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兴凯
来生的焦虑与忧伤
彭兴凯
1
来生发现玲儿出状况的那一天,太阳尤其好,夜里下了一场雨,春天的雨小小的、细细的,飘飘洒洒、润物无声,雪一样洁白的槐花啊,一树一树,一嘟噜一嘟噜,让嫩嫩的太阳光一照,释放出郁郁的醉人的芬芳,将世上所有的事物催发出骚动不安的蓬勃春情。
来生在这样的季节里,也有些春情荡漾,他将脑袋伸向水龙头,用凉水把脑袋冲淋了半天,才将脸上的水珠儿擦干,长出了一口气,走到兔舍,将两只雄性的西德长毛兔分别捉入两个布满洞眼的铁笼子里,然后在手里提溜着就朝院外走。
他要去兰嫂家,给兰嫂家的雌兔配种儿。
来生提着兔笼,快要走到兰嫂家的门前时,遇到了玲儿。
玲儿从村巷的另一端走过来。那是个三十岁刚出头的小少妇,她上身穿着一件宽松松的玫瑰色衬衫,下着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黑绸缎似的长发披散着,在小风的吹动下轻舞飞扬。两人相遇的那一刻,几乎同时站下来。来生先开口,玲儿,你这是去哪里了?
玲儿漾着一脸笑容说,俺到卫生室拿了点药。
来生一怔说,咋,你病了?
玲儿还是笑着说,也没什么病。
没病咋去拿药呢?来生的目光里透着关切。
玲儿犹豫了一下说,俺,俺就是夜里有点睡不着觉。
哦。来生听到这里就把心放下来。
其实,来生也经常睡不着觉,特别是在如此美妙的春夜里,那槐香从窗棂里跑进房子里,女妖似的绕来飘去,总是搅得他心旌摇荡、难以入眠。他刚迈出去三两步,冷丁里却又立下来。他悠地回过头,不由又去望玲儿。现在,他看见的玲儿已经是她的背影了,腰肢软软地扭动,屁股款款地摇摆,却觉得有点不对劲。哪儿不对劲儿?他一时不得要领。不过,马上他就有了答案。他伸长了鼻子,努力抽了抽,嗅到了一股香味儿。那香味儿绝对不是槐花的香味,也不是其他花花草草的香味,而是人身上发出的香味儿。说确切一点,是女人身上发出的香味儿。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女人洒的花露水的香味儿。那香味儿除了香之外,还有点儿甜,好似谁嘴里正咯嘣嘣地嚼着糖果儿。
有着糖果儿一般甜丝丝的香味,是从玲儿身上散发出来的,它们挥发得相当浓郁、相当具有竞争力,人都拐过巷口不见了,它们的味道却还在来生的鼻子里丝丝缕缕地缭绕着。来生呆立在那里,不由又抽了抽鼻子。在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后,他的脸色就肃然起来,就难看起来。他在心里暗叫,坏了,玲儿这是出状况了!他这么暗暗叫着的时候,手里的兔笼都差点掉到了地上。
来生知道,村里的女人一般不喷洒花露水。他们桃湾村里桃树多,在桃花开了的时候,村里的女人就有桃花的香味儿。桃花败了,槐花开了,村里的女人就有槐花的香味儿。如果什么花都凋谢了时,她们的身上就是青草的香味儿。现在,记不清从哪一年、哪一天开始,村里已经有女人不再有这种惯常和固有的香味儿了,她们身上开始挥发出从城里舶来的,糖果般的花露水的香味儿。
来生还记得,村里第一个喷洒这种花露水的人是兰嫂。她男人在外面打工,她在家里种植桃树、喂养长毛兔,她身上多是桃花的香味或者是长毛兔的骚味儿。在她的男人刘田去外面打工的第三年,她去了趟县城,从县城回来,她身上就有了糖果般的甜丝丝的香味儿。率先在兰嫂身上闻到这种气味的,就是来生。没半年,她竟然和大她二十岁的村支书有了一腿,还让打工回来的丈夫刘田给捉了奸。
因为是村支书,有权力有势力,捉了奸的刘田并没有大闹。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第二天又进城打工去了。终于在其后的某一天,他爬到高高的脚手架上运砖头,不当心一失手,掉下来,摔死了。现在,五六年过去了,兰嫂还守着寡,只和一个十三岁的儿子一起过生活。
桃湾村里第二个洒花露水的女人,是金柱的媳妇春芹。率先嗅到春芹洒花露水的人,还是来生。春芹家也喂了好多长毛兔,但来生嗅到春芹洒花露水的那一天,春芹拿着个小眉刷,在桃园里给桃花授粉,来生则着个篮子,给那两只西德种兔挖兔草。挖着挖着,就走到春芹家的桃园里。一山里全是桃花,一山里自然全是桃花的芳菲,但是来生天生长了一只灵敏异常的狗鼻子,还是从桃花的香味中闻到了春芹身上的花露水气味。尽管那时候兰嫂已经做出了花花事,来生在闻到春芹身上的花露水的气味后,却并没有朝那方面去想,跟春芹打了个招呼就走开了。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之后的春芹同样做出了风流事。和春芹做出风流事的,倒不是那个村支书,而是个开着摩托车收兔毛的小贩子。两人不知何时好上的,这年的桃子还没有长全身量,春芹竟然跟着那小贩子双双私奔了。
如今,来生竟然又在玲儿身上嗅到了那种花露水的香味儿。
2
兰嫂的男人刘田活着的时候,一直在外面打工;春芹的男人金柱和玲儿的男人东山,也一直在外面打工。来生、玲儿、东山、金柱是同龄人,家都住在桃湾村。因为同龄又同村,四个人从小就要好。后来他们上了小学,又上了初中,也都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初中毕业后,他们都没有考上高中,就又一同回到桃湾村。
长大成人后,东山娶了玲儿,金柱则娶了梨湾村的春芹。因为来生是个残疾,没有姑娘肯嫁给他,就一直打着光棍儿。桃湾村除了种植桃树外,还喜欢养兔,养安哥拉长毛兔,每家都有十只八只。身有残疾的来生不能种庄稼,就靠养长毛兔为生。他养了十只安哥拉长毛兔,另外还有两只西德长毛兔种兔。西德长毛兔要比安哥拉长毛兔个大,产毛多,与安哥拉配对后,生产的后代就优质许多,大家便都请来生去给他们家的长毛兔配种。配种一次,他收五元钱,两只种兔每天各配两次,他就能得二十元,倒也有不错的收入,也能把日子打发下去。
虽然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四个伙伴还是经常在一起相聚,特别是在晚上或者农闲的时候,大家便会聚在一起打打扑克,或者聊聊天,要么看看电视什么的。他们相聚的地方,大都是来生的家。来生虽然是个残疾人,却天生要强,衣服总是穿得齐齐整整,家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似村里别的光棍,一副破罐子破摔,邋邋遢遢的样子。好伙伴们在这样的地方相聚,身心放松,常常一玩就是半个通宵。这样的聚会,也让没有媳妇的来生少了许多寂寞。他常想,只要有东山、金柱和玲儿这些伙伴在,自己就是打一辈子光棍,日子也会过得有滋有味的。
可是,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村里的男人们不再待在家里务农了,开始跑到外面打工去了。过了元宵节就走人,到了年底才回来。村里的男人们,但凡有劳动能力的,一个一个如过江之鲫,都走了,包括东山与金柱。
到了最后,村里的年轻人竟只剩下来生和国庆。
国庆也没有考上高中,但他爹是村支书,有权,也有钱,初中毕业后,他就让爹送到省里进修去了。进修了两年后,拿回一个行医证,在村里开了个卫生所,一本正经地当起了乡村医生。他的医道虽然很一般,村里人有个大病小灾,还是就近来找他医治。有了挣钱的好门路,他自然就没有必要去外面打工了。
