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藏

2014-07-02 05:41欧曼
芳草·文学杂志 2014年3期

欧曼

这个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有那么多人因心事太重/而走不动。

——仓央嘉措

1

在所有关于相遇的词里,我最喜欢的是邂逅。邂逅是没有企图的相遇、没有预演的默契、不需等待的相知,一场不经意的聚会,底色是浪漫。像席慕蓉的小诗:明明为她跋涉千里,却又觉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好像你我才初初相遇。

但我知道,关于西藏的旅程,我没办法用邂逅这个浪漫的字眼。我是那样刻意地喜欢她,在未抵达她之前已经无数次在脑海里憧憬想象。装作淡定,是很不容易的事。

我所期待的这场邂逅,是从不完美开始的。上火车前领队再次警告大家,如果有任何不舒服一定要告之,可以立刻安排返程,感冒加上高原反应是很危险的事情……此刻我多么希望自己用坚强的意志克服感冒带给我的困扰,可仅仅依靠意志显然不够用,吃完康泰克、板蓝根,鼻塞仍然强悍,睡神已如约而至。我听到的最后一声叮嘱是:把随身的小包放在枕头下。

一觉无梦。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周围有鼾声响起。走在摇摆的车厢里,手机显示时间为凌晨三点。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德令哈(青藏线第一站),可是已经来不及懊恼了,人生不也总有错过!

已经睡意全无,坐在车窗前,不时有光影映射进来,忽明忽暗。狭窄的车厢构成一方小小的天地,四下是陌生和疲倦的旅人,这个天地里只有一个清醒的自己。窗外世界仿佛全然沉寂,并行的109青藏公路车灯闪烁,有的三三两两,感觉形单影只。借着车灯我突然发现,窗外一片银装素裹。下雪了吗?几乎没有人,间或可以看到动物的踪迹,它们单个站立或三五成群,隔着厚厚的车窗也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外界的寒冷。

还好,没有错过格尔木。第二天七点三十分,火车准点停车,我和一大群早起的家伙在站牌处留影。热闹了一阵才猛然发现,上面写着“海拔两千八百二十九米”,我们竟然完全没有一点高原反应。我向列车员询问昨晚是否下过雪,她告诉我这里早晚温差大,晚上看到的应该是霜。大吸一口空气,鼻塞竟然好多了。

几个穿着马甲的家伙在拼命擦车窗,一会窗外一会窗内,我错以为是环保志愿者。等火车停在纳措湖的站牌前,一群摄影狂热分子不停地在车窗前来回流动取景,从不同的角度拍摄完美的照片。我才意识到,先前擦亮的车窗是为摄影提早作准备。看着宝石般美丽的湖泊,我只带了一双眼睛,将记忆留存于脑海深处。

火车缓慢地行进在青藏线上,那些只属于印象中的词语——日月山、唐古拉山口、藏羚羊、海拔五千、沱沱河、可可西里、安多、那曲、当雄,正在我面前一一掠过,真实地呈现,铺陈开来。一些记忆的碎片从不同的场合、时空抽离,它们曾经属于某本书中的只言片语,某部电影的特技镜头,某人对话的空白想象,某个纪录片的简单陈述,抑或某个曾经的梦境……现在牵强而粗糙地组织在一起,却全然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也许是经历了太久的思想酝酿,关于这片土地的想象似乎只属于电影特写镜头,那里有光影的重叠、原始而粗犷,情节冲突、民风强悍。现实是,车窗外,一个真实宁静的世界,恢弘大气中透着冷漠高远。

没人谈论风景,而风景就在眼前。

老式的绿皮铁车也染上了高原反应,与平行向前的109国道线上飞驰的汽车几乎按同一节奏行进,配合默契。旅行的疲惫驱赶着人们的想象,终于匮乏。明明为它跋涉千里,却开始懈怠。各种消遣散布车厢。天高云淡、群山巍峨,令人淡定。

车厢里不断有三三两两打牌的吵闹声,好像外面的世界并不是他们期待的模样。某个女士坐在下铺拼命吸氧,从三千米海拔开始,她的高原反应始终没有停止。我对面的蒙古老夫妻指着路过的一群羊对我说,“这里的羊比我们那里的个头小,我们的羊角是直的,这里的角是弯的……”

