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 中学音乐教师,现为安徽省艺术教育委员会委员,明光市音乐家协会副主席,1995年起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作品。
一
王小童每天放学,走到巷子口,能从各家抽油烟机的呼啸和锅碗瓢勺的叮当声里,分辨出属于她家的味道。有时是韭菜,有时是芹菜,有时是萝卜烧肉……她和自己打过几次赌,看是否会猜错,一次都没有。这也是她放学快进家门时和自己做的一个游戏。尽管她家院墙外是条阴沟,却丝毫掩盖不住饥肠辘辘的王小童闻出那飘在半空中属于她家的香味。
今天王小童在巷子里却没闻到属于她家的香味!她正奇怪呢,忽然听见院子里有吵闹声,一进门,看院子里站着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王小童一惊,两年前的一个中午也是这样,她进楼道就没闻到属于她家的香味。家里来了很多人,妈妈看见王小童,抱着她就哭。她的爸爸王友全从十多米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断了腰,也就是从那个中午开始,爸爸王友全的双腿就再也没有力量支撑起他原本高大魁梧的身体,去站在别人面前了。
王小童的妈妈徐金枝蹲在院子里低头理菜,面前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女人,正指手画脚地吵着什么,一个幼儿园大小的男孩蹲在地上咧嘴大哭:“啊……你赔我的狗狗,你赔我的狗狗,托尼好可怜啊,死得好惨啊,啊……啊……”王小童跑进屋,看见王友全好好地躺在床上,她的心放了下来,只要爸爸妈妈都在,她觉得这个世界就没什么好害怕的。躺在床上的王友全看小童回来了对外面妻子徐金枝说:“哎呀,该赔人家多少就赔多少,你看小童都回来了,还没饭吃呢!”
徐金枝埋头理着一把被晒蔫了的韭菜,一直不理那两个吵闹的女人,当耳旁风。王友全的话激怒了她,她狠狠地把菜往盆里一摔,小声嘟囔着:“赔赔赔,拿什么赔,你知道那狗有多贵吗?”那两个女人听见徐金枝的嘟囔更生气,指着徐金枝说:“你这个女人真不讲理,把别人的狗轧死了,还装死,想耍无赖啊!”胖女人手上的钻石在正午的阳光下随她的手势一闪一闪的,耀人眼。她的手很美,带着情绪的手指在徐金枝的眼前不停晃动,像几只肥白的老鼠在乱跳,晃得蹲在地上的徐金枝头发晕,徐金枝烦躁地把她的手往边上一拨拉,那女人没掌握好平衡被搡了个趔趄,胖女人气急败坏地一脚把徐金枝面前盛菜的铝盆子踢得在地上咣咣当当地转了几圈,菜撒了一地,徐金枝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把胖女人推地上坐着,把一副打架的姿势拉了出来!
同来的瘦女人使了很大劲才把胖女人拽起来,胖女人还没站稳就冲上前来揪徐金枝的头发,想搧她的脸,徐金枝是干体力活的人,打架她不怕,刚才她只是稍用力就把这个胖女人推地上坐着,心里就清楚了几分,即使她们两个打一个,也不一定是她的对手。徐金枝一个躲闪,她俩碰都没碰着她。她们只好又去拿铝盆子撒气,铝盆飞到了院墙上又弹回来,咕噜噜滚到下水道口,瘪了一大块。韭菜被踩得稀巴烂。“你想耍无赖是不是?我们今天还就不怕你耍无赖了!不赔就是不行!你想来文的武的我们都奉陪!”听见吵闹声,门口邻居伸头往院子里张望,徐金枝看到邻居们,撸起袖子,拍着手跳了起来:“我就是无赖,这门口邻居都知道我是无赖,你今天还就摊上我这个无赖了!”胖女人看有邻居过来,就拉着邻居来评理:“她把我的狗轧死还比我横,到现在连一句软话都不说,还觉得很有理呢!我不知道她的理从哪里来,简直就是个无赖!无赖!无赖!”三个“无赖”出口像上台阶,音量一个比一个大。
“我就是无赖,我就是无赖,你能怎么样,怎么样?”徐金枝说着挺起胸向胖女人逼近,手指到胖女人的脸上,那两个女人也不甘示弱,三个女人打成了一团。邻居们待到弄清楚怎么回事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徐金枝理亏,对那两个陌生的女人来说徐金枝是邻居,又不能向理不向人,只有说些暧昧的话。院子里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乱作一团。
“都别打了,别打了!有什么好打的?!”王小童站到了门口,跺着脚对着扭打的几个女人大喊。听到女儿的喊声,徐金枝立刻停止了战斗,看到涨红了脸、把地跺得咚咚响的女儿,凶恶的目光立刻软了下来,“妈妈,我们赔人家,我们把人家的狗轧死就该赔!”又对那个胖女人说: “阿姨,您放心。我们会赔的,只是我们现在没有那么多钱,您看,我们慢慢还,可以吗?”
胖女人看到这个站在她面前、嘴唇上还留点鼻涕印的小黄毛丫头,口气也软了下来,指着徐金枝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几十岁的人了,还不如这几岁的孩子懂事!”转脸对王小童说:“你妈把我们的狗轧死,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还想偷偷溜走,幸亏我们及时跑出来,素质太差了!”那个蹲在地上号啕的男孩说:“我不要钱,我要我的托尼,我要托尼……它好可怜啊,肠子都被轧出来了,它多疼啊……我要托尼活过来……”王小童对那个小男孩说:“小弟弟,我会赔你条小狗的,即使和原来的不一样,也会很可爱的,我保证!”
说完,王小童回屋从作业本上撕下来一张纸,给了那个胖女人说:“阿姨,请您写上您家的地址。”那个胖女人说:“看你妈这个无赖的样子,也不会拿钱出来,不过看在这个小女孩的面子上,暂且饶了你们!”王小童给胖女人写下了一张欠条,签上徐金枝和王小童两个人的名字,递给了胖女人:“阿姨这下您放心了吧,我们一定会还清您钱的!”
吵闹的人走后,王小童家的饭是吃得没滋味了。
二
从淮河分支出来的清水河像条臂膀温柔地从西向南环抱着这个小城。城西的码头昔日繁荣过,高速公路开通后,河道运输就衰落了。常年疏于清理,这里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码头边上的大桥又是出入省城的必经之路,为了城市形象,市政府改建了码头,沿清水河大坝修建了一条长达数公里的沿河风光带,这条古老的大坝立刻着上新装。夜幕降临,大坝上处处是成双成对恋爱着的人,小城人也学着上海“情人墙”、珠海“情侣大道”的样子,亲切地称这条大坝为“爱情大坝”。坝外是农田和村舍,坝内是还没来得及改造的老城区。徐金枝就住在这片穿着灰黑外衣的老城区里。说是老城区,其实区域也不大,顺着码头由西向东是条不宽的街道,长不足二千米,街道两边都是低矮的老式瓦房,住的都是原来靠码头搬运装卸的人们。老街最惹眼的建筑就算是“工农兵影剧院”了,下午四点后影剧院门前广场及沿路会热闹起来:摆地摊的、卖小吃的一个挨着一个。这里有五毛一双的丝袜;十几块一套的睡衣和T恤;二十块一条的裤子;一块钱四块的臭豆腐、烤鱿鱼;二块一碗的炒面……大家在这里讨价还价,擦肩碰背,光着膀子吆喝,吃烤串、喝啤酒、大声骂娘,折腾到凌晨,留下的是一地塑料袋、烤串针、卫生纸;满地的脏话和醉酒后瘫坐在塑料凳上的疲劳。大戏院这座浅黄色的建筑,见证着这条街道的日日夜夜。它也曾在盛年时期风光过,里面咿咿呀呀也来过不少名角上演过精彩的戏文,看透过进进出出的世态万象,如今它已是垂暮老人在苟延残喘了,等着市政府改造老城区的一声令下,它就会轰然倒塌,成为记忆。endprint
徐金枝原先不属于这个区域。八十年代初酒厂扩建,他们夫妻俩靠被征的耕地换得了进厂当工人的资格,还分得一小套房子,成了被人羡慕的人。进入新世纪,企业改制,夫妻俩都下了岗,一个做了泥瓦工,一个开了“马自达”。“马自达”是这个小城人们给一种摩托三轮车起的名字——在车厢上面用钢筋焊一个架子四周搭上帆布,就成了简易的车篷,车厢内面对面再安两个铺上海绵的凳子就能拉人了,在小城,去任何地方都是两元钱。刚开始,日子过得还不错,不幸的是丈夫王友全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失去劳动能力,治病吃药的,最后他们卖了厂里分的房子,住到西区这两间平房里来,日子就成了压在徐金枝肩上沉重的担子了。