东山与金柱第一次外出打工时,两人跑到来生家跟来生道别。三个男人在村头小超市里弄了些香肠、猪手和牛肉干,将一瓶地瓜烧喝了,喝得差不多烂醉如泥。来生平时不喝酒,那天也喝了许多,喝得舌头都不打弯儿了。他知道,东山和金柱这一走,村里的伙伴就只有他与玲儿了,长长的夜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日子,就不知如何打发了。他就有些悲悲的、怅怅的。那时候,刘田媳妇兰嫂的风流事情已经发生,东山和金柱虽然放心不下媳妇,还是经不住钱的引诱,执意要走。两人找来生道别,最想说的话、最中心的意思,就是要来生留意着他们的媳妇,千万别做出兰嫂的事情来。
翌日,东山与金柱就走了,走得一步三回头。
在东山与金柱外面打工的日子里,留在村中的来生可谓度日如年,寂寞得要命。白天还好说,他将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喂兔上。给人家兔子配种的时候,似乎是他最高兴的事。因为这时候,他可以到别的人家串个门儿,跟村邻们说说话。但是,很快他就觉出来,跟那些女人们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她们对他这个残疾人,除了同情就是冷淡,于是,他就盼着过年,因为过年,东山与金柱就会回来了。
一年的时间终于过去,腊月二十六这天,东山和金柱打工回来了。那日,最高兴的人除了两人的老婆春芹与玲儿外,莫过于来生了。吃了早饭,他就拐着两条残腿,跑到村头去迎接。当一辆公共汽车在村头路边停下,东山与金柱从车上走下来时,他迫不及待地上前相迎,差点跌个嘴啃泥。一年的打工生涯,两人都黑了、瘦了,不过,他们的情绪还好,脸上笑微微的,上前就将他给抱住了,三双手不约而同地紧紧握住。
回来过年的东山和金柱,除了待在家里和媳妇孩子亲热外,就是朝来生家跑,三个男人再叫上玲儿与春芹,又打起了扑克。扑克甩在桌子上发出的啪啪声,让来生又回到过去的时光。但是,这样的日子太短暂了,等过了年,再过了元宵节,东山和金柱两人背上行囊,又走了。来生又回到寂寞孤单中。他常常想,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怎么是个残疾呢?否则的话,也娶媳妇了,也有孩子了,也会去外地打工了。虽说外出打工干的是苦力活,但毕竟离开了这个小山沟,能见大世面啊?可是自己的这两条腿,却让他只能待在村里一辈子。
后备牛四个生长阶段,所有的重点,都是必须知道牛的体重。有秤的后备牛舍才是现代化牛舍,没有秤的牛舍就是50年前的牛舍。实现后备牛精准饲养最好的方法就是每个牧场都配备有秤,可以精确监测后备牛各个阶段的体重及生长速度。如果只是根据经验来估计日增重,那么每天500克或1000克日增重都是有可能的,没有办法达到最理想的800克。所以建议每个牧场都配备有秤,秤是一次性投入,不需要每年都买,对牧场的意义却是重大的。
春芹出事的时候,是东山与金柱外出打工的第三个年头。得知春芹私奔的消息,金柱从广州回来了一次。过去的金柱总是乐呵呵的,很少发脾气。可是那天他像疯了一般,把眼睛瞪得血红。他将六岁的儿子托付给嫁到外村的姐姐,返回家里,抄起一根棍子,二话不说,抡将起来,把家里所有的器物砰砰地砸了个稀烂,然后,他一跺脚又走了。走到村口,他望着天上的云彩发下毒誓,说这辈子再也不回桃湾村来。
金柱说话算话,果然一连三年没有回来。
金柱愤然离村的那一天,来生拐着两条残腿,将他送到村口上。望着金柱一脸耻辱和痛苦的样子,来生的心中充满了强烈的自责。他当然没有忘记当年东山与金柱临走时对他的嘱托,他觉得春芹出了这种事,完全是自己的失职,是自己没有给金柱哥看守好,才让坏人钻了空子。他对不起金柱。他甚至想,那年桃花开的时候,他去挖兔草,从春芹身上嗅到那种花露水的香味儿时,自己就应该引起警惕了,因为当年兰嫂洒这种花露水,才和村支书搞在了一起,春芹洒花露水,显然也是有情况了。如果自己警惕性高些,及时警告一下春芹,或者捎信让金柱回来一次,或许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了。
春芹私奔了,金柱一连三年没有回家。金柱自从老婆出事后,已经不和东山在一起打工了,他从广州跑到北京去了,两人也失去了联系。在为金柱难过担心的时候,他曾暗暗庆幸,自己还有东山这么个朋友,他还能年年回家,让他寂寞的日子有一个盼头、有一点安慰。然而,现在,来生竟又从玲儿身上嗅到了花露水的香味儿!
3
树上的槐花全部凋尽的时候,夏天接踵而来。
夏天的桃湾村就罩在了浓浓的绿色里。在这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里,来生还是挖兔草、喂兔子。除此之外,他便留意起玲儿的动向来。他的家和玲儿家仅一巷之隔,差不多对着门,如果能爬到墙头上,就能看到她家的小院子。可惜的是,来生的腿有残疾,无法爬墙上屋,他就在玲儿家的门前转,或者借故到她家串个门儿、聊几句天。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他发现玲儿一切如旧,还是与从前一样去地里种庄稼,照看下学的女儿,还是时不时地去帮着东山的父母和她娘家的父母干些杂活。只是,她身上仍然挥发着那种花露水的气味。每次嗅到那种甜丝丝的类似于糖果的气味,来生就想起兰嫂与春芹,就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大约一个月之后的某一天,来生猛丁里发现了情况。他发现,玲儿几乎每隔三天五天,就会到国庆的卫生所走一次,要么是说睡不着觉,去取安眠药;要么是说受凉伤风了,讨些感冒片。可是看玲儿的样子,又不像感冒伤风,非但不是,还特别的光彩闪烁。而且,她每次去卫生所,都要仔细地打扮一番,头发总是梳得亮亮的,那花露水的味道也洒得分外浓。来生望着,伸着鼻子嗅着,就知道有了问题。在桃湾村和梨湾村,几乎所有的青壮男人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在家中的是老弱病残,年轻些的男人除了他来生,就是那个国庆了。来生是残疾,算是个废人,可国庆却正壮年,他细柳高挑,白白净净,天天穿着白大褂,甩着长头发,不是在卫生所坐堂,就是四处巡诊。难道说,玲儿和国庆有了一腿?不可能!来生记得,他们从小就与国庆不对付的。当年,为了争夺玲儿,东山不知同他打过多少架。玲儿曾说过,她就是和谁好,也不会和国庆好。
可是,时移事易,天底下的事,又是谁能料到的呢?
玲儿说,俺头疼,去了趟卫生所。
来生说,你怎么老伤风头疼啊?
玲儿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啊?
来生说,玲儿,你可别老去找国庆,他可不是个好东西。
玲儿怔了怔,脸红了红,不解地说,来生,你咋说这话?
来生说,俺不想让你和兰嫂春芹一样出那种事。
玲儿的脸红了一下又白了一下,忽地就恼了,生气地说,来生,你咋这么说?俺是那样的人吗?俺能做出对不起东山的事吗?说着翻了他一眼,悻悻地走了。
之后的玲儿,还是经常去卫生所,甚至对来生冷淡了起来。有一天,来生见玲儿又去卫生所,他就跟在她后面尾随了过去。走进卫生所,他倒是没发现两人有什么情况,只见玲儿坐在那儿,将袖子挽得高高的,露着白得嫩藕瓜似的胳膊,正让国庆给她量血压。国庆戴着听诊器,手里捏着个小气囊,正在给她测量。来生的进门让他们一怔。
还是玲儿先开的口,她说,来生,你怎么来了?
来生虽然是残疾,可身体却很好,从来没有生过病,又和国庆不对付,就很少来卫生所。听玲儿一问,来生怔了一下,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不过,马上他就开了腔,说,我来拿点药。
国庆说,你怎么了?
来生说,睡不好觉。
玲儿说,好好的怎么睡不好觉呢?
来生还没回答,国庆开了腔,是不是想媳妇了呀?
来生望着国庆,不知怎么就火了,说,对,是想了,把你妹妹嫁给我行吗?
国庆恼起来,说,咦,你怎么骂人?
