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病人》:私人的记忆与历史的反思

2014-06-30 03:40苏也
文学教育 2014年8期
关键词:汉娜凯瑟琳病人

爱情和战争,这对天造地设的组合,总是很自然地出现在人类的历史和艺术的想象当中。无论是文学名著还是电影经典,总不乏表现爱情和战争的纠葛:甜蜜的情感常带来分离的痛苦,硝烟炮火一再提醒着人们和平的弥足珍贵。从《乱世佳人》、《卡萨布兰卡》、《珍珠港》再到《冷山》,许多成功的名作改编电影都用声音和光影的配合再一次展示了“爱”和“战”的并存与矛盾。每一句“我爱你”都像“永别了”一样难以开口;每一次紧紧相拥都意味着他日天各一方时的感伤。

英国著名导演安东尼·明格拉于1996年指导的电影《英国病人》也讲述了一个战争年代里的爱情故事。此片改编自加拿大作家迈克尔·翁达杰(Michael Ondaatje)的同名获奖小说,以二战和沙漠为背景,描绘了一个跨越时空的爱情悲剧。此片联合了英国、美国、澳大利亚、意大利、法国、德国、突尼斯以及联合国的两百余人参与制作,并在尼斯境内的撒哈拉沙漠进行实景拍摄,画面壮观绚丽,堪与沙漠经典《阿拉伯的劳伦斯》相媲美,被世人誉为“如油画般柔美”的爱情史诗。1997年,在第69届奥斯卡典礼上,《英国病人》更是凭借它精良的制作、动人的故事、出色的演技获得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摄影、最佳剪辑、最佳音乐等九个重要奖项。在全世界范围内,这部影片也斩获了超过三十座的国际性大奖,是影评界和影迷心中都不能抹去的爱情经典。

飞机和沙漠、战争与地图、爱情和道德、历史与壁画、文学和音乐等众多元素构筑起的这部影片描述了一位匈牙利贵族和一个英国女人之间的生死爱恋。但是,如果把“爱情”理解作为《英国病人》的全部,那就太过于简单了。

男女主人公相爱但不能得到彼此的悲剧固然令人动容,但电影作品本身那时空交错、双线叙事、主题交叉的蒙太奇手法则向人们展现的是过去与现世的纠葛,爱由战争而生又由战争而死的矛盾,私人回忆与反战精神的永恒。一个英国病人的个人回忆在过去的世界和现在的时间里来回穿梭,满足了自身的精神自由,也用真情影响了身边的人们。回忆与现实的来回交错,在此片的叙述结构中显得错落有致,条理分明,互相映照,相得益彰。美好回忆与残酷现实的有机融合使得这部电影在讲述爱情故事的荡气回肠之时,还从一个私人化视角展现了一个时代的历史画卷。一段个人的命运和爱情的遭遇被远推至一个广阔历史的框架之中,从最私密的记忆深处出发,抒写了人类超越道德约束的内在情感,喷发出爱恨交织、复杂无奈的情感洪流。

电影开场,一架英国飞机在北非民谣女声的哼唱中飞越撒哈拉沙漠,画面安静柔美。飞机上坐着一男一女,女人身裹白色长布,仿佛睡着了;男人面容严肃,但神态自若。飞机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上飞行,在黄沙丘壑上投射出一个飘渺的影子,这种画面既有一份苍凉的孤寂,也带着一种自由的平静。但很快这份宁静的美好就被德国人的大炮打断。由于发现敌军飞机的出现,德军迅速将这架飞机击落。飞机坠毁后燃起大火,男人为了抢出女人的尸体而被烧成重伤,面目全非。男人随后被当地人救出,送往了英国的战地医院。由于被烧伤得厉害,加上对自己的身份也闭口不谈,他从此被人们称作“英国病人”。

法裔加拿大人汉娜是战地医院的一名普通护士,战争夺去了她的爱人和最好朋友的生命,她感到自己的命运受到了诅咒,所有爱她的人都会被战争带走。于是,她决定离开大部队,独自留下照顾这个奄奄一息的“英国病人”。于是,在意大利境内一处废弃的修道院中,汉娜开始了孤身照顾“英国病人”的生活。渐渐的,她开始被这个语言机智、充满故事的病人所吸引,也终于让眼前的这位将死之人打开了自己的心扉,向她讲述起自己的过去。