日子的沉重并没有湮灭徐金枝的希望,她的希望是小童,小童的希望是读好书!同村邻居“田鼠”的哥哥就是一个会念书的人。他从大专考到本科,后来一直考到了美国,最后成了美国人。他带回来的美金很值钱,把田家老屋翻盖成三层洋楼,一跃成为村里的“富豪”。“田鼠”本名叫田书,是因为抓周时抓到的是书,取名田书,后来喊顺了就变成了“田鼠”,他也不介意,叫“田鼠”似乎更亲切更娱乐,他也更受用。他长得黑瘦矮小,小眼睛,初中毕业就和徐金枝一起进了酒厂,现在又一起下岗,但田鼠和徐金枝可不一样,他靠着美国哥哥的资助,开了家建材店。徐金枝很羡慕他家有这样的哥哥。有钱又有面子,连市里的大领导都亲自登门拜见,很威风。她希望王小童能像田鼠的哥哥一样,甚至——更好! 徐金枝固执地认为,她和王友全的命运靠酒厂和政府掌握着,她家王小童的命运她能掌握!只要不怕吃苦,坚持做该做的,就一定会有好结果,她坚信。 就像一年四季无论寒暑,徐金枝都是凌晨四点起床去火车站和汽车站拉客,夜里十二点还守在爱情大坝上等,把一个个谈完恋爱的人送回家一样,她比别人起得早,睡得晚,挣得肯定比别人多。
王小童把写有地址的作业本纸小心叠好,放在铅笔盒底下,想着去外婆家的村子上找条小狗赔那个小男孩。她觉得妈妈被别人骂无赖很丢人,她很难过。但那条叫泰迪熊的狗要4000多块,那是徐金枝要开几个月马自达才能挣到的钱。王小童把那张写有地址的纸用手重重地向下压了压,似乎要把它压到铁皮里去,压得心里沉甸甸的。
出城向南,走过酒厂,上个坡,下坡就是外婆家的村子了。快进村子时路上有人招手要坐车,从这里拉客到城里是三块钱,徐金枝不想失去这笔生意。王小童跳下车,穿着出门刚换上、洗得很干净的红色腈纶校服,两条细细的小辫在西去的光影里被罩上一层毛茸茸的玫瑰色,她一蹦一跳地向村子跑去,路边的青草里夹杂金黄的野菊花和蓝紫色的矢车菊,一簇簇地开着,只是在阳光里开了一天,眉眼看起来有点疲劳,不过依然弥漫着苦涩的清香。
外婆给小童找的是条白底带黑斑点的小狗,刚出生没有多久,两只耳朵一只白,一只黑,颤颤巍巍地站在用旧棉絮铺的鞋盒里,很可爱。小童摸着小狗头说:
“狗狗,你要乖乖的哦,我要把你送给别人家了,你到别人家要听话哦。”
小童把小狗抱在怀里,跳上徐金枝的马自达。徐金枝开着车到城东轧死泰迪狗的地方,天还没黑下来。城东是新建中的政务区,当时她正从市医院门口接两个看病的人回家,经过这条路,看到一个小男孩正和小狗在追逐玩耍,小狗被追得慌不择路,撞在徐金枝车轮下,徐金枝已来不及刹车,轧死了狗。徐金枝想,轧死条狗算什么?赔个几十块钱就差不多了,哪知那条狗那么贵!怎么会有这么贵的狗?徐金枝觉得这两个女人在讹她,打心眼里不想赔这个钱,她认为只有神经病才会买那么贵的狗回家当玩具,她也不相信那狗真有那么贵,绝对不信!4000块钱她能干好多事情。
她把马自达远远地停在路口的拐弯处、能看到小童的地方,她怕胖女人看到她还和她纠缠,想必她们不会为难一个小孩子,要是他们为难小童,她到时再冲过去不迟。小童按照地址把小狗送过去,徐金枝躲在拐弯处的马自达里,小童数着门牌号找到了狗主人家,这是幢很有设计感的小楼,有别墅的样式,大铁门,三米多宽,有着精美的雕花。小童踮起脚尖按响了门铃。小童怜爱这只小狗,怕它遭歧视,还在鞋盒里放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敬爱的阿姨
您好,我是王小童,我今天把小狗给您送来了,尽管它就是一般的土狗,也是很可爱的。由于我妈妈的没注意,给你们家带来了痛苦,特别是那个小弟弟,我知道,狗是通人性的,你们肯定都有感情的,我再次向你们道歉,也代表我妈妈向你们道歉!赔狗的钱我们一定会还的,我妈妈还不上,还有我,我肯定能还上你们的钱。我有一个请求:我送给你们的小狗请你们不要因为它不值钱就对它不好,希望你们对它像原来的狗一样,你们肯定会喜欢上它的。
王小童
10月17日
徐金枝看到王小童小狗送得很顺利,人家没为难她,心放了下来。她不知道王小童还写了封信在里面。看着小童一蹦一跳地跑向自己,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徐金枝一口气没有叹完,就接到了梁七的电话,说晚上七点半到市府广场集合,有重要事情商量。梁七是他们开马自达的头人。
徐金枝赶到广场时那里已聚集上百辆马自达,男人们围着梁七的车在抽烟,“妈的,这要是不给开了,还得重新找生活门路!”其他几个抽着烟的男人也唉声叹气地说:“唉……找什么门路呢,生意都被做绝了,还有什么生意能赚到钱呢?不好弄!”
“我们去找领导要求要求,我们这帮人到底是要生活的,不是吗?”梁七说:“要求个屌啊,听说是政协委员提的议案,说是马自达有安全隐患,也有碍市容,99%要取消了!”“那怎么办呢?不能干等着,再去争取争取!”众人异口同声地说。梁七跳下车,说:“要不这样,明天早晨七点半,我们到市政府,趁领导刚上班我们在门口堵他们,明天不要开车来,那样动静太大,影响不好。”又对着徐金枝等几个女人说:“你们几个女的就不要来了,有什么结果回头通知你们。”梁七转身跨上了车,徐金枝看到梁七后脑勺有道两寸多长的伤疤,在广场路灯下像条白色蚯蚓在爬。endprint
三
中午的太阳照得人懒洋洋的,秋高气爽的江淮之间,是一年四季中最舒服的日子了。徐金枝出门顺着老街慢慢地开着,看大戏院门口,几个同行脱了鞋坐在树阴下斗地主,她把车也靠了上去,询问上访的结果。他们说政府的态度很坚决,要坚决取缔!说是都设计好了公交路线,准备上公交车了。
“谁说的?是市长还是书记?”徐金枝急切地问,她想证实事情的可靠性。
“我们连市长书记毛也没见着。”一个穿横条长袖T恤的男人说着,把四个Q的一杆枪狠狠地摔在垫着报纸的牌上,一股脚臭味也被他这把牌砸了上来。
“妈的,我们七点不到就到了市府门口,没见到书记来,市长倒是在,市长的办公室在二楼最东面,他们把二楼的楼梯口走廊封闭起来弄成个秘书室,我们都是通过秘书传话的,他们给我们看了市委有关取缔马自达的红头文件,说要建设精神文明城市,马自达破败肮脏,太影响市容,取消是铁板钉钉的事了,不过每人有3000元的补偿。”
“3000块钱有什么用啊?又不能用一辈子,还得重找生活门路!”长条衫对面的男人说。
想到要重新找生活门路,大家沮丧了起来,没了打牌的兴致,纷纷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套上了被坐扁了的鞋子,一个个拉活去了。
徐金枝叉在车上,开得很慢,她不知道她不开马自达还能干什么,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太多,自己又没有一技之长,开这个马自达每天多多少少都有几十块的现钱,遇到雨雪天气还可能多几十块,真的要不给开了,那她干什么呢?想半天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想:车到山前必有路!
徐金枝在想办法的时候,所有开马自达的人也都在想办法。一个星期后,这个小城发生了一场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械斗。
周日夜里零点刚过,徐金枝也准时出发了。走在黑夜里的徐金枝有种莫名的兴奋,像是参加一次午夜反攻一样,等待军号一响就去冲锋陷阵。马自达们从各个黑暗的巷道里流出,悄悄滑行,一路向西,渐渐汇成了一条马自达洪流。清水河大桥向南过了一个地下道口就算出城,走在通往省城的省道上了。他们出城走了五六里路才敢把车灯打开。徐金枝夹在队伍中间。深秋的夜晚已有了寒意,雾气在没有星月的夜里散漫地飘着,不一会人们的头发和衣服都变得湿漉漉的。浩浩荡荡的车队绵延数里,像条在黑暗里游走的巨龙,睁着喷火的眼睛发着突突的怪叫。省城离这个小城有200公里左右,天亮开到那里正好赶到省政府周一上班。
车队一律靠右,保持一定车距,小心行驶着。等快要到和临县交接地的时候,车队的左侧突然飞驶出了另一行车队,呼啸而过,他们不知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一点迹象都没有。一看都是公检法的车,他们没有拉响警笛,等他们全部撵上马自达车队时,才一边疾驶一边喊话,要求大家停下来。他们把马自达车队拦腰截断,把这条长龙砍成十几截。全副武装的警察跳下车,要求大家集中站好,服从命令听指挥,保持冷静,不要做对己对人不利的事情。警察把人们集中到一片刚收割过的稻田里,拿着喇叭对他们喊话:
“你们要相信政府,相信党,我们会考虑你们实际情况,妥善解决你们问题的!”两百多人被推到一块不大的田里站着。
“我们去找过你们,市长书记都不见,说要坚决取缔,你们领导连见都不见,还真能帮我们解决?”人群里有急脾气的人指着拿高音喇叭的人说。
“你们整天要我们相信你们,相信你们,我们相信这么久了,还不是一样下岗,别在这胡鸡巴屌扯,讲这些没用的了,滚一边去,让我们走!”
