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神入化

2014-06-27 17:12曹军庆
广州文艺 2014年4期
关键词:鸿福老婆子刘总

曹军庆 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学员。现居安陆。已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长江文艺》、《芳草》、《天涯》、《山花》、《青年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雨水》,中篇小说集《越狱》。

眼下,令向荣还在靠着死老婆子活下去。他吃她、喝她、穿她、用她。死老婆子死了七个多月。以前死老婆子活着时令向荣记不住她生日,现在她死了,倒是一下子就记住了她的忌日。她撞死在一辆奔驰车上。之前死老婆子差不多花了半年多时间研究车的标识,什么标识是什么车,她都熟记在心。她说好车撞死人了赔钱才会多,坏车就算他愿意赔偿,可是他也没有钱呀。看来死老婆子是有准备的,她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奔驰车主赔了二十万。本来他打算赔得更多一点,并非有钱人都是狼心狗肺,也有好心肠的人。奔驰车主就是,他泣不成声,泪水滴落在丝质领带上。他搧自己耳光,说死老婆子长得像他妈,赔多少钱他都愿意。可是这世上总有人下贱得很,总要讨好巴结有钱人,挖空心思地谄媚,为他们说话。办案交警碰巧就是这种人,交警反复调看视频,坚持认为这起交通事故的主要责任在死老婆子,不是奔驰车主。他其实用不着赔那么多钱,给一些人道主义安慰就行了。不过车主似乎不太领他们的情,他仍然给了二十万才扬长而去。

死老婆子不出车祸也会病死。她病了很久,得的又是绝症。能撞死在奔驰车上算是她的造化。令向荣和死老婆子在幸福纺织厂做了一生,下岗后又没个积蓄。死于车祸得了赔偿金,既能体面地办完后事,又能给死老头子留下些钱。令向荣知道死老婆子的想法,她就是这么着盘算的。二十万足够把她安置在公墓里。令向荣给死老婆子立了一块墓碑,上面写着:纺织能手吴秀英之墓。

埋葬了吴秀英,令向荣无所事事,和他以前的生活没什么两样。他在街边跟从前的工友下下棋,打打扑克。为下错了棋或是出错了牌而彼此埋怨、对骂。唯一的区别在于心里头不像从前那么慌张,毕竟家里有个十几万的存折垫底。多亏死老婆子,她临到死了也要拉扯我一把。

下棋的时候,令向荣还在骂交警。

“妈的交警长着狗子眼睛,只为富人说话不管穷人。人家有钱,赔多赔少不在乎,只求心安。偏那狗娘养的交警要看视频,谁知道那视频是怎么回事,听说可以剪辑。看了视频便说责任在吴秀英。鬼扯什么!吴秀英被撞死是事实,她又不是自杀。”

下棋的人都不作声,刚才还在对骂的老王和老陈也不再吵了。出奇地静,静谧中令向荣感觉最后那句话像是说漏了嘴。

“她当然不是自杀。”令向荣赶紧说,像是在急赤白赖地和谁争辩,却又没对手。“关键是那人有钱得很。他不光坐好车,还有好多套房子。听说他还养着小三,小三那天给他生了个儿子。儿子可是金贵东西,他急着去医院陪他们母子俩。心急火燎的,不巧就撞上了死老婆子。那人想讨个好彩头,毕竟是家里添人进口。既撞死人了,多赔些钱也能去掉晦气。可是交警像狗一样,一个劲帮他找理由推卸责任。妈的这世道。又不要交警自己掏腰包,他那么心疼别人的钱干吗呢。”

七个多月了,令向荣还在为赔偿的事耿耿于怀。对办案交警他始终怀恨在心。下棋的人都沉默着,他们对这事有自己的看法,都很悲悯令向荣。有什么好说的,屎不臭还要自己挑起来臭。大家心知肚明,又不好挑明了说。

老王说,“已经够可以了,我儿子说是在上海外企工作,辛辛苦苦干活,年薪也只有十万呢。”

“那是,”老陈说:“现在的公务员如果没点灰色收入,光工资也就是四五万,钱不好挣的。”

