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瑶
24岁的张天一决定在北京开一家常德米粉店之前,已经出过书,还是一名专栏作家,在全国办过巡回讲座,有自己的一批忠实粉丝。
高考那年作文,他写的文言文被作为反面教材上了新闻。大二时放弃学生会主席转正的机会,自己创办“天一碗”餐馆,开至两家连锁。法学专业的他上学同时,还做着知名艺人的经纪人,也去终南山当过隐士。
他在百度百科与自己博客中这样介绍,“90年生人,字水生,自号天一居士、德山居士。”他修道,也修佛,手上戴着佛珠,宿舍里供奉着三清像。北外毕业时,他放弃可出国交流的保研机会,以第一名的总成绩,考取了北京大学常务副校长、金融法研究中心主任吴志攀的硕士研究生。
2014年6月,他即将研究生毕业,却已召集了三位合伙人,在寸土寸金的北京CBD环球金融中心地下一层,开了一家“伏牛堂”湖南常德牛肉米粉店,并打出宣言“我们是90后,为自己上班”,“用知识分子的良知,在他乡,还原家的味道”。
一墙之隔的楼上,是北京顶尖的律所和银行。西装革履的白领精英当中,不乏张天一的学长学姐。
37平方米的空间在同层的餐饮店铺群里显得十分局促。为保证质量,他们每天只限量供应120碗米粉,想吃得提前一天预约。
下午三点,远远就能看见门口挂着的“米粉已售罄,欢迎预约下一时段”的告示牌。墙壁上画框里写着“伟大的毛主席教导我们:不吃辣椒不革命”,店内播放着香港歌手邓紫棋的《喜欢你》。有客人早早就到了。
小店的布置隐约有日式拉面店的风格。张天一很推崇日本纪录片《寿司之神》,他看了十几遍。每来一家媒体,他都重复一次,说也想像片中卖了一辈子寿司的小野二郎那样,“经营一种生活方式”。
酷热的6月天,张天一穿着一双黑色短靴,近1米8的个儿,戴着黑框眼镜,脸有些婴儿肥,长着一张与那些经历不太相符的青春面孔。典型的学生样儿,只有身上那件印有“伏牛”二字的黑色T恤,提醒人他的“店小二”身份。
许多湖南老乡慕名前来,但大都带着“不太可能好吃”的心理。在过去几年,还没有人能真正地把“舌尖上的常德”带到北京。
一天晚上,一位在北京定居多年的66岁常德阿姨,慕名前来,她不懂预约,最终赶到时,米粉已经卖完。阿姨匆忙离开店,没过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从隔壁家买来的没有汤头的面。
她让张天一给她浇上伏牛堂的汤头。她边吃着,很激动地说,足足16年没有吃到这样的家乡味道。
如他们在宣传里介绍的,为了这个味道,张天一和表弟周全几乎尝遍了常德的米粉。
刚过完年,家乡的雪还没化尽,天气阴冷潮湿。兄弟俩走街串巷,想要拜师学艺。常德最大的一家米粉馆当时正缺人,他们想混进来。招聘的阿姨眼一瞅:你们恐怕不是来打工的吧?
两人改变策略:到店直接开吃,吃完说明来意。老板们的回应也更直接,大多手一挥,“走走走,不给不给。”直到一家小有名气的粉馆老板愿意收徒,开口却要60万。
哥俩只好每天继续吃着粉,表弟吐槽已经“身体冒火”。一个多星期后,终于有一家常德郊区的米粉店老板愿意低价收徒。兄弟俩大喜,很快,“伏牛宝典”诞生。
回到北京,飞机9点落地,10点半,俩人已经出现在宋硕租的南三环房子里了,柳啸早已到达。宋硕和柳啸都是张天一本科时的哥们儿,三人个头差不多。宋硕长得白净斯文,说话温和,不露声色,之前已经在一家与法律相关的单位工作,享受着优渥的事业编制,同时还收到了美国西弗吉尼亚大学的MBA全奖。柳啸还在北外读研,并在一家知名律所实习,戴着黑框眼镜,浓眉大眼,属于让人一眼就能记住的类型。
突然听哥们儿张天一说要整个“米粉店”,还说这事儿会挺“苦逼”“繁琐”,但他已志在必得。
先答应入伙的是宋硕,他大学也开过淘宝店,俩人在本科时就是班上仅有的创业者。两天之后,原本犹疑不决的柳啸也加入伏牛堂。史上最高精尖的一支常德米粉小分队由此诞生,成立当晚,他们就试着开始熬制牛骨汤头。
4月4日,小店在北京正式营业。从决定创业到选店、装修、学艺、开业,历时不过两个月。
MBA毕业后在地下一层租下这间小店,自己当老板。这件事儿,他很早就想明白了。
去年底,张天一曾参加求职类电视节目《非你莫属》的录制,表示想要找一份“图书策划”的工作。有两位老板看中了他,可张天一谁都没选。亮完相后,他选择了离开。
58同城网CEO姚劲波在微博上评价此事,“90后值得期待”。
那时的张天一内心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一想到毕业、档案、户口,心里“发慌”。
24岁的他有时觉得“活着没意思”。毕业了找工作,然后买房买车,结婚生娃……他反问自己,回老家这些不都有了吗?为什么留在北京?
