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建平
话说明朝成祖、英宗时,朝中有一大臣,姓王名翱,字九皋,官拜吏部尚书之职,居官忠勤,公正廉明,皇上对他极为器重,倚为股肱,吏民爱戴。
拒纳美妾
别家官员在京都建造府第,深宅大院之内,还另盖有各式各样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巧夺天工,绚丽华美,富贵风流。那些达官贵人,你托我办事,我求你说情,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好不热闹!惟独这位王翱大人与众不同,自从做了尚书,掌了吏部的大印,便谢绝进谒,有事则到朝房里议论,或向皇上面奏,从不在私邸中提及,更不向别人泄露。他本来就不曾营建府宅,只是住一所陈旧的宅院,加上他不论当值不当值,总是在朝房内安歇,一年之内,除了过年、过节或朔望之日祭祀先祠的时候,在家里住宿之外,未尝回归私邸。故而门庭冷落,像平常百姓的住宅一样。夫人当初不解其故,误以为自己上了年纪,服侍得不周到,才惹得老爷心中不喜,内心深感愧疚,便自作主张,打发老诚的仆人到外面物色,好不容易地选了个十八九岁的美貌姑娘,迎到家里,做老爷的小妾。可是夫人又知老爷秉性孤介,担心会把他气恼,所以只得先把小妾悄悄安排在另一间屋子里,劝她不必伤心焦虑,待日子一长,生米做成了熟饭,老爷自会依从。
王翱初时不大留意,后来每逢朔望之日回来歇息,总见这个年轻女子住在家里,倒有些心疑。但又一转念,以为必是夫人娘家的远房亲戚,或是哪个家人的亲眷,家里的事自有夫人做主,夫人又是极贤惠的人,故而也就不过问了。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王翱见那名年轻女子又勤快,又规矩知礼,协助夫人料理家事井井有条,一点也不怯生,好像在自己家里一般,又不见她同哪个家人有亲戚瓜葛,便犯猜疑了。一天,王翱问夫人道:“那个女子究竟是谁家的亲眷,怎么常年累月住在这里?”夫人只是笑而不答,王翱越发感到奇怪,问得更急了,夫人微笑道:“她便是俺与你聘的小妾。”王翱埋怨道:“夫人也太糊涂了,你不该自作主张,此事断然使不得。”夫人劝道:“依为妻之见,老爷娶了她吧,她心眼好,模样也齐整,会好好服侍你的。”王翱执意不肯,道:“使不得。下官平生不好声色,如今老了,更无此心。夫人还是好言对她说明,多资送她些盘缠,打发她回去吧,别误了人家的终身大事。”谁知那女子年纪虽轻,志气却大,一听要被打发回去,死也不肯离开,对夫人正色说道:“嫁出的女子被夫家送回,犯有过失而休弃,还有何面目生于人世?奴家只有一死了。”吓得夫人慌忙将她抱住,左劝右劝,终是不从。夫人万般无奈,又如此这般地对王翱述说一遍,王翱道:“也罢。她说的也是正理。我观此女聪颖贤淑、端庄文静,莫若我们收她做个义女,慢慢选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她出去就是了。”夫人只好依办。
怒拒调婿
且说王翱做着史部尚书,掌管着天下各地官员的升降调迁,手握重权,却从不谋求私利,许多官吏见他人品端方,也不敢私下里求他办事。朝廷每逢任用官吏时,在拜授之前,他总是秘而不宣,守口如瓶。有些人升了官,心里感激,去谢他,他总是正色说道:“这是你做官忠勤,朝廷才奖赏擢拔你,与我有什么相干?你来谢我,反倒显得你有什么短处,对你奖得不当了。”有些人遭到贬斥,心里有气,发牢骚,怨恨他,他也并不放在心上,淡然笑道:“你我为朝廷办事,倘有乖戾失误,受到责罚,咎由自取,何必心怀怨望,怨天尤人?”挚友同僚也曾对他直言劝告,提醒他不可过于执拗,应该随活些儿,趁着做吏部尚书,不妨多行些方便。他更不以为然,说道:“吏部乃朝廷有司衙门,干系重大,岂能成为恩恩怨怨、亲亲疏疏之场所!”