来生说,老子骂的就是你,又咋着?说着,狠狠哼了下鼻子,一扭头,走了,还将门重重地一摔。
来生终于发现玲儿与国庆有奸情,是在这之后的第三天。那天从卫生所回来,来生虽然一无所获,但他还是觉得玲儿有点不对味,你说她身体好好的,怎么老去卫生所?还将胳膊挽起来,让人家量血压?一个男一个女,就像雄兔进了雌兔的笼子,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情。两人之所以没让他抓住,是因为卫生所不是方便行事的地方,此地不断的有人来,国庆的媳妇就在后院里,他们当然就不能鬼混了。来生估计,两人如果真有那事儿,一定会在玲儿家。东山不在家,玲儿只和八岁的女儿住,女儿睡了后,长长的夜晚就属于玲儿自己的了。
有了这个想法后,来生就决定对玲儿实行监视。有了晚上监视玲儿的打算后,他就不开电视了,等到天一上黑影,他就拐出屋门,猫在院门后,通过那个破破的柴笆门,看国庆来不来玲儿家。从柴笆门缝里,正好可以看到玲儿的家门口,国庆只要来,就会看得一清二楚。
让来生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猫在那里监视了三个晚上,就发现了情况。那天晚上其实是下着小雨的,能见度很不好,麻麻的雨丝淋得他衣服都湿透了。差不多十一点钟了,并没有发现国庆的影子,正要回屋睡觉,忽然听到沙沙的脚步声,有个人影从远处走了过来。那人由远而近,来到玲儿家门前,站住了,很鬼祟地朝四下里瞅了一眼,连门也没有敲,就闪进了玲儿家。正好天上一道电闪划过,让来生看清了,那人正是国庆。在看清国庆的一瞬间,他便如遭电击一般,差不多要倒了下去。他知道,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他知道,他最好的朋友东山戴绿帽子了。他在震惊的同时,心头涌起一股耻辱和愤怒。
他决定去捉奸。
他必须去捉这个奸。
他从院子里走了出来,走到玲儿家的院门外。抬手推门,门已经从里面插上了,牢牢的,根本无法进入。他望着那高高的院墙,一时没了辙儿。正在那里着急,他忽然听到谁家的猪发出了哼哼声,那熟悉的声音让他转转眼珠,立刻有了办法。东山家有一个猪圏,为了掏猪粪方便,挖有一个墙洞。掏猪粪时,都是从那洞里向外捣。如果从那墙洞里爬进猪圈,再从猪圈里进院子,自己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只是那洞有些脏,会弄一身臭烘烘的猪粪。但是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他离开门口,拐到猪圈外,看那猪圈外的洞口下,正好有一堆猪粪堆在那儿,他就踩着那猪粪,探头进洞内,慢慢地爬了进去。从猪圈里出来,他就在玲儿家的院子里了。搭眼一看,玲儿的屋里还亮着灯,他就悄悄地来到窗子下,将脸贴在玻璃上,向里面看去。他看到的景象让他立时呆若木鸡,他看见玲儿果然和国庆脱得赤条条的,正如同发情的兔子似的在那儿交配着。
他的心怦然而跳,血沸腾了似的涨上脑门,仿佛是他自己的媳妇在跟别人胡搞。愤怒与耻辱让他差不多要爆发。他要踹门而入,将这对狗男女捉住,让他们得到应得的惩罚。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却犹豫了。自己如果破门而入,一定会吓着玲儿、伤着玲儿的。尽管他恨玲儿做出这样的事情,但他还是不想伤害她。因为在他的心目中,玲儿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是同他最亲近的女人,他对她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这一犹豫,人就冷静了下来。最后,他默默地退了出去。
雨还在刷刷的下,回到家中,来生躺在床上一夜未眠。天亮时,雨停了,他起了床,草草地吃过早饭,便一如既往地着篮子到野地里挖兔草去了。走到村外的小河边,他遇到了洗衣服的玲儿。在看到玲儿的一瞬间,他眼前又闪动出昨天晚上她与国庆在床上的情景。他的心就又重重地蜇疼了一下。他想起了刘田哥的死,想起了金柱的愤然出走,想起了还蒙在鼓里的东山,他忽然感到了自己肩上沉甸甸的责任。可是,到底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啊?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却没有想出好主意。玲儿还在那里洗衣服,腰肢非常好看地摆动着,他望着望着,似乎又从她身上嗅到了花露水的香味儿。他抽了抽鼻子,忽然就一咬牙,横下了心。他抬起眼,冲她喊了一嗓子,将她喊到了旁边的小树林里。
玲儿显然看出了他的异样,她跟着他走入林中,在一棵柳树下站住,怯怯地说,来生,有事?
来生盯着她,盯了许久才开腔,玲儿,你对得起东山吗?
玲儿讶然地望了他一下,就把脑袋勾下了,接着哗哗地流起了泪,说,来生,俺知道纸里是包不住火的,是俺对不起东山。
来生痛心地说,玲儿,你怎么能和国庆搞在一起呢?如果东山知道了,他会怎么样啊?
玲儿腿一弯,忽然给他跪了下来,抬起泪花花的眼睛,乞求似的说,来生,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东山,要不,俺就完了啊。
玲儿的泪水让来生的心软了。他盯着玲儿,沉默了许久,下定了决心般地说,玲儿,记着,只要你从此与国庆一刀两断,这事我就永远烂在肚子里!
真得?玲儿的眼亮了亮,却又暗淡了下来。
来生郑重地点了点头。
4
来生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果然没有发现玲儿再同国庆来往,她的身上,再也没有了那种糖果似的甜丝丝的花露水的味道。有一天晚上,来生照例趴在柴门内监视玲儿,十点多钟,国庆又来敲她的门,但是,任国庆百般乞求,玲儿硬是却没有给他开。望着国庆悻悻又怏怏而去的背影,来生才算放了心。他想,如果玲儿从此真同国庆一刀两断,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的心也就安下来了。只是,让来生苦闷的是,从此之后,他发现玲儿像是换了一个人,再也不是从前的玲儿了。过去的玲儿是快乐的,脸上总是漾着粲然的笑,现在一丝笑容也没有了;过去的玲儿是喜欢打扮的,身上总是穿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头发黑缎子似的披满了肩,可是现在,她不再打扮了,头发乱遭遭的像是鸟窝儿,三十来岁的小少妇,看上去有了横秋的老气。来生还发现,过去两人在巷子里碰了面,玲儿总是亲切地叫他一声来生哥,现在见了面,她不是低头走过去,就是冲他淡淡地点一下头。而且,她来他家也少了。偶尔来一次,只是抱着他要洗的衣服就走,连话也不多说半句。
玲儿的变化,就让来生怅怅的。
来生知道玲儿孤单、寂寞,东山在外面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她年纪轻轻的独守着空房,同守活寡没有多少差别,日久天长,怎么能忍受得住?否则她也不会像兰嫂、春芹一样红杏出墙,背叛了丈夫。来生这么想着,就对玲儿的出墙有了理解和同情。来生就想,村里的男人们啊,你们为什么一定要丢下媳妇在家里,跑到外地打工去呢?在家里种着庄稼,植着桃树,喂着长毛兔,不一样过日子啊?夫妻两人朝朝暮暮地相守、恩恩爱爱地生活,多好啊?多幸福啊?可是,你们还是跑到外面打工去了,倒是能挣些活泛钱回来,倒是能给家里添些大点的彩电、冰箱、可口的吃物,让孩子奢侈地消费点什么,可是,得到的这点好处,与失去的许多许多,怎么能相抵呢?他不理解。他只是想,如果换了自己,就是好胳膊好腿,也不会丢下媳妇外出打工了。
又有许多时日过去了,他发现玲儿还是郁闷依旧,秋后的枯草一样没有焕发出生机,他心里就越是焦虑和忧伤。他知道,只有过年的时候,东山才能回来,只有东山回来了,玲儿才能好起来。后来的日子里,他就盼着过年了。可是,眼下还是夏天呢,一年的时间才走了一半呢,另一半还不知得多少时日才过完呢。他越是渴盼,时间仿佛走得越是慢,仿佛故意同他作对似的。但是没有办法,他只好耐着心来等。在这之中,他没有别的事情可干,还是喂养那些长毛兔,带着那两只种兔去给人家的长毛兔配种。另外,就是将更多的目光关注在玲儿身上。他发现国庆还不死心,还常常来纠缠玲儿,有这么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再次闯进了国庆的卫生所。
卫生室里没别的人,国庆正在那里看一本有光屁股女人的杂志,抬眼看见他进来,说,来生,又睡不着觉,来拿安眠药?
来生话说得硬生生的,你才睡不着觉。
国庆说,那你来干什么?
来生说,我要警告你!
国庆说,警告我?我怎么了?
来生说,不许再动玲儿的坏心思,否则,等东山回来,要了你的狗命!
国庆怔了怔,望着来生半天,突然开腔说,来生,你都知道了?
来生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国庆忽然哈哈地笑起来,说,我才不怕东山呢,他丢下老婆不管了,我那是帮他的忙呢!否则,玲儿也会和春芹一样私奔了呢!
