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筠
1968年1月30日,农历大年初一,天气晴却寒冷。一大清早,一支由25辆汽车组成的车队从保定市区悄悄出发,一路向南。
车里坐着的都是河北省的高级干部们。他们中有些来自省委省政府,有些来自省军区,有些来自各直属单位。每个人都神情肃穆,一路无言。身后这座华北古城找不到往年春节时的喜庆气氛,到处弥漫着剑拔弩张的躁动。起因是几天之后,它将不再是河北省的省会。
这是保定市第二次被剥夺省会的地位,起因是一个仓促又不得不做出的决定。左右保定和石家庄这两座城市命运的,是两条铁路线,是所谓的工业基础,但更重要的是一份军方报告。
此前的两年时间里,持续的武斗让设在保定市的河北省军政机关无法维持日常工作。1月16日至28日,北京军区在京召开河北省革命委员会筹备会议,会议认为,石家庄市的“工人阶级队伍比较坚强,可以形成全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会后,北京军区代司令员郑维山和政委李雪峰向中央呈送了报告。
自提出申请至得到批准,再到大年初一搬迁、大年初五宣布革命委员会成立,河北省省会的迁移前后仅用了七天。旁
建国后,先后有数十座曾经的省会城市被“遗弃”。
其中既有开封、保定、吉林这样历史上长期作为地区中心的古城,又有南充、泰州、承德这些今天的四线小城。
要当省会,首先要有省一级的行政区划。建国后,中国最多时共有53个省级行政区,因此就比现在多了近20个“省会名额”。当时,在中央政府和省政府之间,还有六大区这一行政级别。
1954年是中国行政区划变动最大的一年。六个大区全部撤销,11个直辖市先后划归到省,一些省份合并或撤销。几座自南宋时期“行省”概念出现后就长期作为行政中心的城市——如开封和安庆,也让位于一些历史不足半个世纪的新兴城市。
从河南省省会由开封迁往郑州的例子里,可以清楚地看出新行政中心的甄选逻辑。
在丢掉省会头衔后的几十年里,开封市市民曾一直愤愤不平地抱怨:郑州能成为省会,完全是因为地理优势——京汉、陇海铁路在此交会。这一猜测,也在后来陆续公开的档案资料中得到了印证。
1952年8月5日,河南省人民政府提请当时的中南大区军政委,提出把省会从开封迁往郑州,报告中只用寥寥几句就写清了理由:“……开封市位置偏于全省东部,指导全省工作多方不便;郑州市则为中原交通枢纽……”
不到两个星期,报告得到大区批准,一个月后,中央政府复函同意。
能最终成为省会,郑州最该感谢的人是清末湖广总督张之洞。在主持修建京汉铁路时,黄河大桥的选址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张之洞考虑到开封市海拔高度低于黄河河床,水患严重,最终在比利时专家的建议下选址郑州。再后来,东西走向的陇海线开通,与京汉线交会于郑州。可以说,早在半个世纪以前,郑州取代开封就已经埋下伏笔。
基于类似的原因,在1954年的行政区划大调整中,三座“火车运来的城市”——长春、哈尔滨和合肥,分别取代了吉林、齐齐哈尔和安庆成为各省的省会。
更改行政区划,往往只需一纸公文,而实际执行中,在物理上迁移一省政府成千上万名干部群众的工作地点,却并非易事。
省会迁移前,河南省和郑州市达成一致意见。省政府办公用房、职工宿舍、医院和部队的营房等由河南省负责;而道路绿化等基础设施加上邮政、银行、书店、商业和浴室这些配套设施则归郑州市承担。1953年,当时还未撤销的内务部致电河南省省政府,询问省会迁移进度。省政府回应说,由河南省负责的项目进展不是很顺利,先开工建设的主要是平房宿舍,办公大楼还在设计,因此迁移时间无法确定。
郑州这座新兴省会的建设过程,可以看成是那个时代重点城市的规划模板。一位名叫穆欣的苏联专家为这座城市画出蓝图:以火车站作为城市大门,以火车站至省政府办公大楼的马路为主轴线,让所有人一下火车就能看见省政府大楼;再由主轴线向周围辐射出主要道路,放射式的格局很像莫斯科——虽十分壮观,但几乎所有的道路都是东北、西南走向的。
1954年春,当时的河南省省委第一书记潘复生来到郑州,他指出了问题所在——中国人喜欢正北正南的朝向,不能照搬莫斯科。规划图调转45度,成了一个标准的“棋盘”,城市建设随之改换了格局。