他也想过先工作再创业,但又觉得必须背水一战。他说服自己,“现在如果不去做,以后做的几率更小。”
大学时曾在一个文化公司兼职做营销总监时,张天一就发现自己对坐班特别反感。实在忍不了了,他索性拉到几笔业务后,去找老板“谈判”,成功换得工资减半但不坐班的待遇。
“不太想上班,不向往那样的生活,”他终于接受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创业吧”。
2000年,北大校友陆步轩毕业去卖猪肉,整个社会炸了锅,毁誉参半。14年过去了,虽然风波有所减弱,但90后张天一仍然成为了舆论的焦点。人们可惜教育资源的浪费。
张天一不服气,“大家对大学的理解有问题。大学毕业就是为了找工作?不对。大学是塑造人的地方。”
他试图向舆论证明,他在用法律思维经营伏牛堂。比如,每位到店的客人如果自己将垃圾分类回收,可以得到一个水果,“法律也是如此,讲究利益的均衡”,他说。
还是有很多人没法理解。前来采访的媒体,访完后,还忍不住要问一句,“哥们儿,说真的,干啥不好,为啥要卖米粉啊?”
这时候,他常会指指店内挂的海报上的广告词,“我们不仅做米粉,也经营一种生活方式”。但有些时候,他也挺泄气,“这(观念)在短时间内很难改变”。
大二,同学们就开始叫他“张总”。开了两家连锁餐馆,也赚到了钱,突然,他说“我要关店考研了”。这事儿他干得出来。
他的餐饮事业起步于一个租来的民房,地下作坊式的作业,专送饺子外卖。背靠巨大的高校市场,“天一碗”做得最好的时候,两家门店,一个月的流水单近30万元。
母亲胡波一直都知道,儿子是个“爱折腾”的人。
张天一考入北京外国语大学法律系那年,北京正举办奥运会。2008年,他还不懂淘宝,最常用的社交工具是QQ和校内网。
他称18岁的自己是“愣头青”,离开父母来到北京,满脑子都琢磨着独立、自由这些事儿。可思想上,他不敢和老师“顶牛”,怕在学校不好混;物质上,又不敢和掌握经济命脉的父母叫板。
他恍然大悟,这一切最后都指向一个:“经济不独立,思想就不会独立。”
他决定自己救自己。
第一次,他用打杂工攒的钱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乐器店,没什么动静,很快退了股。后来也研究电商,B2B,B2C和APP,还是没有成功。他还混迹在北京各个创投圈和投资者沙龙,到处兜售自己的点子,却都没有下文。直到开店做了饺子餐馆,才开始“发迹”。
在北大读研的时候,室友徐俊这样描述他:“开学和张总相处的第一年,他总是高来高去,似乎想的和做的事情永远和我们不在一个频道上。当我们花一个月去写五六篇期末论文时,他仅用一周就搞定了,然后整个人溜得无影无踪;当我们坐在书桌前为一件又一件学习的琐事忙碌时,他在一边打嗝放屁剔牙一边手头拿着一本杂书看着;当我们早已安然入睡时,他可能满身酒气从外面归来放浪形骸;当我们一大早从睡梦中朦胧开眼时,他可能会早已衣衫整齐地念念念叨叨对着书桌前的三清像焚香作揖……”
室友徐俊见识了他从一开始自娱自乐地去和学校联系讲座售书,到作为“中国梦”讲师去宣讲他的90梦,再到后来全国各地的学校出费用请他去作讲座的全部过程。那时他就常常出现在媒体视野当中了。
徐俊不止一次地被他的理念洗脑:“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牛×,不管记着好还是记着坏,得让人记得住。”他的确一直懂得如何让别人记住自己。
一直兼职担任民歌歌手陈思思的经纪人,张天一在娱乐圈待足了五年。他很喜欢这段经历,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学到很多东西,“这是一个用脑子的行业。”
他早年在网络上曾引发关注,源于所写的一个帖子“我本科期间做过的十种职业”,被网友戏称为“十业哥”,引发膜拜无数。
大三他对佛教产生强烈的兴趣。他看到乔布斯学禅,看到李安将禅的故事表现在《少年派》里,他也想去“找找人生的境界”。于是挥霍了“天一碗”赚得的第一桶金,去终南山修行,也去台湾拜见星云大师。
他自创出“9.0.禅”理念。“9是大有之数,0是大空之数。于有无之间,与90后谈禅,分享禅。”之后,他把这些又结集成书,《90s:不为乌合不从众》。
在他的信条里,“人生是一道自由发挥的问答题。”
在张天一野蛮生长的大学六年里,互联网行业逐渐成了最出风头的领域。90后创业开始如同雨后春笋,都以互联网为阵地。
