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活态史诗《亚鲁王》看苗族的生态伦理思想

2014-06-25 13:25蔡熙
鄱阳湖学刊 2014年2期

蔡熙

[摘 要]在麻山苗族丧葬仪式上唱诵的活态史诗《亚鲁王》,蕴含着丰富的生态伦理思想。麻山苗人认为,人与自然的关系就是“子”与“母”的关系,对动植物的崇拜成了他们亘古不变的宗教信仰。在万物有灵信仰的基础之上形成的动植物崇拜和图腾崇拜,形塑了亲近自然的生态文明观,表征了苗人敬畏、顺从自然并与自然融为一体、和谐共生的生态智慧。这种生态智慧在丧葬仪式中世代相传,化为族群成员出于信仰而约定俗成的一系列生态民俗和生态禁忌,从而创造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境。

[关键词]活态史诗;《亚鲁王》;苗族生态伦理思想

[中图分类号]B82-058;Q98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848(2014)02-0019-08

[作者简介]蔡 熙(1968—),男,湖南永州人,文学博士,贵州省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从事比较文学和贵州文化研究。(贵州贵阳 550002)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亚鲁王》的文学人类学研究”(13XZW024)的阶段性成果。

Abstract: King Yalu , the living epic sung in the funeral ritual of Hmong of Ma Shan area, contains a wealth of eco-ethical thought. Hmong of Ma Shan believes tha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nature i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ld” and “mother”, and the worship of animals and plants is their everlasting religion. The worship of plant and animal and totem based on animistic beliefs shapes the concept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close to nature, and characterizes ecological wisdom of reverence and obedience to nature and living in harmony with nature. This ecological wisdom is spread in the funeral ceremony from generation to generation, and melted into a series of eco-folk convention and ecological taboo proceeded from beliefs of family members, thus creating harmonious habitat between man and nature.

Key words: living epic; King Yalu ; eco-ethical thoughts of Hmong

在苗族丧葬仪式上唱诵的活态史诗《亚鲁王》,直到2009年紫云县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中才意外现身,同年成为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的重点项目,并被文化部列为2009年中国文化的重大发现之一。2010年5月《亚鲁王》被文化部列入国家级民间文学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1年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2年2月由中华书局出版,并入选中国社会科学院六大学术事件,与中国作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等事件相提并论。《亚鲁王》蕴含着丰富的生态伦理思想,表征了远古山地苗人对人与自然、人与动物关系的朴素认识,可以说是一部活在苗族丧葬仪式中的“绿色史诗”。本文拟对《亚鲁王》中的生态伦理思想进行探讨。

一、人乃自然之子: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独特认知

麻山苗人认为,亚鲁是他们的祖先,是亚鲁把苗人带到这个地方来定居的,亡人要走的路,就是沿着亚鲁迁徙的路线回到过去曾经生活过的东方老家。因此,老人去世后一定要请摩公①为之开路,唱诵《开路经》,并砍马为亡灵送行,一步一步把老人的灵魂送回东方老家。《开路经》讲述了宇宙和人类创世的由来:“有了天,才有地。有了太阳,才有月亮。有了种子,就有枝丫,有了女人,才有男人。有了天外,就有旷野,有了大地,才有人烟。有了太阳,就有白天,有了月亮,才有黑夜。有了种子,就有生灵,有了根脉,才有枝丫。”②它生动而形象地表达了麻山苗人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独特的认知。在太初太古时代,包括天地、花鸟虫鱼及人类鬼神在内的万物尚未诞生,苗族创世大神董冬穹造天地,开始并没有成功,“董冬穹造的坡土不安稳,董冬穹造的山坡不牢靠。天德越不下雨,地德雪不长草。树木不发枝,竹子不长叶,树林不结果,竹子不拔节。”③经历多次反复,在深刻认识到树木的作用之后,董冬穹造天地才得以成功。“造了哇哼哇哆(树木名)树木,遮挡太阳撑起土丘山陵,造了哇哼哇哆树木,蓄住雨水浇灌山陵土丘,造玛许玛项为土丘山陵拴衣带,造蕨草为土丘山陵搭头巾,用刺蓬为土丘山陵包头帕。董冬穹造的土坡才安稳。”④创造天地之后,董冬的头等大事就是创造草木和生灵,“董冬穹在大地造了一千种草木,董冬穹在地上造出一百样生灵。”⑤

