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北固楼

2014-06-23 19:38季栋梁
长城 2014年3期
关键词:贺兰山岳飞辛弃疾

季栋梁

李白诗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千里江陵一日还”在当时是夸张了些,但在今日,却成了事实。昨日早晨还与几个朋友在贺兰山上的蒙古包里,敲着四方炕桌,唱岳飞的《满江红》,今日却已在镇江了。

江南有许多王气更足的名胜声名赫赫,可是当我经过镇江时,却在北固山停下了。北固山成了我在江南登临的第一座山,北固楼便成了我登临的第一楼。两日内登临两座名山,当我登上北固楼的时候,我在自己的随身笔记本上写下了这个题目:贺兰山,北固楼。将贺兰山与北固楼放在一起在许多人看来无疑是有些困惑,这一山、一楼,一江南、一塞北,颇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味道。但只要了解中国文学的人,都会明白是两首词将这两个名胜连缀起来。

这两首词就是——岳飞的《满江红》和辛弃疾的《京口北固亭怀古》。读宋词时记得古人评说过“两首词里看南宋”的话,说的就是这两首词。古人更说过,只有这两首词,才可相提并论。

在中国所有名山中,贺兰山是离我最近的。现在,无论在办公室,还是在家,只要放目窗外,即可看到迎着劲道的漠风,披着坚利的冰雪,沐着明烈的阳光,泛贺兰石的幽幽青光,以松姿柏态兀立着的贺兰山雄姿。事实上,在全国的名山之中,贺兰山高不过喜马拉雅,雄不过五岳,然而,有朋自远方来,总是首先提出登贺兰山,并且声言贺兰山是我早就想登的一座山了。我们宁夏人也总是把贺兰山首先推到客人的面前。贺兰山的名气确实很大。贺兰山是一座刚性的山,从贾岛《送李骑曹》中我们可以看出:“归骑双旌远,欢生此别中。萧关分碛路,嘶马背寒鸿。朔色晴天北,河源落日东。贺兰山顶草,时动卷帆风。”

贺兰山以其所处的位置和自身的险要曾是王朝的屏障,土匪的窝巢,沟谷里的拙朴简约的岩画,怀抱中气势恢弘的王陵,四围沧桑浩瀚的战场,遍布地上地下的废墟,不用说,这里曾演绎过不少可歌可泣的壮烈故事,改朝换代的兴兴亡亡、列强豪匪的杀杀戮戮,大到一个王朝,小到一个家族,一个人物,都繁荣过这片土地,也荒芜过这片土地,现在都已随岁月烟消云散了。比如西夏,党项民族把这块地方做大做强了,银川圆了自己的王都之梦,然而这个拥有一百九十年历史的王朝,却悬念般神秘地就消失了,消失得悄无声息,仿佛不曾存在过,仿佛仅仅是一场杨花春梦,其历史几乎是一片空漠,就是那独特的文字也是近几年才被人们渐渐的破译;比如国民党的军阀马逵;比如解放时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最终身败名裂的土匪郭栓子……,这些历史尽管让贺兰山在全国的名山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但是真正让贺兰山声名卓著的是岳飞。我每年要接待多批次的外地朋友同仁,谈及贺兰山,除了少数几个人提到了西夏王朝以外,多数都是从《满江红》里知道贺兰山的。是啊,只要读过书的人,没有不知道贺兰山的,我们不但读过《满江红》,那是教科书里范文,要求背诵默写的华章;而且唱过《满江红》,那气壮山河旋律绝不是现在的咿咿呀呀的靡靡之音。这些年的东奔西走,我有一个深刻的感受:真正让一些名山名气大振的还是借助了人文。一首诗词一篇文赋画龙点睛般地成就了一个王牌景点在我国数不胜数。岳飞的《满江红》无疑为贺兰山赋予了最为迷人的光泽。只要读过宋词的人,贺兰山是怎么绕都绕不开的一座山,正如你绕不开岳飞的《满江红》一样。《满江红》无疑为贺兰山做了最响亮最权威广告: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眼望、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为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

我第一次读岳飞的《满江红》是“文革”期间我上中学的时候。“文革”时期,我还是个小小少年,“文革”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让我在我们那样的环境里接受到了比较上档次的教育。那个时期被下放到西海固一带进行改造的高级知识分子中不乏教授、专家、导师,他们像蒙尘的明珠一样散落在我们那贫困、落后甚至是愚昧(原谅我的不敬,在这里我说的是专指文化上的)的世界里。这些受过高等教育并有着极深造诣的人到我上中学时,他们都有了一个职业——中小学教师。他们曾一度成为我们这个落后地区教育战线上一支非常强大的力量。从这点上说,我得感谢那场浩劫,否则,我或许与大学无缘了。

