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廉俭思想及对当代的启示—— 本刊专访贵州省社会学院副研究员谢孝明博士

访谈执行 本刊记者 汪太理

左宗棠廉俭思想及对当代的启示
—— 本刊专访贵州省社会学院副研究员谢孝明博士

访谈执行 本刊记者 汪太理

左宗棠是我国近代史上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与曾国藩、胡林翼、彭玉麟并称为“晚清中兴四大名臣”。左宗棠将廉洁视为官之“大本”，提出了“崇尚节俭，以养其廉”的观点，他比一般人更深刻地阐发了持俭、崇俭对于为人做官的重要意义。近日，贵州省社会学院副研究员谢孝明博士（以下简称“谢”）接受了本刊记者（以下简称“记”）的专访，详细剖析了左宗棠其人及其廉俭思想对当代的启示。

左宗棠践行“廉以广惠”思想的特点

记：左宗棠是与曾国藩、胡林翼齐名的湘军统帅，也是理学经世的杰出代表，在经世致用的思想方面，左宗棠与曾国藩等其他湘军将领有何不同？

谢：自南宋胡宏、张栻创立湖湘学派以来，湖南遂成“理学之邦”。湖南士子多以程朱理学为正学，恪守儒家义理。湖湘士人又摒弃了一般理学家空谈心性、义理的通病，关注现实，提倡经世致用，取各家之长用于实践。

湘军集团的领袖人物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罗泽南、郭嵩焘、刘长佑、陈士杰、江忠源等人，都曾肄业于被喻为“理学重镇”的“岳麓”和“城南”两大著名书院。他们深受湖湘学术传统的影响，既熟读儒家经典，尊奉儒家传统和圣人之道，勤苦积学以为救世之用，又观照历史，立足现实，究心经世之学与治安之术。

所以，当太平军兴起之时，湘军集团的主要人物便都能以书生身份出而将兵，建立赫赫事功，构成一个理学经世的典型人才群体。这是左宗棠与曾国藩等其他湘军将领在经世致用的思想形态上所表现的共同特征。而左宗棠的理学经世之途，与此共同的思想形态之外，又有不同于他人的特殊路径，这就是他提出了具有思想高度和理论维度的观点来，指导他将廉俸运用于修身齐家、经世济民的实践。

“用财之道，自奉宁过于俭，待人宁过于厚”“其自奉也至薄，其待人也必厚”“惟崇俭乃可广惠”，这是左宗棠反复申论的用财之道，概括来说就是“俭以广惠”。“俭以广惠”之道正是左宗棠在经世致用思想方面与曾国藩等其他湘军将领有所不同之处，这并不是否认曾国藩、胡林翼、彭玉麟等湘军人物就没有“广惠”的思想与行为，只是因为左宗棠特别强调“俭以广惠”在其日用人伦中的指导意义，并且他“俭以广惠”的实践所涉及的人事之广阔，是其他湘军人物所不能比拟的。

本着“俭以广惠”的精神，左宗棠一生克勤克俭，将自己绝大部分廉俸用之于国计民生和周恤·助他人，完全超出了个人和家庭使用的范围而扩大到之外的广阔天地。左宗棠在廉俸开支使用过程中常常是先公后私、先人后己，甚至公而忘私、人而忘己，同时又非常强调儒家亲亲以及人的伦理秩序。

记：左宗棠在践行“俭以广惠”的思想过程中有什么特点？

谢：我以为至少有以下五个方面的特点：

时间跨度大。左宗棠中年以后步入仕途，长期出任地方军政首脑，进行大量的捐助活动，如果与其未仕之前的利济惠人的经历与事实相贯注，其时间跨度就是左宗棠的一生数十年。

范围广、涉及人事多。左宗棠的捐助活动范围极其广泛，既有济人助人的生活小事，也有关系国家利益的军国大事。数十年的捐助生涯，虽然没有一本详尽的账簿，但是将各种文献的零星记载汇集在一起，其事例和数量也已经非常可观。

内涵丰富，信息最大。捐助活动的背后涉及众多复杂的人事，反映出那个时代与社会的某些特殊性，可以帮助我们加深对那段历史的认识和了解。

数量不一，总量很大。因人因事需求的不同，捐助数量并没有一定的标准，从小到几两大到数万两不等，但总量巨大。按左宗棠所言，其家用仅占其廉俸的二十分之一，以左宗棠数十年居高位的廉俸收入总额计，则捐资的总额可达数十万两，这对于像左宗棠这样的清廉为官者，其数目可谓巨大。