有了草木、生灵,才有人类繁衍。博尼迦阿蒂翁琼来董冬穹家三年,还没有生子,于是董冬穹又娶了波尼珑哈啦丹;波尼珑哈啦丹来董冬穹家三年,没有奶汁,也不会生子。波尼珑哈啦丹去问指导神偌和婉,偌和婉告诉波尼珑哈啦丹:“你去天外中央牛集市种棵高高的构皮麻,你去下方中间兔集市种棵高高的构皮树。你割开构皮麻取奶汁,你划开构皮树得奶水。你包粽巴喂娃儿,你煮粽子喂儿子。”⑥麻山苗人认为,构皮树是生命之源,波尼珑哈啦丹种下构皮麻、构皮树之后才有奶水喂养娃儿,生下的七十个儿女才成活,之后才出现子孙繁荣昌盛的局面。endprint

麻山苗人从对大自然的直观体悟中得出的关于人类起源的朴素认识,揭示了一个朴素的生态观念,即人类是大自然之子,是自然界长期演化的结晶。这一认识与流传于黔东南的《苗族古歌》有异曲同工之妙。《苗族古歌》中唱道:枫树砍倒了,化作千万物,树根变泥鳅,树桩变铜鼓,树圪瘩变成猫头鹰,树叶变燕子,树梢变鶺宇,树心变成蝴蝶妈妈,蝴蝶妈妈生下十二个蛋,孵出了龙、虎、蛇等和人类的始祖姜央。⑦

既然人类是大自然之子,人类与自然万物就须臾不可分离。史诗《亚鲁王》讲述了苗族首领亚鲁王率领臣民收复疆土、征战和迁徙的历史。无论亚鲁王走到哪里,各种动植物都尾随而来。当亚鲁王迁徙到哈榕呐丽时,摩公唱道:

羊天,成群的羊过江而来

大群羊逐浪跟随而到

鸡天,成群的鸡过江而来

大群鸡逐浪跟随而到

狗天,成群的狗渡江而来

大群狗浮水尾随而到

猪天,成群的猪渡江而来

大群猪浮水尾随而到

牛天,成群的牛渡江而来

大群牛浮水尾随而到

马天,成群的马渡江而来

大群马浮水尾随而到

猴天,成群的猴渡江而来

大群猴浮水尾随而到

虎天,成群的虎渡江而来

大群虎浮水尾随而到

蛇天,成群的蛇渡江而来

大群蛇浮水尾随而到

龙天,成群的龙渡江而来

大群龙浮水尾随而到

兔天,成群的兔渡江而来

大群兔浮水尾随而到

鼠天,成群的鼠渡江而来

大群鼠浮水尾随而到

稻谷种跟随而来

糯谷种尾随而到

红稗种跟随而来

红稗种尾随而到

麻种跟随而来

麻种尾随而到

棉花种跟随而来

棉花种尾随而到

青冈树跟随而来

青冈树尾随而到

豆冠树跟随而来

豆冠树尾随而到

五陪子树跟随而来

五陪子树尾随而到

椿菜树跟随而来

椿菜树尾随而到

杉木树跟随而来

杉木树尾随而到

枫木树跟随而来

枫木树尾随而到

万物跟随来了

万物尾随到了①

麻山苗人深居喀斯特大山深处,这里自然环境恶劣,山多土少,石多水少,他们用双手硬生生地打造出层层坡土,在土薄水少的坡土上种植产量很低的苞谷。

在石头缝隙中收获苞谷,这使生活在贫瘠深山的麻山苗人对动植物的重要性有着独特的体认,即便他们的集市也是以动物来命名,被称为龙集市、蛇集市、马集市、羊集市、猴集市、鸡集市、狗集市、猪集市、鼠集市、牛集市、虎集市、兔集市等。