我的语文老师就是其中一位。他是江南人,当时打成右派的原因就是他的性格太偏激,按我们这里的话说是眼里揉不进沙子。倘若按照我们那里当时的条件,我接触这两首词显然是早了。当时课本上还没有将这两首词收录,但却收录了辛弃疾的《清平乐》:“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当时他讲这首词时,忽然间就激动起来,随后他讲起辛弃疾的另一首词,那就是《京口北固亭怀古》。他是那样的动情。我清楚地记得他讲完之后,将满头长发极潇洒地往后一甩说:“在南宋词坛,只有这首词才可以和岳飞的《满江红》相提并论。”说罢,他奋笔疾书,一首书法字的《满江红》便竖写在了我们的黑板上,他击桌而诵,声若洪钟,随后他就细讲起来,讲着讲着他就唱了起来。他声音嘹亮,字正腔圆,气节高亢。两首词显然触动了他的情怀,唱罢,已是满脸泪痕。最后他一拍桌子说:“愤怒出词人啊!”我们教室窗前趴满了学生。直到数学老师走进来,我们才知道老师又拖课了。他抱歉地笑笑,抹净脸上的泪痕走了。他的语文课让我受益匪浅,也影响了我以后的人生之路,我至今涉足文学殿堂,不能说与他没有关系。

后来在大学里,当老师再给我们讲宋词,讲到《满江红》,讲至贺兰山时,顺手一指窗外那千秋绵亘着的山,然后便不做任何解释了。在宁夏,谁没有数次到过贺兰山呢?就凭着贺兰山的雄奇,凭着岳飞的《满江红》,凭着岳飞的一腔忠烈,贺兰山就是宁夏人心中最雄伟的风景圣地。

在宋词的汪洋大海中,词人成百上千,有成就的词人也有上百人之多,岳飞作为一介立马横刀的将军,并不以词闻名,而且他肯定没有想过通过诗词文赋浪得什么名气,然而,这首“声可裂石”的《满江红》却成为各种版本的宋词选本必选的词章,完全是应了“愤怒出诗人”的老话。“愤怒出诗人”,岳飞就是一个著名的典例。大学者陈廷焯曾誉此词:“何等气概!何等志向!千载下读之,凛凛有生气焉。”这是真正的诗,是用血写出来的。将军的愤怒比文人的愤怒更为感人!历史无数次证明在苟且偷生的统治者那里,他们可以找到“大丈夫当能伸能屈”的偏安理由,但在真正的将军那里我们得到的就是壮志凌云的《满江红》。

在中国传统的民间故事中,有两个经典系列:杨家将和岳家将的故事。这两个故事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精神的基石,久说不衰。不要说是文化聚集的城市,就是那些僻远的山间野村,一提起杨、岳两家,人们都是能细说端详的,即使是不识字的老者,也能讲得几章几节。而在所有的地方戏曲中,杨、岳两家将的故事成就了几十部经典曲目为所有的地方戏曲保留。对于杨家将的故事,许多历史学家都曾提出过置疑,怀疑杨家将的真伪,至今在正史中我也没有找到记载,但对于岳家将故事却没有人怀疑,正史的记载并不比野史少。《风波亭》《岳母刺字》《精忠报国》等一代代久唱不衰的曲目所讲述的都是真的,这些剧目曾震撼了多少人。现在,在很多地方,我们都能看到岳王庙、鄂王庙。岳飞被人们高高地供奉在殿堂之上。

历史上,岳飞的悲剧是真正意义上的悲剧!岳飞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还我河山”!他18岁从故乡汤阴应募,正式与金兵对战,后在名将宗泽麾下作战,屡立战功,1129年便提一旅孤,转战于宜兴一线。1130年,他挥军北上,一举收复了建康(现南京),而在以后的几年中他从金人手中先后收复了郢、随、唐、邓、襄阳、信阳六座州郡,威名赫赫,32岁被升为清远军节度使。1142年,岳飞打得金人节节败退率师渡河直逼金都之时,宋高宗向金朝乞和,竟然在一天之内下十二道金牌召岳飞收兵回返临安,随后被解除兵权。不久,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岳飞,其时岳飞才39岁。岳飞遇害前在供状上写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的千古遗叹。一个带出让金军闻风丧胆的“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岳家军将军,一个“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的将才就这样死在了后方。作为一个军人,不是死于行军对阵,却是死于后方争权弄术的陷阱,那种悲哀是一般人所不能理解的。三十多岁的将军正是驰骋沙场挥戈杀敌的黄金岁月啊。二十一年的征战中,岳飞带兵打仗上百场,几乎没有败过,让侵略者闻风丧胆,然而,却落得身死后方的结局。而每次的胜利,换回来的几乎都是议和,他愤怒了。把将军逼到了这个份上,激情化作诗情喷涌而出,王朝毫不留情地将一个将军逼成了一个文学史绕都绕不开的人物。

杭州西湖的两副对联“苏家弱柳犹含媚,岳墓乔松亦抱忠”、“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逆臣”做出了历史的评判。岳飞的忠和秦桧的奸都是顶尖极的,这“一反一正”已经成为中华民族道德与人格两个极端的典范,镶嵌在中华民族的精神底座上。