王翱当时已是儿孙满堂,女儿嫁与贾杰为妻。贾杰当时做着知县,距京城约一百公里,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女儿,爱如掌上明珠,一年之中总要接回娘家几次,住上一些日子。贾杰是个机灵人,见岳母疼爱女儿,便故意不放妻子回娘家去,纵然回娘家,也不让多住,弄得母女之间牵肠挂肚的思念,时常哭哭啼啼,愀然不乐。贾杰对妻子道:“我们何不搬到京城里,相离得近了,你可常跟岳母大人厮守在一起,就是我这当女婿的,也可常在岳父母面前承欢行孝,岂不闻俗语所说:一个女婿半个儿!眼下相距颇有些路程,母女不能时常见面,难免互相牵挂,连我也深感歉疚,于心不安。”妻子道:“说得倒好,你在这里做官,如何把家搬到京城里?”贾杰笑道:“你也忒呆了,此事若在别家,自然是千难万难,可在咱们家,却易如反掌。”妻子迷惘不解道:“这是为何?”贾杰道:“你想啊,现今岳父大人乃史部尚书,天下的官哪个不由他管?只须他吩咐部里的堂官一声,便可万事大吉。”妻子道:“我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怕我说出来,爹爹未必应允。”贾杰道:“你若提出,他自然不肯,只可请岳母大人悄悄说与岳父大人即可。”妻子想了想,觉得有理,便去娘家说与母亲。
这天王翱正在书房读书,夫人进来说道:“咱们只有一个亲生的女儿,又不能常常见面,何不将女婿弄到京城里做官,也好常厮守在一起。”不想王翱听了,冷冷地说道:“朝廷官员的升降调迁,朝廷自有安排,当事官吏尚且不得随意过问,夫人怎可干预?”夫人被顶得满面通红,恼了道:“别人的事我不管,儿女连心,我难道袖手旁观不成?自己的亲生骨肉,你倒一点忙也不帮,当的什么爹爹?当的什么泰山?”听夫人这么一说,王翱越发有气,竟顺手抓起砚台砸了过去,一边大声呵斥道:“你个妇道人,竟敢挟迫丈夫,徇情作弊,这还了得!”说完,拂袖去了。夫人被砚台砸破了头,鲜血直流,晕倒在地。
据实审案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皇上见王翱居官勤慎,忠于职守,龙心大悦。适值辽东边境多事,朝廷便派王翱督镇辽东,同僚还有一位监军,乃是官中的太监,也是一个厚道人,对王翱十分尊重,王翱知他正派,并不以阉竖鄙之,两人相处甚为融谐。那日正在辕门谈论军国之事,忽报朝廷有文书到来,拆开一看,原来有个名叫孙景的指挥,因一士卒违犯军纪,孙景将其鞭笞致死,其妻痛夫死于刑杖之下,抚尸痛哭,一时过于悲痛,竟哭死了过去。惟一的女儿见父母双亡,痛不欲生,竟照着墙壁猛力撞去,当即脑浆迸裂,一命身亡。众士卒见连丧三命,顿时鼓噪大哗起来,孙景眼看着要发生哗变,赶快躲避去了。众士卒怒气不息,联名上书朝廷,状告孙景枉杀无辜,要他偿命。皇上看了状纸,龙颜大怒,亲笔御批诏旨,令王翱立即究治查办,着将孙景正法,以平民愤。
王翱见是皇上交办的案子,不敢怠慢,立即与监军商议,一面将孙景拿获入狱,一面到吏卒中明查暗访。
孙景原是一员能征惯战的将军,一向治军严明,威望素著。那日率领人马到校场操练,众军士已经操练了半个时辰,一个中军小校方才来到。原来小校家居本地,碰巧那天家里有些私事缠住了身,来得迟了,他自知理屈,又深知孙指挥最痛恨违犯军纪之人,所以一到校场,便走到将台下跪,请求孙指挥宽恕。孙景喝道:“既然吃粮当兵,就该遵守军中的法度,倘若临阵对敌,都像你这样怠惰,如何容得!”喝命掌刑官当场重责。本来士卒犯了军规,打几下板子,以戒下次,也就是了。不料那小校自以为亏了理,不敢申辩,却被孙景误认为小校是心中不服,本来只有五分气,此时又添了五分。刑官见主帅发怒,不发下停刑的命令,不一会儿工夫,竟将小校活活打死。孙景见出了人命,慌了手脚,赶忙停止操练,差人与小校家中送信,于是接二连三地又死了两人。孙景十分懊悔,痛恨自己做事鲁莽,但事已至此,追悔已经迟了,便呆坐在家中,等待朝廷降罪。
