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东北军】
树木的脚步声
□鲍尔吉·原野
白桦林要演出了,她们在候场。
如果树会唱歌,最先唱的是白桦林。
她们合唱。唱河水呀,云彩呀,还有小松鼠蹦蹦跳跳,藏不住后边的尾巴。
在树里面,桦树像准备奔赴一个地方,什么地方?
我小时候,我爸坐炕头晃着身子唱一支歌:“高高的山上/流下一道清泉/清泉里的水呀/明亮又清澈/啊咴清泉的水呀/灌溉着草原/草原的人们/幸福又快乐。”
我印象深的,是他唱“水呀”。我爸因为支气管粘连,“水呀”嘶哑。
“水呀”是蒙古人的命根子。而今草原沙化,到哪里去“水呀”呀?
白桦树想去的地方是我爸唱的那个地方。吾父唱出一个生态链条。山→水→草原→人。
我小时候想,“幸福又快乐”谓之何义?幸福不就是快乐吗?非,幸福指一个大环境,快乐乃我等心里面小小的欢愉。
白桦树把裙子拎过脚踝,准备过河了,去一个地方,好地方。
早上,曦光而非太阳本身从东山洒过来,被山腰的一缕雾隔离,如罩金纱。金光到来之前,长满樟子松的山峰被横绕的雾截成两段深绿,中间是不移动也不消散的白雾。没有汽车,水泥公路显出宽阔笔直,越来越窄地消失在高处。
寂静啊,黑黝黝的樟子松一群一群地站在浅绿的、带一些明黄的草地上,有几头牛吃草,穿雨衣的牧牛人身子一动不动,转动脖子看我跑步。我挥挥手,他立刻低下头,羞涩。四周没有声音,万物好像都在用形态和色彩对话。山丘浑圆深绿长满松树,草原平坦带有娇嫩绿色,林场的红砖房顶砌着灰色的高烟囱,公路的路基两侧堆着青色的碎石。蓝天全体瓦蓝,没有灰云尘霾。在这里,万物互相注视,它们彼此打量了好多年。而电线杆子始终站在公路的北侧,始终是这样。脚下的水泥路面清晰地印着一排动物足迹,有婴儿拳头那么大。那是水泥未干的某个夜里某个动物留下的,它不知什么叫水泥,更想不到它的行踪可以永远放在这里展览。我觉得公路就应该这样,水泥刚浇筑的时候,让猫狗、母鸡、猴子和驴在上面走一走,显出生气,证明这地方不光有人,还有其他动物。土地不光属于人,还属于所有生物,再凶残的动物也不会出卖土地。地是卖的吗?地不是人和动物刚学习走路时走的地方和他(它)们死后掩埋的地方吗?怎么能像黑奴一样被卖来卖去呢?这些话,说给动物听,动物也听不懂。
山腰那条轻纱的白雾,已经降落到山脚下,更薄了,好像一条棉胎被灌木丛刮烂了。太阳升达山巅,大地现出庄严。白桦树干染上金红色。它们刚刚还像拥来挤去的少女,现在像一队谛听唱诗的男童,面对上帝,神色虔诚。
阳光如万道金蛇从草叶下面爬向远方,这种金里透红的绿,如上天把珍贵的颜料不小心泼在这里,纯而鲜艳,让人不敢上去踩一脚。上帝就这么慷慨,每天都把万丈金光洒下来,第二天还洒,毫无吝惜。在森林和草地才能看到这样的金光,对浑浊的城市,太阳只给了一些光,而没有金光,因为那里没有森林和草地。人喜欢讲条件,其实万物都讲条件。人让地倒霉,地让天倒霉,天让人倒霉,反之亦然。人损地,或地损人是一个循环。这些年,人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常常发脾气,降暴雨乃至造出冰冻灾害。这正像老天爷不明白人为什么在大地建造太多的水坝、水库,开矿和砍伐森林。两方面都不明白,没建立对话机制,人过分了天就过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并不是谁管谁,法是顺从尊崇,是循环。顺天则昌,逆天则亡。那些柔软的小草、清澈的小溪和可怜的动物的背后都有一个大力量为它们撑腰,它叫道。
来到林地草原,最深的印象是静,正如最多的色彩是绿。草太深了,一尺多高,把小河汊子都藏了起来,听不到什么机器车辆的轰鸣,也没有大到高音喇叭小到MP3的噪音。草站在那里,树站在那里,山不曾移动,让人觉得这是一幅静态的画。
然而,大自然发生过一切事,生生息息,却像什么都没发生。太阳出来之后,露水消失了,草在风里前仰后合,弄出有深有浅的旋涡。水泥路上,一只大甲虫自负地向前爬。我看它,它站下来,好像要跟我比一比。我比不过它,我背上没有孔雀绿的荧光壳,没有精致的六足。小鸟低飞下来,钻进草里不见了踪影。林中突然飞出一群鸟,在空中打旋尖锐啼鸣。桦树叶还在风里抖动,像女人在风中扯紧领口。大自然从来没停止过脚步,它的语言不是声音是生命。
德国一位女艺术家给树织了毛衣,那些树从很矮的地方开枝,这些彩色毛衣从树的脚下延伸到胳膊上。树林的树隔三差五地穿着毛衣,像孩子们在奔跑。
把树变成孩子就这么简单。而孩子穿着天下最好看的衣裳。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上街看孩子们换上了哪些衣裳。过年的时候,我喜欢的事情也是看到孩子们全都穿上了新衣裳,兜里揣着糖果爆竹,成群结队喜气洋洋地在大街上走,像礼物在雪地上移动,像城里突然冲进了一群美妙的动物。
我孩子小的时候,她的妈妈也给她置了许多好衣服。有些衣服甚至是好笑的,比如小虫翅膀那样淡绿色的纱地儿上衣。还有一件水兵毛衣。孩子两三岁的时候,穿着这件
水兵服蹒跚学步,很庄严,又娇憨。
原野1969年沈阳
我妻子把这些有趣的衣服收藏起来了,包括女儿作的“诗”,谱的“曲”。而我突然想到,没有收藏母亲年轻时的一件衣裳有多么可惜。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有美丽的衣裳。我记得她有一件暗绿色的连衣裙。它让我想起母亲也有美好的青春时光。我甚至想知道母亲做姑娘时的样子,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而我父亲则是幸福的,因为他在我母亲做姑娘的时候就认识了她,他们成为朋友,后来结为夫妻。
你看那灌木,在雪里捧着大大小小的雪团。
我第一次看到灌木胳膊会有这么长,比北加里曼丹猿猴的胳膊还长,怨不得它把金黄的迎春花开得那么簇密。春天,桑园里面的这棵迎春花树成了金花的铁丝网,或者说用带瓣的黄丝带一圈圈捆扎起来的包裹。要寄到什么地方去呢?不寄到哪里,那就先放在这里吧。
雪后的植物,无论杨树、柳树,谁都没有像灌木这样兴高采烈。它们如同演杂技的,让雪从左臂顺肩膀爬到右臂。你是担雪者吗?灌木夫人。我问它们。而它们指着自己身上的雪说:你看、你看……
是要看一看。这些小心堆在灌木肩上、颈上的雪,好像会掉下来。孩子们每做一个惊险的动作之后——比如上凳子——都要大喜而叫:你看……灌木也如此。
灌木在雪后的可喜,不止于枝杈间白雪堆积,还在于雪斑驳错落地映出枝条的黧黑,坚韧、修长。如果鄙二外甥阿斯汗看到此景,一定大呼:“哎呀!那些树长棉花啦!”那些细枝上较小的雪团,已在阳光下融化,变成孱弱的小冰凌,立着一条腿瑟瑟。而大朵的雪则毛绒绒的,缩着脖子睡觉,早上睁眼看一看,然后再睡。
我在北方长大,却刚刚发现雪后的灌木有这么好看。假如生命是由目睹许多奇观组成的话,那么我不知错过了多少这样的机会,属于无知者。如果自然之美对人来说只是一种感动的话,那么成群结队去黄山等地旅游已显出有一些虚妄了。生命(不只是我们的生命)每时每刻都在悄悄地展示美丽,哪里都有美。而上帝呢,多么有耐心,把曾经熟视无睹的雪中灌木之美再次推入我的眼帘。上帝对任何人都没有失去信心。
而灌木之美只是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美景。那么,我把看到它的这一刻称之为今天的良辰。
“笃、笃、笃……”沉睡的众树木间响起了梆子。
梆子的音色有点空,缺光泽。是什么木的?胡琴桐木,月琴杉木,梆子约为枣木吧。
梆子一响,就该开始了。
“开始”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本想说一切都开始了,有些虚妄。姑且说春天开始了。
梆子是啄木鸟搞的,在西甲楼边的枯杨树上,它和枯树干平行。“笃……”声传得很远,急骤,推想它脖颈肌肉多么发达。
人说,啄木鸟啄木,力量有15公斤;蜡嘴雀敲开榛子,力量20公斤。好在啄木鸟没对人脑袋发力。
有了梆子,就有唱。鸟儿放喉,不靠谱的民族唱法是麻雀,何止唱,如互相胳肢,它们乐得打滚儿;绣眼每三分钟唱一乐句,长笛音色,像教麻雀什么叫美声;喜鹊边飞边唱,拍着大翅掠过树梢,像散布消息。什么消息?
