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某日,一天跑了700公里,最后一站是无锡。同行的友说,无锡有什么传奇说来听听。
回他:太多了,瞎子阿炳、大阿福、徐悲鸿。
友抽抽鼻子,说弄点小众的,别人不知道的。
回他,1935年,有一场现在看来意义非凡的婚礼——钱钟书和杨绛。
那是典型的一见钟情:清华校园里匆匆一面之后,钱写了信,简短的一句话:工字厅见。
见面后,钱的第一句话是:我并不是像传闻中的那样已经定婚了。
杨也一笑:我也并非传闻中那样,是费孝通的女友。
如此,简单爱,心有灵犀的成全。63年的守候相伴,还需要什么热烈的言语吗?
钱钟书说,在见到她之前,我从未有过想结婚的冲动。娶了她之后,也从未再想过娶哪个女人,也从没后悔过娶她。
一个妙笔生花的大文豪,就这样朴素地写自己的爱。朴素到想起一些人,就有流泪的欲望。
为了让钱钟书安静地写《围城》,杨不惜去给人做家庭教师来贴补家用;杨翻译《唐·吉诃德》时,钱居然和出版商因为多拿两万元稿费争得面红耳赤。
扶持、支持,可以不要面子,可以放下一切,说得简单,做到很难。
“文革”时,用规规矩矩的隶书自己动手写了两块“反动学术权威”的牌子,每天早上吃罢早饭就彼此替对方挂在胸前,然后彼此欣赏一番,再拉着手心满意足地出去。理由只有一个:那些批斗我们的家伙写字简直太滥了。就这么荣辱不惊,儒雅不失,童趣也不失。钱被贴了大字报,杨就用正笔小楷在大字报上贴上纸条,替先生澄清。而那些纸条常是被人揭回家去当做描红的范本;杨被罚扫厕所,钱每每如厕都大呼太干净了,像我家的墙壁一样整洁,这哪像是精通四国语言的翻译家啊,分明就是个保姆大妈,不对,分明就是我钱钟书的老婆。
然后两个人握着扫帚,相视微笑。
女儿钱媛夫妇相继故去,而钱也病在床上,杨挣扎着强作欢颜。她说,“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顾人,男不如女,我尽力保养自己,争取‘夫在先,妻在后,错了次序,就糟糕了。”
幸好没错了次序,1998年,钱钟书先她而去。从此,她一个人住在北京一家平常的四合院里,守着旧宅。她不许学生给她封阳台,因为“钟书离开时,这里就是这样子的,直到我死,我还要保持钟书在时的样子。”
100岁的老人,当记者问她为什么不请个保姆照顾的时候,她说:钟书在时,家里没有保姆,于是我想我也不需要。我照顾了他一辈子,我想我也可以照顾自己一辈子。
在记者的目光下,这个100岁的老人颤微微地挪上椅子,慢腾腾地换日光灯管;然后把书稿交给记者,“这是我最后一本书,我想我没精力和时间再写下一本书了,这最后一本书,叫《我们仨》,我,我的女儿,还有他,我的钟书。”
不久后,书出版了,书的扉页上,简短的一句话:我一个人,怀念我们仨。
丁强摘自《滨海时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