一场围绕省会的拉锯战——尚未结束与郑州一样,石家庄也“生长”在铁路线的交会处。但河北省省会最终从保定迁往石家庄,不论过程还是原因都不像河南省省会迁移那么简单。建国后,保定两次成为河北省省会,又两次被“遗弃”,只有广西省桂林市有过类似的遭遇。
1954 年,在第一次省会迁移大潮中,河北省就曾请示将省会迁往石家庄市,并预计用三年时间建成新省会。请示获得批准。然而一年后,在中央“厉行全面节约,反对一切浪费”的要求下,搬迁暂缓。
但省会第一次搬迁并没有等待太久。1958年,直辖市天津被降级划入河北省,河北省人大决定将省会转迁天津。
当时正值“大跃进”的启动阶段,苦于工业基础落后、缺乏带动城市的河北省得到了一个顺理成章的新省会。
全省上下很快行动起来,但与河南省的上下联动不同,河北省很多部门对搬迁表现得并不积极:省话剧团、歌舞团、戏曲团等许多文艺单位就没有搬到天津。它们的选择颇有先见之明——1966年,天津市又改为中央直辖市。河北省省会在八年之后重回保定。
省政府和直属各部门在天津的八年时间里机构扩大,人员增多,迁移难度自然大过八年前。甚至一直到今天,回迁工作依然没有全部完成——在天津成立的河北音乐学院(后改名天津音乐学院)留在了天津市,河北省此后再没有属于自己的音乐高等院校;河北工业大学也留在了天津市,也就是说,天津市区至今仍有一所归河北省主管的211大学。
因为当时保定市区住房紧张,难以容纳全部省直单位,一些厅(局)还搬到了保定市周围各县办公:省商业厅搬到了定县(今定州市),团委则搬到了清苑县。endprint
实际上,建国之后搬迁次数最多、搬迁动议最频繁的就是河北省省会。
两年后,因武斗导致的长期混乱局面,河北省省会在大年初一的早晨仓促间搬往石家庄。与保定冷清的春节气氛截然不同,1968年2月3日,农历正月初五,石家庄人用锣鼓和彩旗庆祝新的革命委员会成立,迎来了足足迟到了11年的省会称号。
这还不算完。之后的日子里,河北省省会回迁保定的消息还是不时传出。1970年,毛泽东到南方视察时路过石家庄,还特意找到省革委会负责人李雪峰,询问省会是设在石家庄好还是设在保定或天津好。李雪峰回答说:“石家庄离太行山近,太行山很深,还是在石家庄好。”
毛泽东听罢没有明确表态。
仅仅过了一年,新一届省革委会领导又向中央请示,提出要将省会迁回保定。最终,周恩来的批示终结了省会在三座城市间摇摆的历史:“河北省省会不要再迁。”
省会被火车和汽车运往别处,老省会城市几乎瞬间陷入沉寂。
没做过省会的城市无法理解开封和保定的落寞。上世纪50年代初,开封和郑州人口大致相当,而今天,郑州市总人口是开封的两倍,经济总量是开封的近五倍。不做省会,不仅得不到来自本省和中央的资金扶持和政策倾斜,甚至连高速列车都会呼啸而过,不做短暂的停留。
原因很简单。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除了外交、国防、金融、货币等少数职能由中央政府承担外,不少职能在统一领导、分级管理的原则下由中央和省级行政机关共同承担。省政府的权力范围,甚至与一些欧元区小国的中央政府相差不大。
这就让省会城市承载了太多功能。所谓省会,原来只是指行政中心,即省政府所在地,但事实上,几乎所有省会城市都在或短或长的历史中被倾力打造成本省的经济中心兼文化中心,不论它们成为省会之前的地位如何。最近几年,省会城市掌控的资源优势甚至超出以往:如西安和长沙,最高峰时固定资产投资占全省的比例接近40%。
2011年,《四川日报》和《成都日报》对同一则新闻的报道,无意中透露出省会城市的资源集中度。这两篇关于全球500强企业在四川落户的新闻,一篇提到落户四川省的有189家,另一篇提到落户成都市的也是189家。也就是说,大企业走进一个省,省会城市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而美国排名前十的大企业里,不但没有一家把总部设在首都华盛顿或经济中心纽约,也没有任何一家的总部位于州首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