——桦树林里出现一条青草,周围的还黄着。这条青草一米宽,蜿蜒(蜿蜒?对,蜿蜒)绿过去,像河水,流向柏油路边上。这是怎么回事儿?地下有什么?它们和旁边的青草不是一家吗?
——湖冰化水变绿,青苔那种脏绿。风贴水面,波纹细密,如女人眼角初起的微纹。在冰下过冬的红鲤鱼挤到岸边接喋,密集到纠缠的程度。
——柳枝一天比一天软,无事摇摆。在柳枝里面,冬天的干褐与春天的姜黄对决,黄有南风撑腰,褐色渐然逃离。柳枝条把袖子甩来甩去,直至甩出叶苞。
在英不落的树林里走,树叶厚到踩上去趔趄,发出翻书页的声音。蹲下,手拨枯叶能见到青草。像婴儿一样的青草躺在湿暗的枯叶里做梦,还没开始长呢?
英不落没有鹰,高大的白杨树纠结鸟巢,即老鸹窝。远看,黑黑的鸟巢密布同一棵树上,多的几十个,这些老鸹估计是兄弟姐妹。一周后,我看到鸟巢开始泛绿,而后一天比一天绿,今天绿得有光亮。这岂不是……笑话吗?杨树还没放叶,老鸹窝先绿了。
请教有识之士。答我:那是冬青。
冬青,长在杨树杈上,圆而蓬张?
再问有识之士。说,鸟拉屎把冬青籽放置杨树之上。噢。
在大自然面前,人无知的事情很多,而人也没能力把吃过的带籽的东西转移到树梢上发芽与接受光照。人还是谦虚点吧,“易”之谦卦,六爻皆吉。其他的卦,每每吉凶相参,只有谦卦形势大好,鬼神不侵。
啄氏的枯木梆子从早上七时敲响,我称之开始。对春天,谁说“开始”谁不懂事儿。春天像太极拳的拳法一样,没有停顿、章节,它是一个圆,流转无尽,首尾相连。
林里,枯枝比冬天更多。拾柴人盯着地面东奔西走。杏树枝头的叶苞挣裂了,露出一隙棉花般的白,这是杏花白嫩的后背,现在只露出一点点。
森林的气息遥不可及。在林中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这是鞋踩在树叶上的声响。因为太孤单了,人会观察自己,自己的手指都变得新鲜,能看很长时间。自己听自己的声音也很准。而树,每一棵都不一样,看过了,却记不住。
树肯在城市生活,对人来说已经是大恩惠。树和人相反,不喜欢城市。树一棵一棵排成行栽在路边,在树看来是多么可笑的事。但树忍耐着,忍着汽车尾气继续绿。看城里树的表情,像看到了贫困地区的农民的样子,沧桑。
人若会缩骨法(各动物之间的门、纲、目、科、属、种转换法)好处多,会飞、会潜水一类的好处不讲,仅就缩为昆虫一事来说,使我的居所更大,可以广阔名之。甲虫从墙这头爬到墙那头约一上午,从此屋至彼屋约一星期。若出外,可知蚂蚁到底在忙什么。人说蚂蚁没脑子,是进行集体思维(其实不思维,只执行)的生物。执行指令为一化学信息块,像芯片一样,互相传递之、操作之,无所思。
树的叶子撒了一地,像没人拣拾的明晃晃的纸张。树叶的筋抓着一巴掌的国土,这是树的皮肤、肺和肝脏,呼吸,把阳光转化为能量。这些能量竟然变成坚硬的木头,可以燃烧。阳光最后终于变成了火。树活着的时候,这些“火”被溶解在水里。
一个人眼睛看着城里这么点树,看它绿,看它黄,想到了四季。
我称柳树为“柳美人”,常隔着玻璃窗向她招手,说:“柳美人,今天你又漂亮了。”
春天,柳美人摇曳的枝条像洗过一样,将冬日萧瑟的褐斑蜕化,一种青春的淡雅充盈全身,新鲜而干净,总之打扮利索了。就在你暗想柳树真好看时,她把枝条微卷,如少女抖落肩上长发,娇矜,也有点轻浮。
柳美人的枝条叶苞鼓胀,左一个、右一个排列下来,很均匀,像丰子恺执羊毫在宣纸上点染的。估计每棵树上有几千个叶苞,假如它们是战士,柳美人便是军长或司令。
然而柳树不想当大干部,只爱美。我说过,她是柳美人。早春的和风吹来,柳美人妙曼飘洒,做出种种身段,小叶苞亦随之起舞,竟有一种微醺的意态,像饮过江南度数不大的黄酒,女儿红或竹叶青什么的。整个春天,柳美人无不陶然,快活得像束围裙的哥萨克少女。远看呢,她通体透散清新的调子,古人谓之“鹅黄”,适合国画家铺纸晕化。柳美人柔枝一散,如伶人把水袖甩开,心想古人爱叫什么黄就叫什么黄吧,他们好像一天到晚都不做事,像柳树。
我在斯图加特的索力吐待过一个月,住的地方是一座古代公爵的行宫,现在是国际艺术家村,名字叫“独逸学院”。
我住在北楼418房间,整个楼昼夜只有我一个人。有一天我到地下室取雨伞,却见到屋里有一位非裔女人。地下室只有四五平方米,她靠墙站着,眼向上看,露出贝壳一般的白眼仁,仿佛在这里已经站了七八年。我先是吓一跳,后来觉得她可能是艺术家塑的蜡像,想摸她一下。她从鼻子里扑出一口气,我几乎要喊“救命呀”,强忍着没喊出声并升向地面。在西方,人在哪儿站着、站多长时间都属于每个人的自由。
我在418房间向外看,草地的尽头是浑黑的森林。我每天进入森林跑步,坐听鸟啼。这个森林很大,我每天揣着地图和一封德文的求助信进去并出来。信上写道:我是谁,我迷路了,请把我送回独逸学院。我让翻译又加了一句话:中德友谊万古常青。
森林里的树冠遮住了天空,使这里变成了另外的、我完全没来过的世界。森林里没有现代社会的任何痕迹,没有电线和水泥路,不允许进汽车。就这样,我很便宜地来到古代,跟皇宫很配。巨大的树除了参天之外,有的还在地下躺着。躺树是老死的树,是昆虫和苔藓的游乐园。人在现代社会学到的知识在这里全被作废,我知识不多,也被作废。我欲知的东西全都是空白,比如——它们是什么树?什么科属?不知道。森林里有无数鸟鸣,我连一只鸟的名字都说不上来。树和苔藓的气味清凉,环绕全身。我感到人在树林里显得多余,是唯一穿衣走动的生物。不走动的树们庄严、古老、有身份,而我像一个木偶。森林里有纵横交织的小路,我每每俯察学院提供的森林地图,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后再往前走。累了,坐在巨木凿的椅子上发呆。静谧中,我跟自己说一句话,话语迅速消失了,回复寂静。草丛爬出肥硕的蜗牛和拇指粗的橙色虫子,橙虫子结队在路上爬,不知去干什么。