张天一也体验到了互联网对米粉店的不可小觑的作用。开业前,他用“伏牛堂”的微信公众号发布了一篇文章《我为什么硕士毕业去卖了米粉》,在朋友圈得到近1万人转发,点击率高达8万多。而他们之前曾连发了三天传单,效果极微,微信只不过一篇文章,就让他们火得如此彻底。
张天一从大二开始就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开店的十万块,也是从自己的零用、打三份工攒出来的。
伏牛堂开业前,张天一给所有的亲友都发了邀请函,请他们开业当天来伏牛堂观摩,其中也包括母亲胡波。尽管支持儿子创业,但得知是去卖米粉,胡波还是“蒙了”。
张天一称母亲为“波姐”,称是自己最好的忘年交。波姐的职业是心理学专家、教育专家,研究出“契约式教育理念”,很得西方教育的精髓,从小就注意培育张天一独立的精神。
但这一次,她有些不能接受,和大多数常德人一样觉得“不靠谱”。开业当天,她在拥挤的小店,点了一碗红烧牛肉汤粉。
她的一位常德朋友在中国农科院,研究米粉很多年,一直想在北京开店,还是没做成。许多常德人觉得“只有南方的米和水才能把口味做得地道”。
米粉吃了一大半儿,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服气了。
在创业这件事上,母子两人有共同的基因。20世纪90年代,胡波和很多60后一样,因下岗被抛进了时代的洪流,离开了本想安身立命一辈子的单位。为了生存,胡波开始创业。她在常德市区开办了一家名叫“家家美”的窗帘店。
2000年,“家装事业”正做得风生水起,胡波把店关了,带着儿子南下深圳,专职从事自己感兴趣的教育心理研究和咨询工作。两年后,她二次创业,在深圳创办了“亲子契约教育合作工作坊”并工作至今。
“现在让我去开这样一个店,我开不了。”她说。
米粉店迅速蹿红后,父亲才知道这件事。“你怎么去卖米粉了?!”电话那头,怒气冲冲。张天一早料到身为公务员的父亲没法接受,所以干脆瞒着,事发之后才怂恿波姐从旁解围。
同样不理解的,还有柳啸和宋硕的父母。“当然不同意,nobody同意。”柳啸笑着答得很干脆。他采取的方法是解释加“冷处理”,反正“天高皇帝远”。
柳啸的父母现在采取迂回的战术,他们选择暂时的让步,同意让他体验一下创业的乐趣,但也“绝对没有默认以后可以一直干下去”。
父母不同意,和大多数人的认知如出一辙:餐饮行业太辛苦,也不太受尊重。
张天一也感觉到,即使他的店是网络红店,也没什么两样。偶尔有客人说,“这就是那个卖牛肉粉的”“哎,那个卖牛肉粉的,过来一下,聊两句”,他能感受到言语背后的不屑。
胡波已经越来越认可儿子的理念,尊重他去“脚踏实地做好一件小事”。她唯一担心的是,孩子们太辛苦了。她在网上看到关于伏牛堂的视频,张天一出现在画面上,凌晨三点还在准备第二天需要的米粉,她的眼泪“哗”的就开始往下掉。
开业52天,伏牛堂实现盈余,大男孩们交了人生第一笔房租,开始有了底气。
四位小伙子在这一行都不专业,吃了一些苦头。现在,柳啸是伏牛堂的“账房先生”,宋硕负责品牌推广,周全当起了负责产品的“CPO”,张天一是堂主。
周全此前从未下过厨,至今切菜的动作还很生硬,手腕上贴着大大的创可贴,“嗨,常有的事”。张天一笑他,挣的都是真正的“血汗钱。”
伏牛堂火了之后,很多投资人主动打电话找过来,许以“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张天一却一一婉拒。他想得很明白,“取法乎上,得乎其中”。
他觉得带着宗教般的虔诚去将一碗牛肉米粉做到极致是“一件非常理想主义的事情”,是上法。盈利、赚钱是中道,是上法的副产品,“如果一开始就把目标设定为赚钱,那么结果只能求其中,得其下。”
但说起自己的店,他还是忍不住得意,“我们伏牛堂现在是网络红店,已经成为很多人赴京的标准一日游项目……可有客人这样来,我会很愉快地告诉他,我们不是靠这个的(互联网)。”他调侃着,像在说相声。
“现在有些人把我们与这些扯到一起,然后就有人给你贴上这个标签。”
“你喜欢被贴标签吗?”
“有性格的人都不太喜欢被贴标签。”
“你是比较有性格的人吗?”
“现在平和很多了,但还是有棱角的。”
以前他意气风发棱角突出,觉得“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现在,他说看到路边带着孩子卖煎饼的大姐,会心生敬意,看到街头少年在发传单,也一定不躲闪。推销的电话打来,他不再挂电话,还愿意和对方聊一聊,有几次对方忍不住先挂了。
现在,这位90后大男孩的哲学是“理解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