他们两人有权利说这种话,老王和老陈是令向荣厂里的工友,都生了儿子,一个在上海外企做白领,一个在县里做公务员。令向荣一向羡慕他们,羡慕他们在晚年有保障。

令向荣不好再说什么,怕人戳脊梁骨。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折转身,灰头灰脑地进了屋。死老婆子走了之后家里冷清得很。令小梅虽说在屋里,也没个人气,没活气。她老关在自己屋子里,就算是见了令向荣也没个好脸色。令向荣理解她,也不好责怪什么。令小梅连考了三年公务员都没考上,今年是第四年了,令小梅说,如果再考不上,她就找个人嫁了。

令小梅小时候曾经是不良少女,让令向荣和吴秀英操够了心。她初中时开始吸烟,在鼻翼上打洞,穿白色鼻环。她还早恋,高中时做过一次人流。做人流时由吴秀英陪着她,令小梅死也没说出那个让她怀孕的人。实在逼得急了,令小梅说我哪知道是谁!吴秀英为这事快哭干了眼泪,丢脸啊。令向荣则恨不得弄死她。可是,这次人流之后,令小梅却像突然醒过来了一样,猛一下子就懂事了。她勤奋学习,居然还考上了大学。当然因为她的基础实在太差,只能上那种三类的独立学院。

虽说是水货学院,收费高了点,也还是大学呀。令小梅毕业后,九个月换了三份工作,都不如意。然后某一天她突然告诉父母,她有一个决定,说她想考公务员。令小梅说到做到,于是她辞了最后一份工作,闷在家里苦读。这个决定没错,也是父母没说出口的期待,令向荣和吴秀英都很支持她。

吴秀英说,“这样才明智。你就把它当作是第二次高考吧,再拼上一回。”

令向荣也说,“只要能考上公务员,我们全家就都有指望了。”他满脸通红,踌躇满志地直喘粗气,就像是令小梅只要打算去考,就一定能马到成功。

令小梅则要理智得多,对他们的反应很是不屑。她说,“哪那么容易,比高考难多了。不过,再难我也要考。我算是明白了这个社会,做什么都没用,能做公务员才是最好的。”她咬紧牙关,发狠说,“我要是能考上,你们就放心吧,我一定能有出息。因为那些子鬼规则我都会。”

不知道令小梅是如何悟出来的,也不知道她进入社会九个月了都经历过什么,反正她对考公务员有一股子狠劲,志在必得。第一年她笔试过了,以最末一名进入面试,全家人欣喜若狂。但是令小梅却毫无悬念地倒在了面试那一关。她恶狠狠地归咎于这个家庭没有任何背景,也没有钱可以送给谁。令小梅认为这都是赤裸裸的事实,可是她并不抱怨什么。她无法怪罪令向荣,也无法怪罪吴秀英。令小梅只能暗自发誓,明年考得更好一点。第二年,令小梅竟连笔试都没过,她差了七分,第三年她差了十一分。endprint

令小梅一年比一年考得差,她像是和谁有仇。在家里从来都是板着脸,很少出她那间屋子,要吃饭或是上洗手间才会露面。吴秀英跟令向荣说,她在半夜里曾听到令小梅哭过。为此令向荣经常在深夜里贴着墙壁侧耳倾听,却一次也没听到。都知道令小梅压力大,但没人说破。吴秀英死后,令小梅把所有希望都集中在今年这一考,她要毕其功于一役。

她说,“以后我再也不能成为家里的包袱,不能花我妈用命换来的钱。那太羞耻了。”

令向荣说,“没关系。”

“不行的话,我就找人嫁了。”

令小梅似乎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她悄无声息在里间用功。令向荣刚回,不想弄出太大的动静。他准备去厨房做饭,无意间看到茶几上丢着一张报纸。那是一张旧报纸,什么时候丢在那儿的他也并不记得。令向荣拿起报纸,戴上老花镜,这一看竟看到一条广告。以前怎么就没看到呢,令向荣想。

这广告对令向荣再合适不过了,他不能坐吃山空。广告对外承接加工,产品负责回收。报纸上说,鸿福公司提供收音笔的全部零配件,组装完成后上交公司。有意者需交加盟费和抵押金共两万元。但是每成交一笔业务,产品回收后,即可获利五万。鸿福公司急需有志之士合作,目前每县市原则上只限一家加盟。

