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酒

2014-06-18 15:36二华
新天地 2014年6期
关键词:四弟母亲

二华

转眼间,我人到中年,最希望的是能经常陪在父亲身边,父子同举杯,共同品味人生苦辣酸甜——

因酒犯错,父亲失去改变命运的机会

自从母亲去世后,每周我都要和留守在家的父亲通几次话。赶上饭点,父子之间必有这样的对话:“爹,又喝了点?您血压高,别超过二两!”“呵呵,我会注意的!”

父亲今年71岁,酒龄少说也有半个世纪了!鲁西南酒风盛,男人不会喝酒会惹人嘲笑。打我记事起,父亲就开始喝酒。吃“大锅饭”的时候,家里经济条件差,父亲平时打些散白酒来喝,只有逢年过节,他才舍得喝瓶县酒厂出产的“亘古泉”老窖。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父亲喝酒的频率高起来。原因是孩子们都读书,家里的田地靠他和母亲来种。父亲干起活来很拼命,干了一天的活儿,累得坐下都不愿起来。母亲心疼父亲,给他拍根黄瓜,蒜泥一拌,父亲便能喝得有滋有味儿。父亲喝酒的时候,眯着眼睛,酒盅碰到嘴边还发出“滋”的一声长音,看上去很是享受。

山东人好客,这点在父亲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凡是春节来俺家走亲戚的客人,只要成年能喝酒的,父亲总要让人家喝个不醉无归,才觉得尽了地主之谊。他对客人劝酒甚是殷勤,客人若不喝,那是不给他面子,弄得一些不胜酒力的客人很是头疼。

父亲喝酒不误农活,却误了人生中最好的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父亲是村里不多的高中生之一,打得一手好算盘,写得一手好字,当了多年的村会计。公社改为乡那年,父亲被借调到乡民政所帮忙,兢兢业业干了五六年,即将转正吃上“皇粮”的关口,却因喝酒给人盖了个章,留下了饮酒史上最大的败笔。

那是1985年春季,县里划拨给乡里十多吨扶贫柴油,再分配到各村浇水抗旱。这批柴油归乡民政所管理。父亲人豪爽,又好饮,在乡机关酒友不少。当时乡广播站有个姓闫的站长,下班后经常和父亲喝酒,两人很对脾气,父亲便以之为友。

一天中午,两人喝到酒酣耳热,闫姓站长恳求父亲能多批点柴油给他们村,说他们村子大,人多,分配的指标不够用。父亲觉得多批点也不违反原则,就在酒桌上拿出纸来,写了批条,盖了章。

几天后,父亲竟被乡领导叫去谈话,他这才知道,给闫姓站长多批的几百公斤柴油,并没用到抗旱浇麦上面,而是被他倒卖了。有人举报到县里,县里责成乡里严肃处理此事。父亲作为责任人难辞其咎,乡里看他几年来勤恳工作的份儿上,给予辞退处分,没有追究其他责任。

因酒犯错对父亲的打击不小,原本性格内向的他更加少言。所谓酒肉朋友靠不住,我想,父亲最痛苦的还是被酒场上的朋友所坑害。那段时间,父亲没少喝闷酒,母亲劝他想开些,说机关是那些人精待的地方,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咱们是出苦力的庄稼人,本分种田过日子,睡自己的踏实觉多好!

母亲这一通点拨,让父亲顿悟:本来就是庄稼人,被“罢官”也没失去什么,地照种,酒照喝,日头还是那个日头,他很快走出了阴影。

灾难袭来,酒是父亲最好的朋友

父亲毕竟是读过书的人,他觉得人不能没了希望,孩子的出息就是他的奔头。那时候,大学生不像现在这么多,在乡亲们眼里“金贵”得很。我读的是县里最好的中学,学习还过得去,父亲盼着我能“瞻宫折桂”,好让他在人前能挺直腰杆。我还算争气,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亲看了一遍又一遍,比我还要激动。当晚,母亲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父亲把平时舍不得喝的一瓶好酒拿出来,让我陪他喝。

父亲心情畅快,酒杯端得也勤,很快便有了醉意。他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向我郑重地提出了个要求:“二小,你以后吃皇粮了,爹没啥求你的,到我干不动活儿的时候,每顿你不缺爹的酒喝就行了!”父亲的话让我心里热热的,我忙说:“爹,这都不是事儿,我还得让您喝上茅台哩!”

一晃儿,我大学毕业上了班。那一年,三弟考上了大学,早早辍学的四弟也到了讨媳妇的年龄。三弟读大学需要缴学费、生活费,四弟的媳妇从相亲到结婚,没个两三万块钱难成好事。父母已过了知天命之年,收入来源仅限于几亩薄田,肩上的担子很重很重。

那时,我在广东工作,工资比内地高些,主动承担了三弟每年的学费、生活费,四弟的订亲、下帖等礼钱也由我来出,一下减轻了父母身上的担子。一次,父亲在信中感慨地写道:“二小,要不是你帮家里,爹这酒都喝不成了!”