在中国的诗词里,以“岳飞”为题材的诗词很多,其中不乏优秀的传世之作。郁达夫曾有一首,我上大学时读过,至今记得:“北地小儿耽逸乐,南朝天子爱风流。权臣自欲成和议,金虏何尝要汴州?屠狗犹拼弦下命,将军偏惜镜中头!饶他关外童男女,立马吴山志竟酬。”赵孟頫在过杭州西北的栖霞岭岳鄂王墓时,也作了一首诗:“鄂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赵孟頫是大宋的宗室,缺乏政治节操,活得极不光彩,元世祖忽必烈统一天下后,向慕大汉文化,对汉族知识分子推行怀柔政策。下令搜访遗逸,一批汉族读书人经不住功名利禄的诱惑,把仁义道德、忠君爱国的一套放下,投入到蒙古人的怀抱中,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赵孟頫。这个名声极差的宗室“贰臣”,人们向来颇有鄙视,但这首诗古人却给予了“持论公平,造句警炼。咏鄂王诗,此为第一”的高度评价。赵孟頫对祖上与英雄的评价,表达了一个宗室“贰臣”的心态。是愧疚也罢,是赎罪也罢,真正的忠臣是绝不会做“贰臣”这个不光彩的角色的。

北固山上轻柔曼妙的凉爽让我这个在干燥粗犷的西北生活着的人感到十分舒畅,脾肺的受益得到了心灵的应和。北固山形势险峻,三面悬崖,北临扬子江,风景壮美,古有“此山镇京口,回出沧海湄”之说。登顶眺望,确有“金焦两山小,吴楚一江分”之感。但是,与贺兰山相比,北固山带着江南的秀气与媚丽,高不过58米,长不过200米。大宋江山自赵匡胤从后周孤儿寡母手中夺得,疆土不能说不广,从南到北,有多少天堑,南宋王朝一个个都放弃了,却把这样的一座山当作与北方对抗的军事重镇。真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南宋著名的爱国词人陈亮登临之上,写下一首《念奴娇·登多景楼》:“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词人用战略家的眼光指点江山,审视历史,破长江乃天堑南北的旧说,发京口可争雄中原的宏论,嗟六朝只经营门户之私计,笑庸人空仿效英雄之挥涕,进而大声疾呼,鼓吹北伐。一个“浑认作”就把南宋王朝统治者的懦弱无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多景楼是北固山风景最佳之地,立其上,凭栏远眺,碧空晴朗,大江东去,惊涛拍岸,卷雪腾云。真是托志抒情的大好去处。是历代文人墨客登临唱赋的佳妙之地,许诨、沈括、欧阳修、苏轼、米芾、陆游、辛弃疾、陈亮等人和明清时无数文人雅客等都曾留下了千古传诵的名篇。尤其是南宋时期,一些爱国诗人常常登此亭望北而抒情,辛弃疾便是常来此处的一个。“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看看他最初登楼时的情怀,何等壮烈。

辛弃疾出生不久,家乡山东济南已为金人所占,家破人亡的事已经亲历得够多了,21岁他就组建了一支两千多人的抗金义军,从事抗金大业。后来投奔耿京。并作为耿京领导的起义代表赴建康去见宋高宗。在他从南宋北归时,叛徒张安国谋害了耿京,并劫持了部分起义军投降金人。他大怒,率部下五十人直入张安国五万人的大营,缚张安国于马上,长驱南渡,直奔南宋。南归后,他进奏《美芹十论》,分析敌我形势,提出强兵复国的具体规划,又上宰相《九议》,进一步阐发《十论》的思想,但都未得到采纳和施行,一腔热血喷洒在一方冷石之上。随后便只是在“长亭更短亭”地奔波于官场。每到一处,他认真革除积弊,积极整军备战,又累遭投降派掣肘,直至受到革职处分,43岁起便被闲置,达二十多年。如此大将之才,却落得个“君恩重,教我种芙蓉”境遇,多么深刻地揭示出统治者屈身苟安的本质。“唤取红巾翠袖,拭英雄泪”又是何等的无奈与凄凉。

宋孝宗淳熙六年,辛弃疾由湖北转运副使调官湖南。这一调转,并非奔赴他日夜向往的国防前线,而是照样去担任主管钱粮的小官。现实与志愿相去愈来愈遥远了。行前,同僚王正之在山亭摆下酒席为他送别,酒至半酣,见景生情,填了一阙《摸鱼儿》抒写了他长期积郁于胸的苦闷之情:“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到,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词表面上写的是失宠女人的苦闷,内质上却抒发了作者对国事的忧虑和屡遭排挤打击的沉重心情。词中对南宋小朝廷的昏庸腐朽,对投降派的得意猖獗表示强烈不满。好一个“匆匆春又归去”,好一声“闲愁最苦”,然而,孝宗“见此词颇为不悦”,得了软骨病的南宋统治者连忧国忧民的话都听不得了,他只有在醉梦中一次次实现自己的理想:“醉里挑灯看剑,梦里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庐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复国还乡只是一个遥对星际的奢望,只是对曾经的一种怀恋。敌人在身边肆虐,将军却在一边种花写词。他的壮志只能与草荣枯,随花凋零。这种心志的蹂躏就是铁骨钢筋也承受不起。辛弃疾晚年,已是清愁不断,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想来一个山东大汉,赴南宋而来,不是为了捞取功名利禄,也不为江南美景所迷恋,而是为了复国还乡的,到头来却落了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尴尬,内心的郁闷可想而知。一个满头白发的人谁不思念自己的家乡呢?“塞雁先还”,而他归期杳然。那种“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落寞与凄惨,又几个经得住呢?他最初的满纸英豪之气,至此已化作渺渺轻烟。一个血性汉子至此只落得个“醒来明月,醉后秋风”(元好问《黄钟·人月圆》)。南宋这个偏安江左的醉生梦死的畸形儿,它让一批的英雄豪杰成为一个又一个的词坛大家。辛弃疾便是继岳飞之后的又一典范。