令向荣反复地看这广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年轻的时候在厂子里,吴秀英是有名的纺织能手,令向荣则是机修车间的劳模,手上的技术活儿那是没话说。要组装收音笔,在他只不过是一碟小菜啊。他想试一下,说不定也能够挣些钱。

这天,令向荣从银行取出两万块钱去了武汉。他没跟令小梅说,想要之后给她一个惊喜。也没跟街头下棋的工友们说,既然一个县里只能加盟一家,他想要抢得先机。令向荣把熬好的汤搁在茶几上,草草地写了张纸条,上面说,小梅我有事出去两天,然后就走了。

刚下火车,先后有几个人来拉令向荣。有人开着车,有人骑着摩托。像要拉人住旅社,或是跑运输的。但这些人不是,他们拉着令向荣问他是不是做项目,做什么项目。还有人悄悄在他耳边问,要不要组装收音笔。令向荣大骇,想我这脸上又没有贴标签,别人怎么就能知道。他掌心里死捏着鸿福公司的广告剪报。有人说,跟我走,我能帮你优惠。令向荣信不过他,怕上当受骗。他只认死理,就鸿福公司了。因为他相信报纸,报纸上登的广告,白纸黑字,哪会骗人。心里这么想,死劲地一一拂开那些拉他的手,坚定地走向712路公交车。令向荣记得很清楚,广告上说,下了武昌火车站,上712路公交车,可直达鸿福公司总部。

身后,令向荣听到有人在骂他:傻B。

令小梅不知道父亲做什么去了,她喝着汤,对父亲留下的纸条若有所思。他会去干吗? 这两天就要考试了,令小梅其实并没有信心。但她还是要考,令小梅在跟自己较劲,跟所有的人较劲。考公务员之前,令小梅研究了很长时间的官场学问。她的研究渠道是阅读历史故事、厚黑学、秘闻逸事和官场小说。令小梅认为她已深谙其道。她了解官场上所有的规则、通道和秘密。如果能取得通行证进入官场,她一定能如鱼得水。想象未来,令小梅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有足够多的无耻和智谋,她能做到最好。

可是她考不上。

今年,令小梅仍然没有考上。刚答完试卷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结果出来后,只是被证实了——果然如此。这一次令小梅输得更惨,或者说输得更不甘心。她只差了一分。一分。一分啊。令小梅没有愤怒,她默默地把所有的复习资料付之一炬。

令小梅跟令向荣说,“我再也不考了。”

令向荣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要不你再试一年?”

“这是命,我考不过。”

“还是公务员好,做公务员比做生意好,甚至比做黑社会老大也要好,它的好处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要考上了,我也有靠山啦。”

“我考不上”,令小梅说:“考得太累了。公务员再好,我也不能把自己考到老。”

这段时间,令向荣把家里变成了一个小工厂,一个秘密的加工小作坊。他兴致特高,电视机固定在戏曲频道上,家里因此整天飘荡着戏曲的旋律。令向荣心情好,时不时地跟着哼。他要把带回来的各种电子零配件,组装成一支一支录音笔。这笔,既能写字,又能当收音机用,还能录音。令向荣弄了一生的机械,组装这些小玩意太容易了,一把起子,一只电焊枪就够了,就跟玩似的。像玩积木,玩儿童拼贴,拧一拧扭一扭就好了。没想到挣钱这么轻松,以前瞎了眼啊,怎么就不知道呢。他告诉令小梅:“我找了个活路,能弄些钱,要不你再考一年吧。”

令小梅看着那些复习资料化为灰烬,她不明白令向荣在做些什么。听他啰哩巴嗦地解释完,她却突然间起了疑心。

“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鬼,”令小梅说:“鬼的名堂我一时半会弄不清楚,可这世上绝没有这等好事。”

令向荣愣怔了一下,“我有合同,”他说:“有没有这等好事,等我交了货再说。”

但是正如令小梅所言,的确有鬼,令向荣的货交不出去。

等他再一次来到武汉,兴致勃勃地前来交货时,却发现上次签合同时热情洋溢的那拨人一下子全都变了脸。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就像是令向荣的敌人。听说是来交货,没人搭理他。部门之间相互推诿,要么没人,要么是检测设备临时出了故障。总之明显看得出来,全都在拖延。从令向荣来到公司算起,到他正式被接待,差不多花了两天时间。他上午十点钟就到了,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五点半,临要下班了才被人叫到一间办公室。令向荣被告知,他的产品经检验不合格,鸿福公司拒收。

令向荣不相信这是真的。所有的零配件都是公司提供的。每一步操作规程也都严格按照要求在办。他一个老工人,如此简单的工艺怎么会出差错?他去和他们交涉、申诉。

“不合格!”