来生张张嘴,竟然一时无话可说。最后,他只是狠狠冲国庆呸了一口,拐着残腿,一颠一颠地走了。
从卫生室一面朝家走,他就一面看,看地里的庄稼何时成熟,看那些绿树何时落叶,他知道,庄稼成熟了,收获了,树落净了叶子,冬天才能到来。冬天到来了,年才能到来。年到来了,东山才能回来。东山回来了,玲儿才不再寂寞和孤单。而那个可恶的国庆,才没有了空子可钻。不过,他在盼着过年的时候,又有了忧伤和无奈,因为他知道,即便是东山回了家,在过了年之后,还是要走的。接下来的整整一年,玲儿还是要过孤独的日子,而国庆就又有了可乘之机。忧伤而又无奈的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玲儿。两人相遇,她站了下来,叫了一声来生哥。
来生说,玲儿,你这是干啥去?
玲儿说,到老人家里看看去。玲儿说的老人就是东山的父母。东山有两个姐姐,都嫁到了外村,东山是独子,他的父母就要玲儿照看着。
玲儿说着要走,来生又拦下了她,说,东山来电话了吗?
玲儿说,来了。
来生说,在外面可好?
玲儿说,嗯。
玲儿说过嗯之后,抬眼望来生,竟然闪出晶莹的泪花,那泪快要流下来时,她忍住了,忙转过身子擦了擦,快快地走了。
来生知道,东山打几个电话给玲儿,能顶什么用啊?玲儿想的是东山的人,人不在身边,她还是孤单的。望着玲儿默默孤单的背影,来生忽然下定了决心,等过年东山回来时,他一定要劝劝东山,让他不要再外出打工了。东山如果还要挣更多的钱,他就把那两只西德种兔送给他,让他带着去给人家配种。一天挣二十元,一年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至于自己,反正是光棍一个,能吃饱肚子就成了。打定主意后,他的心情才好起来。他抬眼看了一下天,天上是一片片的瓦块云,瓦块云衬得天高而且远。他知道,秋天来了。秋天过去,应该就是冬天了。冬天来了,年也就不远了。
5
一场大雪飘摇而下,宣布冬天来临。这一来,年真的是不远了。
一进腊月,桃湾村里就有了年味,大家放下手中的农活,都忙在了年上。与此同时,那些去外地打工的,都陆续地回村了。每一位归来的打工者,都风尘仆仆,都带着大包小包,都笑容满面,都似是衣锦而归。而团聚了的一家人,也都像早早地迎来节日一般,喜气洋洋,笑语喧哗,有的人家甚至噼里啪啦地燃放起了鞭炮。
玲儿在进了腊月后,自然也有了一种急切的渴盼。她渴盼东山快点归来。跟玲儿一样盼着东山归来的,当然还有来生。他每天总是高高地支着耳朵,听着对门玲儿家的动静。若是见着玲儿,他第一句话就是问东山打电话了吗,他啥时候回来过年。一连数天,玲儿给他的回答却都是摇头。时日就到了腊月二十三。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到了小年这天,村里外出打工的男人差不多都回来了,惟独东山还没有消息。来生终于忍不住,敲开了玲儿家的门。屋里,玲儿竟然歪在沙发上哭,泪水哗哗地流了一脸。看见来生进来,她哭得更响了,肩头还一抽一抽,让人顿生怜悯。
来生奇怪地叫起来,玲儿,你咋哭了?
玲儿哽咽着说,东山来电话了,他今年过年回不来了!
来生叫道,他咋不回来过年了呢?
玲儿说,东山说他刚接到一个大活,人家工头不让他回来。
来生叫道,咋过年也不让回啊?
玲儿说,还不是为了多挣俩钱啊。
来生愤愤地说,人不能光为了钱啊,还有家不?家里还有媳妇不?就是不想媳妇,还有孩子不?还有爹娘不?
玲儿没再说什么,就只是哭。哗哗的泪水涌出来,蚯蚓似的在脸上纵着横着爬,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来生望着,就更着急,更生气。来生便说,这个东山,咋这么死心眼?老板不让回,你就听啊?你一定要回来,人家还绑着你不成?
玲儿听来生这么一说,本来不再哭了的,不由又抽搭了起来。
来生说,玲儿,你先别哭,你给他打电话,让他一定回来过年。等他回来了,咱一起劝他,让他别再出去打工了。
玲儿哭着说,俺给他打了,也劝了,可他就是不听!再说了,他就是想回来,也回来不成了!
来生奇怪地说,怎么了?
玲儿说,火车票买不到了。说着,那泪又如泉涌了。
来生张着嘴巴就说不出话来了。每逢接近年关,来生在看电视的时候,总是看到外出打工的人无法买到回家车票的报道,有好多民工还选择了骑摩托车回家。可是,从广州到桃湾村可不是近距离,乘火车还要一天一夜呢,若是骑摩托车,怕是过了年三十也不能赶回来。玲儿一定也看到了这样的新闻,她的心早死了,只有在那里流泪的份。盼了一年,实指望东山能回来团聚的,可是,这一来,就空盼了,而且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别说玲儿了,来生想想,都有了要哭的欲望。
东山没回来过年,倒是他的另一个伙伴金柱回来了。
金柱自打媳妇跟人私奔后,他一气之下再次离村,整整三个年头没有回村了。整整三年,村里人没有他的任何消息。现在他突然回村,就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来生拐着两条残腿走进金柱家关闭三年之久的院门时,屋里还围了许多人,金柱正给大家派发着香烟和糖果。来生看到的金柱,有点不认识了,只见他穿着乌亮的皮夹克,留着大分头,头发长长的,打得油亮。脚上是一双黑皮鞋,黑皮鞋同样亮亮地闪着光。而他的手指上,竟然还有一枚硕大的戒指。更让来生没有想到的是,金柱还从城里领回来一个女人。那女人相当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细高挑,柳叶眉,粉嘟嘟的一张桃花脸,她身上穿的衣服也洋气,大冬天的,竟是一条毛呢裙,小腰收得紧紧的,托出一对高高翘翘的奶子,浑身上下都挥发着浓浓的花露水味道,而且也是甜丝丝的糖果味。
看见来生进门,金柱就迎了上来,先敬给来生一支烟,然后将那女人扯过来,给来生介绍,他说,来生,认识一下,这是我女朋友。
来生露出惊喜的表情说,金柱,你真不简单,还找了个城里媳妇啊?
金柱说,城里媳妇有多了不起?告诉你,俺这媳妇不但是城里人,还是大学生呢!
来生叫道,大学生?真的啊?
金柱说,我骗你干什么?他说着就取出一个包,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本让来生看。来生一看,是学生证,上面就有那姑娘的照片,果然是个大学生。
来生说,金柱,快告诉我,你这几年都干的什么啊?
金柱说,当然是大营生了。否则,我能有今天啊?金柱说着,还优雅地甩了一下他长长的头发。
来生望着金柱,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一个劲地咂嘴。
来生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金柱回家的。这一天,他既为东山担心,又为金柱高兴。他想,东山和金柱是一起去外地打工的,几年下来,命运却有了如此大的不同。东山打工,连年都无法回来过,而金柱在老婆跟人家私奔后,却时来运转,成了有钱人,还领回个花朵似的女大学生。
金柱的突然发迹,让全村人吃惊与羡慕,年前年后,他家里就热闹得从没断过人,一片喜气洋洋。当然,金柱也并不总是在家里待着,一得着闲空,他就领着那女大学生在村巷里乱走,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出了这家的门,又进了那家的门。那女大学生则打扮得花朵似的,香喷喷的,娇滴滴的,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两人不管出现在哪里,都引起村里人的赞叹声,嘴都咂得呱唧呱唧响。年三十的那一天,金柱领着那女大学生进了来生家。金柱站在他家的院子里,将双手插进裤袋内到处看,说,来生,你还住这破房子啊?
来生说,不住这破房子住什么啊?
金柱说,你得住个小楼房啊。
来生说,住楼房,钱哪来啊?
金柱望向他的兔子笼说,来生,你还指靠这几只兔子活命啊?
来生说,是啊,不指靠它,指靠什么啊?
金柱说,你就不想挣大钱?
来生说,谁不想挣大钱啊?看俺这条腿,能挣来什么啊?
金柱看看他的腿道,腿怎么了?只要想挣钱,瘫子也能挣呢!
来生说,谁信啊?
金柱说,你想不想挣大钱呢?
来生说,傻瓜才不想呢!