二、动植物崇拜:麻山苗人永恒的宗教信仰

由于麻山苗人认为人与自然的关系就是“子”与“母”的关系,生活在贫瘠深山的苗人对动植物的崇拜也就成了他们亘古不变的宗教信仰。这种信仰虽然不像一般宗教那样有教义教规,但有严格的仪式和禁忌。它深入到苗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一种集体意志支配下的无意识行为,一种民间的共同信仰,千百年来在石山深处创造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境,这在史诗《亚鲁王》中有着生动的反映。

(一)植物崇拜

史诗《亚鲁王》中的天梯神话说,远古时候,12个太阳同时出来,暴晒大地,人们戴着钢锅去种庄稼,庄稼颗粒无收,族人填不饱肚子。亚鲁王的女儿波德布在岜几被晒死,波德月在岜果中暑。于是亚鲁王派卓玺彦去射日月。卓玺彦爬上17丈高的马桑树、17丈高的杨柳树,用钢箭把多余的11个太阳射落,人们才得以安居乐业。马桑树不是高大的乔木,而只是簇生的灌木,却被苗族人想象为沟通天地的神树。苗族有崇柳的习俗,认为柳树可以通天,是通天之神树。苗族以马桑树和柳树作为天梯,因为它们都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能够滋润大地,哺育万物。故而,通天之树,亦称为生命之树,因为它能够连接两个非现实的物理空间,并且这两个空间的沟通具有起死回生的神力。

苗族有生命树崇拜的习俗,不仅在神话中把树作为连接人与神之间的“天梯”,而且这种生命树的崇拜观念也出现在丧葬仪式中。在苗族的葬礼中,大都要为亡人举行砍马仪式,在砍马场栽有一棵杉树,杉树的上端挂一束红稗,营造仪式的神圣空间。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摩公开始唱诵《砍马经》:“鲁来嫩草养,多王受优待,享福不知福。吃鲁命中树,啃鲁命中竹。”“白天嫩草喂,夜晚精料养。多王受优待,享福不知福。又吃鲁命树,又啃鲁命竹。”①《砍马经》的主要内容是讲述杉树与亚鲁王的关系。这棵杉树是亚鲁王的生命树,这匹马亚多王是亚鲁王的战马,亚鲁王依凭这匹战马连打胜仗。亚鲁王精心饲养亚多王,但亚多王偷吃了生命树上的粮食种子,害得族人失去耕田的种子,亚鲁王含泪把战马砍死,以惩罚它所犯的过错。摩公在唱诵中,把树和马都一视同仁地看做有意识的平等的生命个体,这是万物有灵观念在苗族丧葬仪式上的体现。实际上,把树作为天梯是一种原始的树木崇拜,而人类对树木的崇拜是基于树木本身的生命机能。

(二)动物崇拜

在苗族史诗《亚鲁王》中,对每一种动物的称呼,都冠以“祖宗”二字。在远古苗人看来,在造天地时代,所有动物都与先祖亚鲁一样是他们的祖宗,这一称谓口耳相传,相沿成习。比如第一章第一节唱诵道:“是萤火虫祖宗去找来火种,萤火把火种带到沙石关。”②“女祖宗蝴蝶寻来糯谷种,男祖宗蝴蝶找来红稗种。”“糯谷祖宗说往后你下崽在我叶梗上,红稗祖宗讲日后你下蛋在我叶子上。蝴蝶女祖宗从龙洞找回成千糯谷种,蝴蝶男祖宗从深坑寻来红稗种。”③还有察看疆域的青蛙祖宗、猫头鹰祖宗、老鹰祖宗、牛祖宗等。在麻山地区,这些被尊称为祖宗的动物,享有“特权”,人们不仅不能伤害他们,而且还要尊崇自己的祖宗,这个习俗一直延续至今。endprint