经历了多年的沉浮与闲置,虚度了数十载的年华。开禧元年,辛弃疾再次登上北固楼,这是他眺望家园的地方,更是他寄托志怀的地方。他身佩宝剑,俯瞰长江水浪若飞雪,声若鸣雷,向北而望,内心里郁积了近五十年的家仇国恨随一腔悲愤奔涌而出,复国壮志,随浪排空,英雄气概,横空出世: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核榭歌台,风流总比风吹雨打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惶此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就是那首在南宋词坛堪与《满江红》相提并论的《京口北固亭怀古》。王国维在评价时指出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辛弃疾词豪,是英雄豪杰的豪啊!辛弃疾存词六百多首,一大半是爱国豪词,向来被人称为“英雄之词”。这次他是作为镇江知府登临的,虽然他被韩佗胄所用,但这个时候他已是六十六岁的老人了。一上任他一边派人到金国侦察形势虚实,一边招募士兵训练。然而,这一切刚刚开始,他就又被当权者罢免了。第二年,他怀抱自己始终不能实现的政治抱负与世长辞了。一个“想当年”,涵盖了他一生的幸与不幸。

南宋王朝建都临安与金对峙的局面形成以后,统治集团的核心人物深恐抗金救国的政策会破坏他们赖以享乐的偏安局面,于是,不惜媚敌求和,妥协投降,先后三次同金人签订可耻的协议。这三次议和都让辛弃疾赶上了。

人生的幸与不幸,完全在于一个人的心志是否得以抒发。“人生翕炎云亡,好轰轰烈烈做一场。”乱世出英雄,不错,但英雄并不是你想做就可以做的,尽管你生长于一个十分需要英雄的时代。在南宋,“报国欲死无战场”不仅仅是陆游一个人的心声。

在我看来,岳飞要比辛弃疾和所有报国的文人痛快淋漓得多,至少在他的一生中,十八岁入伍,征战疆场占据了他短短的一生,为了国家社稷,为了为臣的忠诚,为了一个军人的天职,他立马横戈,驰骋沙场,气吞胡虏,头可断,血可流,志不移,将自己的生命放置在王朝的生命之中。他要什么?要的是国泰民安,要的是为臣的无愧,要的是为将者的尊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何等的壮怀,何等的激烈。疆场是一个将军的荣辱场,更是一个爱国者的生死场。他虽然死于狱中,但作为一个将军,他是无愧的!而“精忠报国”“还我河山”大字碑刻磐石一般,已成为中华民族精神的底座。与岳飞悲剧相比,辛弃疾的一生要可悲得多,遭遇的折磨强岳飞数倍。看着大好的山河破碎不堪,到处是战场,而他却不能驰骋疆场。辛弃疾无疑是一个大将之才,他想“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但是,君王却不要他操心,困在苟安的京都目睹南宋王朝屈辱求和,腐败享乐,就是你“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却“无人会,登临意”。只有泪如雨,气若丝。但却也因此成就了一世的文魁。

辛弃疾作为宋朝词坛与苏轼齐名的词坛领袖,事实上如果按照现在让他填志愿,他的第一志愿绝对不是词人,而是军人。在济南市辛弃疾祠,有一联写道:功战奇方,不让关张独步;慷慨大节,宁输武穆居先。郭沫若也撰联:铁板铜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随鸿雁南飞。南宋统治者无疑将一个优秀的将军硬硬逼成了一个词人。辛弃疾的词满纸英豪之气,刘熙载《艺概》说:“稼轩词龙腾虎掷。”清人谭仲修誉辛词有“裂竹之声”。诗文足以让他名垂千古。一支羊毫软笔成为一把利剑,淬上爱国的锋芒,它必然成为一个民族历史的瑰宝。徐轨在《词苑丛谈》中说:“辛稼轩当弱宋末造,负管(管仲)乐(乐毅)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观其与陈同甫抵掌谈论,是何等人物!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其词。令欲与搔首傅粉者比,是岂知稼轩!”

两首词里看南宋。在岳飞的《满江红》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将军“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驰骋疆场的雄姿。而在辛弃疾的《京口北固亭怀古》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将才在“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追忆中,“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尴尬与无奈!

读宋词自然要走进宋朝的那些旧事中去。而人们又不能不为南宋而咬牙切齿,正所谓恨其不幸,怒其不争。岳飞的悲剧和辛弃疾的悲剧是南宋王朝文人志士共同的悲剧。只要在南宋王朝存有收复失地宏愿的文人志士,都有过岳飞、辛弃疾的遭遇。“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的陈亮多次伏阙上书,申论时政,强调富国强兵,反对妥协投降,招致了主和派的嫉恨,曾三次被捕下狱,差点送命;“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的张元干被除名;“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的张孝祥被下狱;“京洛胡尘满人眼,不知能似浙江不”的曾几被罢官;“大江端的替人羞,金山端的替人愁”的杨万里罢官十五年死于家中……一生起起落落的陆游写下了多少著名的爱国诗篇:“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最终壮志未酬身先死,只能留给儿子“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样的诗句而离开尘世。“可怜白发生”,这个弱智的南宋王朝空白了多少志士的少年头啊。尽管“报国欲死无战场”,但他们的呼声却从未断过,无疑,愤怒是南宋词人的灵感。这无法阻挡他们的爱国热情,一首首淬着爱国光芒的词不断涌现出来,不要说是血性男儿,就是一生颠沛流离的才女李清照也写出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南渡衣冠思王导,北来消息少刘琨”的壮丽诗篇。