“对,让我们走,让我们走!”另外一拨人也在高喊:“我们要生活!我们要生活!”他们被圈在一块很小的田里,跌跌撞撞,被推来搡去的,越来越不耐烦,群情一下激愤起来,冲向拦他们的人墙,几百人在黑暗的稻田里打成一片,徐金枝不知所措地站在田埂一个拐角上,看着混乱的场面。警察手里有警棍,最后梁七等二十几个人被戴上手铐,押上了警车。
梁七他们被押进看守所,等待处置。好在没有出人命,双方共有几十人受伤。政府说了,只要他们遵守市政府的安排,不会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交警队限大家半个月内把车交上去,领3000元的补贴,一手交车一手领钱,过期作废。如果不交,在路上逮到偷偷运营的罚款5000元以上。看着有坚持不住的人交了车,徐金枝用两条红三环烟换下了梁七原先准备卖废品的旧车,交到了交警队,她想留着自己的车,等风头过去再出去拉活。
她交完了车,厚厚一沓三十张百元大钞在她的腰包里鼓着,实实在在,她的心却空落落的,她在马路上走着,不停地往路两边的店面、墙上和电线杆子上搜寻,希望能看到招聘广告什么的,原来到处都是那样的小广告,现在怎么都突然不见了呢?她已经过了做店员的年龄,只有饭店的洗碗工和清洁工她还算符合条件。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事情。她的事情里最重要的还是王小童,她要保证王小童能有一日三餐,能顺利考上大学。
进了家门,王友全拄着双拐在插电饭锅插头,看徐金枝进来,问:“车交掉了?”
“交掉了!钱也领了。”
“我想叫厂里原来机修车间的小许给我做辆轮椅,你不开车了,要是上班的话时间不自由了,有了轮椅,我行动方便些,可以做点家务。”
“我也这样想!”
徐金枝请来了机修车间的小许,喝了顿酒,小许到自行车修理铺买了两只旧轮胎,用钢筋、角铁等边角废料给王友全焊了辆轮椅。花了100块不到。有了轮椅王友全方便多了。
小童知道妈妈不开马自达还领了3000块钱,就说:
“妈妈,我们还欠别人的钱呢!”
“欠谁的钱?我们不欠别人的钱啊!”
“就是那条小狗的钱,我写过欠条的。”
徐金枝恍然大悟,她从来就没觉得她欠那两个女人钱。她知道小童讲起这件事,是想她领了3000块钱,提醒她是否能考虑还一部分。徐金枝说:
“你上你的学,这些事不用你操心。”其实,徐金枝在回家的路上就把钱存了死期,钱要留着给王小童上大学用。endprint
他们娘俩正讲着话,一边看电视的王友全激动地大叫起来:“快看,快看,电视广告说,老市府广场的苏果超市在招工,理货员你合适,初中以上学历,45岁以下!”
徐金枝应聘了超市理货员的工作。底薪800元,外加提成。她想尽管800元有点少,但总比去做洗碗工和清洁工体面些,小童马上就上初中了,家里有了一个瘫子爸爸,不能再多一个做清洁工的妈妈。
班是两班倒,白班是上午八点到下午三点,夜班是三点到晚上十点。有了一份稳定工作,等风头过去了,还可以起早带晚地出去拉活,这样算下来,徐金枝觉得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
四
日子就是这样的按部就班,不论贫富贵贱,每个人都在争取,最后都会有着属于自己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人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做着该做的事,按照这样的秩序一天天过去的就是生活。
王小童终于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市一中。这样的好成绩无疑给徐金枝和王友全两口子打了大剂量的强心针。他们突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生活一下子美好起来!
等交警大队稽查非法运营马自达的风头过去后,徐金枝悄悄地把车开了出来。
盛夏的太阳如火焰一般,水泥地面在一层层向上蒸腾热浪,如炉子上的火苗在空气里蹿动,让裸露在外的腿和手臂被炙烤得生疼。正中午时,徐金枝把车开出来想碰碰运气。天气太热,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她来到批发市场,看看是否有生意。批发市场南段是烟酒百货,北段是建材卫浴地板墙纸之类的,原来嘈杂的市场,此刻也死一样安静,大多数人家敞着店门在电扇底下午睡,无人的路上遍地垃圾在太阳光底下显得异常刺目。
田鼠家店里人没有午睡,田鼠光着膀子正在从卡车上往下卸瓷砖。他老婆倪二凤在屋里吊扇底下坐着。徐金枝把车停在他家店门口。进门摘下墨镜倪二凤才认出她来。
“哟,稀客啊,好长时间没见着你了。”
一边说一边往脸上涂着防晒霜,眼睛并没看徐金枝,看样是要出门。化妆品的清香随着电风扇的风在屋里飘荡着。倪二凤比田鼠高半个头,腰身粗壮,上牙槽向外凸着。上学时田鼠也给徐金枝写过纸条,用小石子砸过她的窗子,徐金枝那时嫌田鼠长得丑,看不上他。论长相论气魄田鼠比王友全要差几个档次。可眼下在徐金枝看来,长相真的像老辈人说的:能当饭吃?是的,长相真的不能当饭吃。能过日子,能养家糊口才是女人该看重的!倪二凤气色比以前好很多,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指着桌子上的瓶瓶罐罐说:“你看这是爽肤水,这是面霜,这是增白霜,这是防晒霜,每瓶都有不同用途,我们这个年龄了,再不保养,老得更快了!”徐金枝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又看了看倪二凤,心想:这个难看的女人却有这样好的命。
倪二凤锁上抽屉,把钥匙递给田鼠,把小包往肩上一搭说:“走了!散场了我直接回家。”望着她门板样的后背,又看看瘦小的田鼠,徐金枝想,田鼠趴在她身上做那事的时候该是多么力不从心呀!想到这徐金枝不禁咯咯笑起来,田鼠问她笑什么,她说没什么。田鼠一边搬着瓷砖一边和徐金枝聊着。这时有人来买乳胶漆,是刷房子不够再来补一桶,徐金枝看满脸大汗的田鼠,赶紧进里屋洗手间给田鼠拧了一条湿条毛巾递到他手上,田鼠感激地接过来。买主要求送货,徐金枝看这个活她能干,就说:“我来送吧!”田鼠想说买一桶漆是不给送货的,刨去运费他自己挣不了几块钱,听徐金枝这么一讲,也不好驳一个女人的面子,只好勉强答应。徐金枝想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过送货要搬上搬下,徐金枝不在乎,只要能挣到钱,她不怕出力气。谁知道,田鼠顺手给了徐金枝十块钱,徐金枝说要不了这么多吧?田鼠说都是这个价。徐金枝想这个生意好,一趟抵她平时五趟!以前怎么没想到呢?从那以后,徐金枝白天只要有空,就去田鼠家找活干。没活的时候帮他家扫个地,擦个桌子,甚至也帮着装装卸卸的,店里有她能拉的活田鼠都留给她干了,他觉得一个女人养家糊口不容易。
徐金枝和田鼠的关系有进一步的发展,是在一个大雨将至的闷热午后。
饭碗刚丢下田鼠电话就到了,说有个浴室的玻璃门要送。徐金枝来到店里,倪二凤早已打麻将去了。玻璃门马自达拉不够宽,也不好固定,田鼠只好在车厢上垫了条毯子,自己坐在车上用手扶着,这样才能保证门不会被碰碎。马自达在马路上有气无力地开着,不敢开快,田鼠的身体随着高低不平的路在摇晃,他都有点昏昏欲睡了。他们要去的是幢新楼,家家都在装修。他俩抬着门一前一后,楼梯在他俩的脚下发着空洞的回响,装修工人都回去吃午饭了,整幢楼很安静。徐金枝穿了件白色短袖超市工作服,暴雨前的天气闷得透不过气,一丝风都没有,汗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淌,像无数条虫子在身上爬,湿透的后背,粉色的乳罩带子被清晰地印在白色衬衫上。他俩爬上六楼在门口喘息了一会,田鼠掏出装修钥匙打开门,把门抬进卫生间,田鼠让徐金枝扶着门,他掏出卷尺比量着,看在哪里安门锁比较合适。徐金枝蹲下用手扶着门,膝盖抵在乳房上,领口被撑得大开,徐金枝雪白的乳房在田鼠的眼皮底下被一览无余,田鼠立刻睡意全无!田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膨胀起来,整个身体燃烧得要冒火,他猛地把门一提靠在了墙上,跪在地上一把抱着徐金枝,他很急切,“哗”地撕开徐金枝的白衬衣,纽扣蹦了一地。
徐金枝被他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她的身体一下瘫软下来,弱柳扶风般地倒在了田鼠的怀里,热浪瞬即传遍她身体的边边角角,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尝过男人的滋味了,自从王友全瘫痪以后就没有过男人。看着眼前这个发了疯的男人,小眼睛居然闪着狼一样的光芒,这个男人从前她是多么的看不上啊!她的心里虽然不想接受他,但她的身体太需要他了,她知道,她的身体渴望这个男人,或者说,此刻是个男人她都要。此时的田鼠在徐金枝眼里是多么的有男人味!