在史诗唱诵的各种动物祖宗中,鸡祖宗的地位尤其突出,鸡和亚鲁王有着特殊密切的关系。亚鲁王每迁徙到一个地方,都要“用鸡蛋卜算,拿鸡骨预测。看鸡蛋占卜疆界,观鸡骨预测领地”。④史诗唱诵了亚鲁王对待鸡的态度:起初亚鲁王迁徙时抛弃了保家鸡,后来这只鸡随着牛马留下的脚印找到了亚鲁王。这只鸡向亚鲁王讲述了它对苗人的诸多好处,公鸡有公鸡的用途,母鸡有母鸡的用途;鸡又通灵性,能唤醒日出。史诗唱诵了鸡鸣日出的神话:很久以前,天上没有日月,天下一片漆黑,于是亚鲁王派人造日月,但是日月造成之后,却不见日月照大地,于是亚鲁王先后派蜜蜂祖宗、黄牛祖宗去喊日月,但都没能喊出来,最后亚鲁王派身材弱小的鸡祖宗旺几吾去喊日月,将日月喊出来了。

因为鸡通灵性,所以麻山苗族人认为,鸡能引导人的灵魂。人死之后,鸡能够带领死人的灵魂返回到东方故乡。在开路仪式中,摩公左手执剑,右手提着一只公鸡,边唱边把鸡前后移动,通过这样的方式将亡人的灵魂送到祖先的故地。摩公唱完最后一部分,把用来给亡人开路的鸡在地上摔死,然后用竹子纵穿鸡的身体,插在饭篓上给亡人在阴间食用,是谓杀鸡开路。杀鸡给亡人指路,首先将亡人送到东南方,然后再转回到门口,接着送到西方。

三、万物有灵与图腾崇拜:苗族生态伦理思想的基础

苗族史诗《亚鲁王》对于自然界以及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详细描写,对于人与动植物之关系的叙述,认为人类是大自然的儿子,动植物是人类的祖宗的自然观,生动地镌刻了苗族先民与自然关系的集体记忆,彰显了大自然是人类生存的最终归宿地,人与万物相互依存的生态智慧。史诗中的动植物崇拜,反映了苗族先民的万物有灵观念和自然崇拜观念。

“万物有灵理论包含两个方面的含义,首先它是指世界万物都具有各自的灵魂。任何个体在自身死亡之后,都有一个灵魂继续存在。其次它是指在无数个个体的灵魂中,只有某些个体灵魂能够升格为神性系列的神灵。”①在活态史诗《亚鲁王》中,“万物有灵”的观念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呈现。亚鲁王派鸡祖宗旺几吾去喊日月时说,如果旺几吾将日月喊出来了,中意哪块地盘就可以得到哪块地盘,但旺几吾所需要的酬劳并不高,“你簸米我吃掉下的,你筛米我捡落地的。你拿三把小米碎粒给我吃,你用三把稻谷细粒让我捡。我定能将太阳喊出来,我一定把月亮唤出来。”②这些动物像人一样能说话,有喜怒哀乐,像人一样具有思维能力。更为神奇的是,蚯蚓祖宗、青蛙祖宗、牛祖宗、老鹰祖宗还能察看疆域。在史诗中,凡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自然物与自然现象都是有灵魂的存在,天上的如日月星辰、风云雷电、雨雪霜露等,地上的如土地、山川、巨石、古木、五谷、六畜、水井、道路、家门、炉灶等,都是有灵之物。自然界的生命与人的生命是息息相通的。

一个民族对某种动植物的称呼,能够见出一个民族与这种动植物的密切关系。麻山苗族源于“万物有灵”的观念之上的动植物崇拜,后来发展到图腾崇拜和祖宗崇拜阶段。图腾的含义指的是人们把某种动植物当做亲属。在弗雷泽(J. G. Frazer)看来,图腾制“是一种亲属关系,信仰存在于两种对象之间,一面是宗亲人群,一面是天然物或人造物,后者便是前者的图腾”。③苗族历史上的图腾崇拜有枫木崇拜、蝴蝶崇拜、鸡崇拜、牛崇拜等。

苗族的中部、西部、东部方言区都把枫树当做“妈妈树”,这反映了苗族先民以枫树为图腾的历史。苗族先民以枫树为图腾的不少民俗至今仍在民间盛行,如苗族人祭鼓所用的木鼓必须用枫树制作,房子的中柱要用枫树做成,认为只有用枫树作中柱才能得到神的庇荫,家庭才能兴旺发达、四季平安。苗族在整个文明史的进程中都处于迁徙状态,从黄河中下游来到云贵高原,迁徙中的每一次择地定居都以枫树的成活与否而定。每到一处,先栽棵枫树,枫树活了,便定居下来,否则离去。在苗族人的潜意识中,枫树就是人,人就是枫树。神树崇拜在苗族社会中是比较典型的现象。在苗族先民看来,马桑树、杨柳树、杉树、枫树等都属于神树。