我静静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突然感叹自己有股“拼死吃河豚”的勇气。生命中有些壮美值得你去这样冒险。无论如何,我已经踏上了寻找西藏的旅程。

2

火车终于进站。走出大厅,路面有些湿,雨似乎刚刚停。举腕看表,不到九点。抬头望天,尚未黑尽。

现代化的车站大厅看不出太多藏地特色,接团的导游献上洁白的哈达提醒这里别样的民俗风情。夜风很凉,站岗值勤的士兵穿着及膝大衣,说明晚间更加寒冷。

不像几千里外的家乡江城,七月的盛夏,人们尽可能穿最少最薄的衣服,闷热依然从早到晚让人无处可逃。于是,夏天总会令人莫名浮躁,心里像生了一团火,无处发泄。如此环境,家乡便盛产一些风风火火的汉子和个性热辣的女人。

第二天清晨,下起小雨,这在七月的拉萨是不多见的。穿着平底鞋走在低洼处有些拖泥带水,但我知道,拉萨是一个绝不拖泥带水的城市。这个地方,天蓝,云白,草绿,水碧,颜色没有晕染,色调没有重叠。像青花瓷,简洁耐看,大气磅礴,浑然天成。这样的地方,心境自然开阔,像萨顶顶欢畅流转的歌:啦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自由行走的花……

拉萨城区不大。久负盛名的布达拉宫、大昭寺、民俗街近在咫尺。城里没有很高的建筑,街市整洁干净,各种店铺林立,可以很方便地买到任何需要的东西。建筑极富藏地特色,木制的彩漆大门或粗布门帘,雕栏刻柱的门楼和门楣,黑色窗棂上永远挂着五彩窗帘,在微风中飘展,像在传播吉祥的福音。这里没有体量巨大的商厦,最著名的购物街位于市中心的八角街、民族街一带,这里有许多特色分明的精致小店,只要你有耐心,就可以挑到不错的民族工艺品,但是价钱并不便宜。做生意的大多是外地人,本地有钱人更乐意做房东,商品经济发展至今, “捡漏”的可能微乎其微。

站在城市的高处,可以望到远处的雪山,雪是圣洁、吉祥的象征。而头顶上方一片蓝色天际下阳光持续温暖灼热,会给人一种错觉,不辨寒暑。空气中荡漾着清爽的气息,如同大雨后的清晰澄净,是拉萨最普通不过的天气,却让无数异乡人身心向往。

我去过许多城市,渐渐发现他们几乎一样。拥挤的人流、现代建筑、名牌商品……为了更现代甚至更国际,不断丢失过去,丢失个性。城市不再是自然的创造,它被人为地改造成一部庞大的机器,人们在其中充当某个零件,理性而情感淡漠;马路永远不够宽阔,到处是忙碌的身影。人们为了物欲身心疲惫,却没人因此停止追逐的步伐。寸土寸金的城市,没有一片荒芜的土地,华灯闪耀下,荒芜的是人心。

路过藏家人开的餐馆,里面味道“浓郁”,因此少有游人问津。川菜馆几乎是这里的主打,开朗的四川人把这里当成第二故乡。马路上行走的藏民穿着色彩分明的民族服饰,脚步迟缓、神情安然。对外地口音、前卫服饰全无好奇之心,内心拥有与生俱来的强大信念,这种信念令他们懂得不盲从不羡慕。

从何时开始,现代感不再成为流行,走过每条熟悉、陌生的大街,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怀旧的氛围。

古老、原始、传统、原生态、神秘、民族、宗教……开始变得时尚,而西藏几乎与所有这些词语都有关联。很快,观光者纷至沓来。

某天,我路过故乡一条步行街。几年的工夫那里变化惊人,早已看不出旧时土气的模样。一家门面不大的店里人流汹涌,琳琅的怀旧商品隐身其间,回力运动鞋、印有某某大会纪念字样的搪瓷杯、绿军包、毛主席像章、围脖……如同记忆里那些模糊的旧物。许多“七○后”、“八○后”的淘乐一族在那里找寻,像在寻找曾经丢失的宝贝。

是什么原因令这些依然年轻的人们开始了集体怀旧,是成熟使然?是“九○后”、“○○后”的冲击?还是变化太快的世界令我们无法适从?我只知道,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人们不过是徒然地通过“现实再创的存在”找寻过去的影子。却不知,现代化的进程早已将曾经叫做“故乡”的地方沦落为“他乡”!