他们睡在卫生间的地上,地砖冰凉的很舒服,徐金枝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湿得一绺一绺的,多了几分妩媚。田鼠躺在徐金枝的身边,用手抚摸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是这样的细腻白嫩,她的脸又是那样的沧桑,简直对比太大了。他想女人和女人真的不一样,他想起他的老婆。徐金枝这个女人从外表一点都看不出来她的美,脱了衣服她还真是个宝!endprint
这两个人在人家的卫生间里翻云覆雨的时候,外面也在翻云覆雨,电闪雷鸣了。一会干活的工人就要来了,徐金枝不敢久留。田鼠起身给徐金枝穿上衣服,衬衫的纽扣全都被他撕掉了,田鼠在屋里找到了一瓶装修工留下的胶水,他按照衬衫纽扣的印子给徐金枝的衣服粘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200元钱说:“我把你衣服弄坏了,这个算赔你的。”徐金枝看着眼前这个黑瘦矮小的男人,觉得他没有以前那么丑了。徐金枝先下的楼,楼道里充满了她身上胶水的酸臭味。
有了中午突如其来的举动,两个人整个下午都是失魂落魄的状态。这一切太突然了,徐金枝就像在做梦一样!她晚上下班开车出来也是心不在焉的。她在爱情大坝上来来回回接送那些谈恋爱的人们。以前没觉得这些人和她有什么关系,现在觉得他们和她很有关系了,原来她心里也埋着个爱的种子。这些年她都忘了自己也是个需要男人爱护的女人了。她看这些在爱情大坝谈恋爱的人们都倍感亲切:他们之间似乎也有了某种温暖的,暧昧的,神秘的,不可告人的关系。
五
爱情大坝从城西向南延伸再拐向东,顺着清水河的流向。叫爱情大坝既简单明了又经济实惠,符合小城人的个性。这里会有清风明月,渔火蛙鸣,天气好的话还有流星在深蓝的夜空划出优美的弧线,这些都符合恋人们浓情蜜意、海誓山盟时需要的场景。人们爱来这里还有条重要的理由,就是不要花一分钱,可以自由出入。既然谈恋爱那就必须要有个与爱情相匹配的地方,要有点情调,去个茶社,有咖啡简餐的地方吧,点一壶茶要二三十块,你又不能光点一壶茶,外加点瓜子小吃的就几十上百的,这对收入不高的小城人来说,是不得不要考虑的事情。在他们看来生活里不光只有男欢女爱这一项,最重要的还是要先活下来。
大坝顶部铺着宽敞的柏油,两边种着密密的木芙蓉,长有一人多高,开着大朵的粉红色花。坝南靠水的一边种着垂柳,被风一吹摇着柔曼的波浪,似恋爱中女人的腰肢。坝北种着景观树,修的草坪、花园,小道边有石凳供游人休憩。徐金枝晚上会来这里等活,这里离城里远,生意好。
田鼠这一天一夜过得很不踏实,一直要压制着内心的狂喜,他觉得这也许就是幸福感了吧?!要是没和徐金枝在一起,他还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女人能给他那么不一样的感觉,他以前认为倪二凤给他的就是男欢女爱的全部了!他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晚上,早早地在徐金枝的超市门口等着她,他要确定一下他的幸福是真实的,不是梦。他用摩托车把徐金枝带到爱情大坝上,徐金枝说我还要出来拉活呢,田鼠说今晚你就别出车了,损失我给你补上。他们到了爱情大坝,虽然十点多了,在树林里,花丛中都秘密地藏着一对对情侣,他俩来到临水的柳林里,躺在草坡上,脚下低矮的水草上有流萤在蛙鸣里打着一盏盏小小的灯笼,不知在忙活什么。徐金枝仰脸看着天上的星星,她第一次发现星空是那么的美,深邃,神秘,清澈。这么多年,这些花花草草的东西似乎不在了她的生活里。田鼠对周围的景色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有兴趣的是徐金枝的身体。
田鼠深深地迷恋着徐金枝的身体,这么久让这样美丽诱人的身体荒芜着太不公平了。徐金枝应该有个好男人,爱她,呵护她!但她现在的男人是个残废,想到此,田鼠不禁又怜惜起来。
徐金枝知道叫田鼠喜欢上了她的身体。喜欢上又能怎么样?他挣的钱还不是照样都留给他那大块头老婆花?徐金枝在他家店里混这么久,看得很清楚,他家的经济大权掌握在倪二凤手里。
自从和田鼠有了关系后,徐金枝去田鼠店的次数就少了,有活只等田鼠电话,她怕倪二凤看出他们的暧昧来。要被发现,她的这个生财之道就断了。她把田鼠给的两百元钱收在了抽屉里,想凑到一定数目就存起来。在她心里,小童是一定能考上个好大学的!她只对这件事情有把握!其他的她真的一点把握都没有。她不知道她的生活还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但什么意外发生都阻挡不了王小童能考上一个好的大学,她有信心!所以现在她能攒一分是一分。
徐金枝走进家门快十二点了,她太累了,和田鼠的疯狂似乎耗费了她积蓄这么多年的精力,她躺在床上,头刚搁到枕头上,田鼠那疯狂的样子又跳到了她眼前,她回忆着和田鼠在一起的枝枝节节,连王友全和她说什么都没听清楚,就进入梦乡……
她在一条陌生的大街上走着,街上人她一个都不认识,迎面走来一个穿咖啡色夹克的男人,像是田鼠又不像,右手掖在左边衣襟里,走到徐金枝面前突然撩开衣襟,掏出两尺多长的刀抵住徐金枝说:“今天终于逮着你了,还我钱!再不还,老子捅了你!”说着用刀抵着徐金枝的肚子,她能感觉到冰凉的刀尖割破了衣服抵在她的肚皮上,再用点力就刺破肚皮穿进她的五脏六腑,徐金枝吓得大喊:“救命啊!救命啊!”边喊边跑,但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人理会她的喊叫,个个面无表情,她好像是在真空里,好不容易跑到一家服装店门口,看到一群女人在跳舞,她以为得救了,哪知这群女人围上来,向她吐口水,嘲笑她,指着她的脸骂:烂货,烂货,你个不要脸的烂货……把她衣服剥了个精光,踹她,踢她,徐金枝趴在地上,用手护着自己的隐私部位,大声哭喊,没有人理睬她的求饶,服装店的音响里嘶哑女声的高唱淹没了她的叫喊:
我在仰望 月亮之上
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
昨天遗忘 风干了忧伤
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
……
徐金枝大哭着,一口气没喘上来,憋醒了,两耳朵根子还挂着眼泪。她枕头底下的手机正唱着这首《月亮之上》,原来是个梦。她拿起电话看是小童班主任的电话,她刚按了接听键,电话那头就传来汪老师严厉的声音:“你家小童食物中毒,上吐下泻,我们在市人民医院,你们赶紧过来吧,还挺严重的!”
徐金枝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问王友全早上给小童吃了什么东西?王友全说吃的是蛋炒饭,喝的牛奶,王友全坐在院子里洗衣服,一手洗衣粉泡沫。徐金枝从抽屉里拿上所有的钱,直奔医院。
到了医院,小童在打点滴,蜡黄的小脸,一会不见就小了一圈,看徐金枝进来,班主任汪老师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看样子很不高兴:“你这个家长是怎么当的?小童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家长根本不用操心她的学习,只要做好后勤就行了,你看你们这后勤是怎么做的?居然给小孩吃变质的东西!过了期的牛奶怎么还能给小孩喝呢?你们也太没有责任心了!”endprint
“没有喝过期的牛奶啊,都在保质期内啊!”