独逸学院的艺术家用热切的眼神和手势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圈子,我不懂德语及英语,进不去,只好跟虫子泡在一起。那些艺术家制作了一些我认为幼稚的艺术,比如把一块泡沫板黏在走廊天棚,抹一层混凝土,插一枝头朝下的树枝。他们激动不已,鼓掌仰视。作品的寓意是地球上已经失去树木的立足之
地。他们邀请我鼓掌,我鼓之,但我更喜欢看离这里很近的森林。他们不怎么进入森林,只在草地上晒太阳、喝啤酒和聊天。
鲍尔吉原野和姐姐额尔根塔娜与曾祖母努恩吉亚
森林的入口像一个瓶子的口,我每天都从这个口钻进去,钻到森林的各个地方。还有一个湖,名字叫“熊湖”,湖边有女警察骑高头大马巡逻,这里是水源地。熊湖边上开着美丽的匪夷所思的高大野花,常见到老年人在湖边沉思。我跑步绕湖一小时,他们仍在沉思,连姿势都没变。我很想在森林里过一夜,租一个睡袋,但不敢。我想我怕的不是人,这里没有杀人的人。我也不怕野兽,这里无走兽。我怕什么呢?我想我拉住睡袋的拉链,特别在睡熟之后,怕有妖怪把我抬走,或坐在我肚子上,让我透不过气。这里保留着原始的风貌,怎么会没有妖怪呢?
樱桃花见过樱桃吗?
樱桃花一生最想见的就是樱桃,而不是杜梨,更不是古怪的香蕉。樱桃花每天都在枝头上想念樱桃,这么稠密的想象被蜜蜂偷走变成了蜜。每朵樱桃花手里举着五片扇,对着阳光显影扇子上面的字。在没有一片绿叶的果树枝上,樱桃花如同一排蝴蝶穿过独木桥。花的蝴蝶丈量树枝,给叶子预留地方。叶子长出来之后,花像树的耳朵,听鸟在早晨独白。
鸟的话语跟樱桃有关,它想到樱桃就想到了酸和甜。血浆一样的果泥,这让小鸟喊叫起来。
樱桃花所想象的樱桃是一只小灯笼,里面的籽像神秘的宝葫芦。灯笼在黑夜微微发光,给往树上爬的小虫照亮。
樱桃花认为樱桃不是吃的食品,它另有奇特的用处。吃是从枝头钻进人的肚子里,对不住漫长的生长。樱桃花询问串门的蝴蝶:你见过樱桃吗?
蝴蝶摆手,蝴蝶只会摆手,表示自己耳聋。
樱桃花想象樱桃身上有美丽的羽毛,肩膀是宝石蓝,胸膛雪白。樱桃用红色的爪子抓紧树枝。到了秋天,樱桃飞到南方气温更暖的地方。
樱桃也许是一只木质的小盒子,樱桃花想。盒子里装着蔫巴变黄的樱桃花的花瓣。樱桃收藏这些花瓣,把每年的花瓣收起来,洒到溪水里,和小鱼成为朋友。
樱桃花开到最繁密的时候,花瓣挡住花瓣的脸。它们向四面八方看,找樱桃的踪影。樱桃并没有从树下面爬上来,也没藏在雨水里。樱桃在哪里呢?
这么想着,风吹走了一层又一层樱桃花瓣。它听说当最后的花瓣落地之后,樱桃才出来。花朵挺高兴,兴高采烈地往树下跳。躺在地上的樱桃花快要枯萎了,问地上的蚂蚁:你见过盛开的樱桃花吗?
蚂蚁指手画脚一通,什么也没说出来。樱桃花向树上看,嫩叶已经站满了树枝,张着完整的边齿,阳光晃眼。
暮色起时,飞鸟像空中的落叶,大片掠过头顶。归巢的飞鸟不再徘徊,笔直地飞过去,飞回自己的家。
鸟的家在林中。鸟这一生不知有过多少个家,尤其是候鸟,它们的家全都在林中。落在岩石土坡上过夜的小鸟,是鸟中的迷路者。无枝可栖,鸟才站在地上睡觉。
鸟看树和人看树不一样。树不光是鸟的家,树简直就像鸟的村庄。村里住着数不清的同类,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就是一只鸟。它的家被包裹在树叶里,谁都看不到,只有小鸟自己知道。鸟相信,枝杈是树身伸出的手臂,邀请它们在臂弯做一个窝。可是,树林有密密匝匝的树杈,哪一个作窝最好,鸟心里有数。
鸟具有生物当中最好的眼力,从一千米高空看清楚小虫爬动。科学家说,它的视觉分辨力可以看到鸟们一下一下扇动翅膀。人只觉得鸟嗖地飞出,别说看翅膀扇动,连翅膀都看不出。但小鸟的眼睛有夜盲症,天一黑就要回家。人的夜视力勉勉强强,虎、狼、猫在夜里看东西就像咱们看电视新闻联播一样清楚。
站在白马寺旁边新建的印度寺院的门外,我看到一片飞鸟低低地钻进远处的柳林。不是降落,而像插进林中、树杈间,不知它们怎样减速。
头一次见鸟这么着急,天黑了找不到自己的家吗?或者别的鸟占了自己的家?人看来,夜里的鸟不妨到哪儿栖居,道旁孤零零的树,屋檐上,随便住一夜算了。人其实没想过小鸟晚上在哪里入眠。鸟,却比人想象得尊贵,它们一定回到家里睡觉,和伙伴们,在一个大家庭。让它们这么迫急地赶回去,比人赶火车更急。
鸟比人更想家。一个鸟巢里面不过是横七竖八的细树枝,没有金银财宝。鸟不稀罕财宝,泰戈尔说,鸟的翅膀系上一块黄金就飞不起来了。鸟觉得这个细树枝的小窝里不能没有主人,回巢才有香甜的梦。科学家观察到,鸟甚至说梦话。我目送黄昏中归林的鸟儿,盼望它们个个找到自己的家。
所谓树桩,是被斩首的树,是树的遗骨或开裂的冢。
树桩都很粗,年轮湮灭,长满苔藓。而它身边尚细的白桦树,像拉着手的儿童,惊恐地看树桩,不肯离去。
或说,树桩是祖母干瘪下垂的乳房,是悬崖上被蒙住眼睛的骆驼。
我见过老死、完整的树,在四川海螺沟。巨大的、活了几千年的树老死了,倒在林中,而身上有许多生物,小虫呀、蜘蛛啊,老寿星多么幸福。
在我老家,过去有挺多林场——林的屠宰场。现在没了,因为没树了。人们扛着电锯、唱着歌儿,杀伐那些粗的、直的、好的树。伐树的“伐”字其实挺可怕,比军阀的“阀”吓人。树没了,沙子来了;人搬走,大地荒芜。
旧小说写豪强,常用“动了杀机”。机是机心,而杀是人之恶念中最恶的一种,不止杀人,还杀动物,植物也不放过。
草原沙化之后,都市的人只感到空气指数下降,车上落土,衣服需要再洗。有人想过没有?在所谓沙化的源头,牧民的家园没了。这里原来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你们衣服脏了,而他们的家园万劫不复。是谁毁掉了这一切?