金柱皱着眉,想一想,一横心似的说,这么着吧,过了年,你跟着我去城里,保你一年挣个十来万!
十来万?天上掉馅饼啊?来生把眼瞪圆了,不相信地摇起头。
6
年很快就过完了。到了正月初六,外出打工的男人们就开始动身了,村里热闹快乐的气氛骤然变得淡冷,甚至有许多人家传来别离时的哭泣声。尽管恋恋不舍,尽管亲情依依,男人们还是走得义无反顾,走得缱绻但又决绝。
来生是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跟着金柱走的。最初的时候,来生不相信他这种残疾人到外面也会挣到钱,而且还有可能挣到大钱,即便是能挣到大钱,他对抛家离舍外出打工也有一种敌对的情绪。终于让他动心的,是北京这个大城市。他想到北京见一见世面,也算没有枉活一世人。另外,他还想体会一下到外面打工的滋味。他一直极其不理解东山,这一外出打工,怎么能连年也不回来过了?连媳妇丢在家里也不想了?那些楼高高人挤挤的大城市,究竟有什么东西能吸引着他?
来生将几只兔子托付给玲儿,跟着金柱来到了北京,住进了香山脚下的一所民房里。
到了北京,来生才知道,那个女大学生并不是金柱的女朋友,而是他花三千元钱租了,带回村里来过年的。他的目的是要村里人看一看,他金柱没有看住自己的女人,但是在外面却混出息了,连年轻漂亮的大学生也搞到了手。事实上,年前年后二十来天的时间里,他可谓风光无限,着实满足了虚荣心。村里人当然不知道,一下火车站,金柱就和那女大学生分手了,各奔东西,金柱乘地铁向西,去了香山脚下的住所;女大学生向东,去了她的传媒大学。
乘坐在地铁上,来生还在为这事吃惊,说,天底下咋还有这样的事?还能租个女人带回家?
金柱一脸无所谓地说,这有啥奇怪的,只要花上钱,什么事都能干。
来生说,难不成她连觉也同你睡了?
金柱说,她不跟我睡,我能租她啊?这些都是事先谈好的条件呢!
来生说,人家可是大学生啊?
金柱说,大学生又怎么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要不,谁这么疯了似的去挣钱啊?
来生想想村里人为挣钱抛家离舍去打工的事,就不吭声了。
金柱在香山脚下的住处很简陋,是个四合院,他们住的房子是个防震棚,挤在院子里的中间位置,不朝阳,不透风,里面只能安一张床。来生来了后,两人只能在一张床上挤着。第二天,来生就在金柱的带领下去了天安门广场,去了故宫,去了王府井大街,还到北海公园里划了一阵子船。玩了一天回到住处,天就快上黑影了。金柱买了几个小笼蒸包,两人就在那防震棚里吃起来。边吃,金柱边说,北京好不好?
来生答,嗯。
这回长见识了吧?
来生答,嗯。
出来打工好不好?
来生还是答,嗯。
金柱盯着他,怪怪地笑起来。
游玩了一天,来生早早就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抬眼一看,金柱已经起床,正在穿衣服。来生看到的金柱却一下子成了另一个人,昨天,金柱还穿着漂亮的皮夹克,登着锃亮的皮鞋,头发理得齐齐整整,可是现在,他竟然成了一个叫花子模样。他像演戏似的,戴上一个花白头发的头套,下巴上粘上几根稀稀拉拉的黄胡子,身上的衣服,竟然是露出好几个洞的脏兮兮的破棉袄。
来生大叫,金柱,你怎么弄成这样啊?
金柱说,今天,我要带你去挣钱了。
来生说,挣钱?
金柱说,咱们这样的人,要挣钱就得演戏。
来生不解地说,咱们又不是演员,要演什么戏?
金柱哈哈大笑了一通说,从今天起,咱们要扮成父子俩,我是你爹,你是我儿子。我这个当爹的得了重病,你这个当儿子的是个孝子,一定要治好我的病,就从老家来到北京求医,但是因为家里穷,没钱看病,只好跑到街头,跪求大家献献爱心,相助我们。北京的富人太多了,人家同情咱,就会给咱们钱。
来生明白了。来生去县城从表哥那里取西德长毛兔时,就在街头见到过这样的事情。当时他心一软,还给了人家五元钱。可是,那对父子是真的有病,他与金柱却是假的啊?他叫道,这不是骗人啊?
金柱说,骗又怎么样?告诉你,这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呢!
来生说,敢情你的钱就是这么挣来的?
金柱说,当然。可惜我是好胳膊好腿,若是和你一样,是个残疾,挣得会更多呢!
来生望着金柱,嘴巴大张着,说不出话来了。
7
来生是跟着金柱在北京当了两个多月的乞丐后,逃一般地回到家乡桃湾村的。两个月的乞丐生活,他们靠着扮演父子求医的骗术,还真骗到了不少钱。但也数次被人揭穿,让人啐了唾沫。有一次,两人还在电视里曝了光,弄得颇是狼狈。好在,北京太大了,用金柱的话说,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他们在这个地方失了手,就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用这种手段不灵验了,就再用另一种手段。数年在外闯荡的经历,让金柱锻炼得异常狡猾,他总能把那种叫钱的东西弄到手。
来生却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能只为了钱连脸也不要了,他宁愿受穷困,也不能再干这种勾当了。临走,他没有要金柱塞过来的钱,他只让金柱买了一张火车票,带上沿途花销的费用,就返回了桃湾村。他急着回村子,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放不下玲儿。不是怕她再和国庆有染,而是,他想她了。尽管在北京,他在金柱的带领下,数次走进过洗头房或者按摩店,可他发现,那些女人,没有一个能与玲儿相比的,没有一个能像玲儿一样深深地进入他的心。他想,自己即使永生不会得到她,但是,如果能看到她的影子,能够感受到她的气息,能够同她生活在同一方天地里,就是最大的幸福与满足了。
来生回到村子的时候,山里的桃花正在盛开,满山遍野,如烟似霞。桃花的香味淡淡的,似有若无,嗅一口在鼻子里,有一种醉人的感觉。巧得很,他一进村头就遇到了玲儿,她正在桃园里给桃树疏花。她跷着好看的兰花指,在揪那些粉艳的小花朵,揪下一把,她就随手一扬,来个天女散花。那花朵儿就飘飘地撒落下来,树底下已是无数落红。玲儿穿了件桃色的毛衫,黑头发梳成一只马尾巴,在后面跃动着,看上去美丽至极。她抬眼看见他,便怔在了那里。他冲她叫了一声玲儿,奋力迎向她。到了她的身边,他才站下来,伸手抹了把挂在鼻尖上的汗珠儿。
玲儿望着他,奇怪地说,来生哥,你不是打工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来生叹口气说,我不想在外面打工了。
玲儿说,为什么呢?挣不来钱?
来生说,也不是挣不来钱,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对玲儿说好了。
是不是想家了?玲儿说。
来生没否认,点了点头。
玲儿便叹息一声说,你家里连个老婆也没有,还想着家、恋着家,可东山,家里有爹有娘,有老婆孩子,怎么就不想家呢?
来生想起在北京时,金柱告诉他,东山其实在外面也找女人,心便悸动了一下,落水的石头般沉了下来。他想对玲儿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过了半天,他才换个话头说,东山又来电话了吧?
玲儿说,偶尔打一个来,说几句话就挂了。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来生望着玲儿,知道她的孤单与寂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没有再同玲儿继续说下去,背着行囊回村去了。
来生回村后就没有再动外出打工的念头,他将玲儿托管的兔子捉回家,又喂养起长毛兔。他还是活得挺知足,因为他又可以天天看到玲儿了。
天越来越热,春也越来越深了,这时候,槐花就开了。槐花一开,浓香就弥漫了一村子。有这么一天,来生在巷道里又遇上了玲儿。在看见玲儿的一瞬间,他怔住了。他本能地发现,玲儿又不是过去的玲儿了。她身上又挥发出那种糖果似的甜丝丝的花露水味儿。他一嗅到这味儿,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知道,玲儿一定又出状况了。
给兔子配过种,他朝家里走,快要走到家门口时,他看见国庆背了只小药箱走过来,正鬼祟地向四下里乱瞅着。他本能地闪到墙后面偷看,见国庆在瞅着没人后,竟然迅速地闪进了玲儿家。望着这情景,来生立时木鸡一般呆在了那里。他知道,玲儿又同国庆搞上了。他的心里立时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如果换了别人,来生也许就认了,忍了。他知道玲儿寂寞,知道东山在外面也做对不起她的事,两人都做出这样的事,算是摆平了,可是,玲儿同国庆搞在一起,他就不能接受。还有一点,国庆的老婆可不是善茬,两人的事若是让她知道了,她非把玲儿撕碎了不可。三年前,国庆就和村里一个女人发生过那事儿,结果让他媳妇发现了,她硬是逼着人家喝了敌敌畏。
如此想着之后,来生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玲儿,阻止他们来往。下午,他应该去地里挖兔草的,但他没有情绪了,他躺在床上,在想怎么去见玲儿,如何对她说这件事。他决定去玲儿家,当着面,开门见山地把事情对她说了。拿定主意他就进了玲儿家。玲儿正在看电视,看见他进了门,说,来生哥,你怎么来了?