“还说没有,医生都说了!尽管在保质期内,也不新鲜了,有时包装运输的疏忽,或厂家检测不到位,都可能造成产品品质不好,一定要买正规大厂的产品,新鲜的,质量才有保证,今后不要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你看,耽误了课,孩子还受罪!”说完在小童的头上摸了摸,看也没看徐金枝径直走出了治疗室,徐金枝赶紧跟了出来,把汪老师垫付的医药费还给她。
小童又吐又泻,一直折腾着,徐金枝看着揪心,更多的是自责。她知道问题出在小童喝的打折牛奶上。徐金枝还曾经因为在超市能买到打折的牛奶和肉禽类暗自庆幸过呢。快到保质期的牛奶晚上九点半后都会半价或更低。
超市里琳琅满目、堆积如山的货品每天都卖得很快,人们提着篮子或推着车子,在货架间穿梭,仔细看着货品外包装上的日期和成分,神态是那样的满足和安详。一百多块钱一斤的进口车厘子,山核桃仁几乎没有存货,还有进口巧克力,这些都是她家王小童从来没吃过的,别人的孩子怎么就能吃上这些,而她徐金枝的女儿偏要等着喝打了折的牛奶?想到这里她的心会一阵痉挛,她决定再也不买打折的牛奶了,也像其他母亲一样,买最新鲜、正规大厂的产品,不再拣便宜货买了。
徐金枝等倪二凤下午出去打麻将的时候,给田鼠打了电话。告诉他她孩子生了病,医药费很贵。说完,唉声叹气了一会,又接着说她无依无靠的,没人疼没人爱的,她家的人也指望不上,幸亏还有田鼠你……田鼠被她说得心头一时酸一时热的,他懂徐金枝的意思,他拉开抽屉,伸手拿钱的时候却犹豫了,是拿200,还是300呢?前两天才给她200,再给300,这两天就少500块有点明显,倪二凤要是觉察到了自己交代不过去,这500块到底要有个正当去处,再说现在给了300,以后就不好往下降了,保不齐她会400、500地要,给100有点拿不出手,想来想去还是200合适,他拿了200块钱,刚叉上摩托车,又改变了主意,想到马上要见到徐金枝,他的身体又躁动起来,他给徐金枝打了个电话说现在店里有事,晚上等你下班我去接你!
徐金枝放下电话,无声地笑了一下,她当然知道田鼠的心思,她没让他来接她,她怕被同事看见她经常和一个不是她丈夫的男人在一起,叫他在爱情大坝等她。
田鼠早早就来到爱情大坝上,他也学着那些生活上有些讲究人的样子,背着双手,在大坝上散步,看着两边的风景,不紧不慢的,一副满足与幸福的神态。大坝上有很多人。来散步锻炼的人一般九点之前就会回去,留下来的都是谈恋爱的人。田鼠走累了,就下到坝北,找了个大理石凳子坐下,玩手机上的游戏,等着徐金枝。一阵风刮来,他闻到一股馊味,抬眼一看,有个妇女站到了他面前,穿着一身蓝底带红花的棉绸短裤褂,趿一双红塑料拖鞋,脚上都是灰,不服帖的短发支楞着,提着个塑料袋。她眼直勾勾地看着田鼠说:“大哥想玩玩吗?很便宜。”田鼠开始没明白她什么意思,反应过来后连忙摆摆手,不知道她几天没洗澡还是汗淌得太多,身上的味道熏人,田鼠赶紧逃开了。
这时徐金枝在坝上喊他,路上送了两趟人才赶过来。小城的公交车晚上八点就停开了。田鼠爬上坝顶,指着刚才那个妇人说: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徐金枝看路灯下的那个红拖鞋说:
“她叫‘快餐面!”
“怎么叫‘快餐面?还有人叫这名?”
“是外号,本名叫什么不知道,她天一黑就来这里,因为人家给她包快餐面她都会干,所以这里的人都叫她‘快餐面。找她的也都是那些收入很低的人,或六七十岁的老人。”
这时确实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在灯下和她说着话,不一会两人手拉手向树丛里走去。
田鼠也拿起徐金枝的手,把她拉进树丛里……
完事后,他们才感觉浑身被蚊虫咬满了疙瘩,奇痒难忍,他俩坐在大理石凳子上,田鼠从摩托车后备箱里拿出一瓶啤酒用牙咬掉盖子,仰着脖子喝了下去,喝到最后留一点底子倒在手上往脸上头上抹,一边抹一边说:
“我跟倪二凤讲过出去喝酒的,回家没有一点酒味不好交代!”
徐金枝看着这个往头上脸上抹着啤酒的男人,小眼睛在路灯下显得很猥琐,突然悲哀起来,眼前这个男人使她有了种厌恶的感觉。从一开始,徐金枝就明白,她的心里是不喜欢这个男人的,是她的身体喜欢,现在她的身体也开始不喜欢他了。她看得出,眼前的这个男人是靠不住的,他的主心骨长在倪二凤身上。
六
徐金枝突然接到倪二凤打的电话,一惊,她家店里有活都是田鼠打电话,还能是倪二凤发现了什么吗?徐金枝定了定神按下接听键,原来倪二凤是约她逛街。徐金枝说她上午上班,只有下午三点以后有时间,倪二凤说那你下午五点开马自达到湖山路鸿禧棋牌室来接我,我一般五点多一点散场。
徐金枝五点准时到了鸿禧棋牌室楼下,倪二凤说还有两牌就结束,马上下来。徐金枝把车开到大楼的阴影里,外面热浪还没退尽,屁股底下的人造革皮垫烫得很,她下车用帽子扇着风,一会就大汗淋漓了。徐金枝一直等了半小时多倪二凤才端着茶杯从楼上下来,说最后有人占老虎庄才拖到现在。推开玻璃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她夸张地说:
“呀!天啦,外面还这么热,还是里面空调房舒服!”
徐金枝一边发动车一边想:要不是图做你家那点生意,老娘才不在这里等你这么久呢。这么热的天!臭女人!在心里狠狠地骂着。
倪二凤是听不见徐金枝心里骂声的,依旧在后面的车厢里滔滔不绝大声地说着话:
“我们今天去世纪广场,那里的衣服上档次,有牌子!”她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又说:“你看我们打麻将的那几个女人,都很洋气吧?!穿的、戴的都是名牌,我今天也要去买两件!同坐在一个桌上,我怎么也不能被她们比下去,是吧?”
徐金枝心想,就你那丑相,穿龙袍都不好看,丑人多作怪!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和田鼠有那事以后,徐金枝看倪二凤就一万个不顺眼。
她一边开车一边敷衍着倪二凤。世纪广场是市里招商引资的结果,就在徐金枝上班的超市边上,十几层大楼,下面四层是商场,五层以上是商住楼,是这个小城档次最高的购物广场了。倪二凤拎着小包穿着高跟鞋嘚嘚走在明镜似的地板上,想给自己走出个优雅的姿态来,无奈门板一般的后背脖子怎么使劲也拉不长,膝盖乍穿高跟鞋还不得要领,弯着,八字脚把两只鞋跟也弄得向外撇着,徐金枝跟在后面看她的样子实在好笑。倪二凤计划是买两条漂亮连衣裙,无奈她人高马大的,试了很多件,怎么穿都不像,尽管导购小姐跟前跟后尽了全力,试每件都讲好看,实在是倪二凤自己照镜子看,自己都说不过去,哪哪都不得劲,别扭。最后导购小姐给她建议,她还是穿裤装T恤比较适合。倪二凤不厌其烦地左试右试,终于试到一件胸前用五彩水钻贴着花朵样式的短袖衫,五彩水钻在日光灯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照得人脸立刻也亮堂起来,大家都说好看!倪二凤兴致勃勃地要买,一问价钱要180元,倪二凤吓了一跳说:endprint
“你这是抢钱啊!这么薄的衣服握在手里还不够一把,哪能要这么贵?太宰人了吧!”
导购小姐说,我们这是名牌,全国统一价格,这款还很好卖呢,今天刚到的货,咱花钱买衣服不就是图好看吗?您穿着好看,再多的钱也值啊!导购小姐又拿着衣服在倪二凤的身上比划,说您看您穿着多好看啊,不信您问您朋友!徐金枝忙着点头说:
“是好看,好看,起码要年轻十岁!”徐金枝看那衣服确实好看。
倪二凤说:“徐金枝,要不你试试,我看下效果!”
“我就不试了,我又不买!”
导购小姐很会做生意,赶紧地拿了件中号的,给徐金枝说:
“大姐你就试试吧,不买没关系的。”
徐金枝进了试衣间,再出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人是衣服马是鞍的古话一点都不假。店里的导购小姐们七嘴八舌地说徐金枝穿着更好看,她才应该买这件衣服。倪二凤看徐金枝穿着确实好看,没想到这个女人穿上漂亮衣服还真的就不一样了呢!导购员劝她俩一人买一件。倪二凤还是嫌贵,觉得180块钱买条连衣裙还值,就买个短袖有点亏,还要配条裤子,一套衣服怎么都要两三百了!倪二凤说:“你们便宜点,便宜点我们就买!”她把价格拦腰砍一半。其实,倪二凤已经不打算买了,一是看徐金枝穿着比自己好看,二来确实有点贵,她从前过惯苦日子,尽管现在条件好了,还是舍不得买这么贵的衣服。她知道徐金枝更不会买。费了半天口舌,导购看倪二凤没诚意,又转向徐金枝,徐金枝穿着衣服在镜子前照来照去,镜子里的自己确实比以前好看了,脸也生动了,她夏天穿的衣服都是十块二十块的地摊货,从没穿过这么精美的衣服,导购小姐都在说大姐大姐您就买吧,多好看啊,就像专门为您设计的。徐金枝心想任你们说破天我也不会买,我先穿着自己欣赏会罢了。导购小姐围着徐金枝,又要给她重新设计发型,又要给她配条裤子,倪二凤在一旁看得不耐烦,把导购小姐们扒拉开来说:
“你们不要再说了,这么贵的衣服,我都嫌贵不买了,她更买不起!”导购小姐吃惊地看了看倪二凤,又看了看徐金枝,叽叽喳喳的嘴巴消停下来,徐金枝的脸腾地红到脖子,话一出口,倪二凤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又说:“我不是看不起她,也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我说真的,她家吃饭都紧巴巴的,哪有钱买这么贵的衣服?”