王翱查访清楚之后,先与监军商议,然后向皇上恭呈奏章,详详细细地说明了案情的原委,申明士卒确有过错,孙景身为指挥,维护军纪,施以责罚,乃正常之举,但由于用刑不慎而致死人命,实属误伤。小校之妻哭夫身亡,弱女猝然失去父母,痛心疾首,顿萌轻生之念,自寻短见,情实可悯。然小校死于法,不为无辜伏诛;妻死夫、女死父,殉情亡故,并非孙景枉杀善良百姓。可令孙景出些银子,将3人好生装殓埋葬,以结此案。谨冒死陈奏,伏祈圣裁。云云。皇上看了奏章,觉得有理,在奏章上批了个“可”,依准所奏。
朝廷批文发回之后,王翱便命人从狱中提出孙景,升堂判案。孙景原以为要被拉去砍头了,直到见了总督大人,却是和颜悦色地将圣上的旨意向他讲明,孙景感动得眼含热泪,跪下直磕响头。
妙理馈赠
辽东官吏任满之后,王翱又回京任职。不久,又因两广官吏多有不法者,盗贼蜂起,皇上遂命王翱出任两广总督,临行前夕,原任辽东监军的内宫太监备酒与他饯行。
三巡过后,太监命两旁从人退下,从内室里取出一个锦匣来,打开一看,乃是4颗宝珠,光彩熠熠,耀人眼睛。太监微微一笑,道:“王大人可识此物否?”王翱瞥了一眼,笑道:“定是宝珠无疑,只是下官平日未见过此类宝物,所以说不出它的究竟。”太监道:“此物产自西洋大海之中,珍贵无比,价值连城,乃先朝三宝太监郑和从西洋带回。咱家与大人曾在辽东共事数载,大人的立身行事,道德文章,咱家十分仰慕。今日分别之际,无物相赠,特将这4颗宝珠奉送大人赏玩,还望笑纳。”王翱道:“这怎么使得?有道是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下官福缘薄浅,怎敢受此珍宝?再说——”王翱舒了一口气,喟然叹道:“莫怪下官说话唐突,想俺王翱为官数十载,一心为朝廷办事,虽不敢妄称明镜高悬,但扪心自问,却也公正廉洁,无愧于天地,何曾受过旁人毫厘之赐?又有谁敢向王翱行贿送礼?公公此刻想必是酒吃得多了,才做出这等不尴不尬的难堪事来。”
太监得闻此言,流泪道:“王大人,你今日也忒把人小视了。你王大人的耿直清廉有口皆碑,为贵婿的调迁一事,与尊夫人伤了和气,朝野传为佳话,咱家焉能不知?咱家冲着你是个好官儿,才从心眼里敬重你。可王大人想必也该知道咱家的人品德行,咱家五岁净身,八岁入宫,于今五十余年过去了。也曾给人经手办过几件事情,至于过手的金银财物,何止千万!并非今日在大人面前夸口,咱家一生从未接受过颗粒之礼。”他说着指了指锦匣,叹息道:“先皇在世时,怜念咱家忠勤清正,特意赏赐了这8颗珍珠,作为传家之宝,咱家一直珍藏。咱家是自幼净了身的人,哪有眷属妻室?既无家小,还要什么传家之宝?今日分一半与王大人,也算是朋友一场。你我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譬如红日西沉,说不定什么时候,咱家就去服侍先皇去了。”王翱知道他有两个侄儿,劝他把这4颗宝珠留给他们。太监叹道:“这事咱家也曾想过,两个侄儿虽说穷些,却还有一碗饭吃。再说财多招灾,平白送与他们,肥吃海喝,恣意挥霍,宝珠兴许会变成灾星。还是送与大人为好。”
王翱听他说得恳切,素日也知道他是个正直无私的好人,此时若执意不受,又怕引起他的伤心难过,想了想,便道:“既是如此,这4颗宝珠下官权且收下,替公公收藏。你我俱是风烛残年了,切望公公多加珍重,王翱如天假余年,待任满从两广归京之时,再来尊府拜会。”两人又说了些互相宽慰的闲话,便作别了。