才想到,树是藏在暗处的音乐家。我过去一直以为琴声是从琴弦和琴弓之间发出来的,忘记了琴的共鸣箱。
提琴、胡琴、月琴、吉他……其实不必列举下去,包括钢琴在内的琴都有一个木质的共鸣箱,就像人有肉身,河有水的质地,琴有木质的、更准确地说是植物的躯体。这么说就对了,说出了琴生命的源头。
树木在阳光和水里生长,在泥土和月光中呼吸。夏天,树木不出汗却散发清凉,浑身的绿叶比草茂密,而人在此季昏昏沉沉。春天的树在大地刚刚苏醒时已经开花,它在肚子里背诵了一个冬天的腹稿竟然是花朵,让人惊喜。旷野里的一棵树如同一位行脚僧,虽然无依无靠,它却是小鸟的依靠。树在稠密的夜色里搂着鸟儿们睡觉,让大鸟和小鸟枕着树枝的胳膊睡觉。天际透露点滴曦光时,鸟争先恐后地歌唱,唱成一锅八宝粥。树最先听到这些歌声,它熟知每一只鸟儿的歌喉与旋律。树从最近的距离看见太阳把苹果一点点晒红;它听见小虫在月夜吃树叶的沙沙声;树听到露水珠从树梢滴在草叶上。树收藏了自然界无数的声音。
所以所有的琴都用木头做琴的共鸣箱。弦上的声音在箱里共鸣,不仅被放大,还带出了这株树心里的声音。琴声何以缭绕、何以幽怨、何以清越、何以旷远?我今天才明白,这是树的木质的语言。
古琴推重木质。一架西汉的琴,琴身可能在汉代就是生长了800岁的老树,其音怎不邈远。琴老,但不衰疲,保留百代之音。
科学家测出树木发出人耳听不到的10赫兹以下的声波,而我们在琴声里听到了树的歌唱、树的沉思、甚至树的阅历。人没法跟树比,人活不过一棵树。看到从悬崖石缝里长出的松树,你没法想象它是怎么生活的。树把根扎在石缝里能活几百年,人在那儿连十分钟都站不了。树比人更体会寒冷、干旱这一类的困境。事实上,琴声不光装点太平,还发出悲怆之音,木头比人更知道世事艰辛。琴声的纯美只是树木说出的愉快的话,它还有更苍茂的声音。有朋友从南京动迁的老房子里买出一段房梁木,是明代的木头,他制成一把古琴。我问此琴什么格调,朋友瞪眼想了半天,说此琴一腔悲愤。一段房梁木怎么会悲愤呢?朋友奇怪,我也觉得奇怪。
树在冬天惊讶着人的美丽,他们彩色的衣装使树显得粗伧。这是在北方。
树在冬季变成了身穿统一制服的士兵,青或褐都罩在乌蒙蒙的灰里。它们不知人类用了什么样的办法,仍然像夏天那么鲜艳。
树是冬天的穷人,叶子被秋天收走了,不知存到了什么地方,以后能不能送回来。夏季的泥土抢走了树的花朵,雨水把花瓣冲到远处,连鸟儿都找不到。
小鸟怀念绿荫,那里有许多秘密。鸟儿仔细观察叶子的手掌,为它们算命。许多叶子哗哗伸出手,让小鸟看自己的爱情线。
冬天只有人类美丽。他们在皮衣和羽绒服上佩以彩色的围巾和手袋,集中了好多花的颜色。他们在街上停下来,说话,然后笑。如果哪一株树这么鲜艳,也要笑,用树叶弄出声响。
街上,绚丽的小孩毛衣挂在两株树当中的绳子上,袖子在风里摆动,像跳舞。这是下岗女工卖的,批发价。树们不懂,这么好看的毛衣,为什么没有人买?它们已经挂了很多天,而且行人并不看这些毛衣,连小孩也不看。树惊讶,就像它们不懂什么是下岗一样。
然而,冬天的太阳很暖,树们抵御睡意是很难的事情——梦像天边的云彩一样悄悄走近。当鸟儿飞下来的时候,常被尖尖的树杈吓着,怕扎了自己的脚。再说,鸟儿也不喜欢挂在树梢上的哗哗响的塑料袋,比麦田的稻草人还吓人。鸟儿觉得还是在屋顶栖居比较好,包括大烟囱的铁梯和没有学生上课的教室的窗台上。树在暖日熏陶之下入梦,虽然它们不承认自己睡,说听到了卖菜人吵架的声音,但它还是睡着了。天太蓝,睁眼看一会儿就睡了。在梦里,它发现蚯蚓鼓鼓
捣捣准备铲子和水桶,蚂蚁开会布置春季防汛。有两个小鸟在谈话:
和父亲那顺德力格尔在颐和园
“我要用明年的桃花做一个最好的巢。”
桃花?哪里有桃花?树想睁眼看一下,但睁不开。
另一个鸟儿说:“我要用树上的露水嗽口,这样,有助于练习美声。”
树懵懵懂懂地想:这些鸟儿在做梦吧。当然,露水和鲜花都是好的东西,仅次于人类那些美丽的衣服。
一个小孩对着树笑。
树,修剪成平直的墙。从楼上看,像国宾检阅时走过的地毯,绿的。
孩子两眼出神于一处枝叶,他把手背捂在嘴上,抑制笑声。就笑容的奇异而言,说这孩子目睹了人间奇迹也不过分。如大人突然摸到了巨奖的彩票。
这孩子约五六岁,穿戴挺好,后脖梗汗迹成绺,才运动完。他头上的分印露出青白头皮,眼睛被笑容挤成一条缝。
看什么呢?我被诱惑下楼,来到桑园。
在绿叶青葱的树墙上,一只橙色的甲虫试图将一具蛹壳运走。蛹壳上缚着丝,高挂在上方的柳枝。甲虫一推,蛹壳像荡秋千一样吊起来,使甲虫落空仆地。这时,孩子就耸肩笑一阵。
在孩子眼里,这么轻易就找到大快乐。而且他们快乐的种类这么多。这是上帝的偏心眼造成的,它使孩子们天真。
小镇上有十几户人家,也许叫小村更合适。房屋的红瓦被露水浸过,一片鲜洁,好像洗干净的红砚台,等人用毛笔去试墨。各家的木板栅栏被雨水浇得黝黑,上面环绕嫩绿的牵牛花枝蔓,点缀蓝和粉色的花朵。你看久了,发现栅栏里有一条狗正以疑惑的眼神看你,并使劲嗅你带来的外来者的气味。
我去买牙膏,现在是早上五点钟,不知小卖店开门否。走过去,水泥路两边用石头砌的排水沟长满野草,而没有常见的垃圾。飞鸟从头顶飞过去,变成黑点。在阿荣旗的早上,眼前常常出现这样鸟的黑点。也有小鸟迎面飞过来,由高向低,同伴说我们处于气流的下坡。这时传来断断续续的手风琴声,总是拉开头两句就停,这不是哪一家放音乐,而是有人拉琴。
琴拉的是乌克兰歌曲《德涅伯尔》,开头两句像这首曲子。可是,在呼伦贝尔草原阿荣旗的林场,有人用手风琴拉乌克兰歌曲?我生活在所谓大城市,也未曾在街上听到从窗口飘出的琴声,原来有过小孩练习钢琴声,现在没了。夏日窗口飘出的只有打麻将的码牌声。我从一片被小葱和小白菜间隔开的土路走过去,进入小卖店,琴声忽然响起来,一个老汉像母鸡展翅那样对着我拉手风琴,他红脸膛,坐在一只用水果箱子改制的简易椅子上。“花城百花开,花开哎朋友来……”他边拉边唱,欢迎我。等他拉完四小节,我低声、卖弄地对他说:作曲秦咏诚。
哎哟!他站起来,身高有一米八五。你还知道秦咏诚呢?他欣喜并惊讶,从柜台边上拖出另一只水果箱子改制的椅子,快坐。
我说,知道秦咏诚有啥可哎哟的,你能拉德涅伯尔更哎哟啊。
没啥,他开始拉这台破旧的鹦鹉牌手风琴,风箱有的地方漏风了,键子和簧片的接触也有间离,声音忽轻忽重。
“拉,多咪,拉——咪,来多,多西——”这架破手风琴的乐音让他心醉,甚至合上了眼睛,我跟着旋律小声唱:“——在黑云后面徜徉,林中的枭鹰……”不幸,我忘词了。
还拉啥?他眼瞅着屋顶思索,他老婆不好意思地看他,仿佛他快出丑了。皮亚佐拉?他问我。
我竖起大拇指,皮亚佐拉,这是意大利的炫技派作曲大师。他拉了一段,额上像蛐蛐须子的长眉毛上下跳动,但我没听过这首作品。
他摘下手风琴,脱外套,身上剩一件千疮百孔的白背心,上印五个字:我为边疆修大渠。
拉什么?他问。
查尔达什会吗?
