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狮子与父亲[十三首]

2014-07-02 05:31俞昌雄
芳草·文学杂志 2014年3期
关键词:德安石狮子身体

俞昌雄

和养宗去看海

这是预料当中的事,大海

并没有看见我们,在狭长的堤岸上

养宗赶不上那些慌乱中的海蜥蜴

它们成群结队,没有任何声音

而我,已有中年的情绪

在那灰蒙蒙的清晨

每一缕光,都显得如此吝啬

到了堤岸的尽头,我们

停了下来,村中传来叫唤声

我们的身体动了一下

波浪也是,波浪有另一副躯壳

它在每一个日子都藏着

一颗不同的心脏,偶尔被

抬高,被放进浮浅的那个年代

如同今日,我们携手看大海

在低矮的村落旁,它咆哮

抱着一些人的呼吸,如同已经可以

认领,那经黑暗拼接而来的

岁月的苍茫:即便岛屿左右游移

而鱼群,必然在闪电中找到

那飞翔的羽翼,和那永恒的地址

这也是预料当中的事,大海

并没有看见我们,除非我们的身体

也如此壮阔,如此宠辱不惊

我的孤独

我的孤独必须用蓝花被巾包裹

它睡在大地上,与一只跨世纪的蜂王为伍

时钟在它怀里停止漫步

只有一天,我在高高矮矮的人群中

突然碎裂开来,花草是我的触须

山河转瞬间已成为骨骼

我的孤独,是一枚黛青色的刺

蜂王携它上路,要与整个世界一比高下

一些叫不出名的植物

一些叫不出名的植物总是比我们

更快来到人世。我们活十年

它只在自己的光线里闪烁一回

在山冈的投影里,在泉水尚未走远的时刻

它生长,和时间无关,和那眺望的

眼眸,那正被偷换走的身体有关

我们有时听到说话,摸到一些气息

那叫不出名的植物如此谨慎

它蹑手蹑脚的样子,不动声色的样子

并非针对我们。它要去的地方

也许在云端,也许在梦里

我们当中的某个人,在某天某个时刻

被它领走,藏在细小的阴影里

这时,山冈是看不见的,而泉水已枯竭

我们依旧在这个世界等待,等待

时间来追赶,我们未曾收留的一切

那叫不出名的植物,到底是谁

它有白天却没有黑夜,它有血脉

却没有行踪。我们猜测,并在文字里

恢复那早早被抹掉的光亮

而我们当中那个早已消逝的人

他已脱胎换骨,他时刻站在我们背后

以另一种寂静的仪式,要求我们

脱掉老旧的躯壳,从晨曦中

喊回那曾被大地深深爱过的样子

那张脸

你们习惯说到的那张脸

并不是我,你们想要抹除的那张脸

也不会是我。我活于一片棱角

当中,早晨吸收光线

中午就隐身,而到了深夜

我被分解为天和地

只有一种可能,我才现身

譬如大海被偷偷模拟

而寄居中的鱼群

瞬间就喊出了我的名字

石狮子

我对一只石狮子说话,而另一个人

正在故乡的角落揣摩它的样子

那个比我年长的人,他打算用剩下来的

时间,协助我从花岗岩的纹路里

取出凿子的力量。我的故乡

石狮子在夜里都是醒着的

它们不奔跑,但那含在嘴里的圆珠

总能发出奇异的声响。有时

我站在月光下,不小心摸到自己的骨骼

它们比想象中来得光滑,坚硬

这让我想起石匠的角磨机

想起那个年长的人,他用魔法

从石狮子的尾巴里掏出暗藏的火

我为此感到惊讶!我的故乡

很多人对石头都充满敬意,很多人

对静夜里的石狮子束手无策

只有我,还有那个比我年长的人

听得见它的呼吸,听得见

一把闪光的凿子在石块中划过的声音

也许,来世的人们并不这么陈述

他们习惯于在文字里标记:

有一个夜晚,城里的石狮子睁眼了

在那摇摆的石座上,一高一低的两副身影

认真比划着,月光是那么亮

高的说,是时候了,你来完成吧

矮一点的说,再等上一杆烟的功夫

那么圆珠会滚动,石狮子自然会说话

对一只手表的不确定描述

我以为它在腕上,其实不是

它在大多数人的猜想里

遵照共有的刻度,它不能超前

也不能滞后,它把自己锁在那个人的

内心。我也是,我想赶在时间前面

从大多数人那儿取回

属于自己的片段,哪怕它们

开始弯曲变形,哪怕它们当中

也有一部分像老旧的机械

染上铁锈,或者直接坏死在瞬间

我并不介意,我是那个深藏不露的人

对于一只司空见惯的手表

对于那些埋伏在秒针和时针背后的

东西,我允许自己停下来

如同盲人停在他手指的颤动间

我只想做一个有准备的人

从身心到肉体,在全世界的

嘀嗒声中,在所有能称为历史的

遗物里,我都能随手抓住

一只手表所能时刻包容着的,那真正

属于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在吕德安家里欣赏一幅写生油画

德安说,还可以改,礁石要粗粝些

江水有可能获得意外的光线

这话我信,我可以想象那个黄昏

云朵都压到最低,几乎

贴到水面,天空从画布中走了下来

德安轻轻叫了一声,而后

他用最为原始的色块,把江水唤醒一次

把凸起的礁石抚摸一遍

把身体里的风,赶到寂静处

它们不需要轮廓,但在那样的瞬间

它们滋长光亮,在空白处设下自己的

栅栏。德安说,要是能跳过去

从身体的内侧到外侧,从时间的这一头到

另一头,如釉彩背后的线条

如线条本身,那么天空就一定能

住下来——那么,我就能透过画布

看见我的另一副身体

陷于黑暗,却还如此宽阔,无边

他们说到笨拙

海岸边的风车是停不下来的

他们商量好,要把风全赶往偏远处的

村庄,让那儿的河流也涌动稻穗般的波澜

树梢间的雏鸟害怕见到自己的影子

他们张开手臂,仿佛那棵生长中的树

已得到庇护,在繁殖中遇见直立的魂灵

野地里的泉眼渴求一副腰身

他们心有灵犀,在亲近的人面前

祈祷,一次次地闭上眼睛

就要轮到我了,他们说到笨拙

他们允许我把肉身悬挂在诗人的队列里

但绝不饶恕腐烂的文字突然间复活

父亲

父亲,我不知道为什么又会想你

他们说我变了,那些你所熟识的人

他们要将我带离人群,到那

偏僻的地方,递给我美丽的面具

父亲,他们不让我大声说话

要学马戏团里的小丑,倘若在阴天

他们还要求我去盗取闪电

劈开大块大块的石头,而后

代替他们,取走地底下的黄金

父亲,那些你所熟识的人

时时刻刻都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拿扫帚赶他们,我拿木棍敲他们

我还在他们的腋窝下刻了记号

这一个将被水淹死,那一个

又将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

父亲,我真的不想诅咒他们

人世如此广阔,他们却要把我

塞入阴影,一截一截地丢失

又一块一块地收走。我变少了

赤裸了,而后流血,逐日失去光亮

父亲,我多想找一个人说话

自从你离开以后,我才恍然大悟

这个时代能留给我的真太少太少了

我把清晨交出去,把夜晚交出去

他们一点一滴地吃掉,他们

如此贪婪,把昨日搬空,把今日耗尽

父亲,那些你所熟识的人

他们窃窃私语,在阳光下指手画脚

把假说成真,把坏的说成好的

他们动不动就心怀鬼胎,有私藏的

匕首,还有不可辩驳的暗室

他们站在人群中,连空气都是扭曲的

父亲,我真的很想很想你了

想你在黑暗中的样子,想你一次次

在土层里翻身,要把力量导入我的心脏

想你伸出的手,想你说过的话

“别在意世间的流沙,时间所能覆盖的

它永远也跑不了,哪怕是一群恶人

他们跺脚,咆哮,要把一切踩到脚下

可生命早有定数,让它疯,让它狂

最终,他们都得死在自己的手上”

很多人

很多人都干过这样的事

在舌尖背后,偷偷藏一个地址

生活在那儿打滚,按照大家都能接受的

方式,他们不断地抛下一些东西

多余的眼神,书里的某句话

抑或是口袋内侧多出来的一把钥匙

还有可能,是一个人的名字

他们掂量了很久,这才决定舍弃

很多人不会明白这些东西

在另一个地方还被使用

以不同的姿势,以心照不宣的手法

它们逐一分散开来

有的被挪往高处,有的

被涂改,被悄悄地磨过数遍

有的换了颜色,甚至还偷偷戴上面具

很多人不敢声张,也不愿辨认

他们以为彼此间没什么区别

正如同很多人习惯于

在白天流泪,一旦到了夜里

他们就挤到一块狂笑

有很多人在黑暗中

并不吭声,而到了烈日下

他们各奔东西,却能指着同一朵白云

说出内心即将到来的阴影

在城东

雨后,枝杈上突然就飞来一群乌鸦

两堵灰砖墙间闪出一位少妇

乌鸦叫过几声,她就对我笑了起来

河流在西边,有小孩扔着石头

先是对准河面上的纸船,再后来

他们不断弯着身子,等待黄蜂的追赶

我在十点零一刻遇上了云游的僧人

他递给我一套衣裳,指着上面的补丁说

“人世的完整,都在缺失之外”

看一个少年爬上楼梯

看一个少年爬上楼梯

在夏日傍晚,野外空无一物

废旧的塔楼上传来蜘蛛的歌唱

我织网,我织网

曾经的你,如今已在云端

涌泉寺的水

他们从远方赶来,索要水,要水的另一副

身子,还要它骨子里的幻影

深山中的那座涌泉寺,它因这样的水

不停地发出响声。我一个人

站在人世的凹陷处,听那水滴

从檐角滑到台阶,从清晨坠入黄昏

他们已经把身体搬空,前世抑或来生

他们,他们急于把肉身寄存于透明的水中

而我,为了一件早已丢失的器皿

焦灼不安,惊慌失措

(责任编辑: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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