同时,我们在宋词也读到这样的句子:“卷地一声鼙鼓,笑谈顷长江齐楚”;“人事本无古今,试展卧龙韫蕴,果见功成旦暮,问江左,想云霓切望,玄黄迎路。”这出自于完颜亮之手,正是南宋统治者一味苟安,才造就了完颜亮这样意气飞扬的人物。完颜亮原为藩王,做海陵藩王时给人题扇面题词曰:“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金皇统八年(1148年)他做了宰相。1149年,他杀了金主自立为皇帝,迁都于燕金。称汴京为南京。他久有南侵之意,遣人画临安湖山图为屏,画己像于其上,并作《自题画像》诗:“自古车书一混同,南人何事费车攻。提师百万临江上,立马吴山第一峰。”这是何等气势。而他《述怀》更是气势非凡:“蛟龙潜匿隐苍波,且与虾蟆作混和。等待一朝头角就,撼摇霹雳震山河。”果然1161年,他举兵侵南宋,他在位十二年,营造宫室杀戮皇族,国内民怨沸腾。结果他带兵南下之际,国人拥完颜雍为帝,他被贬为海陵庶人。最终被宋将虞允文所败,他也被部下所杀。然而,他掀起的南侵已经成为金人雷打不动的主题。

由诗词而入史,我们就会看到词人的愤怒并不夸张。文官也罢,武将也好,动不动就遭贬流放,在南宋已经成为一种痼疾般的习俗。南宋对爱国人士的流放在历朝历代是十分少有的。在海南岛,有一个五公祠,是为了纪念被贬到这里的五位宰相级官员的。这五位宰相级官员除了唐朝宰相李裕德之外,其余的四位都是南宋的宰相和副宰相级的人物,他们是李纲、赵鼎、李光和胡铨。他们共同的原因就是因为不放弃抗金的主张而被贬至这里。这里在当时是蛮荒之地,土著之邦。李纲在金兵围汴京时,坚决主战,劝阻钦宗迁都,以尚书右丞相任亲征行营使,率领军民打退金兵。然而等待他的是被罢官。建炎元年,宋高宗赵构在南京即位,起用他为宰相,由于他主张领导两河义军坚持抗金,仅在职三十天,又被贬职。赵鼎两度担任宰相,最终因为主张抗金而被流放到了海南岛吉阳军(今崖城),在这里他一直与疾病和饥饿斗争,但秦桧还是不放过他。他传话给儿子:“秦桧不会放过我,我死了,你们就没事了,我如果不死,你们却会有麻烦。”于是他绝食而死,死前为自己手书了出丧铭旌:“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胡铨上书请斩秦桧,被贬。他和李光在海南一直住到1156年秦桧死后才返回。与金战争期间,使臣洪皓和张邵被金人流放到了黑龙江,但他们不辱臣节,靠着野菜度日。金兵占领了淮北之后,宣布只要是淮北人都可回家。这期间许多在金的南宋官员都说自己是淮北人而南归了,只有他们仍说自己是江南人。一直到了宋金议和,他们才得以回家。然而,就因为他们抱着抗金的主张不放,他们在自己的朝廷再次遭到贬放。他们被伤害的程度可想而知。最终两人都在颠沛流离贬途中郁闷而死。

不只是文相,对武将也是动不动就削了兵权,闲置起来。在南宋的历史上,抗金曾取得过多少战争的胜利,每至关键时期,南宋统治者却总是一再地釜底抽薪——停战议和。南宋著名大将宗泽用岳飞为将,屡败金兵。后因上书力请高宗还都,收复失地,被削除兵权,忧愤成疾而死。临终时仍挂念收复失地,连呼三声“过河”而亡。他的诗《早发》写道:“伞幄垂垂马踏沙,水长山远路多花。眼中形势胸中策,缓不徐行静不哗。”看看他对收复失地是多么的自信。曾率八千人与金兀术十万大军相持四十八日,让金兀术大窘的韩世忠被解除兵权,还有阻击并大败不可一世的完颜亮于采石的虞允文等一批抗金名将不是被削除兵权,再不就是被闲置。他们都是打了许多胜仗的将才!