搞检验的人把令向荣辛辛苦苦组装的收音笔扔在地上,大声地斥责他:“这样不合格的产品,如果我们回收了,怎么投向市场?岂不是要害消费者吗?这种事我们公司绝不能做。”endprint

检验科把盖有鲜红印章的检验单递给令向荣,他立马就傻眼了。所有的检测结果都不合格,他组装了一堆废品。令小梅的怀疑变成了事实。挣钱绝不可能那么轻松。令向荣明白,他踏入了一个陷阱,他现在正在一个骗局里。问题的性质悄悄发生了改变,不再是他能够挣多少加工费,而是有人要骗取他两万块钱。

令向荣第一夜住在五十块钱一夜的旅社里,当时他还幻想着交出货了就能领到钱。第二天,他只能住着二十块钱一夜的澡堂子。第三夜第四夜,令向荣再也舍不得花钱了,他就躺在天桥下面的街道檐子上。睡到半夜被人踢醒了,令向荣悲哀地想,他愿意交两万块钱给骗子,却不舍得花二十块钱住澡堂。想想自己真是愚昧。

越是骗人的事,越要弄得冠冕堂皇。鸿福公司单是回收这一块,就人为地设立了好多个环节。检验科、申诉处、复核部、合同一处、合同二处、谈判间和保安室。来硬的来软的,都有人,每一个地方都有针对性。产品不合格,这是事实。更重要的事实是,令向荣的合同原件和复印件都摆放在合同一处,或二处。合同上白纸黑字签着:产品质量若检验不合格,鸿福公司有权拒收。令向荣像皮球,在各部门间被踢来踢去。骗子公司也擅长学习官场上的作派,搞起官僚主义那一套有过之而无不及。每一个地方都在拖延敷衍令向荣,人们无比冷漠。他们说说笑笑,打手机,发短信,在电脑上玩游戏。根本不把令向荣当回事,实在被逼得不耐烦了,便告诉他产品不合格。令向荣若还在啰唆,就把他支开,支到另一个部门去。另一个部门在隔壁,或另一栋楼里。

令向荣刚开始还在据理力争,给自己找理由。折腾了几天,只剩下求饶的劲。他给每一个人作揖抱拳,求他们把两万块钱加盟费和抵押金退还给他。他不要加工费,也不加盟了。那些工作人员,检验师、工程师和部门经理,一个个全无半点同情心,毫无商量余地。不可能!鸿福公司不可能把已经收进去的钱再吐出来。他们的说法堂而皇之,有财务规定,也有公司规定,要退钱这事谁也作不了主。令向荣着急啊,他说这钱是他老婆子拿命换来的,他不能就这样白白打了水漂。两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每一张钱票子上都沾有他老婆子的血。有血呀,你们没看见?听令向荣这么说,鸿福公司的有些员工开始嘻嘻地发笑。其中两个人还笑得前仰后合,他们说,“嘿嘿这老头跟谁学的,老一套!”

看来也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他们笑得可真够欺负人。令向荣已经不希望全额退款了,退大部分或稍微像样子地退一部分也可以。也就是说令向荣自己在往后退,让步、妥协。他可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哪怕少蒙受一点损失。但是令向荣的要求仍然没有回应。而且他在武汉呆了五天时间,不仅毫无进展,他甚至都没见过鸿福公司的总经理刘总。许多人嘴上都在说刘总,令向荣就是见不着他人。好说歹说不管用,求饶也没用,那就只有撕破脸皮了。

令向荣声称要去告他们,他们干着骗人的勾当。

这下鸿福公司相反来劲了,他们腰杆挺得笔直。“去告呀,去公安局告,去工商局告也行。你要不知道怎么走,我们告诉你地址。很容易走的,我们教你去。”