来生说话没绕弯儿,直截了当地说,今天,我看见国庆又来你家了。
玲儿显得很淡定,眼皮也没抬,说,他来又能咋的?
来生说,你不能做对不起东山的事。
玲儿完全不是从前的态度了,她硬生生地说,做了又怎么样?我可不想守一辈子活寡。
来生说,你就不怕闹出事来啊?
玲儿却说,大不了是个死,还能咋的?再说了,凭什么东山能在外面搞女人,就不许我找男人?
来生瞪大了眼,他万万没想到,玲儿会说出如此的话,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玲儿这时口气和缓下来,说,来生,俺知道你对俺好,可是,俺是由不得自己啊!
来生说,你找谁不行,为啥找国庆啊?
玲儿说,咱村里除了他,还有几个健全男人啊?
来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是啊,在桃湾村和梨湾村,留在村里的年轻些的男人,除了国庆也就只有他来生了。他望着玲儿,竟然无言以对。他站起来,有些仓皇地逃走了。随后的时间里,来生发现玲儿与国庆来往频繁,两人晚上相聚,白天也相聚,村里已经传出风声了。女人们聚堆儿的时候,已经冲着玲儿的背叽叽咕咕了。有天,来生去挖兔草,在村头遇到兰嫂。兰嫂神秘地向他招招手,让他走到近前,然后告诉他玲儿与国庆的事。他故意一瞪眼说,兰嫂,你别胡说,玲儿可不是那样的人!
兰嫂撇嘴说,哼!年轻轻的一个女人,男人两年不回来了,她能撑得住?鬼才信呢!
来生说,谁像你,发情的兔子似的,谁都能上!
兰嫂让来生揭了短,一怔,忽然就恼了,跳过来就揪来生的耳朵。来生转身就逃。可是,他哪里比得过兰嫂的两条好腿?刚跑了三五步,就让兰嫂一把揪住了。兰嫂用力一拧他的耳朵说,狗来生,你还敢胡说!
来生赶紧告饶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兰嫂没有再拧他,手松开了,叹了一口气说,来生你不知道,女人真的离了男人不行啊!说着,竟然掉起了眼泪。一面抹着眼泪,一面说,如果你刘田哥不去打工,俺能和那个糟老头子搞?刘田能从楼上摔死啊?俺能当寡妇啊?俺能牲口似的和谁都行啊?俺也是个人呢,也是个要脸的人呢!现在,俺活着让人戳脊梁,还不如死了呢!若不是为了儿子,俺早见阎王去了。
来生定定地望着兰嫂,眼前就又闪出玲儿的影子来。来生可不想让别人戳玲儿的脊梁骨,更不愿意玲儿当寡妇。来生忽然决定,要去广州找东山,动员他无论如何也要回来,陪着玲儿在村里好好过日子。
8
来生真的去了广州。
上次去北京的经历,让他有了经验。他的残腿甚至还帮了他不少的忙,无论乘汽车还是坐火车,以及乘坐广州市里的地铁与公交车,他都因残了的双腿而得到关照。一路走着的时候,他就想,难怪金柱要拿他的残疾做由头讨钱呢。
这次广州之行,他是抱着一定要找到东山的决心上路的,尽管他知道去一个大城市找一个人,无疑如大海捞针,但他还是要找,必须找。他要拯救玲儿。不然,这个女人就毁了。他去广州,惟一的线索就是三年前东山给玲儿寄东西时留下的一个地址,还有他的手机号码。临上路的时候,他并没有事先打手机告诉东山,让他去车站接,他怕东山知道他要来,有意躲着他,那样再找到他就困难了。他打算到了广州后,先找到他的住处见他,如果他搬离了别的地方,再打电话不迟。
他看了眼手中纸条上的地址,就进了一条歪三斜四的小巷。沿着小巷七拐八绕地走,迎面有一座破旧的小楼,来生站下,看了看门牌号码,正是东山留下的地址。那小楼上住了好多的人,到处扯着绳子,上面晾晒着衣物,花花绿绿的,像飘着万国旗。正好有个女人下楼,将手里的垃圾顺手丢在早就溢出来的垃圾箱旁。他忙迎上去道,大嫂,我找个人,你知道不?
那女人看了他的两条残腿一眼,皱了皱眉头说,你找谁?
李东山。
那女人又盯了他一眼道,不认识。说着径自上楼去了。
他便决定不再找人问,索性一个门一个门地敲。他登上楼去,就砰砰地敲起了门。可是,他把楼上所有的门都差不多敲遍了,也没有找到东山。他怔在那里,想,难道这个地址弄错了?现在,就该是打他电话的时候了。他便掏出临来时特地买的手机,按下号码。这也是存在他手机上的惟一一个电话号码,里面却传来一个女人软绵绵的声音说,对不起,你拨的号码是空号。
他猛丁就呆在了那里,这一下坏事了,他找到东山的惟一线索彻底地断了。偌大一个都市,他举目无亲,拖着两条残腿,可怎么办啊?
来生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来生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小破楼的,他的脑子里一团空白。他摸了摸衣服内,带来的钱还在,他完全可以坐着车回老家去。但是他如果回家,就更不可能见到东山了。而且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东山或者是有意换了号,不想跟家里联系了,说不定挣了大钱,在广州有了新女人,再也不回老家了;或者是东山出事了,让人家抓了起来,甚至客死他乡。他想,这两种情况东山发生了哪一种,他都不能回老家。他有责任找到他,好给家里一个交待。他想起两人儿时的友谊,想起玲儿现在的样子,忽然咬了一下牙,决定留在广州,不管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找到他。
抬眼看看,天已不早,街上的路灯都陆续亮了。宾馆是住不起的,十元八元的小旅店,他也舍不得住。他想起在北京时,好多人就露宿在街头,有的在桥底下,有的在过街的通道里,倒也能凑合着过夜。他就一边走,一边寻找可以住宿的地方。一抬眼时,看见前面有座高架桥,桥下已经有人睡在了那里。他大喜,就急步走过去,铺开随身带来的褥子,躺了下来。路上折腾了一天一夜,又寻找了东山一个整天,他早累了,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新的一天开始,他就正式开始在这个叫广州的大城市里寻找起来。他知道东山会木匠,在广州的工作是给人搞装修,他就专去那些住宅小区找。只是那些小区里都有保安把着门,他来到门口,无一例外地就让他们拦住了,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入。没有别的办法,他就站在门外等,把眼盯向进进出出的人。晚上他就到广州郊区打工者的聚集地寻找。找到半夜,实在累了,才找个地方住下。好在广州气候不冷,随便找个地方就能睡一夜。遇到雨天也不怕,桥底下,廊檐下,甚至树底下,都能对付。
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瞬之间,竟然两个月过去了,他在广州还是没有寻找到东山的影子。这时候就是夏天了,天热起来,他身上穿的衣物有些厚了,汗总是喜欢在脸上乱七八糟地淌。应该添件单衣了。可是,随身带来的钱越来越少了,他就坚持着依旧穿着那身厚衣服。有一天,他在街上走累了,就坐在马路牙子上休息。一抬眼,看见两个姑娘穿着华美的裙子,楚楚动人地向这边走来,远远地就飘来那种糖果似的香水味道。他就皱起了眉头。没想到两个姑娘越过马路,竟在他面前站下了。她们拿眼打量了一下他,打开挎在臂弯里的包,每人取出一张百元大钞,向他递了过来。
来生奇怪地说,你们给我钱干啥啊?
两个姑娘说,你不是乞丐啊?
来生说,我怎么是乞丐啊?