显然,我们不能说他们生不逢时,应该说他们正逢其时,正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大好机遇,国仇家恨都让他们赶上了,这是名垂青史的大好机遇,可不幸的是他们也遇上了一立朝就得了软骨病的南宋王朝。南宋处处是战场,一百五十年里先是与金国战,随后又是与元朝战,然而,志士却是“报国欲死无战场”。“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陆游叹出的是南宋文人志士的共同心声。

南宋有如此之多的舍身立忠取义的英雄豪杰,又据有江南繁华财富之地,却无奈走到了亡国的境地,原因何在?一个王朝是不会轻易分别人一杯羹食的,何况那杯羹已经被人家强夺去了,不要说是一个帝王,就是一个普通百姓也难忍得下那口气的。大宋王朝的开国之君赵匡胤对南唐李煜的求和称臣的使臣徐铉所说:“天下一家,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邪?”这话并没有成为赵氏王朝的家训,到了南宋,赵匡胤的后辈儿孙却容他人在卧榻之旁酣睡了一百五十多年,最终为卧榻之旁的敌人所灭亡。而许多人认为宋高宗昏聩无能,任用佞人,人们常常要把罪责归罪于奸臣秦桧。事实上这个主和的人物却有一大半的罪名是替这个一建立就偏安苟活的王朝担当了。让我们先来看看在数百年之后的明王朝发生的一件事,那是足可以为南宋王朝的悲剧佐证的。

明朝正统年间,建国在阿尔泰山山麓的瓦剌部族,兼并了蒙古高原上许多部族之后,成为元朝以后最强大的蒙古帝国。正统十四年(1449年),瓦剌首领也先南下进攻,在土木堡(今河北怀来县)一战,俘虏了御驾亲征的明朝皇帝英宗朱祁镇,随即包围北京。这时,以兵部侍郎于谦为首的抗战派拥立英宗的弟弟朱祁钰为帝,这就是景泰帝。几场接战,打败了瓦剌侵略军。后来迎回了英宗。但景泰帝却没有把皇位让给哥哥,英宗勉强当上了太上皇,然而,到了景泰八年(1457年),英宗的死党徐有复、石亨等趁景泰帝患病之际,突然发动政变,拥英宗复辟,废了朱祁钰,杀了于谦等大臣。不久,景泰帝就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这段历史,似乎就是专为证明南宋的悲剧而发生的。北宋靖康元年(1126年),金军攻占北宋都城开封。次年二月,废宋徽、钦二帝并虏二帝北上,北宋灭亡。同年五月,原任河北兵马大元帅的赵宋皇族康王赵构,在金军退走之后,于南京(今河南商丘)即位,仍沿用大宋国号,史称南宋,年号建炎,随后几年南宋一直退至淮水以南,偏安江左,直至灭亡。南宋一味偏安的心态有诗为证:“丞相纷纷诏敕多,绍兴天子只酣歌。金人欲送徽钦返,其奈中原不要何!”(郑板桥《绍兴》)与郑板桥同时代的书画名家文徵明也作了一首《满江红》:“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更堪怜,风波狱。岂不惜,中原蹙;且不念,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是啊,“徽钦既返,此身何属”。清康熙九年进士、翰林侍讲孟亮揆在谒于谦墓时写道:“曾从青史吊孤忠,今见荒丘岳墓东。冤血九原应化碧,阴磷千载自沉红。有君已定完銮策,不杀难邀复辟功。意欲岂殊三字狱,英雄遗恨总相同!”岳飞、辛弃疾以及南宋众多爱国志士的悲剧在这几首诗词中得到了诠释。也是为什么宋军与金人对阵,战争一赢,王朝的统治者就立马命令停战议和的原因。无疑,南宋一立国,便是一个站着的瘫子。任你岳飞气可吞天,任你辛弃疾志可攀月,任你登高一呼,山呼谷应,但你要收复失地怎么可能呢?翻开南宋史,我们可以看到这样许多的词:“绍兴和议”“隆兴和议”“嘉定和议”……明白人谁都明白,议和绝对不是上策,陆游曾不止一次唱道“和戎自古非长策”,而且进一步指出“诸公尚守和亲策,志士虚捐少壮年”“战马死槽枥,公卿守和约”。真是高宗昏庸么?难道他真的不懂先人赵匡胤“天下一家,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邪?”的千古名言么?不,偏安江右无疑被他看成最符合自己利益的上策。毛泽东曾对这段历史有过评述:“主和的责任不全在秦桧,幕后是宋高宗,秦桧不过执行皇帝的旨意。”而在《宋史》中,赵构也承认,讲和之策“断自朕意,秦桧但能赞朕而已”。这些年人们在为岳飞鸣冤的同时,我们终于明白过来岳飞悲剧完全来自于他提出“迎请二圣还朝”的口号,因为这对宋高宗的帝位产生了直接的威胁。赵构做了高宗不久,就发生了一件让他魂飞魄散的军变,他从扬州巡幸回杭州,担任宫卫警戒的军官叛变,逼他退位,而立他一岁多的小儿子为帝。直到韩世忠勤王,他才得以复辟。王位一旦坐上,要么牢牢坐稳,要么就死路一条。