原来“英国病人”的真名叫做艾马殊,电影一直在刻意淡化他的国籍,但从后文可以得知,艾马殊是匈牙利人。他出身贵族,爱好地质与考古,于是跟随探险家深入撒哈拉沙漠进行考察。在那里,他结识了“英国皇家地理学会”推荐来帮助绘制地图的飞行员杰佛,还有他美丽的妻子凯瑟琳。在充满了男人和黄沙的撒哈拉广漠里,凯瑟琳的出现犹如沧海遗珠般的耀眼,深深地将艾马殊吸引。尽管知道她已是身为人妻,但艾马殊还是无法克制自己对凯瑟琳的爱慕之情。在几次单独相处的机会中,凯瑟琳也对这个面容英俊、沉默寡言、学识深厚、智慧幽默的男人产生了强烈的好感。终于,一场错误的激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在这两个人的身上爆发了。曾今生活自由、别无他求的艾马殊,在凯瑟琳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欲望终点。他希望完全地得到这个油画般的女人,深陷情网,不能自拔。然而,有夫之妇的凯瑟琳深知这是一场没有结局的爱情,尽管她深爱着艾马殊,但也爱着自己的丈夫,优雅的她无法逾越社会道德对自己的约束。于是,凯瑟琳选择与艾马殊分手,痛苦的分离深深地伤害了艾马殊。

然而,凯瑟琳的丈夫早已知道妻子的出轨。在一次飞机降落中,愤怒的杰佛载着凯瑟琳冲向了沙漠中的艾马殊,企图用这一场人为事故结束三个人痛苦的灵魂,也借此惩罚不忠的妻子和他的情人。但是艾马殊躲过了冲向自己的飞机,保住了性命。然而,杰佛却当场死亡,凯瑟琳也身受重伤。战争还在继续,在空无一人的沙漠里,艾马殊只能抱起受伤的凯瑟琳将她安置在他们当年一起发现的原始文明的洞穴中,然后徒步走出沙漠去向外面请求支援。可是,终于冒死走出沙漠的艾马殊没有得到他期待的帮助,盟军士兵因为他奇怪的名字和没有身份证明的事实把他当作德国人抓了起来,并送上了前往西班牙的战俘车。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凯瑟琳的生命也在一点点消失,艾马殊想起自己的爱人和自己许下的承诺,感到绝望。最终,他逃出战俘车,走投无路地投靠了德军,用自己手中绘制的非洲地图换取了一家英军飞机,用德国人给予的汽油飞回了沙漠中的岩洞。然而,等待他的是凯瑟琳冰凉的尸体。最终,他还是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他带着凯瑟琳的尸体驾上飞机离开这里,但飞机上的英军标志却引来了德军的攻击,于是发生了影片开头的一幕。

照顾艾马殊残躯的汉娜被他的故事深深感动,她的纯真和善良也让自我封闭的艾马殊终于向她打开心扉,并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历史》一书和其中满载的回忆交给了汉娜。汉娜在朗读《历史》一书时,也在唤起艾马殊脑海里关于过去的美好记忆,沙漠里的爱情似乎在回忆的国度里成为了真实的永恒。英国病人的私人记忆自由地游走在战乱的现实之间,他对爱情和生死的理解也无形地点化和影响了身边的汉娜。终于,汉娜也走出自己对于命运的恐惧,对感情的刻意躲避,在照顾艾马殊的日子里她也渐渐爱上英军的一名印度裔拆弹手。两人相互吸引,但因为战乱的年代而不敢对彼此做出承诺。终于有一天,二战结束了,汉娜对《历史》一书的朗读也结束了。艾马殊在回忆的世界里看到了凯瑟琳的影子,决定脱离残破的躯体,让精神和爱去永远地拥抱自己的爱人,于是他恳求汉娜让他离开。汉娜在充满泪水的微笑里答应了英国病人的最后要求,给他注射了超量的吗啡,然后为他朗诵凯瑟琳在最后的生命里为他写下的话。艾马殊在凯瑟琳的话语中安详地死去,他们的灵魂终于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了自由的相遇。

送走了艾马殊,汉娜也离开了躲避战火的修道院,带着新生的希望和战后的憧憬去往了佛罗伦萨,希望在那里遇到她爱的拆弹手。电影就在舒缓的音乐中,和闪动在汉娜眼眸中的希望之光里结束。一个充满回忆的生命离开了这个喧嚣的世界,又有一个新的灵魂充满爱和希望地踏上了旅途。