徐金枝听她这么说恨不得地上立刻炸开条地缝,好让她瞬间消失掉。头脑一片混乱,嗡嗡作响,导购小姐都不吱声了,默默地看着徐金枝。
倪二凤又转头对着徐金枝说:“我说得对吧,我都不买了,你还买?”
徐金枝把头低得更狠,用手使劲地捏着裤子口袋里田鼠前两天给的200元钱,顿了顿说:“我 ,买!”徐金枝这“我买”两个字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来的,微弱而又颤抖,没有底气。
导购小姐们还是听清了她的话,一阵欢呼,鼓掌说大姐您穿着就是好看!就是好看!
徐金枝离开了倪二凤后,越想越觉得今天的事办得不对,悔恨起来,后悔不该跟倪二凤那个女人赌气买了这件衣服,那可是180块钱啊!钱是硬头货,救急救难的时候,没有它寸步难行,一件衣服穿不穿是无关紧要的,问题是穿上又能怎么样?她徐金枝还不是徐金枝?还能变成倪二凤了?面子能值多少钱?一分钱都不值!她非常气自己,不停地骂自己:你个蠢女人,败家的女人!她越骂着自己,越觉得身后车厢里的那件衣服像团火样在烧着她。怪就怪倪二凤那个骚货!要不是靠田鼠挣钱养着,她能有这样的嚣张吗?就凭她那个蠢相,凭什么就看不起我徐金枝?我哪点比你倪二凤差?不就凭你的男人吗?徐金枝在心里狠狠地骂着倪二凤这女人,哀叹起来,唉,这都是命!都是命啊……她又想到了王小童,王小童已经是大姑娘了,有这钱留给她买该多好,她每天进出校园,参加朗诵比赛,跳舞唱歌的,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她啊,她徐金枝穿得再漂亮也没有人在意,田鼠那种男人,十块二十块的地摊货足够对得起他了,她想起田鼠,又骂起他来:这个龟孙,叫你挣钱都给你老婆,看我今后怎么收拾你!她越想越后悔,不能原谅自己!
回到家,王友全和小童盛好饭在等她,看到他们爷俩,徐金枝憋了一路的泪水,此刻奔涌出来,她赶紧跑到卫生间放了盆水假装洗脸,她慢慢地洗着,好让自己的情绪平定下来。
徐金枝自从和倪二凤逛过街以后,有半个多月没理田鼠,弄得田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田鼠哪里知道一个女人的嫉妒心是多么的可怕。
七
为了挣钱,徐金枝早晨起得更早,晚上睡得更晚了。寒风里的夜晚徐金枝依旧等在爱情大坝上,等着回城的客人。她在大坝入口的路灯下,四下看着,不想漏掉每一笔生意。路上也停了几辆出租车,几个开出租的男人在抽烟聊天。这时,徐金枝远远看见了田鼠骑着摩托车东张西望地走过来,她不想见他,发动马自达准备离开,田鼠早就看见她了,整个路上就她一辆马自达,很显眼。徐金枝不理他,开着车往大坝深处走,田鼠跟了过来,开到僻静处,他加足马力把车横在徐金枝的车头,跳下来,一把抓住马自达的方向盘,拔下钥匙。徐金枝坐在车上不说话。田鼠拉着她的手说:“我打你那么多电话你怎么不接?生气了?我哪得罪你了?嗯?”
徐金枝还是不说话。
“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啦?我哪儿做得不好?我想死你了!你想我吗?”说完嘴就往徐金枝的脸上亲。徐金枝一把推开他:“滚!回家找你老婆去吧!”田鼠又凑过来:“你就是我老婆,我就要找你!”徐金枝不知哪来的力量,朝着他凑过来的脸搧了过去。一记响亮的耳光“啪”的一声在夜空里回响着。田鼠用手揉了揉脸说:“不疼!”又嬉皮笑脸地说:“你打吧,只要你能消气,你使劲打!使劲打!”看着这个死皮赖脸的男人她想起倪二凤来,她一脚踹过去,把对倪二凤的恼怒还有这些年来积压在心底莫名的委屈都积蓄到这只脚上,田鼠被狠狠地踹到地上,被这么狠的一脚踹在肚子上,田鼠感觉到徐金枝真的是生气了。徐金枝指着田鼠说:“倪二凤就是个泼妇,就是个贱货!”田鼠用手捂着肚子愕然地望着她。“她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当人面那么说我,还不是靠着你挣钱养活她!她哪点比我好?哪点比我好?”她疯掉了!她下了车,用手点着田鼠的脑袋说:“你说!她哪点比我好?说!”田鼠说:“她哪点都没有你好!”徐金枝指着田鼠把她能想到的最恶毒最肮脏的话一股脑从嘴里喷射出来,骂得她浑身颤抖,口干舌燥,筋疲力尽。田鼠等她骂完了,跪在她的脚下,抱着她的腿,把手伸进她的裤脚,绾起她的裤脚一边往上摸一边亲吻,一直到她的大腿。徐金枝劈头盖脸地打他,田鼠浑身冒火,感觉从未有过的刺激,越打,他越兴奋,他抱着她的大腿说:“打我,打我……再打……”endprint
徐金枝没有理他,抢回钥匙,扬长而去,留下一股青烟在他的眼前,飘荡在寂静的黑暗里。田鼠在后面失望地大喊:“你去哪?”
“去你妈的!”
徐金枝发泄了积怨,心里畅快很多。她有了新的发现,男人就是贱!你打他骂他折腾他,他反而更离不开你。徐金枝折磨田鼠,就是不让他靠近自己的身体。越这样,田鼠越纠缠不休。第二天田鼠假装到超市买东西,给徐金枝送来一千块钱,说是留给王友全看病或给小童买营养品用。徐金枝无数次地在电话里逼田鼠发誓说:我田鼠喜欢徐金枝!不喜欢倪二凤!徐金枝有了一种取得胜利的快感。每次田鼠要求和徐金枝亲热,徐金枝都借故推脱说有事,没有时间。弄得田鼠像热锅上的蚂蚁。徐金枝得意地想:哼,你不是有老婆吗?回家找你老婆去!她不知道,田鼠现在对倪二凤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徐金枝避而不见田鼠,这让他很着急。他知道徐金枝晚上肯定在爱情大坝上等活,晚上他在那里等了几次都没遇见她。他有了个大胆的举动,到她家门口堵她。他在超市关门前买了两大袋东西,一袋给王友全,一袋给小童。他知道小童是徐金枝生的命根子,只要对小童好,就能切中徐金枝要害。徐金枝从老街刚一拐进巷子,田鼠像幽灵一样从巷子的阴影里突然跳了出来,站在徐金枝面前,吓了徐金枝一跳,那时已是快十二点了,巷子里漆黑一片,只有老街路灯微弱的余光照进巷子一角。徐金枝条件反射式地刹住闸,骂道:“要死啊,突然跳出来,吓死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是怕你看不见我。”徐金枝看他手里提着两个苏果超市的的袋子,满脸堆笑也不好说什么,俗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他手里还提着礼物。她下了车。看徐金枝下了车,田鼠把东西放进车厢里,就要来和她纠缠。徐金枝慌忙四下看看,推开他。 “让人看见,这可是在我家门口!”
“我不管,哪叫你不理我,我只有到你家来找你。”
“你胆子也太大了吧!”
