大女儿柳青大姐和孙姨商量,拟安排她一次欧洲之行,了结一个未曾实现的心愿。孙姨问我:我也老了,要个陪伴,你陪我去吧。我大喜过望,向单位领导请示,领导不同意,且好心地提醒我:那么大岁数,老人家在路上有点什么事情,你负得起责任吗?我接受了劝告,低了头。结果是,孙姨八十多岁的欧洲之行取消了。

台湾是孙姨的伤心话题,虽然她和丈夫在那里居住了很短一段时间,但柳龙光先生就死于两岸奔波途中,太平轮上。她拖着两个女儿,怀着一个胎儿回归大陆。想不到几年后,便陷身她努力逃避的政治风云,经历劳教、丧子丧女之痛。前几年,台湾刚刚开放自由行的时候,孙姨跟我说,她想去台北、北投温泉她住过的地方看看。

这次,我明确表态,我走不了,不能陪她老人家。

我有愧于孙姨,让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愿望落空。

我每次到她家,孙姨就很高兴。她会以寄发邮件、复印资料或买菜为理由,一起下楼走走。孙姨年事已高,行走不便,后来在家急着接电话摔了一跤,又发生脊椎、胸椎等身体上的问题,她几乎不能出门。而一出门,她能步行的,决不要轮椅;即便坐轮椅,上下三层楼也不要人扶。

我陪在旁边,和她说笑,她不由自主伸手搭我一把,会说:你看,你还是要做做我的拐棍。我坚决反对着:孙姨,我可不做拐棍!您看,恶棍、讼棍、赌棍、党棍、搅屎棍、打光棍、打棍子……都是棍,棍不是好词儿!我做拐杖吧,法杖、仰杖、擀面杖、龙头杖、大丈夫、老丈人,孔夫子路遇荷杖老头、苏东坡倚杖听江声,还是杖好!我是男士,至少也是丈夫啊!我们就这样嘻嘻哈哈挪下楼,慢慢散步。

陪孙姨散步,我们主要在农科院大院里走。从大院西门进,逛过树林,草坪,喷水池,花圃,平房,楼房,或从南门出去,是高大挺拔白杨树的学院南路。顺着这条路往西,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往北,就返回宿舍小区。农科院里的、或者说农业科学方面的一些技术、趣闻,她会随时随地指点着说出来,比如他们实验的花果如何奇怪,种植工人和技术人员对待同一件事的不同看法,采下来的水果如何分配等等……有一次,我们走过十字路口,直到西三环边一个小区,孙姨说,那里是齐白石墓。我们就探访了过去。

最远的一次散步,是二○○六年深秋,孙姨坐上轮椅,腿上盖一条毯子,我们从小区出来,沿着中关村南大街往南走,先去魏公村邮局寄书。天气实在很好,北京最美的季节。我说,要不我们逛逛紫竹院去?她说,走走吧。于是继续南行,我们一直走过魏公村、民族大学、北京舞蹈学院,直到紫竹院公园北门、万寿寺南口的河边。那条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长满芦苇的小街道,此时拓展成宽阔整洁的大路,花坛鲜亮,两旁全是尚不高大的银杏树,树叶绿黄,秋天下午的阳光,在晴空之下,很是美好清爽。

沿紫竹院公园北路,进舞蹈学院里兜一圈,看了些美丽图片,我们继续前行,便见路南一棵巨大的银杏老树,它以铁围栏保护着,立在道路中间,围栏里,遍地黄叶,巨大的树冠,黑色枝干和金色树叶,在下午西斜的阳光里好美。坐在轮椅里的孙姨和推着轮椅的我,惊讶着,感叹着,停下来,看着这棵大树。

在孙姨出神凝望那棵大树的时候,我心有所动,静静走开,看着老银杏与老人,在路边蹲下去,拍下了一张照片。后来,单位举办员工摄影展,我给它题名《晚景》,交上去。古树与老人,在一片暖色里,寄托着我对父辈、对身边和远方的老人们的祝福吧。

四、梅娘的遗产

听到孙姨去世的消息,我一下子涌出了眼泪。柳青大姐在医院楼下一看见我,就对我说:妈妈一定听得见,你和她说说话去吧。医院地下太平间里,工友们在忙碌布置明天的告别仪式,我站在孙姨身边,看着她祥和宁静的面容,依然浓密花白的头发,毫无条理、漫无边际跟她说了许多话。我说着那许多话,没有流泪。