两个姑娘说,看你还穿得这么厚,这么破,腿又残了,又守在路边,不是乞丐是啥啊?说着将钱一丢就走。
来生就像遭到奇耻大辱,跳起来,拐着残腿艰难地追上两个姑娘,把钱硬是塞给了她们。
这一天,他没有再去寻东山,而是去一个理发店理了发,又进了一个成衣店。在成衣店里,他挑来挑去,咬着牙为自己买了一件衬衫和一条灰色西裤。他在试衣间里穿好走出来,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让人当叫花子了,这才走到大街上。在走到一个十字街头时,他看见有个叫花子在那里乞讨,他跪在那里,不断地向行人磕头。在他的旁边,躺着一个老人,老人盖着一床脏脏的被单,只露出枯草样的发。他望着,一下就想起在北京时,他和金柱演的苦情戏。不过,他和金柱是假装的,骗人的,现在看到的这一对应该不是。他望着,就有了同情心,便从衣袋里掏出十元钱,走过去,丢在了那叫花子面前的破碗里。
那叫花子看见,感激地向他连连磕头。他正挺了胸脯走开时,一下子呆住了,他认出来,那叫花子竟是金柱,他冲口就叫了出来,金柱,怎么是你?
那人听到叫声,抬起头来,马上也认出了他,冲口就叫了一声来生。
来生说,金柱,你不是在北京吗,咋来广州了?
金柱说,说来话长呢!
来生还想说什么,张张嘴又咽了回去,把眼望向躺在那里的老汉。开口正要说什么,金柱将手指在嘴上一竖,发出了一声“嘘”,意思是让他别声张,然后站起来,将那老人扶起,背在肩上,向旁边走去。来生只好跟了过去。不远处有个街头小公园,遍植着绿树,开着一簇簇鲜花,金柱将那人背到那儿,放在一个石凳上,那人竟坐了下来,从头上抓下头套,把眼来看来生。来生立时就怔住了,他认出来,竟是东山!只是他在认出东山后,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因为他发现东山少了一条腿。他的腋窝里多了一条拐杖,下面耷拉着一条空空的裤管!
9
乘坐在出租车里,来生才知道东山的腿是怎么丢掉的。
年前,东山在广州并没有揽到什么大活,他之所以没有回家过年,是因为一年的工钱没有讨到。他打工的那个装饰公司是家刚刚成立不久的公司,在广州承接了一个大的装修业务。谁知装修业务完成了,甲方却只支付了一半的资金,另一半何时支付,连个说法也没有。老板显然是急眼了,就扣留了员工的工资。在年前的那段时间里,东山同七八个外地来的打工者,跟老板讨要工钱。然而,那老板却同他们玩起了躲猫猫,连手机号码都更换了,让他们毫无办法。他们曾求助到媒体,结果也是徒劳。转眼就要快过年了,两手空空无法回家,大家便商量着要去市政府广场静坐示威。哪知,大家刚走在半路上,就让一辆大客车拦住了去路,从车上跳下十来个汉子,将他们扭上车拉走了。
他们七八个打工者被拉到一个山沟里,关进了一所拉着铁丝网的大院里。竟是一个采石场,满山里都是炸烂的石头。他们被关到这里后,就强制性地从山上向下面搬石头。他们排成一长溜,接力似的,一块一块的向下传递,最后将石头集中在大院里,让卡车一车一车地运走。每隔十来步远,就有一个打手横在那里,手里都抄着棍子,谁稍有懈怠,就是劈头盖脸一阵乱砸。他们白天搬石头,晚上就被关在大院里的一座小黑屋子里。小黑屋子里连床也没有,只有一些稻草和一堆烂棉絮。东山知道这是掉进黑窝子了,就想办法逃走。有一天夜里,他发现看守歪在那里睡着了,就悄悄从黑屋子里溜了出来。
他的腿就是从山上滚下来之后跌断的,等他拖着一条断腿爬出山,人早昏死在那里。幸亏他遇上了一位好心人。好心人将他送进了医院,并给他支上了医疗费。一个月的医治,他的命虽然保住了,却永远失去了一条腿。从医院里出来,他没有回老家,他不想让村里人看到他打了一年工,得到这样的下场,也不想以这样的模样面对玲儿,就留在了广州。因为已经无法再干体力活,他就在街头当起了叫花子。他残着一条腿,又有这么一段可怕的经历,便博得了大家的同情,好心肠的人们都纷纷相助,算算得来的钱,竟然比打工时干苦力活挣得还多。他便继续乞讨。一天,在街头遇上了从北京转点来到广州的金柱。
两个伙伴聚首,一番感叹唏嘘之后,便开始了合作。
出租车在街上行走着,来生听东山讲述着自己的遭遇,感到了一种惊心动魂,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天下还有这样的事啊?
东山叹了口气没说话,金柱开了腔,咱们这些乡下人,到哪里都是被欺负的!
来生说,既然受欺负,那还不快回咱们老家啊?
金柱说,回老家,还不是受一辈子穷?
来生说,总比让人欺负着强啊。
金柱望了来生一眼,没再吭声。这时候,出租车就来到了广州的郊区地带,在一条乱糟糟的街道上七绕八拐,进了一个不错的住宅小区。三人下了车,付了车费,进了一栋高楼,乘着电梯徐徐而上,就打开了一个单元房的门。那单元房虽然不是太新了,装修得也简单,却有厨有卫有客厅。来生知道,住这样的地方,对外来的打工者来说,是够奢侈的了。
见来生拿眼在屋里扫来扫去,金柱得意地说,来生,这就是当叫花子的好处,你如果干别的行当,只有住那些地下室、大杂院。
来生说,你搞骗人的勾当,在广州也会让人揭穿啊。
金柱说,那就再转移呗,中国大着呢!
来生就不吭声了,转眼去望东山说,东山,你知道我来广州是干什么吗?是来找你的,我要你跟我马上回家。
回家?东山苦笑笑说,你看我这样,怎么回家啊?回家还怎么活啊?
来生望了一下他空荡荡的裤管,想起他的遭遇,心里有点发酸道,东山,你就认命吧。像我,两条腿都残了,不是也一样活?
东山却大声叫起来,说,不!我这辈子就是死了也不再回家了!
来生急了,说,你不回家,玲儿怎么办?你不能丢下她不管吧?
玲儿?东山突然冷笑了起来,说,来生,你还提玲儿?一提起她,我就气得肚子炸,她和国庆的事,你当我不知道啊?
来生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了。过了半天他才开腔道,东山,这事也不能全怪玲儿,你若是不外出打工,玲儿能做出这样的事?还有兰嫂、春芹,她们都有她们的苦处呢!
东山没吭声,一直在一边冷眼相观的金柱突然一声吼,来生,你别提春芹,一提起她,老子就想杀人!她给老子把脸丢尽了!
来生回他一嘴说,你在外面当叫花子,还搞骗人的鬼把戏,就不觉得丢人?
金柱被堵得无话可答。
来生便说,金柱,东山,咱是乡下人,再穷再贱,都是有尊严的,咱不能为了钱,连尊严也不要了啊?
金柱突然哈哈大笑说,尊严?尊严他妈的值几个钱?要尊严,你就得受穷,就得……尊严顶狗屁用啊?
东山突然冷笑起来说,我丢了一条腿,老婆也给别人睡了,我还有尊严吗?说着抱着脑袋大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越哭心越悲,越哭越止不住地哭,哭到最后,竟用脑门嘭嘭地去撞墙。
来生还是平生头一次见东山哭,而且是如此痛苦地哭,他怔住了,骇然地瞪大了眼。他又看了看他空着的裤管,想起玲儿同国庆发生的事情,鼻子一酸,一旁的金柱脑袋耷拉了下来,眼圈也有些发红。三个同村同年的伙伴坐在那里,流着泪水久久没有说话。时间似乎过去许久许久,东山不哭了,抬起头在那儿发怔。来生望着他撞得发青的脑门,又开了腔,他用乞求的目光望着东山和金柱说,东山,金柱,听我的话,咱们还是回老家吧。咱老家虽然是个穷山沟,可没有人欺负咱们啊。你们回了家,咱们兄弟就能天天见面,多好啊?强似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怕是有一天连命也丢在这里了。
东山与金柱却一齐摇起了头。
金柱说,来生,你就别劝了,我们是不会回去了。倒是你听我和东山的,留在这里吧!在这里,咱们三个人天天在一起,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多好!再说了,你本身就是残疾,你去乞讨,并不是欺骗,保你钱花不完,说不定还能找上个漂亮的媳妇呢。
东山说,对,来生,你就留下来吧。等有一天,咱们每人挣上一百万,再弄个城里媳妇,然后就回村,那多风光!