“我就呆一会,你陪我一会,就一会。”
徐金枝怕在巷口拉拉扯扯被邻居看见,说:“你上车,到车里和你说话。”
上了车田鼠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按倒徐金枝就要解裤带。
平时,王友全不论多迟都要等徐金枝回来才睡觉。但他前阵子连续高烧,肺部感染,夜里咳嗽睡不好觉,人很虚弱,等着等着就在轮椅上打起盹了。小童打来热水帮他洗脚弄醒了他,看这么迟,王友全说:“你妈还没回来,我到门口看看去。”小童说:“我去看看吧。”话音没落就出了家门,小童出了门口就看到徐金枝的车,她叫了两声没有回音,她走近车子似乎听到里面有人说话,还有个男人的声音,小童又“妈妈”、“妈妈”地叫了几声,过了一会徐金枝才从车里钻出来,头发有点零乱,难为情地看着小童,小童突然也觉得空气里有种莫名的尴尬气味,上了初中的女孩已有足够的能力理解这尴尬的气味意味着什么,小童低下头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看小童没说话转身就走,徐金枝心一沉,眼前发黑,筋像被抽掉一样,瘫软地蹲到了地上。
徐金枝过了很久才把车开进院子,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小童解释。徐金枝进门小童已经上床睡了。徐金枝把田鼠买的东西放进冰箱。第二天她发现小童一口都没吃这些东西。连她最喜欢吃的老坛酸菜面都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一筷子都没动。她和徐金枝的话也少了。
八
沿爱情大坝一直向东,走到头就是市政府政务新区了,站在大坝向北看,好几架几十米高的长臂吊车在日夜忙碌着,还有很多单位大楼没有完工。笔直的水泥路两侧堆积着山一样的黄土没有清理干净。徐金枝在坝上等活,看路灯底下两个妇女在用针穿着尖尖的红辣椒。坝南的村子里传来喇叭声,是谁家又没了老人。这里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盛行家里老人去世办丧事时,由女儿请响器班子来吹喇叭,据说价格挺贵,两千到三千不等,也就是两三只唢呐,加个电子琴,重要的是要有个又能唱歌又风骚的女演员。按道理请来的响器班子是为表达儿女们哀思的,开始还吹出些情绪低落略有哀思的曲子,到了晚上,简直就是一场色情表演。
徐金枝好奇,把车开到村口路上吹喇叭的地方,喇叭场子被围得水泄不通,徐金枝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但能听到里面的唱。徐金枝不好一个人呆在这里,男人们都用饿狼般的眼睛盯着她。她赶紧回到大坝上。刚停下,后面跟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到了徐金枝面前,半天没说话,吞吞吐吐的。
徐金枝问:“大哥,你要坐车吗?”
“是。”
“到哪?”
“到……到……”他神秘地往徐金枝身边凑了凑,“大姐,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洗头按摩房吗?就是干那种事的地方……”
他声音很小,脸很红。听口音是外地人,看样子干这种事不是老手。徐金枝迅速想着哪里有这样的地方呢?她真的不知道。
“大哥,我不知道哪里有啊!”
“不知道啊,那怎么办呢?”他焦急地看着四周,没有着落的样子。
“你不是城里人吗?应该知道,你再想想,带我去,我多给车钱。”
“我真不知道啊,哪里有呢?原来是有,现在都看不到了,公安局查得紧呢!”
徐金枝突然想起那个快餐面来,说:“有!坝子上有个叫快餐面的女人,你找她!”
那男子说,他知道她,但她太不讲卫生了,他怕得病。徐金枝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男子又往徐金枝跟前凑了凑,说:“我是河南的,在这边工地上干活,快一年没回家了,大姐,你干吗?我多给钱!”
徐金枝听了吓一跳,呵斥他道:“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可是良家妇女!”
“我知道,你就算帮我个忙,求你了大姐!”
徐金枝听了他后面的话心里倒同情他起来,一个男人在外打工养家,饥寒冷暖只有一个人扛着,都不容易。徐金枝问:“那你给我多少钱?”
“听说,10元店就10块钱,我给你50块,不少吧,看你是良家女人。”
“不行!至少要100元,我可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事情。”endprint
“100块太多了,我一天干12个小时还挣不到100块,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上学,80块怎么样?”
徐金枝还是有点犹豫,其实她要100块是想叫这个男人知难而退,谁知道他没有退缩的意思,80块也不是小数目。
“那你没有病吧,不会传染给我什么病吧?”
“大姐,天地良心,我是本分种地的,种地现在不挣钱,才出来打工的,我从没干过这样的事,我来之前才洗的澡,我洗得很干净!不会有事的。”徐金枝在斗争着,她拿不定主意,说:“你先上车。”那男人爬上车,徐金枝把车一直开着,她还在犹豫到底干不干,开到黑暗处,一个松树林子边,那个男人急吼吼地说:“大姐,你还要往哪开啊,这个地方很偏僻了,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徐金枝下定了决心,干就干吧!就当和田鼠多干了一次!她上了后面的车厢,把两边的帘子放下来,把车箱里面两条包海绵的凳子并在一起,躺在了上面,褪下了一条裤腿。那个男人没几下就完事了。他从她身上爬起来,掏出打火机,仔细地数了80块钱给徐金枝说:“大姐,你以后还来这个坝子上吗?”
“一般都来。”
“哦,那下次我还找你行吗?”
“到时候再说吧。”
徐金枝说完这些话,心如铅一般沉重,坠得她如掉进了无底的黑洞。她下车蹲在地上,努力地把这个男人留在她身体里的秽物排泄掉,用纸擦干净,她想:从此以后她就不是一个正经女人了。
徐金枝回到家,小童正站在爸爸面前有表情地朗诵一篇她自己写的文章《我们的田野》,她要代表学校,参加省里的演讲比赛。她清亮的嗓音徐金枝离很远就听到了。王小童看见徐金枝进门,把本子往王友全手上一塞,说:“明天晚上要背给你听,您仔细看着,我可一字都不能错的。”小童临睡前用很冷静的语气说:“老师说,要自己准备比赛的服装。”这话似乎是对徐金枝说的,但小童看都不看她,又像是对墙或空气说,徐金枝心里堵着块石头。
直到中考分数下来,巨大的喜悦才让母女俩的关系得到缓解。小童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考进了市一中的“火箭班”,进了“火箭班”就算是一只脚已经踏入重点大学的门了。
九
徐金枝再去爱情大坝时包里就多了一样东西。她害怕自己被染上病,如果染上病她这个家就完了。
那个河南人一个多月后又在爱情大坝上找到徐金枝。这次他带了个秃顶的五十多岁男子,是他的同乡。这些出来打工的农民工是舍不得经常这样挥霍的。“钱要用在刀刃上”是他们的生活哲学。河南人为自己花几十块钱出来找女人很生自己的气。但到了一定的时候自己心里又火烧火燎的,干什么都不顺。他实在熬不住了才来找徐金枝。他给徐金枝介绍了一笔生意,希望她这次能便宜点,说工地上会有很多人来的。徐金枝是第二次干这个事,她不想把价格降太低,讨价还价半天,最后以每人50元成交。
在爱情大坝向东的这片小松林里,光线很暗,徐金枝的事情都是在这片小松林里或车上完成的,冬天的时候她会在车厢里备条毯子。完事之后河南人要了徐金枝的号码,说以后就电话联系了,十几层的大楼还要盖一段时间,打算和她长期“合作“。
打电话给徐金枝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接到陌生电话只要说是政务新区工地上的,徐金枝就知道是什么事了,她会按照他们打电话的顺序,让他们几点几点到松树林等她。她的生意从河南人所在的工商大厦工地慢慢扩展到了农行、税务局、检察院、教育局的工地上。徐金枝总结了一下,河南人或比河南人年龄大的老男人都舍不得花钱,一个月两个月的才来一次,比他们年轻的就潇洒多了,十天半个月就会来一次,而且给钱的时候也不搜搜抠抠的,有时高兴还多给个十块八块的……“生意”多了,田鼠家的店她就不去了,或者说和倪二凤逛街之后她就没去过,她不想再见到倪二凤那趾高气扬的嘴脸。在黑暗的松树林子里,谁也不认识谁,谁也看不清谁,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钱挣了,反正她徐金枝白天拿出手的钱又没贴上说明书。
徐金枝的腰包是鼓了起来,但她的心却痛得厉害,特别是看到小童的时候,这种剜心的痛就会加重。她分不清是身体上皮肉骨骼的痛还是神经上的痛,反正是痛得厉害,连带着整个胸口、乳房。这种痛使她回到家就变得越来越沉默,眼神也黯淡了许多。
眼看着徐金枝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大坝上闻风而来的女人逐渐增多,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了一定的气候。一到夜晚,爱情大坝就变成了色情大坝,名气也大了起来。终于有一个晚上,公安局的一次突击检查,徐金枝和其他正在树林里进行交易的十几个男女被抓进了公安局。
他们被带到审讯室,男男女女靠墙一溜蹲着,搜身,随身携带的包被翻个底朝天,大把避孕套散落到桌子上地上。警察一个个检查他们的身份证,只有少数几个带的,没带身份证的一律打电话叫家人送来,并带2000元罚款来领人。徐金枝听到警察的话,看到桌子上自己包里倒出的避孕套,觉得事情严重了,她第一次为今天这样的处境感到恐惧。她情愿交2000元罚款,也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她所干的事。她和几个女的蹲在西墙脚下,那个快餐面也在,快餐面面无表情地正对着门,她想挪到一个不易被人看到的拐角,刚想动就被拿着资料夹登记的女警察大声呵斥住了,说:“老实点!不许乱动!”并用脚指着徐金枝旁边一个三十多岁打扮时髦的女人说:“姓名。”
“王青。”
女警察抬眼看了她一下,说:“怎么又是你,你都几进宫了?!”那女人嘻嘻笑着说:“嗯,又是我!”