看来他们真的不怕,不怕告发。这种事他们肯定想好了退路,懂得如何处置才敢做。告发没用。他们有合同,有检测报告,还有实物。道理都在他们那一边,真要打官司,令向荣一定打不过。那么,接下来怎么办?令向荣生自己的气,气得要吐血。没别的办法,就这一条路了。估计鸿福公司的员工又会笑话他,他们见多识广,一看就明白又是老一套。令向荣在寻死觅活,说他一个老头子,居然还黑了良心要讹他的钱,他不活了。令向荣在鸿福公司大哭大闹,他撞墙,扯自己头发,抓电线插头。那些人都很冷静,他们像是熟悉了这类伎俩。工作人员往两边闪,让保安拧着他。令向荣被彻底激怒了,在那一刻他真的想死。不是作为讨钱的一种方式,而是真觉得活着没意思。活成这个样子,太他妈的扯蛋了。他不再做激烈的举动,保安放松了警惕。他退到公司门口,瘫倒在地上。他们骗了我两万块钱,望着鸿福公司大门,令向荣这样想着。他从怀里掏出酒瓶子,打开瓶盖,有一股浓烈的农药气味飘荡而出。令向荣真想喝下它,他想喝了它就能见到死老婆子了。

这时,一辆奔驰车开了过来,吱的一声停在不远处。车上下来一名男子,尽管他穿着高档西服,令向荣还是一眼看出了他就是一进城农民。他的腿杆子和脚趾缝里还残存着污渍,牙缝里积满了牙垢,鼻孔里则喷着大蒜气息。

“你就是刘总。”令向荣说。

“他是,”旁边的人说,“你不是要见刘总吗?”

看来只要来真的,还是有效果。令向荣说,“很难见到你的真容啊。”

刘总向着身后挥了一下手,他死盯着令向荣的眼睛看。就像是野兽和猎人不期而遇,相互死盯着对方的眼睛。刘总在掂量什么,在评估什么。令向荣看出了他的冷血、蛮横和狡诈。在刘总出现之前,令向荣确有死的决心。可是刘总来了,令向荣的内心又有了十分微妙的变化。他想终于见到刘总了,事情或许还有转机。这么细微的变化,恰恰在一瞬间就被刘总捕捉到了。

他转过身去,刘总把背对着令向荣。

“那是他的事情,你们都不要管。要死要活全在他自己。他要喝药,也不要抢他的药瓶子。随他的便,跟我们公司没关系。他白天死了是白死的,晚上死了是黑死的。”

这就是刘总当时说的一通话,他根本就没再看令向荣一眼,背着手进了公司总部。

“当然,如果他要回去,他叫什么名字?”

马上有人接话说,“他叫令向荣。”

“那好,”刘总又说,“如果令向荣要回去,财务可以考虑报销他的交通费。”

“是,刘总。”

他们都进去了,尾随着刘总,没留下一个人照看令向荣。看来他们不害怕令向荣寻短见。事实上他也的确没喝农药,他把药瓶砸碎在地上。

令向荣灰溜溜地回到幸福县。让他无比羞耻的是,临回来前,他真的去财务室报销了往返车费。一个被骗取了两万块钱的受害者,在对方那里报销了一百七十二块钱的交通费。填写那些报销单据,花去了令向荣四十五分钟时间。他下岗了那么多年,早已经不习惯报销了。所以在填写过程中,他不断受到财务小姑娘的呵斥。填写完单据,审核完毕。小姑娘告诉他,他们不能给他现金,要么给他打卡,要么开现金支票。endprint

“怎么能这样?”令向荣说,“你的意思是就算我报销了,也拿不到钱?”

小姑娘说,“我们是正规公司,财务规定就是这样的。”

令向荣哭笑不得。十足的骗子,居然还有这么严格的规定。一个好心人掏出一百七十二块钱给了令向荣,他对小姑娘说,“让他走吧,你把钱打我卡上就是。”

令向荣被打了一闷棍,他吃了这一生中最大的哑巴亏。他后来在街边跟工友们喋喋不休地诉说这件事,说他受骗的经过。诉说中,令向荣渐渐理清了思路,也明白了他受骗的缘由。

他说,“我说着说着就明白了。”

老王说,“你明白了什么?”