表现出丰富复杂的情感世界和文化心理。诸多案例反映出左宗棠具有丰富的情感和复杂的精神活动，也折射出他的文化心理。即使同一类捐助，因其捐助的对象不同，其心态也迥异。这一切可以加深我们对左宗棠的了解。

“俭以广惠”成为左宗棠理学经世的方式

记：左宗棠“俭以广惠”依循的是什么路径？

谢：本着“俭以广惠”的精神，左宗棠一生克勤克俭，将自己绝大部分廉俸用于国计民生和周恤佽助他人，完全超出了个人和家庭使用的范围而扩大到之外的广阔天地。左宗棠在廉俸开支使用过程中常常是先公后私、先人后己，甚至公而忘私、人而忘己，同时又非常强调儒家亲情以及人的伦理秩序。

他的“俭以广惠”客观上存在一个由内及外、由近及远、由卑而高的路线图序：自奉——养家——赡亲——济族——佽助朋友故旧——周恤部属、褒奖忠义——兴教劝学、分润寒畯——赈济抚恤、为民兴利——军国邦交事务。这一路线图序，符合儒家知识分子所追求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模式和内圣外王的理想路径；同时也表现出左宗棠所孜孜追求的国家富强的中兴之梦。

记：诸葛亮的“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的“俭德论”与左宗棠的“俭惠论”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谢：“俭”作为一个道德伦理范畴由来已久，在中国历史上有着丰富的俭思想，其旨归无外乎治国、理家、修身三途。而中国古圣先贤的俭论中，诸葛亮提出的“俭德论”对后世的影响可谓巨大。诸葛亮为修身而倡俭，他把后主刘禅赐给的“百亿”财富不是封存于官府，就是分赏给有功的部属，他在思想和行为上实际上是统一的。这也增加了“俭德论”的说服力和影响。左宗棠尊奉儒学，又自言“神交古人”，对诸葛亮尤心存向慕，年轻时即自称“今亮”，因此，左宗棠的“俭惠论”，必然受到诸葛亮“俭德论”的影响。

左宗棠的“俭以广惠论”的形成，既有其深刻的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的根源，也有其自身人生经验的体悟与积累，因而既有继承，也有创见。诸葛亮“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的“俭德论”既是一种治学修身论，实际上也是一种齐家之道。比较而论，左宗棠的“俭以广惠论”主张“自奉宁过于俭，待人宁过于厚”。这种节俭用财之道，在包含修身、齐家的一层意蕴之外，更多了一层治国平天下的实际操作意义，由一种以修身齐家的崇俭论变成了一种经世济民之道，从而提升了诸葛亮的“俭以养德论”。

同时，左宗棠将“德”扩充到“惠”的范畴，丰富了传统俭德观，具有理论维度和思想高度，为后世经世致用的思想和实践提供了一种新的理论，丰富了儒家传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内涵。左宗棠将其“俭以广惠”之道发为经猷，见诸事业，成为自己独特的理学经世的方式，则在经济伦理思想上尤具特殊意义。

“俭以广惠”的现实意义和时代价值

记：左宗棠“俭以广惠”的思想及实践在当时产生了一些什么影响？

谢：在当时主要产生了如下三个方面的影响：

第一，将士服其廉俭，感其恩惠，而愿与之患难相从，增强了部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晚清时代，索饷哗溃之事常常发生，而左宗棠所率之军欠饷情形往往过于他军，却极少发生争饷闹饷之事。

左宗棠在家书中时常提到将士们忍苦相从的情形，“军兴既久，饷绌日甚，我军欠饷三月有余，刻忧饥乏，有时事机必赴而运掉不灵，无如之何。幸诸将士相从日久，知我无丝毫自利之心，尚不十分迫索耳。”“饷欠四月有余，无法弥补。兼之军中疾疫繁兴，需用甚急，日以为忧。幸将士知我无它，不忍迫促，大家忍耐，不肯支领，然我因此更觉过意不去。”西征军在挺进新疆的征途中，士气之所以高昂，既有爱国主义精神的鼓舞，也与左宗棠“俭以广惠”所产生的恩信之效有关。

第二，左宗棠“俭以广惠”在西北的官僚集团和高级将领中产生了巨大的“儒将之效”，为稳定和巩固西北边疆发挥了重要作用。“儒将之效”是《续湘军志》的作者朱德裳将左宗棠的清廉节俭思想对刘锦棠产生影响的雅称，并赞叹，“然则儒将之效如此，其难能可贵也”。左宗棠精忠报国，以廉俭率属，以仁惠济民，产生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儒将之效。他长期在西北主政，培养了一大批清正廉能的部属，由于他的倡率，廉俭仁惠成为以他为首的西北官僚集团的集体品质，《清史稿》有传的几位重要的有代表性的人物刘典、杨昌濬、刘锦棠、张矅、金运昌、金顺、文麟、陶模等人都表现出廉俭仁惠的官守。