父亲的感慨让我很欣慰,喝酒可以说是父亲生活中唯一的爱好,如果这点爱好也让父亲失去,我这做儿子的也太不孝了。

不过,父亲念及我没有成家,并不愿多花我的钱。有一次,我回老家探亲,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每顿饭仍是无酒不欢,喝的酒却降到那种一两块钱一斤的散白酒了。父亲对母亲这样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孩子虽然工资高些,可他还没结婚,不能多花他的钱,咱能省就省些。

母亲转述父亲的这番话让我心里酸酸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此后,我再往家里寄钱,就分成两份,数额大的供家里使用,数额小的,专供父亲喝酒用,并再三嘱咐母亲,这笔钱必须专款专用。

人有旦夕祸福。从跨入新世纪开始,家里接连被灾难袭击。2000年下半年,大哥罹患绝症次年病逝。2001年底,母亲又查出了癌症晚期。得知消息后,我赶回县城,和父亲一起共担风雨。

在县人民医院旁边的小饭馆里,父亲“咕嘟”喝下一口白酒,抬起头来,已是老泪纵横,他像是问我,更像是诘问苍天:“为什么,你娘又是绝症!老天爷这是怎么了?”面对愤懑而痛苦的父亲,我想不出合适的话安慰他,能做的就是在经济上不让他操太多的心,让母亲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治疗。

母亲离世后,父亲的背佝偻成了“问号”,人也愈发沉默,让我心酸又心痛。不在父亲身边时,我每天都要给家里打电话,和他聊上几句。父亲每天仍喝上两杯。听四弟讲,父亲喝不了几杯就醉了,醉了就埋头大睡。父亲是在用酒精麻醉自己,让自己少些失去亲人的痛苦。

异乡屋檐下,父亲用酒抵御孤寂

2005年3月,62岁的父亲从河南安阳打来电话,说这段时间田里没啥事儿,他跟着村里人到安阳修公路,想挣点钱还上家里的欠债。大哥、母亲因病离世,大哥的儿子又患上股骨头坏死,前前后后花了七八万元,虽然我掏了大部分,家里还是欠了两三万块钱的债,我曾向父亲承诺,这笔钱我会慢慢还上。然而,父亲念及我已成家,在省城居住大不易,决定趁农闲时打工挣钱还债。

我担心年逾花甲的父亲吃不消那么重的体力活儿,就劝他,活重了就回家,千万别硬撑。父亲呵呵笑着,说这点活儿还能对付得了,言语间颇有宝刀未老的豪气。

我牵挂着父亲,晚上给领工的头儿打电话,工头说,你爹喝了点酒就睡了,要不要我叫他接电话?我忙说算了,父亲做了一天的工,喝点酒睡得香,我不忍心打搅他。

此后5年间,父亲打工的脚步从未间断。他南下杭州混在年轻人中间给人修高速,北上天津、北京给人栽花草,到山东淄博帮人看仓库。打工期间,我不断接到他从各个地方打来的电话,每次接到父亲的电话,我第一反应就是他喝了酒,因为父亲内向,只有趁着酒兴,话才多起来。

2008年春节,父亲没有回家过年,我担心他在孤寂的异地,连过年的饺子都吃不上。除夕夜想和父亲说说话,他那边没固定电话,也没有手机。无法联系上父亲,守着满桌的菜肴我食不甘味。

正当我心不在焉地看着春晚时,手机突然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一看是来自山东淄博的号码,我赶紧按下接听键,父亲苍老而又含着醉意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了出来:“二小,我吃过饺子啦,饺子是在超市买的,还弄了两个熟菜,喝了点酒,你不用担心我!超市里正好有电话,我给你说一下!”

父亲的话让我欣慰而又伤感,想象着父亲一个人在异乡孤寂冷清地过年,我的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哽咽着对他说:“爹,你一定好好的,干完这桩活儿,你不能再干下去了,你已经65岁了,你在外边,我总有担不完的心!”听了我的话,父亲沉默了会儿,才应了下来。

父亲在异乡的屋檐下出卖了几年体力,终于还上了家里的债,终于不再出来打工了。四弟两口子常年在外打工,他在家照顾孙子读书,一老一少成了典型的留守族。父亲勤劳惯了,在家里种着几亩责任田,养着七八只羊,在家乡的田梗上来来去去。他最大的享受,仍是每顿饭喝上二两酒。前几年,家里频遭不测,父亲活得很压抑。在全家人的努力下,终于走出了困境,日子渐渐好起来,父亲喝起酒来也畅快了许多。

2012年下半年,因为琐事缠身,我心情烦乱,与父亲疏于联系,也没有按时给他寄酒钱。那天,我突然想到,已经半个月没和父亲通话了,不由得一惊,为自己对父亲的怠慢深感不安。

我赶紧拨打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11岁的侄子,说爷爷正喝酒呢,我问喝的什么酒?侄子说,几天前爷爷让他去村里的超市买了壶散酒,三元钱一斤的那种。

侄子的话让我更加自责,上大学前让父亲顿顿有酒喝的承诺言犹在耳,我却因为一些破事对父亲疏于关心。随后,我往在县城上班的三弟银行卡上打了1000元钱,打电话让他给父亲买几瓶酒送回家,嘱咐他以后无论如何不能断了父亲的酒。

如今,父亲的“革命小酒”仍天天喝。正所谓壶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父亲与酒,到了晚年更是不能分离的好朋友。人生如酒,父亲用半世风雨酿制了一壶陈年老酒,到了晚年散发着岁月之美。转眼间,我亦人到中年,最希望的是能经常陪在父亲身边,父子同举杯,共同品尝人生的苦辣酸甜。

(责编:辛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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