老陈也说,“你什么也没明白。”

“我明白了,”令向荣说:“他们给我的零配件全都不合格,每一种都不合格。所以不管我怎么组装,做出来的一定是废品。给我提供有问题的材料,等我交货时再煞有介事地检测产品质量。我当然只有中招的份。这一招可真够毒辣。”

下棋的人不接茬,这故事他们已经听过好多遍了。

“给了我价值几百块钱的废品零配件,却收走我两万块钱的加盟费和抵押金。心黑不?你们见过这么心黑的人吗?”

还是没人接话,他们在研究棋谱。

“天杀的刘总,他倒是挣大钱了。骗一个人他就能挣到几万块。全国那么大,谁知道他骗了多少人。他一农民,你们没见着他开的那车,和撞死死老婆子的车一模一样。还有他穿的那衣服,一看就是大款。听说他在武汉东湖还有房产。钱倒是有了,不过,你们说说看他过得心安不?”

这一盘棋老王输掉了,他哗的一下把盒子里的棋子倒在小木桌上,拍了拍手。他说,“心安不心安是人家的事。我只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说完,老王还看了老陈一眼。

老陈刚赢了棋,心情自然就好,跟着说,“天上掉馅饼的事,想也别想。”

这话说的!到底是在说刘总呢?还是在讽刺我。令向荣闹了个无趣,他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恰巧令小梅从这路过,正好目睹了这一幕。

回到家,令小梅责怪她父亲。“你丢人不丢人啊。像个祥林嫂似的,到处叫什么冤!谁会同情你?你以为谁有同情心?再说了,你搞这事以前也没跟别人说过。你相信一个县市只准许加盟一家的鬼话。只想着好事自个独吞,怕漏了风声,哪考虑过风险。现在受骗了,你唠唠叨叨地到处叫冤,有什么用?怪只怪你自己想钱想疯了。不想钱想疯了,会是这样子吗?”

女儿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她痛斥自己的父亲,倒是比考公务员搞得准,枪枪命中要害。令向荣哭了起来,眼泪哗哗地流。他羞愧,也心疼钱,还不服气。

“说我想钱想疯了,我是想疯了。谁让我跟别人不一样,没个依靠呀。我能指望谁?指望你吗?你这么大了,不靠着我吃不靠着我喝就谢天谢地啦。靠着我吃谁喝谁?还不是你那苦命的死老妈子。想等你考上公务员,也好能出个头。可你考了几年也考不上。家里真出了事,像我吃了这么大亏,能靠谁?不能靠你吧,你是女孩子,不是男孩。我靠不上。”

令向荣一说就说到这上面来了,直哭得昏天黑地。令小梅不想理他,进到里屋去。父亲的哭泣和数落,让她心烦意乱。她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不停地在里间踱步。

过了会,令小梅推门出来。她已穿戴整齐,拎着只小包。

“我要去武汉,”令小梅突然说,“去为你讨回公道。”

“你怎么讨?”令向荣擦干眼泪,惊讶地看着女儿。

“没方案,见机行事罢了。”

“没用的,他们既然做好了笼子,就不会有破绽。走正规渠道你根本告不倒他们。”

令小梅顶讨厌父亲这种恐惧,讨厌他的小聪明,自以为是地长他人志气。回顾他这一生,许多事坏就坏在这上面。不过他自己不知道,他不会从这方面找原因。

“我直接去找他们的那什么,他们的头儿。”

“刘总。”

“对,我直接去找刘总。擒贼先擒王,把他搞定就好办了。我没别的要求,只要他把骗你的钱如数退回。”

“那个人很厉害的,绝不是善辈。我跟他打过交道,虽说是个农民,我知道他只用了他的眼神,就打败了我。”

“别跟我说这个好不好?他是狠人,我也不弱。大不了和他同归于尽,我做好准备了。”

令小梅从怀里猛地抽出一把刀子,令向荣不知道她还有这个,看上去那刀子闪着寒光。

“到了武汉,我还会带上一瓶汽油。万一不行,我泼他的脸,点火烧他。要不了他的命,也能毁他的容。”

女儿确实比我狠,她此时的眼神绝不输于刘总。

令向荣没有阻拦令小梅,他由着她去。

令小梅这次出门后,再也没回来。开始几天,令向荣还很担心她。担心她重蹈覆辙,重复自己的经历,担心她的安危。他打她电话,打不通,手机始终处在关机状态。那几天,令向荣每天看电视只看湖北频道和武汉频道,报纸也只看武汉的小报。他注意每一条社会新闻,怕令小梅出事。

过了五天,令向荣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是令小梅发来的:一切顺利!