两人说着话,都拿热切的目光望着来生。有那么一刻,来生还真动心了。但他一想到那个桃湾村,一想到那里还有玲儿,他的心就又沉下来。他说,我是不会留下来的。
10
来生回到桃湾村的时候,地里的庄稼已接近成熟,树上的桃子已长全身量,累累的果实挂满枝头,有些早熟的品种都开始下树了。路过玲儿家的桃园时,他站了下来,却没有看到玲儿。记得春天从北京回来时,他回村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她。此次从广州回来,他第一个想见的人也是她,然而,桃园里却没有她的身影。他略有失望地叹一口气,快要走到村头的时候,看见兰嫂在桃园里摘桃子,她从桃树底下钻了出来,将他拦在了那里。兰嫂说,来生,你咋不年不节地回来了?
来生临离开村子的时候,并没有对大家说要去广州找东山,只是对大家说去打工,便说,在城里打工,人生地不熟,孤单,还是回家的好。
兰嫂说,这么说,今后你再也不走了?
来生说,打死我也不走了。
兰嫂望着来生,忽然就感叹了起来,说,一个光棍儿,倒是挺恋家,那些有家有口的,却一走就不想回来了!
来生还记得,春天他从北京回来时,在村头遇到玲儿,玲儿就发过这样的感叹。看来女人和女人,心都是相通的啊。来生感慨着,想想又说,玲儿家的桃子都熟了,咋不见人啊?
兰嫂犹豫了一下说,来生,你还记挂着她啊?告诉你,玲儿出事了!
出事了?出啥事了?来生心里一紧。
兰嫂张张嘴想开腔,一抬眼,看见来了个收桃的贩子,突突突地将三轮车停在她的桃园旁,便对来生说,来生,一句话说不完,你就别问了,很快你就知道了。说着丢下来生,向三轮车走过去,跟那桃贩子砍起了价。来生锁紧了眉,急急地朝村子里走。他想快点见到玲儿,了解玲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自己的家门前,也就是到了玲儿的家门前。他站下来,将背在肩上的包裹顺手一丢,就去敲玲儿家的门。可是,手已经伸出来了,却又定格在那里了。玲儿家的院子大门竟是关闭着的,上面还落了一把大大的锁。那是一把将军锁,上面竟然有了些锈迹,显然是锁了好久没有打开了。他立刻就意识到,玲儿出的事情非同小可,本来就残着的两条腿,不知怎么就软了,差点瘫坐在地上。
吃过晚饭,来生去兰嫂家取兔子时,从兰嫂那里知道了玲儿的情况。原来在来生去广州不久,玲儿与国庆的事情就让国庆媳妇知道了。国庆媳妇气得鬼哭狼嚎,带着娘家十几口子人闯来,将玲儿打了个皮开肉绽。末了还不罢休,又将她身上的衣服扒了个精光,找条绳子牵着,在村巷里游了街。事发的第二天,玲儿就疯了。疯了的玲儿天天脱得光光的,在村巷里乱跑。折腾了半个月之后,她的娘家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爹就带着她到省城治病去了。如今一晃一个半月过去了,还没有回来。听到这里,来生心如刀搅,眼前仿佛现出玲儿被扒光衣服羞辱的情景。
在他心中,玲儿,是纯洁无瑕的仙子,是不可侵犯的圣女,是他心中永远的爱慕与呵护,这样一个女人,怎么能受到如此的羞辱呢?他的心都碎裂了,肝肠都断了,浑身都颤栗了。他突然站起来,转身就走,连兔子也不要了。兰嫂追在后面说,来生,你干啥去?
他边走边说,我到省城看看玲儿去!
兰嫂拦住他说,来生,你是玲儿什么人?你凭啥去看她?
来生说,我不管是她什么人,我就是要去看看她!
兰嫂说,来生,玲儿去的是省里的疯人院,你去也白去,人家不会让你进门的。
来生定定地望着兰嫂,就跌坐在地上。
夜里,来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没有睡着觉。翌日,他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了些。他想,即便是自己跑到省城看望了她,对她也没有多大的意义,毕竟自己和她只是从小长大的伙伴。因此,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惟一要做的事情,除了侍弄那几只兔子外,就是支着耳朵听玲儿的消息,盼着她快点将病治好,回到桃湾村来。然而,秋天过去了,地里的庄稼全收尽了,玲儿还是没有回来。这之间,村里却发生了一件事,那个跟着兔毛贩子私奔的春芹突然回到了村里。据说,她是让贩兔毛的甩了之后回来的。春芹在村里住了几天后,因为处处遭人白眼和挖苦,一横心,又走了。不久,村里有去县城办事的人回来说,春芹在县城租了个门面房,搞起了按摩。名义上是按摩,其实就是做鸡。天天打扮得妖精似的在门口拉客。听到这个消息的来生在打了半天怔之后,也只有无可奈何地叹息了。
冬天这时候就来了,树上的叶子全给从西伯利亚刮来的风掠荡光了,桃湾村变得一派萧瑟。忽然有一天,天陡地阴了,一场大雪纷纷而下,让村子成为冰乡雪国。时间进了腊月。年也就快来了。大约就在刚进腊月不久的一天,桃湾村又发生了一件事,兰嫂死了。她将自己吊在了家里的梁头上。
兰嫂自杀,是因为她的儿子。
兰嫂与刘田的儿子已经十四岁,在镇上读初中,他不知道从谁那里听到兰嫂的风流事,羞愤难当,竟然出走了。临走还给兰嫂留下一张纸条,说再也不认她这个娘,再也不回桃湾村了。兰嫂急得要疯,跑到外面去找儿子。找了半个月没有找到,回来的她就完全彻底地绝望了,一根绳子将自己挂在了房梁上。
兰嫂变成一堆黄土的那一天,天又阴起来,一阵冷风刮过,纷纷扬扬的,又下了一场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这场雪比第一场还要大,雪花如鹅毛乱舞,落个不停,压得树枝子都断了不少。那一天,村里种桃树的人家,都跑到桃园里给桃树除雪,一个个手里挥动着长长的竹竿。大家正忙活着时,就见一辆中巴车从远处驶来,在村边的路口停下了。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两个人相互搀扶着,慢慢地向村里走去。大家认出来,是玲儿和她的爹。
玲儿回来的时候,来生正在家里给兔子剪毛。一只兔子剪到一半时,忽听院外一片乱,似乎有人在喊玲儿回来了。开始,他以为耳朵出现了幻觉,没当一回事,埋下脑袋继续剪,剪了没两下,院外又传来说话声,他忙将剪子一扔,把兔子随便丢在房内,跑到门口去看,只见玲儿家一直关闭着的大门果然打开了,玲儿真的回到桃湾村。
来生站在那里,在定了定神之后,快步走进玲儿家。穿过院子进了房门,玲儿家已经挤了不少村里人。玲儿正坐在床沿上愣神,她的头发乱着,脸浮肿着,还黄黄的,人似一下子老了几十岁,那眼神直直地望定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他走到她面前了,她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说,玲儿!
玲儿没有动。
他说,玲儿,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来生啊?
玲儿还是呆呆地一动不动。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玲儿的爹走过来,叹息一声说,来生,你别叫了!玲儿她,她就这样了。
来生望着玲儿终于说不出话来。
村里人叹息着,陆续离开了玲儿家。来生枯坐了一会儿,见玲儿还是一脸木然,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离去。一进自己的家门,他就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浑身就像虚脱了似的没有了力气。他不相信玲儿会变成这个样子。过去的玲儿是活泼的玲儿,是快乐的玲儿,是美丽的玲儿,是灿烂的玲儿,可是现在,她却呆成了一个傻子,一截毫无生气的木头。想着好好的一个人变成这种样子,他突然就生出大哭一场的欲望。他鼻子一酸,嘴一咧,真的就大哭了起来。他哭得声音很大,呜呜的,连那只剪了半拉毛的兔子都蹦过来,奇怪地拿眼来望他。不知哭了多久,他不哭了,擦了擦眼泪,高高地支起了耳朵。他听到村子里,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开始他很奇怪,不知道放鞭炮干什么,但马上他就明白了,他知道,这是村里谁家外出打工的回来过年了。他闪着泪光的眼睛灿然地一亮,却又悠地一下暗淡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好伙伴东山与金柱,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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