杀鸡开路的仪式来源于古老的鸡图腾观念,表明鸡是苗族的祖先或苗族祖先的化身。因而在苗族社会中,鸡显得十分重要,很多场合都要用到鸡。亡者故去时,丧家要用鸡来祭奠亡人。男性亡者需大红公鸡,女性亡者需大母鸡。在砍马仪式中,由女客装在小笼子里送来的礼信,多为小鸡。摩公在唱诵《亚鲁王》史诗的某些段落时,是抱着鸡唱的,唱完最后一部分,把用来给亡人开路的鸡在地上摔死,然后用竹子纵穿鸡的身体,在抬亡人上山的时候,这只鸡要同亡人一起下葬。另外,修建房子、结婚、点碑等也要用到鸡。苗族还有一种习俗,妇女生孩子的当天,女婿要带一只鸡去女方娘胎家报喜,若生男孩带公鸡,并说“得海中龙子,云中夔子”,若生女孩则带母鸡,并说“得山中锦鸡,塘中银鹅”,这是苗族人把鸡与人等同的习俗。

苗族的鸡崇拜后来发展出一种图腾舞蹈,即模仿图腾动物的舞蹈。在苗族地区广泛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古时候,有个苗族青年上山打猎,打回来一只非常美丽的锦鸡,他要妻子把头饰、衣服都模仿锦鸡的样子穿戴打扮,又和妻子一道跳起这种舞蹈,从此诞生了锦鸡舞。在贵州丹寨县的高坡苗族中,仍然可以发现锦鸡图腾舞的遗迹。在跳锦鸡舞时,头饰、衣服都要模仿锦鸡的穿戴,依照锦鸡的动作载歌载舞。值得指出的是,苗族的锦鸡舞于2006年还入选我国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所有这些图腾崇拜,融入到苗民的日常生活中,形成了古老的宗教仪式和宗教禁忌。

四、敬畏生命: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伦理

麻山苗人认为,人为自然之子,所有的动植物都是人类的祖宗,他们将天地自然等同于神,把大自然提升为神。马桑树、杨柳树、枫树、板栗树、青冈树、杉树、松树、柏树、樟树等树木都具有神性,具有神性的树木因而成了苗寨的保寨树。对于保寨树是不能随便砍伐的,甚至折枝、剥皮、挖根都不允许,如果砍伐它们,就相当于杀戮自己的祖先,不仅要受到众人的唾弃,而且还会受到树神的严厉惩罚。由此形成了古朴的护林、育林法规,违者须用120斤猪肉、120斤米、120斤酒、12000个炮竹,举行祭祀以谢罪。规约制订出来之后,议榔头或鼓社头将村民们聚焦起来,在古树前高声朗读全部条款,然后征求大家有无不同的意见或新的补充,如果没有,巫师就开始诅咒。巫师身披红袍,头戴冠冕,手提一只大公鸡,挥舞跳跃一番之后便开始诅咒,咒词是:“此鸡此鸡!此鸡不是非凡鸡,王母娘娘送我的,别人拿去无用处,弟子拿来‘的得的。谁违规犯约,有地无人耕,有路无人走,有灶不冒烟,出门踩蛇,回家见鬼,断子绝孙,永不翻浪……”①然后大家喝鸡血盟誓,规约开始生效。endprint