再打她电话,还是关机。看来令小梅抽空发了个报平安的短信,这下令向荣也就放心了。她不会有事,至少她是安全的,那么短信里的顺利是什么意思,令向荣还是想不出来。

又过了五天,也就是在令小梅出门的第十天,她打来了电话。

她说,“爸,我结婚了。”

“什么?”

令向荣差点把手机扔了,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你说什么?结婚了,跟谁?”

“你认识的,刘总。”

妈的这事!令向荣不知该喜还是该悲。顿了顿,总的来说,还是应该喜吧。“可是,会不会也是骗你的?小梅你不能不防呀。”

令小梅在那边好一阵切切地笑,笑够了才说,“爸呀,你可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都成一家人了,哪还会谁骗谁。再说我们结婚证拿了,婚礼也举行了,哪还能有假。”endprint

“这么神速啊,真拿了结婚证?真办了婚礼?”

“是啊,你不会连女儿也不信了吧。”

“我信。”

令向荣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既是自个女婿,令向荣现在半点也不恨刘总。相反,因为女儿高攀了这桩婚事,还有些暗自得意。

他说,“婚礼这么大的大事,也不回来一趟。”

“幸福县那么破的地方,有什么好回去的,不回去也罢。”

“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令向荣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禁又这样问道。

令小梅说,“要退钱,我也不会傻到直接去找他扯皮。我假装是来签合同做生意的,看了广告来加盟。当然就到处都是笑容,一路绿灯。一路谈来一路考察,我有了别的想法。鸿福公司他们的员工素质有问题,管理有漏洞,流程的设计上也不对头。总之可以改进的地方太多了。见了刘总,我提出了一整套合理化建议。我要帮他把鸿福做大做强,在上海广州成都哈尔滨等城市设立分公司。先这么做着,等挣了大钱,再让公司逐步漂白、转向。听了我这番话,刘总他立马要另找个房间和我密谈。”

令向荣就像是在听另一个故事。“你在听吗爸?”

“在听呀。”

“于是,”令小梅说,“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刘总他需要老婆,也需要一个贤内助。我呢,既然我考不上公务员,也要把自己嫁出去。我们一拍即合,彼此都觉得做了一件特别正确的事情。”

太过诡异了,但却是事实。

令向荣专门又去了一趟武汉。令小梅坐在奔驰车内,女婿刘总亲自开车来接他。刘总要给令向荣道歉,被令小梅伸手拦住了。她说,“不打不相识,没唱这一出戏,我们还成不了一家人。”

刘总打着哈哈,说在理。

令向荣也说在理。

一对新人给令向荣的见面礼是一块手表,据说是从香港买回来的,价值三万多块钱。

从此,令小梅和刘总一起打拼天下。

令向荣时常要出门去旅游。回来后,他依然在街边下棋的工友堆里混。但他不再抱怨什么,有意无意间还会流露出优越感,毕竟他女儿嫁了个大款。

“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业。”令向荣经常这样说。

还有一个明显的变化,令向荣对时间很在意。有事没事他都会撸起袖子看一眼腕上的手表。他已经说过不知多少次了,那块表值五万多块钱。实际上它只三万多,令向荣考虑到这些人又不懂,在香港买也要比内地便宜,多说个一两万不算过分。五万啊真是贵呀,戴在手上会是什么感觉。“没别的,就是时间特准。”令向荣说,“跟中央电视台的时间半秒不差。”

工友们或许打听过他家里的事,谁知道?也可能没打听。

有一天老王问令向荣,“你女婿是做什么的?”

令向荣说,“做生意。”

“哦,”老陈拖着长腔,“做什么生意?不会是做回收收音笔的吧。”

令向荣愣在那儿了。他撸起来的袖子半天也放不下来,腕上的手表像一块疤痕,闪着贼亮的光。

责任编辑 刘志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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