我相信许多人跟我一样,因为追寻的理由朝觐西藏。那些根植于心的古朴文化散发着遥远岁月长河里沉淀的气息,撬动着人们内心的渴望。哪怕那些传统与自己的本源毫无瓜葛,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3

大昭寺是拉萨的中心,全体藏民心中永远的圣地,崇敬之情远高于布达拉宫。许多人不远千里一路磕长头来到大昭寺朝圣,只为得见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或听一听暮鼓晨钟的悠扬。

朝圣!奇怪的表达,像是古老密宗里的神秘字眼,在这个全民信教的地方,却是最基本和最重要的事情。这里随处可见穿着藏服、手握转经筒的信徒。对佛的崇敬和信仰是他们生活中极其重要的部分。

如果不是亲见,我会怀疑“磕长头”这种行为的存在。磕头或许简单,但如果要你连续磕满十万个,那也是对身心的极端考验。

磕长头是在寺院的大门前或门廊下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带着一块像冲浪板形状大小的木板,板上包裹着厚厚的棉布(一般是睡觉的简单铺盖,也有的用衣物代替),两手各持一块小木板或戴手套防止划伤手部,头上扎一个头巾保护头部,磕头的时候身体完全匍匐在木板上,头手却挨着地面。据说十万次的磕拜可以消除自身的罪孽,获得一个美好的来生。这样经年累月的磕拜,寺院里厚实的青石地面被无数双手、额头、膝盖自然抛光,每块普通的石头都被虔诚的汗水和鲜血滋养,散发着大理石般高贵的光泽。

“你相信有来世吗?”同伴问道。

来世?或者有吧,不过,大家不都为今世忙得不可开交么?哪有工夫考虑来世!凡是活在当下的动物,只想着今朝的喜忧。

朋友说,她特别怀念老旧的东西。在异乡的旅馆里,见到手抹白泥墙和手抹洗面台,那种淳厚的岁月质感让她兴奋了好久。

我想告诉她,这是个急功近利的时代,所有事情都变得没有工夫去细细打磨,花长久的时间去做一种事情而不考虑成本像是愚蠢的表现。在快速消费的城市待久了,人会被习惯性推着向前行进。感观却日益迟钝。廉价的快餐,让人失去敏感的味蕾;流行大众服饰,只是在满足追逐潮流的欲望;标新立异的建筑,是显示财富的能量场;为了彰显个性,随意拼凑东西当做多元,却不知道,那些容易组合拼凑的东西只具有形式上的美感,根本缺乏持久美丽的实力。

所有历经岁月考验的美丽都是巨大时间成本、物质成本的堆积。如果信仰来源于心灵的美好,成本也应当惊人。

磕长头还有另外一种更艰苦的形式,是从住地一路拜到大昭寺。沿着漫长的青藏线、川藏线、滇藏线,近千公里的路途,不时可以看到朝圣的藏民,他们代表着整个家族、整个村庄,一步一拜,从各自的住地赶往拉萨。穿越最高海拔近六千米的高地,穿越可可西里无人区,穿越终年积雪的山川,穿越无人的荒漠,经历寒来暑往、春夏秋冬、雨雪冰霜,身体和意志遭受极限考验。朝圣的旅途是全然自发、自觉的行为,只有心里永远不灭的信念与你共处,引你前行。有人做过统计,这样磕满十万次大约需要三年。为了三年的路资,牧区的藏民要卖掉三分之二的牛羊,用于盘缠。年老体弱的朝圣者常会在途中死去,随行同伴会带上他(她)的牙齿、指骨或头发继续上路。

在大昭寺院内的广场上,我看到了立在中央的一根木杆,由人类和动物毛发、碎骨、牙齿层层叠叠地包裹,令人震撼。有无知的游客抱着它合影,却不知道那里维系着多少虔诚的灵魂。