无疑,《英国病人》的故事本身是这部电影获得成功的重要因素。此片涵盖了爱情和战争这两大元素,借助壮丽的风景,电影在主题和情绪上都极易渲染出宏大叙事和民族情怀。但是,电影并没有刻画和塑造任何一个英雄或是圣人形象。可以说,无论是艾马殊,凯瑟琳还是汉娜,他们都是性格或灵魂上有缺陷的人:要么在行为上出现道德的错误,要么在理智上被恐惧所打败。然而,就是在这一个个反映真实的人物身上,观众看到了一个战争年代的社会群象:为爱出卖友情、甚至是出卖国家的欧洲贵族;为情逾越道德底线的英国上流知识女性;冲动脆弱、但简单善良的盟军护士;内心矛盾、压抑情感的锡克拆弹兵;被砍断手指、满心复仇的双面间谍。他们都是不完美的人,但他们都在不同的方面体现了一种战争中“人”的面貌,在情感上表现出了一种人类灵魂的残缺和脆弱,并在反思精神上展现了人们在受到巨大心灵重创时,人性中对于自由的渴望。

在这种反战精神下,如何讲好这个故事便成为了成就经典的关键。艾马殊的私人记忆与现实世界的交错使得这部电影在结构上由两条叙事线编织而成。第一条是艾马殊和凯瑟琳触犯道德底线的爱情,第二条线是汉娜与拆弹手之间的爱恋。从情感的侧重来说,艾马殊的烈爱应该是主线,而汉娜的爱情则是附线;然而,从时空上来看,艾马殊的爱情只是他私人的回忆,而汉娜的故事才是发生的现实,并且贯穿了电影的始终,引向了未来的发展。这种叙事结构本身就是一种矛盾的美,既有起伏和谐,又有冲突对比。这种蒙太奇的剪辑叙述赋予了《英国病人》这部电影一种特殊的气质。在影片的整体风格上,这部作品无论是从画面、台词还是在音乐上都显得十分安静。尤其是在展示艾马殊的私人回忆时,整个电影的叙述气氛都是小心的、缓慢的、压抑的。这主要是符合了艾马殊这个人物的性格特点,低调、沉没、坚毅、聪慧。并且,这份爱情毕竟是受到道德谴责的,即便再过浓烈,在当事人的内心里也是充满矛盾和打压的。这种人性的纠葛从电影节奏、镜头处理、还有音乐美术上都可以读出。相较于电影在描写汉娜爱情时的那份明亮和轻快,我们也可以在电影叙述风格上看出艾马殊对于这份爱情的态度:小心内敛、沉闷压抑、倔强坚持,但又满心复杂。这种风格化的处理使得电影在故事的推动上不仅可以依靠情节的变化,更可以在情节的照应下展现电影情绪的波动。明格拉通过这种艺术化的叙事方法向人们提供了一个经典的范例:他不仅是在讲一个动人的故事,更是带着态度和反思地去讲这个故事。

明格拉的叙事功力既得益于他的才华和品味,也源自于他在专业修养上的个人积累。除开电影导演的身份之外,明格拉还是英国著名的剧作家,曾参与创作了许多电影、戏剧、电视剧的编剧工作。早在1984年,明格拉就被伦敦影评人协会授予最具潜力编剧奖。他导演的众多作品,例如《天才瑞普利》,《朗读者》都获得过最佳改编剧本的奖项。而这部由双线叙述构成的,时空完美交错的《英国病人》正是他高超叙事能力的展现。在这部由爱情作为纽扣,链接私人回忆与历史现实的电影里,“爱情”成为了故事的主角,成为了催生更多悲剧和喜剧原点。

但是,若把“爱情”视为《英国病人》歌颂的主题,那就太简单化了。这部电影在描画艾马殊和凯瑟琳的爱情悲剧的同时,其实是在用电影整体宣扬一种超越种族、国家、地域、道德,甚至是性别的,人与人之间的真实感情。电影中,艾马殊和凯瑟琳跨越各自的疆界,在异国他乡产生了逾越道德边界的爱恋;最终他们的爱被战争所摧毁,但同时,战争也导致了汉娜和拆弹手之间情愫;一个是来自加拿大的法国女人,一个是印度裔的锡克族人,他们在战争笼罩的意大利相爱。同时,电影还隐晦地描写了英国探险家和当地阿拉伯小伙之间的同性之恋。当然还有,汉娜和受伤的艾马殊之间,那超越性别、身份和年龄的纯真情感。可以说,在这几种不同类型的情感里,导演都表达出了一种对于“爱”的包容一切的理解和赞扬。爱是可以超越时间、地点、种族和性别的,爱是无形而永恒地存在的。