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积累了太多的痼疾,而痼疾的积累却形成了传统。国人历来崇拜正宗的东西,尤其是帝王的血脉。选取一个血统纯正名正言顺的帝王要比选取一个胆识超人德才兼备的帝王更为重要,否则朝纲会乱的。阿斗刘禅不管怎么的阿斗样,他还是龙种,即使他是种了龙种收获的跳蚤,他仍然是正宗的王位继承人。诸葛亮才智超人,再像龙种,也坐不得王位。而在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孺子坐朝理政,已不为鲜。看看中国的历史,除了尧让位于舜之外,我们还能知道尧让位大贤士巢父,巢父不受,尧又找到贤士许由,许由依然不受,遁于山中,尧穷追不舍,找到了许由,恳求许由做九州长,许由觉得这话脏了他的耳朵在河中洗耳,遇巢父饮牛,巢父将牛牵至上游以饮,不让污其犊口。除了我们在这则故事里读到了许由、巢父让光芒十足的王位尴尬无奈之外,再谁不想得到帝王之位呢?而围绕着王位的光环,手足相残相戮者哪个王朝没有呢?王位的显赫,造就了一个个与人性相背的悲剧。而金人却正是抓住了高宗的心态,不放,也不杀,正是这种卑鄙的手段使高宗让父亲宋徽宗在金国做了九年的俘虏,最后死于五国城。使他的大哥钦宗在金国做了近二十年的俘虏,受尽污辱,最终也死于金国。高宗却从来没有向金人提出过迎还钦宗的事。有一次,钦宗曾密嘱赴金使者,为他传语高宗,许他归国,只要在蜀中划出一城安顿他就满足了。然而,使臣知道高宗的心理,回国后根本就不敢提及这事。“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真乃千古绝唱!

由此看来,文人的爱国情和将士的复国志在骨子里浸透了偏安享乐的南宋王朝完全是一种浪费。

在西子湖畔,当我看到那堆铁的时候,我想应该有一个赵构的,无论对于一个家族,还是对于一个民族,这里都该有他长跪谢罪的一席之地,可是如果有赵构,雕塑家如何摆放他的位置呢?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君主是不能承担这个责任的,中国人对君主的崇拜是至高无上的。君主再错也是君主,天子的错误是神的错误,是凡人批判不得的。而臣再大也只是臣,而再大的臣也是人。故而误国罪名只能由秦桧来承担。

在乡下有一种不治之症叫胎里带,意思是在娘胎里就得了病。南宋王朝的苟且偏安正是从胎里带来,一立朝,这种病症就显示出来了。时光会造就传统,让人们习惯一些东西。长期的苟且本性使南宋王朝已经习惯了偏安偷生的方式,苟安已浸入骨头之中,南宋王朝统治者已经把苟安的日子过得没有丝毫的屈辱感了。偏安,本就是一锅销魂的汤,何况是在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样的水乡江南立国以偏安。靡靡的气息,更增添了偷安者的偷安,加重了苟活者的苟活。拥婀娜多姿操吴越软语的女子,金辔玉辇绫罗绸缎地穿街过巷,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好的呢?而就是在北方成就了霸业的帝王哪个不是数下江南呢?收复也好,雪耻也罢,都不再成为南宋后世帝王的梦想,反而成为他们心惊胆战的事情。谁都记得那首发表在临安(今杭州)一家客栈墙上的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没错,除了那些爱国将士,统治者已经把这里当了汴州了。偷安与苟活成为南宋王朝统治集团内部唯一的大气候。正是这种气候造成了南宋奸臣群体的空前繁荣。

在忠臣那里,或许有主张、见解、方案等等的不同,但在奸臣那里,却没有这些的不同,因此他们很容易就形成了气候。《宋史》“奸臣传”一共四章,列举奸臣十五人,又包括他们的子弟等七人,总数达到了二十二人。内中既有行新法的蔡确、章淳,也有怂恿徽宗挥霍的蔡京,和李纲为难的黄潜善和汪伯彦,置岳飞于死地的秦桧,一意北伐的韩佗胄,最后以南宋覆亡前夕以太师平章军国重事兼都督的贾似道结束。南宋王朝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中,竟培养了如此之多的奸臣,实属罕见,足以见得南宋王朝是滋生奸臣的肥沃土壤!

后人对中国有史以来的奸臣进行了一番筛选,选出了名垂青史的十大奸臣,南宋竟占据了两个席位。除了秦桧,还有一个贾似道。据《宋史·贾似道传》书记载,贾似道胆小如鼠,但就是因为他的姐姐是宋理宗最为宠爱的妃子,因此在宋理宗时既是右丞相又兼枢密使(当时军队最高统帅),可他却从不亲临战场,但在朝内却是权倾朝野,飞扬跋扈。到了宋度宗时,他还是宰相,而且成了太师。宋度宗的昏庸无能在历史上也是有名的,事实赵氏的天下已成了贾家的江山。在杭州葛岭有一府第名曰“半闲堂”,便是度宗赐予贾似道的。一个皇帝为自己的宰相赐府第取曰“半闲堂”,其做皇帝的心志不言自明。“半闲堂”的豪奢自不用说。贾似道在“半闲堂”里置“多宝阁”,从全国各地搜刮的宝玩便藏于内,竟比朝廷还多。从贪这个角度上讲,他并不比清朝的和坤差。至于他从民间、青楼、甚至是宫中、尼庵搜拔美女,昼夜淫乱,与其他奸臣无二。而贾似道在“半闲堂”里最大的乐趣就是斗蟋蟀。据说贾似道每得极品蟋蟀,为增强蟋蟀的斗性,竟让十多个粉面桃腮的宫女净身后,绑缚起来放进门户洞开的房子,让蚊虫去叮吮宫女的血,然后又命家丁捕捉蚊虫去喂蜘蛛,再用蜘蛛去喂养蟋蟀……。就是这样的一个奸臣,却两度为相。当元兵围攻襄阳时,他依然在和他的宠妾们斗着蟋蟀,落了个“蟋蟀宰相”的雅称。作为一个宰相,他应该写出一本治国方略的,然而,他却写(应该是编纂)了本《促织经》,竟然成为我国第一本研究蟋蟀的专著,成为南宋以后历朝历代研究蟋蟀和玩家的教材。而蟋蟀之斗,据史所载,盛行于南宋,自贾似道以后更是日盛一日。