为她上过三炷香后,一直在为姥姥诵经的蓉蓉,递给我一份佛经,我垂首一字一句地为老人家念诵一遍。俯身看着孙姨,轻轻地说:孙姨,您好好的,您不再受病痛之苦了,您不再受亲人离开之痛,您不再受另眼相看之恶,您不再受莫名迫害之罪,您平平安安走吧。

告别仪式头一天夜里,我和同心出版社解玺璋老师、宛振文兄电话交流,为孙姨撰写了一副挽联:

九十载坚守良知,满洲如此,民国如此,共和国如此,哭天地间痛失我孙姨;

百万言锦绣文章,小说名家,书简名家,儿童文学家,为新文学成就一梅娘。

第二天上午,我买了一小束花,把挽联用小纸条写上,别好,告别仪式开始前,放在她头边。拿着相机,照了几张照片,我想留下些孙姨最后的纪念。告别之后,我一检查,相机里存储卡都没有,刚才拍的所有相片都不存在。我突然醒悟,如平时去探望她一样,孙姨不许我给她照无准备的相,她曾反复告诫我,人不能虚荣心太强。我那点留个纪念的虚荣让她看破了,她不许我存这念想。

孙姨去世“二七”之后,经柳青大姐允准,我到孙姨的家里去整理她的遗物。在曾和孙姨一起说话、翻检的书橱、抽屉前,我独自翻阅、分捡,不由自主想起一年多前,我第一次在她的指点下清理书稿的场景:孙姨的大红衣服,说笑声,努力挺直腰身看我的姿势。我搭凳子,蹲下来,一摞书一摞书移来移去。我哪里想过有一天不能见到她呢!

四天时间,才初步完成。把孙姨的遗稿整理情况记录一个大概,留待后来的研究者参考吧。

一、文稿:已刊发并汇入重印书中的,小说,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发表出版的中短篇代表作,广为人知,五十年代以后未发表居多,如中篇《依依芦苇》,待整理出版;散文,七十年代以来陆续发表,渐为人知,尤其一些民刊上发表不少,五十年代以前、二○○○年以后的需汇集整理,可考虑编辑“谈往录”、“八十以后”诸集,接续《梅娘小说散文集》《梅娘近作及书简》;诗歌,各个时代均有,需汇编整理,进行初步介绍和研究;译文,四十年代、六十年代、九十年代以单行本出版过几种小说、科普和评论,尚有译作散见于四十年代沦陷区刊物、八十年代以来学术刊物,需汇编整理,如她曾译介过拜伦、芥川龙之介作品等,并初步研究;

二、书信:数量巨大,质量甚高,已出版的不过极少部分,另可考虑按照通信对象,编辑如丁(景唐、言昭)梅书简集、家书集、亲友(尤其是难友)集、书友集等;

三、日记:从未公布过,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残篇,八十年代后期至二○一○年数本,不连贯,简略的生活记录,是她坚强底下的孤单。这一部分需假时日,悉心整理,如九十年代的美洲客居、二○○○年代以后的短期游历,可以先期出版;

四、笔记:可归两大类,一是创作笔记,构想,专题整理资料,人物或故事片段,她一直试图续写《夜合花开》,想写一部家族题材的长篇,皆未开笔;二是阅读札记、随手录、随谈录,带日记性质却无涉生活状况,间或留下些读后感;

五、儿童文学:延续一生,是她始终如一的关注焦点,含:1.青少年生活素描:如《小姐集》;2.创作与翻译童话:如《青姑娘的梦》;3.连环画改编:包括《格兰特船长的儿女》(署名:落霞改编)等四五种;4.给孩子的信:已出版《邂逅相遇:梅娘、芷渊?茵渊书札》。一共四大块,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的成长与呵护是其重心,可先行汇编“梅娘儿童文学作品集”;

另外的遗产,就是梅娘的个人档案。在她生前工作过单位的档案馆,或是其他什么审查记录的机关?大家闺秀,著名作家,“汉奸文人”,科教片编剧,单身母亲,“右派”,“特嫌”,劳教分子,绣花女工,保姆,平反人员,专职编辑,三个时代,九十多年,筑起一道特别的历史文献走廊,指向时代,指向未来,直指人心。

在阳光斜照的起居室,我翻检着,阅读着,我叹息,也微笑,甚至哈哈大笑。我把最新的发现拿着,与在另一个屋子里的柳青大姐分享。仿佛孙姨还在这里,永在这里,一如往常。

二○一四年二月

(责任编辑:张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