王翔回府之后,想起今日之事,心里不免感伤,这位太监清白一世,到老还是这般忠贞,甚为可敬。虽然历事两朝,深得先皇和当今天子的宠爱,可是一生谨慎小心,从不恃宠逞强,徇私枉法,更不行受贿赂,聚敛钱财,至今仍是两袖清风。可叹他生于贫寒之家,自幼净身入宫,如今孤孤单单,叫人痛心。闻得两广多产滋补药物,我上任之后,设法买些送与他,稍尽老友之谊,也于心无愧了。王翱独自想了一会儿,悄悄从房里寻出夫人日常使用的针线,写了一个布条儿,记下太监赠珠的日期,把那4颗宝珠包在里面,密密地缝在内衣的襟缝之中。
王翱在两广总督任上忠于职守,不畏艰辛,把两广治理得政简刑清,兵强马壮,百姓安居乐业,颂声载道。任满之后,朝廷又将他调回京城。王翱朝拜以毕,便去太监府中探望老友,不想老太监已于一年前病逝,王翱心中悲伤,在老友的灵牌前痛哭了一场,对老友的两个侄儿说道:“你们的令先伯是个清廉的忠臣,病亡之后,可留下些资财不曾?”两个侄儿哭道:“他老人家素无积蓄,亡故之后,连装殓的衣物、棺椁,都全靠皇上赏赐,才算把他老人家安葬了,哪有什么资财留下?”王翱流着泪规劝道:“这是他人品好,皇上才特别看重他。你们做晚辈的,千万不要因为老人未留下资产而心怀怨望。老夫与令先伯乃莫逆之交,倘有什么需要,缺少银两,只管说出来,老夫当鼎力相助。”两个侄儿早知道王翱是个刚毅正直的穷官,觉得这几句有事相帮的言词无非是朋友之间的应酬话罢了,因此只对他磕了个头,道声“多谢”,并不把王翱说的话放在心上。
不料几个月后,王翱仍然不断打发人去问他们家境怎样,有何为难之事,等等。两个侄儿商量了几次,便带着一张买房的契约去见王翱,说是急需购置一所宅院,价银五百两,恳求王翱设法相助。王翱听了,想了想,道:“这五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老夫哪里有这许多现银子?我这里还珍藏几颗宝珠,你们先拿去一颗换些银子,大约也有余了,倘若不足,再来同我说话。”说着,请夫人拿来剪刀,拆开内衣的襟缝,那宝珠照得人眼都花了。夫人见那包珠的手帕,惊道:“唉哟!这块手帕不是你离京去两广的时候向我要的吗?原来你是包珠子用的?唉,这几年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来,你、你……”王翱叹道:“夫人勿惊,此事一时难以说清,以后慢慢再说吧。”
劝孙弃考
不提王翱同夫人感叹议论,再说王翱的孙子正在书房攻读,忽听爷爷、奶奶在屋子里争执,生怕两位老人发生口角,赶忙跑来劝解。
王翱见孙子慌慌张张地走来,猜知他的心意,便笑道:“用不上你来给我们评理。不过,爷爷正要找你,同你商量一件事。”孙子腼腆地问爷爷商量什么事,王翱道:“你已年及弱冠,勤苦攻读,你的才学颇有长进,又很聪慧,可打算明春赴考吗?”夫人插言道:“自然是要考的,这还用说!”孙子也道:“正要请爷爷教诲,科考之事究竟该怎么留意,孙儿心里没个主意。”
王翱点点头,缓缓说道:“你若赴考,及第大有指望。但天下寒士很多,只有这一条进身之路。依爷爷的意思,不必赴考了,就把这一名举人、进士,让与别的寒士吧!读书科考,没有什么不好,但人活在世上,头一条是要立德,德行好了,不科考、不做官,照样能受到人们的敬重。不知你意下如何?”孙子平素最爱的是爷爷,也最听爷爷的话,这时,坦然笑答道:“爷爷坦荡无私,说的全是至理名言,孙儿听爷爷的吩咐就是。”
后来,朝野上下,都传遍了王翱的善行,无不钦敬他的高风亮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