嗨!他拉起查尔达什,蒙蒂作曲。这首曲子的前身是匈亚利人的民间舞曲。他拉得真好,慢板和快板的节奏都准确(民间音乐人常常篡改节奏)。
他拉过一遍后又拉了一遍,一共拉了三遍。这位民间手风琴演奏家的小卖部里摆着镰刀、驭马用的皮套包子、刷绿漆的铁犁、一梱铁锹杠,水果罐头最多,摆了两排。他老婆一直站着听,她前额的皱纹把眼睛压小了,头发花白,手背暴露凸出静脉,女农民就是这样子。她频繁地眨眼,仿佛沿着她丈夫的乐曲走到了匈牙利,正在辨识那里的森林和道路。
匈牙利的森林有库伦沟林场多吗?这里长着一片又一片樟子松。樟子松一年只长一小点,路边这些粗壮的樟子松不知已经长了多少年,像一队队披墨绿斗篷的军士。这些军士漫步在阿荣旗的原野,成千上万。空气中,除了查尔达什,还有屋外传来的布谷鸟的单调的鸣叫。屋外菜畦子开着白花,像落下了成群的蝴蝶。
我听完乐曲,躬身致意,告辞了。我觉得意外听到这么多乐曲,已经偏得了,再待下去就打扰他们了。走在街上,背后传来《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文革歌曲,男中音胡宝善当年演唱的。对我而言,我爱这阿荣旗的早晨,寂静中有人拉手风琴。快到住地,我想起我是买牙膏的,但我不再返回小卖店了,下站再买,让这个记忆在脑海里保留着唯一性吧。
每一片叶子都像一棵树。
这是一位名人说过的话,如伏尔泰那样的名人。据说这句话曾经启发一个人开创了一门学科。
取一片树叶端详——如杨树叶或榆树叶——宛似一株伫立的树,枝干清晰,冠冕丰满。或者说,此乃树的相片的绿色底版。叶子在心里纪念树,像孩子纪念妈妈。对着阳光看树叶的脉络——即树干的微缩——实如通达的渠。水分多么高兴在透明迷宫的走廊里跑来跑去。
树叶还像摇摆不息的婴儿的手掌。如此,每一棵树都是一尊千手千眼菩萨。树的确是树菩萨,以清凉救人。树叶亦如一只只小鸟,伏在枝头。它的纹路像披挂羽毛,在风里,这些羽毛颤抖着,欲飞。当树叶在你面前翻卷时,确如飞不起来的挣扎。
凌晨醒来,是因为屋里进了雾。昨晚睡觉我敞着门,听雨声,让雨制造的“负氧离子”进屋来,这东西的催眠作用比酒精厉害。
山村奇静,我不知这里为什么没公鸡。村里的劳动力都下山打工去了,公鸡也下山了吗?日月升降无声,白雾来去也无声,这里只有雨声。昨夜有雨,敞门入睡如同听到一场雨在太行山顶的音乐会。其实雨也无声,人听不到雨丝划过空气的声音。耳边是雨敲击柿子树叶与核桃树叶的刷刷声,前一拨雨才落脚,后一拨雨又来了,雨水从屋檐滴在青石板上响声清脆。我仔细听其它“乐器”的奏鸣——雨打在倒扣的木盆上,滴在窗户的塑料布上,洒在菠菜叶上混成交响,落在门口的沙子里无声。
入睡后,一觉醒来窗棂微微泛白,我先回忆这是哪儿。每次出门睡醒时先回忆自己到了哪儿,也有回忆不起来的,起身到窗边向外看看才知道身在何处,在德国就是这样。看外边,雨停了,屋里进了雾,怪不得被子泛潮。床边的雾约有半尺,遮住了鞋,但床头柜的衣服还叠在那里。我大喜,吾榻拥云,有成仙迹象了。欲拍照——我躺床上,床下雾气缭绕,证明成仙并非自吹,照片在这儿——但我独宿,没人给我拍,可见成仙真不是容易事。洗完冷水浴,穿衣出屋,步入雾的世界。雾横着飘,一块块有锅盖或棉被大,相互牵扯,悬地二尺半,照顾你看清脚下的石板路。
从雾中淡入的不光有人还有树,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雨早停了,但树叶还滴水。雾的分子在溜光的树叶上待不住,索性化为水打滑梯落到树根下。苹果和枣在雾里现身,它们红的不一样。苹果紫绿相间,枣鲜艳。拇指盖大的枣在白雾里鲜艳,像树上挂的红宝石。
村里的建筑全系石材,石板路和碾子在雨后黝黑反光,三个石碾子并列。到秋天,村妇在碾子旁碾谷说笑,是热闹地方。屋顶的石片白光错落,野草在石缝摇曳。人走在窄窄的石巷,身旁被雨浇黑的石墙垂下桃形的牵牛花叶子,绿得鲜嫩。带绒毛的花蔓依在石头上,如婴儿偎在祖父身边。可惜牵牛还没开花,喇叭花如开放在水淋淋的黑石旁会有多抢眼。人说心想事成,有时会灵验。再走几步,在墙头上见到一只大南瓜,它的橙红,比喇叭花和红灯笼还明亮。南瓜像一百个橘子堆成的果篮,只是外皮有几道绿痕。南瓜摆在这里,仿佛是为了美术的需要,扫去石屋的沧桑气,让雾不显得闷。
往前走,雾散了,或者说雾退到对面的山峰。山峰开始一点点清晰,笔陡的石壁白垩色,峰上存土的地方长出苍松。苍松沉黑,成了悬崖的冠冕。雾越消退越露出壁立千仞,脚下云海仍是见不到底的深谷,太行山更显雄峻超拔。有人说一座山是一处关,太行是万壑千关,只有云海相伴。云海上面藏着一个小山村,牵牛花在石墙上悄悄伸出蔓丝,枣在雾里微红,雨水洗干净石碾沟槽的米糠,树叶缓缓往下滴水……
夜,是草木饮水的时分。我坐在桑园水磨石的花池边沿,看到树叶和草饮水时的颤动。没有风,叶子颤摇是水有一些凉。枝头的叶子还没有等到水。错综如迷宫的枝杈分走了水。水呢?水……顶尖的叶子不耐烦了。
土地被吸走许多水,颜色浅了一些。也可能月亮刚从云中钻出来,像在地上铺了一层纸。月在云里的时间太长,就算吃一顿饭也不应该这么长时间,除非喝酒。月亮也喝酒吗?也许。月光如万千小虫在地面爬动,毛茸茸的。月光爬不进榆树外皮的沟壑。蚂蚁觉得好笑,这么宽的裂缝还爬不进去吗?两个蚂蚁在里边并排奔跑,且碰不到相互的脚。月光被大马路惯坏了。