看徐金枝焦急的样子,那个叫王青的女人用胳膊肘捣了捣徐金枝说,你不要交那么多罚款,你说你没有钱,跟他们软磨硬泡,他们也不想把你留在这里,管你饭,还要派人看守,劳神费力的。快餐面每次都不交罚款,抓进来训一顿后就把她放了,所有人也都不知道她家在哪,家里还有什么人,她进局子就装哑巴。她又问:“你是本地人?”徐金枝点点头。她说徐金枝一看就是没经验的人,干这种事哪能在自己家门口干?不傻吗?要跑得远远的,事情一败露,那在当地还怎么活啊?她讲的这些也是徐金枝此刻害怕的。她不能让自己的家人知道自己现在这样的生活状态。那叫谁去拿身份证和钱呢?徐金枝反复想着。田鼠?万一让倪二凤知道了,那全世界也就知道了。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小童知道!想到小童,徐金枝的胸口又开始剧烈疼痛。她想,这件事只能让王友全知道,他知道也只能是打掉牙往肚里咽了。endprint
王友全不知道徐金枝出了什么事,在家翻箱倒柜就找到300多块钱,拿上身份证锁上门。其实王小童看徐金枝没回来睡得也不踏实,王友全艰难地推轮椅出门的响动惊醒了小童,小童看王友全这么晚了还出门,想一定是妈妈出事了,她实在睡不住了,家里不能再出什么事了。她快速地穿上衣服拿上钥匙撵了出来。王友全知道小童跟了出来,把轮椅的闸刹住:“小童,你回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我去往前迎迎你妈。外面太冷了!”
“爸,这么迟,又这么冷,您一个人我怎么放心啊?”
“你妈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先回去,我去看看就回!”
“您打电话我都听到了,我妈是出什么事了,您再有什么事那我怎么办呢?我肯定不会让您一个人去的,再说我推着您速度还能快点!”
王友全觉得小童说得在理,要是由自己推轮椅走还不知道要走到驴年马月,也不知道徐金枝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童推着王友全一路小跑奔西环路派出所而去。一进门,王友全就看到蹲在西墙角下的徐金枝,她低着头,在听一个中年男警察训话,那个手里拿着文件夹的女警察看有人进来问:“你们是哪位的亲属?”
“我们找徐金枝。”一听到徐金枝三个字,徐金枝从先前的浑浑噩噩中惊醒过来,看到王友全身后站了个王小童,她腾地一跃而起,把他们爷俩推了出去,警察拉着徐金枝训斥道:“哎哎,干什么,干什么?老实蹲着!”她用力挣脱警察,说:“警察同志,求你们了,等会再说!”她从王友全手里抢过身份证,说:“你先回去,带小童回去,快走……”
小童和王友全都没和她争辩,转身走了。小童推着王友全默默地走在清冷的路上。一阵寒风过来,路灯下昏黄的夜在风中颤抖着。一个塑料袋在地上毫无迹象地打着圈。王友全的心此刻比他脸颊上冰冷的泪还凉。今晚的天真冷啊,冷到骨子里了,他从来没觉得冬天会是这么冷,原来他冬天连毛裤都不用穿,现在穿上两条都不觉得暖和了。他不知道小童是否看到了撒在地上和桌子上的避孕套。那蹲在墙角的男男女女脸上暧昧的表情,他真的不敢想。他怕小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和羞辱。王友全啊王友全你就不该是个男人!为什么当时不摔死呢?死了徐金枝会重新找个男人,世界上是个男人都比他强!他觉得他在徐金枝和小童面前丢尽了脸。
小童想安慰王友全,但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恨徐金枝,恨她是个不讲道德的人,做这些下三滥的事情。上次把人家的狗轧死,耍无赖,晚上又和一个男人在车里不干不净的,让她恶心。最不能容忍的是今天,她居然干这样的事,太丢人了!王小童眼里滚烫的泪水滴到了王友全的轮椅靠背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希望冰冷的夜风能浇灭她心中正在燃烧着的怒火。
临睡前,小童对王友全说:“爸爸,妈妈是和人家打架被拘留的吧?!”“是的,你妈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搂不住火,好和人吵架!是打架的!”
徐金枝一直在审讯室呆着,不知该往哪里走。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走出派出所大门时天已脱去了黑色,灰蓝的清晨里路灯还没有灭,居民楼里的人们都在安睡。阳台上有的家挂着晒好的腊味,又快过年了,这些对徐金枝来说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她晕乎乎地像在云里雾里,对面正好来了辆洒水车唱着《高天上流云》开了过来,徐金枝没有躲,迎着走上去,大早晨的街上没有人,司机远远就看见这个女人失魂落魄地迎面走来,早就警觉起来,打着方向盘绕过了她,吃惊地看着水雾中这个灵魂出窍的女人。冷水让她打了个激灵,要撞就找个轿车撞吧,撞死她,小童他们爷俩得到的赔偿肯定要比开洒水车的多,她就这样走着,等着迎面能尽快来辆轿车,她好一头撞上去。
十
王小童上了大学以后一直没有回过家,过年也不例外。小童不回家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不想面对徐金枝。她来复旦大学报到时,申请了全额的助学贷款,并在食堂里打工,收盘子擦桌子,可以换来一日三餐。假期,她就去快餐店打工,双休日做家教,帮一些小企业翻译些资料,挣的钱足以养活自己还有节余。在大学一年级结束时就还清了七年前徐金枝轧死的那条狗的钱,她按照当年的地址给那家汇去4000元钱加上七年的利息,收回那张当年亲笔写的欠条。拿到那张欠条时,这块压在她心头多年的石头终于被搬走,舒了一口气,没有人再会骂他们家是无赖了!这让小童心里很踏实。
中午十二点左右,正是就餐高峰时间,小童的电话响了,宿管说有亲戚来看她。小童把在食堂帮她干活的小陆叫过来,交代一下就回了宿舍。小陆是山东一个小县城上的男孩,大一时就开始追小童,每天都来帮小童干活,两年一直没间断,上个月小童过生日他用暑假打工的钱给小童买了块CK手表作为生日礼物,怎么都要两千块吧。小童对他说现在要以学业为重,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他们的关系。前不久,她又在一次大学生辩论赛中认识了同济大学的小钱,小钱家在常州,有个家族企业,刚考上大学那会家里就在上海给他买了套房子。他带小童去的都是高级餐厅和豪华电影院,送的巧克力是进口的,小童也不想和他确立关系,若即若离,两边的态度都没明确。这样,至少每天有个男孩能死心塌地地在食堂里帮她干活,还有个男孩能带她去以前都没去过的地方,吃没吃过的东西,小童觉得这样挺好!
宿管说,来访者在楼前的小花园里。远远望去,楼下花园里的椅子上坐着个消瘦的女人,小童几乎没认出那就是徐金枝,眼前的这个女人瘦得脱了形。小童走向她,在徐金枝的眼神里她看到了久违的慈爱和温暖,那是她从小到大都熟悉的。小童很快把自己眼光移到脚边的一株米兰上,似乎要把自己眼里的内容迅速地溶解到那棵米兰里,不给徐金枝发现。徐金枝简直不敢认对面走来的女儿。她完全脱去了小城镇女孩的那种土气,是个十足的大城市漂亮女孩了。王小童继承了徐金枝的大眼睛,白皮肤还有酒窝,继承了王友全的高挑身材,扎着高高的马尾,充满朝气,脸上透露着自信和淡定,个子比两年前高了,徐金枝还不知道她女儿经常主持学校的大型活动,是学校的名人了。
“你怎么来了?”
小童很平静,并没有表现出该有的热情。这是那次从派出所出来,小童第一次和徐金枝说的话。
“嗯,我有事路过,顺便来看看,不耽误你吧?”
“我爸都还好吗?”
“你爸很好!你好像有点瘦。”
“瘦吗,我在减肥!”
徐金枝穿了那件180块的短袖衫来见小童,她没有以前丰腴,衣服显得大,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她的身上,上面的水钻也没有以前闪亮,暗淡了许多。她进校门前特意在公共厕所里化了妆,给自己脸上涂了厚厚的粉,还搽了腮红,这样能显得气色好点,但九月的上海还是热的,见到小童时脸上已经斑驳,斑驳的地方露出蜡黄的脸皮,和蝴蝶斑,整张脸看起来青一块紫一块的。小童看着她的这张脸有点哭笑不得。徐金枝知道自己的样子不好看,站在面前的小童就是那枝头正盛开的鲜花,而她已是落在泥土里的枯叶了。看小童这样的状态她喜出望外,她没什么要担心的了。在宿管门口登记时关系那栏她填的是亲戚,而没写母亲。她们在花园的椅子上沉默着,她怕自己的不堪给小童带来不好的影响,连忙说:“你不要太累了,有空回家看看爸爸!以后要好好照顾爸爸!”说完把塑料袋里的几只猕猴桃递给了小童说:“我走了,你要好好的……”起身迅速离开,没有回头。小童还想说“到我寝室看看”或“我送你”之类的话,在她犹豫的时候,徐金枝已经走得很远了。她那件180块买的衣服在她的身上显得很空旷,里面没有了内容,后衣襟在下午的阳光里晃来晃去。
从此以后,小童梦里的徐金枝都是那空旷的、没有内容的背影。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