尤其重要的是,在神树崇拜的基础之上形成了种种保护生态的习俗。以前苗族先民盛行树葬习俗,即把先辈的遗体安放在古树上,期望已逝的先辈能够像古树一样亘古长青,庇佑其子孙后代。到清中叶以后,由于受汉文化的影响,树葬习俗为土葬所代替。实行土葬之后的苗族也很特别,苗族老人死后的当天才砍树做棺木,葬后不垒坟,而是在祖先坟地周围栽种树木,这些树木日后成为坟山树林,具有神性的树林因而成为神林。族群成员对神林充满敬畏之心,自觉保护。另外,苗族有营造“儿女林”的习俗,即在婴儿出生的当年,父母为其栽上一两片杉树。待婴儿长大成人,杉树也长大成材,儿女的婚姻费用和建房费用也就有了。由于过去苗家儿女多在18岁结婚成家,故“儿女林”亦被称为“十八年杉”。②

麻山苗人将所有的动植物都当做先祖亚鲁王一样的祖宗加以崇拜,由此出发,苗人们对各种动物都充满一种敬畏感和神秘感,人类与它们都是亲如兄弟的关系。史诗中出现的老鹰、青蛙、蜜蜂、黄牛等,苗族先民们都把它们看做是一个家庭里的不同成员,彼此和谐相处。《苗族史诗》生动地描写了苗族始祖姜央与各种动物踩鼓跳舞的嬉闹场面,如:

姜央丢开犁,把牛放在田当中,跑上田坎来踩鼓。鼓声咚咚响,往前跳三步;鼓声响咚咚,往后跳三步,他会跳不会转身,会转身不会转调,畅游的瓢虫来教他转身,飞舞的蜜蜂来教他转调。……啄木鸟敲鼓,咚咚又咚咚,姜央在田坎上跳,水牛在田里面跳,牛尾巴跳在两脚间,跳累了都不知道。牛鞭听见鼓响,它把牛背当舞场;蚊子一群群,围着牛头转,踩鼓踩得更欢。①

这种人与动物间兄弟般的亲情关系在苗人日常生活中也有体现。如苗族的吊脚楼一般分三层,底层主要用来饲养牲畜和堆放杂物,中间层为羁人的生活起居室,第三层则为粮食藏层,主要用来存放粮食。这种吊脚楼民居是人与动物和谐共处的典型场景。

苗族人对各种动物由崇拜而敬畏,认为任何动物都具有与生俱来的生命尊严,进而形成了善待一切动物的禁忌习俗。如苗族人忌打癞蛤蟆,禁止打蝴蝶,禁射杀燕子,禁止食狗肉,忌深潭打渔超过一定的数量。打猎之前要祭祀山神,祈求山神的庇佑,上山打猎,不能滥杀无度,对于进寨的野山羊,不能追杀。这些禁忌客观上起到了保护动物、维护生态平衡的作用。

麻山苗人在万物有灵信仰的基础之上形成了动植物崇拜和图腾崇拜,并进一步演变成祖宗崇拜,从而形成了亲近自然的生态文明观,表征了苗人敬畏、顺从自然,与自然融为整体、和谐共存的深刻的生态智慧。卡西尔(Ernst Cassirer)认为:“人在这个社会中并没有被赋予突出的地位。他是这个社会的一部分,但他在任何方面都不比任何其他成员更高。”②1956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阿尔贝特·史怀泽(Albert Schweitzer)从神学和哲学前提出发,提出了敬畏生命的伦理原则,认为人类要尽可能尊重和不伤害生命。“只有当人认为所有生命,包括人的生命和一切生物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时候,他才是伦理的。”“敬畏生命的伦理促使任何人,关怀他周围的所有人和生物的命运,给予需要他的人真正人道的帮助。”③最低级的生命形式与最高级的生命形式有着同样的尊严,人与动物,动物与植物处在同一层次。在这一点上,苗族的生态伦理思想与当代西方的生态伦理思想是相通的。

居住在深山大箐的苗族被称为“生态民族”,其丰富的生态思想资源植根于苗族千百年积淀下来的丰厚传统文化土壤。值得注意的是,麻山苗族的生态思想是在丧葬仪式上唱诵史诗《亚鲁王》时口耳相传的。口头史诗的传承,一要有记忆超凡、才艺出众的史诗唱诵者,二要有痴迷于史诗的听众,两者缺一不可。在丧葬仪式上,摩公在已故祖先们的见证下,向亡人与生者唱诵族群的历史和祖先的故事。