这种对于爱的“去定义化”其实在电影的上半段就出现过。在艾马殊和凯瑟琳的初次相遇里,他们就事物的界定和标签做过一番讨论。艾马殊说他讨厌形容词,东西就是东西,大车、慢车、好车、破车,都是车。而凯瑟琳反驳道,那爱呢?浪漫的爱,柏拉图式的爱,子女对父母的爱,还有夫妻之间的狂热的爱,这都不尽相同吧。艾马殊当时被她考倒,无言回答,因为他知道定义和划分就意味着束缚和占有。他最痛恨的就是占有和被占有,而他看着眼前这个他深爱的女人,想到的只是她身上的“有夫之妇”的标签,这种划分界定了道德对他们的约束。而艾马殊在一边痛恨着无意义的形容词和占有权时,人性中的弱点又让他燃起对这个女人的占有欲。于是,他才会在凯瑟琳的锁骨之间,用手指给自己划下一片疆土,把那里定义为“艾马殊海峡”。这个情节既是要命的浪漫,也是悲剧的深渊。爱情的狭隘定义总会牵扯到肉体和精神的占有,艾马殊曾一度逃避定义分类的怪圈,但又因为爱情而深陷其中,也让其他带着标签和定义的人毁于一旦。

然而,在艾马殊的私人回忆里,他的精神是自由的,他可以称凯瑟琳为自己的妻子。他的这种不现实的坚持和反叛似乎表达了一种个人对整个世界的抗衡。而这种对于即有定义的反抗,对于现世界定的反思正是《英国病人》这部电影对人类历史提出的反问。

“地图”这一意象在电影中反复出现,它既是故事男女主人公相遇的原因,也是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因素。在战争年代,地图的意义可能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性命,而艾马殊最后为了救出爱人,甘愿把地图交给敌人。当面临背叛国家的质疑时,他说,交出了地图可能导致许多人丧命,而若是我不交地图也一样会有一群人死去,只不过是因为另一种身份。的确,人类通过地图定义世界、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占领世界,人类的文明都基于几张小小的地图,从此国家、民族、地域、语言定义了人和人的不同。那些边界的形状也一再激起男性荷尔蒙对于征服和占有的冲动。人类通过分类的方法去理解世界,对于土地如此,对于身份、情感、行为、思想都是如此。而艾马殊在行为和思想上对于界限和定义的反抗则展现了对于这种分类法的抗拒。在精神上体现了他个人在人性道德冲突上的深思,这种冲突不仅是表现在爱情与道德的冲突,更表现了一种个人和即有观念之间的冲突,包括民族主义,主流价值道德观,政治思想等许多意识形态。《英国病人》在这一点上无疑是展现了这种人性和即有观念间的复杂矛盾,同时又立场鲜明地对这种人性的反抗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同情和理解。电影在情怀上突出了“人”作为人本身,不受到任何民族、宗教、地域、阶级等分类限制的人本重要性。

这种对于文明和历史的反思还体现在电影中的一个核心道具上,艾马殊的枕边书,也是他充满回忆的信物——被人们誉为“历史之父”希罗多德的毕生之作——《历史》。这本书是西方文明里最早的历史著作,导演安排男主人公将这本书随身携带是充满意味的。这表示艾马殊是一个熟读历史、反思历史的人。而西方历史的书写又是基于男性社会的架构,这从英语“历史/History”的字面意义即为“男人的故事/His story”就可看出,而这一点又隐喻着通史答理的艾马殊也难免会产生典型的男性“占有欲”的事实。这本写满西方文明史的古书也记载了艾马殊的个人历史,充满了他的冒险,他的坚持,他的爱情。而这本私人历史,也是男人历史的书却有了一个戏剧性的结尾。凯瑟琳在沙漠的岩洞里,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在此书的最后一页这样写道:“亲爱的,我在等你。黑暗中已分辨不出一日或是一周的长短。我感到寒冷。我们都会死去,我们带着过去的回忆死去,伴随着我们的爱人,我们的族人,我们嘴里尝过的味道,我们拥抱过的身体,就像在游泳时拥抱清澈的水。我一直梦想生活在一个没有地图的土地上,没有国家,没有疆界,没有因某个伟人而命名的高山。我知道你会带我走出这个被恐惧禁锢的洞穴,去到一个风的宫殿,和你的朋友一起,生活在一个没有地图的世界。”

这个如水一样的女人用她的话语结束了一个男人的历史,向整个世界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愿望,刻画了一个没有分类,没有争夺,没有占有,没有界限的极乐世界。那里没有地域阻隔,没有种族歧视,没有等级压迫,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相处,如水一般自由,像风一样亲密。而这种乌托邦式的理想会不会只存在于死后的天国,就像艾马殊和凯瑟琳最终只能在永恒的死亡中相遇一样?广阔的沙漠看似无边无际,但权力的争夺依然使得危险和美丽并存。黄沙不断游走,如泉水般流动,表象的世界到底可否与精神世界的永恒相统一?明格拉用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向我们提出了这个铸造历史的深刻问题,向人类文明的生成发起了一种反思。

苏也,生于中国武汉,现在美国佛罗里达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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