夜的汁液把桑园兜在一个网里,透明发达。在网里,地里的水往树上跑,月光顺草根往地里钻,花粉跌落在草叶上,拾也拾不起来。贪财的蚂蚁还在往洞里运东西,不管有用没用。汁液最多的地方,树杈“哔”地折断,鸟飞,绕了半天才找到原来那株树。
昭乌达盟幼儿园,右一鲍尔吉·原野
草不停地吮水。实际用不着吮这么多,它不听。秋天来到桑园的时候,草的肩膀上挂着大滴的水——它不知道把水藏到哪儿,又舍不得扔掉。因此,水珠在草的手,在它们胳肢窝下面闪闪发亮。早晨,蝴蝶被这些水弄湿了高腰袜子,说这些草真是无知极了。
我曾想搬一架梯子,看桑园最高处的枝叶在夜里做什么。顶端的树叶肥大舒展,颜色比别处的淡。我在楼顶看到槐树冠的一团白花落满瓢虫。先以为是蜜蜂,但闪亮,还有瓢虫飞过来。我爱看瓢虫飞翔,跟鸟儿、蜜蜂不是一回事。它们像拽着细丝游荡的蜘蛛,一掠而过,不知所终,不优雅也不镇定。瓢虫的两扇硬壳里藏着几片薄翼,这么简陋也能飞吗?以后黄豆和红小豆画上黑点也能飞了。
枝叶不动。我估计槐树,桑树和碧桃树顶端的叶子在开会——峰会,商量污染、水资源、鸟儿粪便的问题。碧桃树提议赶走桃木食心虫。隔一会儿,树的顶端飒飒摇曳,举手通过一项议案,譬如不许练功的人往树上钉铁钉挂衣服。
树的生活从夜里开始。它们在静谧中饮水,沉思和休息。车辆消失了,树们松了一口气。可惜缺太阳,没有就没有吧,省得车辆商贩往来。在月光下,除了不能读书,其他没什么不好,多数的树这样认为。
假如搞不清中国画“墨分五色”的道理,可以到黑夜的植物园揣摩。太阳收走白昼的七色,夜里还有光。从软弱的月亮上飘来的微光,把植物变成线描与版画的黑白插图。红花委屈得变成黑花与深灰的花,于是花也不怎么娇矜,转为娴雅。在夜里,植物们成为安静高贵的种族,用黑白灰穿插映衬,白天的喧闹与色彩争夺就此隐退。而我们,退化为缺乏色彩识别能力(锥状视觉细胞)的动物,如狗、鹿和老鼠。这样看东西更好,宁静柔和。而白日自然恢复色彩视力。
走在黑夜的植物园如看黑白电视,月光所照之处皆不真切,像涂一层毛茸茸的薄霜。它把水泥路照得太白,让人不忍行走,怕弄脏。在高大的植物中间,如皇太极陵树龄二百多年的松林间,月光照不进来,却仍然看到许多东西,它们变了样。灌木像铁丝网,青苔像雨浇过的毡片,废砖如石,只有树还像树——它们像英雄,松树更像。杨树是没文化的功臣,连级;榆树是离休老英雄,抗战前的;松树是按剑待决的将军。只有柳树像女人,春天的柳树更像女人——撒魅力大网罩住天下男人。
植物园的夜里,周围深处似有歌声,听不清旋律和伴奏,如教友弥撒。是风穿过树叶蜡光的绿手掌吗?风吹过松树身上斑驳的盔甲,发出声音。风和月光梳理草的乱发。风在水面小步奔跑,留下鱼鳞般的脚印。我看不到松林的顶端,顶端是一朵朵肃静的冠冕,它们仰望月亮,怀想清朝的旧情,想孝庄文皇后—— 一个善良的科尔沁女人,辅佐满清中兴。
在植物园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有些奇怪,啪哒、啪哒,不算好听。只有人或熊才这么走路。狗与猫均轻捷无声。我带着我的脚步声走过落叶,走到有灯光的地方。这么晚了,四处奔走的只有人类,鸟类树类早已安歇。
胡杨是树。但它跟树最不一样的地方是姿态如人。它似互相搀扶、涉江而来的妇孺,像仰天太息的壮士,像为自己包扎伤口的士兵。我只想说它们“像”,或者说“是”有灵魂、有苦痛的人。我来到速亥的时候,正迎夕阳,落日把一腔英雄的块垒吐在这片寸草不生的荒沙上。胡杨树虬曲纠结,坐地视天,身子骨披一层滚烫的金红,让我想起罗丹那幅雕塑《拉奥孔》—— 一个壮硕的男子,与身上缠绕的蟒蛇搏斗,其痛莫名。
人见到松柏、垂柳,手抚其枝,并不会问“为什么”。松柏青青,垂柳依依,没什么可问“为什么”的,一切如常。可见了胡杨,真想问它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到了一个词——灵魂。胡杨树一定因为有灵魂,或者说有记忆而痛苦过,并有此态。
速亥,蒙古语为“红柳”,如今是白茫茫的沙地,谁也想不出它60年前的样子。这里的人告诉我,从50年代到70年代,速亥人的主要工作是打黄羊。上级给牧民们发冲锋枪,用冲锋枪扫射黄羊;给县和公社干部每人定指标,打不到规定数目的黄羊要扣工资。速亥当年是怎样的植被?风吹草摆,不见牛羊,植被太茂密了。当年打过黄羊的老人说,速亥这地方黄羊多,它们集群飞跑,不少于几百只。不光有黄羊,还有蒙古野驴,有藏羚羊。老人说:你们不要认为只有西藏、青海才有藏羚羊,乌兰察布草原当年有很多藏羚羊。蒙古语管藏羚羊叫“奥仁嘎”。这个地方鸟啊、花啊多的是。当年这里是湿地。
这个老牧人指着白茫茫的沙砾说“当年这里是湿地”,真的像痴人说梦。如今除了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胡杨属于有形状的东西,其他皆为空荡荡的虚无。
打死的黄羊呢?我问老人。
上级都拉走了,老人说。我们自己养牛养羊,从来不打黄羊。打死的黄羊变成了政治任务,肉和皮子都出口换汇了。我们整整打了20年黄羊,现在什么野生动物都没有了。那些年,每天都有枪声。枪声停了,黄羊、鹤、野鸭子、兔子、狐狸,什么都没了。
我抬眼四望,速亥这地方在一个盆地里,是二连盆地的一部分,依靠的山叫大红山。可是,打光了黄羊,植物也不能都灭绝啊?