什么样的信仰才可以强烈到舍弃身家性命?我难以想象。

关于信仰,在我的家乡通常这样注解:年三十夜里寺院两边的车河如同十里洋场,燃烧的香烛通宵达旦映红了半边天。到了初五,财神殿里人潮汹涌,为了争头炷香人们一掷万金。那些在庙堂里花巨资打造内心安全堡垒的人,会继续在人生的丛林里奋力拼搏、杀伐决断。我曾经以为那样的作为就是信徒,“他真的相信这一切,不然怎么可能一直那样付出。”后来,我成熟了。明白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无法用钱来解决的,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或许算不得问题。才明白他原来只是通过表象的虔诚努力让别人以为他相信这一切而已。用较低的成本获取最大的价值,这是最普遍的成功学教义。每件事、每个人都有价值,价值决定价格,只要有合理的价格,一切都可以买卖。

我看到藏民从身边经过,古老的转经轮在手里顺时针旋转,一圈一圈没有间断,口里一遍遍地叨吟,像是永远唱不完的歌谣。古铜色的脸上有岁月刻下的皱纹,带着平静的目光执着地前行。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去向同一个地方朝圣。这样的笑容只能从纯净的心田里流淌出来。

信仰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它可以很短,从指间到眼前,从眼前到心间。也可以很长,千里跋涉,穷尽一生。

我用相机拍下大昭寺前磕长头的长者,却发现没有一台相机可以拍到人心!

4

游玩西藏的行程,大部分被安排在交通车上。游山游水之前必须转山转水。转山转水即是过程,也是信仰的一部分。盘山公路仿佛没有穷尽,这山望着那山高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境。

途经的地方多荒凉,没有人为开发的痕迹。从山顶滚落的石块被人为地堆集在低处,组合成大大小小的玛尼堆。山间除了五彩经幡和天梯形状的标志有人为的痕迹,其他都尽最大可能地保持了自然的原貌。

很少有树,山阳面有草,并不厚实。虽然阳光充沛,但早晚间的巨大温差、高海拔、缺氧并不利于植物生长。

导游告诉我们一个常识——藏民不收硬币。也许是因为假币泛滥,也许是因为带着它们行走太重。据说在更久更久以前,他们甚至不“爱好”纸币,不“喜欢”钱。在不发达的山南、阿里等山区保留着原始的以物换物的交换形式,牧民提供牛羊奶品,农民拿出粮食、柴草。每隔一段时间,人们去最近的集市换一车生活必需品,茶叶、药品、种子、衣物。人们在最大程度上实现了自给自足,剩下的就是与自然的相处。比起现代社会庞大复杂的运作体系,他们更了解的是太阳、天地、山河、牛羊、青草、水源、气温……了解这些,生命就足够了。

羊卓雍错、纳木错都是高原圣湖。路过的时候看到有鱼。导游说那是很珍贵的品种,长得慢、野生、绝对绿色环保。湖里有鱼不是稀罕事,不去捕鱼才是稀罕。

“为什么,藏民不吃吗?”

“是的,他们不吃。他们相信湖里有神,鱼也是神鱼。”

山是神,水是神,一草一木、鸟兽鱼虫都是神。这是一个爱神远远超越爱自己的地方。人们相信有神,相信自然的一切创造都是神的奇迹。人们在这里只敢于和自然共处,而不敢于任意破坏。

我们的城市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我们在与这个星球的其他物种的竞争中全然胜出,所以就以天神姿态出现,为所欲为。为了方便、营养、欲望、感观刺激,吃一切能够吃到的东西,对其他物种的消失毫不在意。每次看动物星球里终极杀手排行榜,数一数二的常常是鳄鱼、鲨鱼之类,我就感到好笑,我们人类难道不是世界上最顶级的杀手么。

站在海拔六千米的冈仁波齐峰下,仰视终年积雪的山脉,云层在半山间盘旋,辨不清山体全貌,却能感觉到朴素而伟岸的气场。这座山据说是众神之王的安居之所,清冽的山风从耳旁呼啸而过,越接近山体,温度越接近冰点。百米之外是绿草苁蓉,百米以内是冰天雪地,自然用无声的力量让人心生敬畏。

裸露的山体上有天梯形状的标志,据说是当地人为自己画的,好在死后顺利升天。这里是高原屋脊,平均海拔四千多米,人们生活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却又如此向往天堂。敬畏天地的人才会如此。

“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我突然发现信仰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因为信仰而对天地万物心生敬畏,人们才可能低下自己高昂的头颅,懂得约束行为、节制欲望、善待万物,懂得与自然和平相处。

(责任编辑:张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