左宗棠的这些部属在他离开西北和去世之后，先后主政陕甘、新疆，在政治和制度层面以及人格精神层面都继承了左宗棠的余风遗绩，使左宗棠治理西北的理念和善政得以传承下去。这使得当时西北政局相对稳定，人民安定，在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狂潮中，使新疆一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基本保存完好。

第三，左宗棠的“俭以广惠”执政理念也赢得了广大民众的衷心拥护和爱戴。左宗棠尝言：“善气所召，休祥应之，造福于民，己必与焉。”左宗棠以其清廉正直，勤政爱民，公忠体国，多有惠政而为广大士民所敬爱，所谓“爱民者民恒爱之”，送万民旗伞、祝寿、立生祠、作文歌颂，来时燃炮摆香案欢迎，去时拥车依依惜别，是广大士民对左宗棠表示敬爱的不同方式。

在西北，左宗棠和他的后继者对西北各族人民施以比较宽和的政策，政治较为清明，又多惠政，故而也能得到西北各族人民的赞同和拥护。人心的归服是社会安定的重要基础，由此观之，左宗棠和其对西北和新疆的治理是比较成功的，这也是左宗棠“俭以广惠”执政理念最大的收获和具有的历史意义与价值。

记：“俭以广惠论”对今天的廉政建设与干部队伍作风建设有何现实意义？

谢：左宗棠“俭以广惠论”对今天的廉政建设与干部队伍作风建设仍有其现实意义。“俭以广惠”包含着廉、俭、惠三者之间内在的逻辑关系。左宗棠认为，“廉”“俭”应是一个循良之吏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操守和官德。所以，他在训吏中非常强调廉、俭之教。他说：“窃六计上廉，古有明训，此而不讲，则才智适以自累，而建树皆有可疑。”“非操守清严，画定界限，大本不立，其见诸事为之末者，又安足道哉！”在此，左宗棠将廉洁视为官之“大本”。

以俭养廉是封建时代讲求吏治者的一个共识，左宗棠也提出了“崇尚节俭，以养其廉”的观点，但他比一般人更深刻地阐发了持俭、崇俭对于为人做官的重要意义。他说：“贪饕以招辱，为若俭而守廉；干请以犯义，不若俭而全节；侵牟以聚仇，不若俭而养福；放肆以逐欲，不若俭而安性。”他把崇俭、持俭视为保持气节、修养德性、全生养福之道。“廉”“俭”之外，左宗棠更强调廉而有为，为民兴利。他说，“廉仅士之一节，不廉固无足论，徒廉亦无足取。”“做官不要钱是本分事，但能不要钱，不能为地方兴利除弊，讲求长治久安之道，于国计民生终鲜裨补，则亦不足贵。”

左宗棠常将做官比喻成深入宝山，如果不能为百姓兴利除弊，那么就好比从宝山中两手空空而回。左宗棠常以孔子“因民之所利而利之”为训，强调先求利民，反对与民争利并提出“与民争利，不若教民兴利”的富民又富国的观点。他将富民视为安定边疆、长治久安的战略，认为“非惟民可使富，而保世滋大远猷实基于此”。左宗棠还常以“为百姓造福即为自家造福”“为地方造福即是为自己造福”“造福于民者，已必与焉”等吉语来鼓励下属官吏积极为民兴利。他自己一生就是以此自勉，为民兴利广惠而不稍停留松懈。此外，左宗棠认为辨明公私义利是为官的第一要义。而这与其“俭以广惠”的内在精神又是一致的。

左宗棠的“俭以广惠”表现了他经世致用的强烈使命感和责任感，“俭以广惠”既是他特殊的经世之途，也是他一生为官从政将兵取得巨大事功的坚实基础和事功本身的一种特殊表现。反腐倡廉，厉行节俭，反对铺张浪费，进行廉政建设和整肃干部队伍作风是当前政治生活的迫切任务，左宗棠“俭以广惠”所蕴涵的廉俭仁惠的精神，以及“俭以广惠”的实践无不给我们深刻的启示，只要居心为公为义，居心利国利民，居心为人民服务，居官者就能做到廉俭仁惠，成为受人民尊重和拥戴的好官。这是左宗棠“俭以广惠论”所具有的最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时代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