老人说,从80年代开始,我们这儿又遭一劫——挖发菜。你想象不到有多少人到我们这里挖发菜,可以叫成千上万。从宁夏来的人,整列火车全都是挖发菜的人。我觉得全国的人都到这里挖发菜来了,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有人挖,有人收,有人运。运到东南亚一带。发菜这东西怪,这片地上午挖没了,落点雨,下午又长出来了。挖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变成这个样子。
老人说“这个样子”的时候,特别不情愿,声音迅速被脚下的沙子吸收。如果土地和天空也会死亡的话,就会是“这个样子”。这里的天空虽然高远,却毫无生气,与绿洲之上湿润的天空绝不一样。没有飞鸟、没有层层叠叠的雨云,这是一片失去了肌肤的天空。土地上只有沙子,连蜥蜴爬过的痕迹都看不到,见不到土,地已经死去很多年。今天的速亥,不要以为它籍籍无名,它名声大得很,早就传到了北京和天津等地,出现在专家们的文案里。速亥,现在成了京津风沙最主要的源头。这片地,每年不知向北京输送了多少沙尘。可谁还记得当年它堪比肯尼亚野生动物园的情景,谁还相信此前这里竟然是一块湿地呢?
假如黄羊有灵魂、灰羽鹤有灵魂,野兔、芦苇有灵魂的话,如今它们一起附体在胡杨树上。胡杨死去后为什么不倒?倒了为什么不烂?它实在是有话要说,是无数野生动物与植物的灵魂请它们保持苦痛控诉的姿态留在人间。有胡杨的地方,都是动植物们的受难地。差可欣慰的是,速亥至今还保持着一“怪”,下点雨,马上就长出绿茸茸的草。人们盼着这里多长草、快长草,一直长出黄羊来。
操场边上的银杏树,树叶金黄,为街道罩上一条光晕,扩散高贵的静穆。其中的伤感是告诉人秋天到了,不然跑步的人分不清春秋之至。
银杏的叶子如铃铛,不仅摇摆,还在旋转。风穿过银杏的家族,引起喧哗。叶子招手让风转回,这里是贵族的博物馆,每一根枝条挂着黄金的书签,像满族皇帝在承德的离宫。
小鸟不喜欢银杏的缤纷,戚然于叶之摇落。我看到一只鸟儿,是红点颏吧,在枝上顾盼。树叶已遮不住它的身影。小鸟从枝上看,树叶铺地,生出忧思。它不知树叶为什么会落,老太太弯腰捡拾。树叶还会回来吗?小鸟想。
辽大的银杏树,从黄到尽,约有一个月的时间。跑步时,看不到树叶减少,但地上金黄增多。树有树的算计,每天投下多少叶子,跟秋天打赌,猜一件神秘的事件。
鸟儿在秋季的鸣叫比平时响亮。上午,操场无人的时候,站在观礼台上也能听到它的叫声。唧,它以为银杏受到了掠劫,这么多美丽的叶子坠落,竟没人管;唧,女学生嘻嘻哈哈结伴行走,左手握着带吸管的酸奶,右手有小卖店微波炉刚烤好的汉堡。
晚上——有一次我晚上9点钟去跑步——银杏叶有如银箔,像喷了雾。风止,叶子在珐琅色的夜空里静默。每当银杏叶黄了一次,我都问自己,跑几年了?居然记不住跑了几年。问和我一齐跑的朋友,他算了一会儿,嘴唇微动,说“忘了”。
我和辽大的老太太分享银杏的落叶资源。她们拣得没我快捷,况且,如无保安经过,我还能上树采摘。晾干,寄给我妈熬水喝。当叶子铺在我妻子单位的露台上晾晒时,看到的人都惊讶:“哎呀,这是啥呀?真好看!”银杏就这么好看。
我已经一星期没去辽大,修路阻隔。我知道银杏在金黄、在摇落,鸟儿呼吁,学生们早已开学。从熹光微露开始,操场移动着跑步者的身影。
每棵树身上都有两辈子,它们把两辈子放在一起活。
树的枝叶果实是它的青春。阳光均匀地涂抹在每一片叶子上,同时没忘记晒红苹果的脸。树叶有青春的好奇心,会用手掌捧一只毛虫看,看它吞吞吐吐爬向树干。树在夜风里丢弃了睡意,计算风吹落了多少颗露珠,听河流莫名其妙传来跳水声,好像苹果连夜逃逸。树最喜欢星星,以为那是天空密林上挂的灯笼。这些灯笼隐身复浮现,好像往人间传送神秘的灯语。灯笼旋转,东方出现鱼肚白时,一盏盏熄灭。
根是它的暮年。根在黑暗里呼吸,呼喊水的名字,它的邻居是昆虫。根的世界叫作土壤,正如树的世界叫空气。树根熟知土的话语,它们常说的词汇是紧密、湿润、水和干涸。土是大地的躯体,大地的臂膀、肌肤、内脏和灵魂全是这一层厚土。土做的砖,土垒的城墙,根在土里活了一辈子,就像树的枝叶果实在阳光和空气里活了一辈子。
树根比老人的手还老。树根何止于吸收水分,它要牢牢抓住土地。从树冠传来的风的力量扭动树根,根而非树干在与风角力。徐志摩说“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根也不知风从哪个方向吹来,为什么要撼动树?树根在与风的角力中得到大力士的称号,它的手像铁匠一样骨节突出,或者像一只放大的鹰爪。悬崖的树,根比鹰爪更坚利。它们用根抓住岩石,用树枝抓住风,争夺一席阳光。
恋爱时节
根没见过阳光,一辈子从未见过太阳的模样。树叶把太阳的能量源源不断传输到根须,根感到阳光是让躯体膨大的力量。根想象阳光是一片水,淹没了大地,如金针刺破所有屏障。根看不到光的亮,却感受它在奔跑。阳光在树的脉络里跑得比水分还快。阳光像海水那样一波一波涌来,送来粮食和热量。
树活两辈子。树叶是树的孩子,根须是父母。父母在泥土里当地基、当抽水机、当风的对手。根须其实不懂树叶的快乐,也不知果实的滋味,只习惯于劳动。叶子在风里簌簌唱歌,与小鸟捉迷藏。树叶想往远方,猜想地平线发生的事情。叶子甚至盼望秋天来到,让它脱离树干,在大地奔跑。
根看不到树叶的足迹,果实被车拉到了远方。当光秃秃的杈桠落上一层冬雪时,根在寂静的土里深眠。冬天戒严了,水与昆虫都在休息,树的根须放松了筋骨。大地上的生灵在冬季休息了,冰雪让它们停止一切活动,全体护生。
树根在三个多月的睡眠后返老还童。春天的脚步先从昆虫的翻身声里发出,水醒了,打听哪一天是立春。当春风摇动树干的时候,根须知道春天到了。根须一天被春风摇醒一百次,让它准备嫩叶、准备蓓蕾、准备树叶和花朵的衣衫,树根开始为儿女准备所有好东西。
树叶和花见到春天后开始歌唱,有合唱与独唱。歌声传到树根,树根不断把水送上去,让它们润润嗓子。
早晨从林场的招待所醒来,感觉像花朵从露水中醒来。后窗连着山坡,茂密、修长的青草上面长满了野花。花朵好像刚看完戏,还在睁大眼睛回忆剧情。前窗的对面垛着伐下时间不长的红松,鳞片还是新鲜的,松脂的香气整夜在我的房间中萦绕,梦境仿佛镶嵌了琥珀。
出门跑步,山坡传来群鸟的喧腾。我几乎不想跑了,想钻进山里把藏在暗处的小鸟一只只揪出来,看是什么样的鸟在唱这些歌。人的眼睛没什么能耐,见到的只有松树,见不到鸟。这里的空气比刚开瓶的香槟气味还香。人在城里待久了,连街道垃圾都辨不出臭味,鼻子来在这里像一只刚刚被救活的狗。没想到,大地上竟有这么多种香气,让人晕眩,好像香味挤跑了血液里的氧。香味在脑子里冲撞,人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我有些舍不得大口呼吸,这么好的空气用来跑步呼吸都糟贱了,应该慢步走,小口吸气,跑步浪费香味。