贾似道和秦桧无疑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秦桧与宋徽宗、钦宗一起被金人俘获,卖身投靠金太宗之弟挞懒。女真贵族将他放纵南归后,他摸透了赵构的心态,因此抱着议和的态度,在朝廷里一升再升,任礼部尚书、两任宰相,前后执政十九年。这十九年,成了抗战的民族英雄们的黑色岁月,他杀害民族英雄岳飞,贬逐忠臣良将,力主和议,实行向金称臣纳币政策。《宋史·秦桧传》记载,南宋政府虽几次派代表与金朝谈判,但仍没有放弃最后的王朝底线,一边防守,一边议和。而从秦桧开始就专与金人解仇议和。从秦桧在金朝时首倡和议开始到他南归后,实际上他已成为女真贵族的代理人。绍兴九年(1139年),秦桧不顾赵鼎、胡铨、韩世忠、张浚、王庶、岳飞、李纲等反对议和的上书,签订了第一个宋金和约。赵构怕事,装病躲进宫中,他就代行皇帝职权,跪拜在金使面前,签字画押。从此,秦桧在朝廷中的身价倍增,炙手可热,宋金战和问题开始由他左右。故而,当岳飞从战争的前沿被十二道金牌追回下狱后,那些文臣武将一个个藏头蔽尾,而与岳飞一同抗金的名将张俊也成为揭发者。除韩世忠大喊:“‘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祝允哲犯难冒死,愿以阖家七十多口来担保。一个王朝却只有这两个人站了出来。韩世忠也好,祝允哲也罢,尽管功绩卓著声名显赫,但他们救不了岳飞。

贾似道这个大名鼎鼎的奸臣和秦桧一样,除了纵贪泛欲之外,议和也成了这个“蟋蟀宰相”治国平天下的重要手段。1259年,他以右丞相兼枢密使的身分到汉阳指挥军事,却密遣使臣向围攻鄂州的忽必烈求和:“北兵若旋师,愿割江为界,且岁奉银、绢各二十万。”答应南宋皇帝称臣纳币。在打击抗蒙将领上,贾似道并不比秦桧差。他认为左丞相吴潜曾派他移防蒙古军频繁出入的黄州,是想借蒙古人的刀杀他,景定元年(1260年)四月,他使人弹劾吴潜,罪名是吴潜反对立赵祺为太子,又在抗蒙战争中措置无方,从而削去了吴潜左丞相之职,随后又派人毒杀吴潜于循州(今广东龙川西)。他认为抗蒙将领曹世雄、高达曾经轻视他,就罗织罪名,逼死曹世雄,废弃高达。贾似道又因忌功,于景定二年(1261年)八月,在各路行“打算法”,以清查军费为名,诬陷各地抗战将领侵吞官物,有的人因此被迫害致死,有的人被削去了官职……,看看多少英雄志士死于“莫须有”的罪名。秦桧与贾似道相比,两者的恶名秦桧更大,可以说对后代影响更大。清朝乾隆年间,秦桧的一个叫秦大士的裔孙中了进士,和好友袁枚同游西湖,被士人们“求诗”围困,秦大士非常窘迫,知文人们的用意,便请袁枚写了一副对联:“人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乾隆皇帝有一次问秦大士是否为秦桧的嫡传子孙,秦大士不敢正面给予回答,“扑通”跪地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果要真正在两个奸臣之间寻找到不同,那就是一个向金国跪趴,一个向元朝叩首。

奸臣当道,文道、武道便全都封闭了,懦弱的王朝已经像一个晚期癌症患者,“议和”这服那些权奸们用他们的利益配制的“良药”再也挽救不了这个垂死的王朝。

1278年12月,南宋王朝的最后一个丞相文天祥被俘,1279年正月初二于囚舟中过零丁洋,另一首词就在那波涛汹涌的“零丁洋”里诞生。南宋王朝的气数在这里已尽矣。这首词就是文天祥的《酹江月》: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誉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雪灭。睨柱吞赢,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文天祥走向他魂牵梦萦的北方的路,是何等的凄绝,他的心碎了。那是一条殉国之路,而此时,国已亡矣。——这个时候的历史记载已改成元世祖至元十六年。“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对于一个忠臣而言,殉国者的心焉能不碎。“天地垂日月,斯人未云亡。文武道不坠,我辈终堂堂。”随着一个丞相级的忠臣的英勇就义,南宋的气数彻底尽了。元世祖至十六年初春,南宋丞相张世杰兵败崖山,陆秀夫誓不投降,背着南宋最后一个小皇帝六岁赵柄沉海自尽。南宋王朝彻底地结束它苟活的命运,让陆秀夫这样爱国的仁人志士彻底解脱了。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彻底的解脱呢!

贺兰山,北固楼,遥遥对峙,耸立在南宋王朝的历史之中,想绕都绕不开。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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