在麻山苗族丧葬仪式中与动植物崇拜有关的生态知识可以说是不胜枚举。摩公头戴草编的“斗蓬”,身着藏蓝色家织麻布长衫,手中拿着占卜用的木卦,站立在面对神龛为亡人唱诵《开路经》和《砍马经》,召唤灵魂。摩公是丧葬仪式的主持人和唱诵者,他所戴的“斗蓬”是用草编的,身穿的藏蓝色长衫是自家用麻布织的,他手中占卜用的竹卦、木卦是阳世通往阴世的信号灯。木卦是用五倍子树接地部分的茎做成,这种接地的五倍子树的茎能敏感地感应天地日月季节的变化,因而摩公认为它具有通天的生命神性。东郎唱诵史诗《亚鲁王》时,必须头顶一小吊稻谷穗,这是因为麻山水土稀缺,稻谷穗来之不易,粮食珍贵,以此警示生者要珍惜粮食。

麻山苗人在世时吃的是生态食品,用的是生态产品。他们传统上不炒菜,菜肴都是用水煮的。那么死了去到阴间又怎样呢?亡者接受亲友吊唁的停灵床是用枫木搭建的,砍马桩是用枫木制成的,用以包裹为亡灵送行的糯米饭是特地编制的箩筐,并且箩筐上还覆盖着树叶。亲友带来的糯米饭和小鸡被放入亡灵的饭篓,供亡灵在路上使用。棺材上放置一双草鞋,供亡人去阴间的路上穿。在亡灵回归祖先的生活方式中,穿草鞋是一种十分重要的表现形式。另外三个竹筒分别装有蒜、红稗种子、苞谷种子、黄豆种子,给亡人带到阴间去耕种。一个装有米饭的箩筐和装满水的葫芦,这是亡人在回归老家路上的饮食。在开路仪式上,摩公告知亡灵、面对亡灵唱道:“我们要送您上回家的路了,现在你的内亲某某拿米来给您准备饭了,您要保佑他们……”为亡灵准备停当、供其在另一个世界享用的食品是糯米饭、稻谷谷穗、五谷粮种、食盐、米酒、水、谷种、烟叶、火石等。亡者胸前用以覆面的“芒就”,上面或剪成鸟模样的纸挂作为旗幡,或刺绣一组图案,类似于花鸟图形,苗族妇女称之为“太阳开花”,又被称为“族徽”。亡者必须胸佩族徽,才能为祖奶奶接纳。从亡人被放到停灵床上直到入棺,头上垫的一直是鸟枕,苗族的鸟崇拜反映了远古人类巢居森林的历史情境。丧葬祭牛的牛角要挂在房屋的中柱上,并且和中柱一起,共同成为祖先神灵的栖息之所,这显然是苗族牛图腾崇拜的遗迹。

为死者守夜的家人和亲友自始至终都是每个程序的执行者,同时他们也在一旁听着摩公唱诵史诗《亚鲁王》,是史诗演唱的当然听众。葬礼期间,人们只能食用米饭、豆类和鱼类,因为祖先历来都是如此饮食的。直到葬礼结束,摩公进行解荤仪式之后,丧家才可结束素食。

在麻山苗族的葬礼上,唱诵史诗《亚鲁王》决不是个人行为或某个家族的行为,而是整个族团的一次大聚会。前去吊唁的死者亲属当天要将所在村寨的亲友一同带去吊唁,一支吊唁队伍少则二三十人,多的甚至达到上百人,丧葬仪式因而成了生态教育的大课堂。出席丧葬仪式的男女老幼不仅在耳濡目染中接受了祖辈传承下来的生态智慧,而且身体力行地食用生态食品和生态用品。伴随着《亚鲁王》的唱诵,麻山苗族形成了大家出于信仰而约定俗成的一系列生态民俗和生态禁忌,将浸染过尊重自然、敬畏生命、崇尚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集体潜意识,转化为无法用理性来解释的、先天性的生态精神。一代一代苗族人把这些生态精神奉为神旨,并加以传承和维护。因此,《亚鲁王》自始至终流贯着一种绿色的思想,可以说是一部绿色的史诗。

责任编辑:胡颖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