水泥大道笔直通向远方,没有车过,好像白修了。水泥路上稻草袋子的花纹依稀可辨,真没怎么过车。跑吧,在这里跑步是专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天空上的白云和藏在树里看不清的鸟。皇帝跑步也不过如此待遇——我对自己说——虽然没听说哪个皇帝跑步。正在想,忽见路边房顶站三四个砌砖的人,他们停下手里的工作,看我跑步。他们的脸像砖一样烂红,身上彩色的半袖衫已被晒褪了色。我看他们,他们不好意思了,低头砌砖,弯腰时偷眼觑我。
跑出三公里,路边彩旗招摇。一块横幅写到“欢迎来到××庄园”。我从彩旗的夹道跑进去找这个庄园,跑了两公里也没见什么狗屁庄园并想象好多人拐进来找不到这个庄园而折返,庄园因此破产了。当然,真正上这个庄园吃与宿的人,都是开车人而非跑步人。因此,他们还是破不了产。两公里的夹道彩旗证明他们活得很好,至少有流动资金买几百面彩旗在风里飘。
回到大道上慢慢地跑,心情好,想唱歌并感到会唱的歌太少。在这么好的环境里,一气唱一百首歌一点不为多事,把歌唱草原的、歌唱河水的、歌唱爱情的、歌唱母亲的、歌唱友谊的歌唱一遍,才跟周围景色配套,当然还应该歌唱瓦匠、彩旗和松树。作曲家为什么不谱歌唱瓦匠的曲呢?他们住的房子难道不是瓦匠搞的吗?我愉快地胡思乱想。左边草原出现牛群,三四十头,像红色、黑色的石头堆在薄雾里,牛群后面是一片桦树。桦树长在平地而不是山上,它们仿佛只愿意跟修长的青草长在一起。白桦林那么密,像挽着裙子的姑娘们相互拥挤。白桦树纤细秀美,有的两三株长在一起。它们叶子碧绿,比涮火锅的青菜还要绿,衬出树干的皎白静美。人进白桦林里更应该唱歌了,不一定非唱俄罗斯歌,唱哽咽的日本歌也行。
桦树林边上有小河,呼伦贝尔人称之为“沟塘子”。小河四五尺宽,青草作岸,草长二尺高,仿佛是河的伪装衣,不让别人发现这有一条静静的河。阿荣旗的伟大——但愿我使用伟大这个词不会让人惊讶——是由于这里没开矿、没破坏草原。它的土地上流淌着成百上千条小河,藏在深深的草丛里。多么好的植被才涵养出这么多条小河?熙熙攘攘的小河证明这里山深林密,草长莺飞,小鸟和白云在此安居乐业。拨开草丛,见到了河水。河水因为没见过人而害羞,扯过天上的云影遮挡面容。探身看,河里游着土黄色的小鲫鱼,水底有未腐烂的蓝莓果和红色的山丁子。小河是遮着绿色面纱的闺女,她们在草丛下奔跑,去了不知名的远方。站起身远望,大草原似一片无接缝的绿毡,见不到小河的踪影。
在这样的地方跑不了步,跑步大师来到这里也要走走停停。眼前美景太多,把功夫全耽误了。人跑着跑着,心已飞向远处。我不止一次跑下公路,看白桦林、看小河、看草叶上的露水,甚至出现幻觉,想跑到堆在天边的矮矮的云彩垛里瞧瞧。想不到,完好保护自然环境,世间竟有说不尽的美景,这里即使不算仙地,也算一个人一生很难遇到的奇境。
栽树吧!
这也许是我所有的愿望中最底层的愿望,如同我的红漆木箱中最底层那件旧衣裳,那册最早的语文课本。
它不是欲望,而是愿望,一种起初就带着芽的愿望。欲望和愿望有时不容易区分,然而时间一久,就分开了。如同一条大河流着,分成两条河。“杨子曰:噫,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歧路。既返,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列子·说符》)
在“歧路之中又有歧”中,我们不知不觉间失落了原初的愿望。
也许就是你犹豫的关口,愿望用小手拨了你一下,因而你犹豫了。法国诗人博纳富瓦说:“我每逢走到十字路口,总有一种不安的情感。我仿佛一来到这里的同时,或几乎是同时——离路口两步远的时候,便似乎已经离开了。”(《灵域》)
如果栽树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人为什么不在精力充沛的时候去完成呢?
生活在充满选择的多样性的时刻,正所谓“歧路之中又有歧”,会把目光投向像睡莲一样浮在人生表面的一些东西,譬如赚钱、名分、女人,以及可以无穷列举下去的那些东西。这些东西成为生活中的目标,它们是欲望和愿望的难解难分的重合,像两张幻灯片重叠着被投射在脑海的屏幕上,驱动人去做那些事。这些目标有时是美的,但更多是属于有用的。不管这些目标、欲望和愿望多么纷繁多样,都可以分为必需与附庸两类。如今的时代,是附庸的时代,人把自己的才华能力大都放在生存所需之外的领域里了,其中需要,可用“钱”字一言以蔽之。
小时候,我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栽树,把我吃剩的苹果籽和梨籽埋在土里。那时,我太性急了,瞪着眼睛等待它们破土而出。倘能出芽,我并不满足它长出西红柿秧的样子,要又大又粗,呼隆隆长成一抱粗一房高,枝头琳琅满目。如今,我看楼下的小朋友游戏,也玩种树。他们甚至把小石子埋入装着湿土的塑料盒里,让石子长成树?石林?他们更可爱。
我想明白一个道理,栽树的冲动原是一种创造的冲动。人每日所为,多是攫取,这是迷路之为。最本质的,还是他们的创造愿望。“今天为什么想起种树了?”我问自己,也许是惭愧了,也许是害怕了,想补偿一些什么。于是想做一件普通人所能做的事,又是富于创造意味的事:栽树。
如果我宣布开凿一条河流,显然自不量力。如果我宣布创造一条河流,不仅自不量力,而且可耻。我渺小,想着栽树的事。然而,栽树并不是不得已的事情。比栽树更好的事是什么?美国有一处对公众开放的园林,名为GIMFERRER,门口写着“人们,你们正要破坏你们所无法创造的树木、河流和动物。”这个忠告简直像出自上帝之口。我们为过去的破坏或污染而感到卑鄙吧,然后做一点事,譬如栽树。
树木并非是我们的创造,但它们确实可以经我们之手而生机盎然,算动物对植物的关爱。树由挺拔而高贵,由伸展而潇洒,身上留着绿色的血液,确实为我们所不及。它们地下有根,空中有叶,于凝立中同时和阳光水分交流;它们还有年轮,有像手掌一样布满纹路的叶子,头上或许顶一鸟窝。而鸟儿,可以恣意站在它们的肩上腋下唱歌拉屎,树不失美丽。我们的确不及。
栽树吧,在树的成长里悄悄塞进一点点光荣。
责任编辑 张明晖
原野摄于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