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水,出生于1980年。曾在《散文》、《中华文学》、《阳光》、《福建文学》等杂志发表作品若干。著有专题小说集《向太阳致敬》,散文集《我是一头驴子》,诗集多部。现为某教辅期刊主管,兼职编剧。居住郑州。
1.寂静的时光
接近暮色,接近最后一抹斜阳的消失,我背对着它们,仰望着渐渐暗淡的东山。我感觉那一抹斜阳,悄悄消隐在我的身体里,也隐秘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感觉到了一抹斜阳的宁静和清闲,幕布四合了,舞台上开始空阔起来。
坐在寂静里,我一言不语。而在梦境之中,我突然就置身在好多的热闹里。蝉嚣躲进树阴,也躲进我的身体,一浪接过一浪地疯长。这时候只是初春,蝉分明还没有蹦出来。这些在我体内蛊惑的,该是过往的海市蜃楼吗?又分明不是。
坐在初春的暮色里,我分明感觉到我同时坐在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触摸到一热一冷的两只美丽的红气球——世界的乳房。
坐在一抹斜阳里,我在等待一只蛊惑之手的到来。没有谁能够理解此刻我的枉自多情,也用不着谁来理解。一小抹初春的小风,先来通知大地上沉睡的草木和人,说是要做好生长的准备。我想它的意思是说,春天的大军就要嘈嘈杂杂地开过来了。
一只蛊惑的手,也会从春天的暗门里探出来。不过我暂时还没有感知它,但它毕竟要来,要在我的身上寻找另一个世界的秘密。这时候我仍旧坐在寂静的时光里,我用不着谁来安慰和爱抚。即使有人枉自多情地对我怜悯,我以为也只是增加一些无意义罢了。
在不知不觉之中,我仍在等待一只手的到来。这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呢?它能够梳理我感知的两个世界的混乱吗?两个世界的秩序,都已经不在我的掌控之中。一个世界在走向深渊,另一个世界却走向喧嚣。如果那是一只春天的手,它挥一挥,两个世界都会填满绿色。山河都躲避起来,鸟兽都躲避起来,这时候只有一只大手,在我梦境的原野,像无形而巨大有力的钉耙,一下一下重新梳理一个崭新的世界。
但是,我隐约感觉到,这只我等待的蛊惑之手,并不是春天的。我真切感觉到,它不属于幻觉的世界。它不是上帝之手,而应该就是我自己的某一只手。如此一来,我顿时一派澄明。梳理我自己的手就长在我自己的身上,我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我发现,无论哪一只手,都不次于上帝造人的那只手。
我在等待着一只手的爱抚吗?我不知道。我在梦境之中,整个世界一下子就黑了。天空,并没有明月。我不知不觉被埋进了空荡荡的暮色,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吗?这时候,我在自己的身上,仿佛感觉有一条泥灰在缓慢地移动。我要捕捉它,它应该就是我自己。
我知道从我自己身上摸出来的一抔土,如果吹上一口气,它就变成了一个人儿。我在琢磨,它会是谁呢?我唯恐是我自己,也就不敢吭声了。我在心中忐忑几回,只好把我的那只不安分的手装进口袋。
这个世界有一个我就足够了,再有一个就是多余。或许有一个已经足够多余,我想,那只手将永远被我甩在等待之中。
2.离开我自己
我一直走在一个稀奇古怪的街道。狭长狭长的脚步,没完没了。一个又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影,正在杳无踪迹。我不去追赶它们,但我能感觉到它们从不回头。
我孤寂的时候,便在这一线宽的街道横冲直撞。我很想从遮蔽的幕帘里,赶出几个无聊的鬼来。我很想和它们玩耍。我想,在一个阳光斜不进高墙的傍晚,几个开心鬼偷偷从阴影里窜出来。我想和它们捉迷藏。我静静地待在一片翠绿的树叶下面。我时不时放出一只蚂蚁去提示它们,去给它们捎信,说我就在一片落叶的阴影里。
我必须从遗失的阴影里,出其不意地蹦出来。那几个开心鬼年龄太小了,它们从来不知道人世间的秘密,它们藏匿在不为人知的狭小空间,藏匿在阳光拐不进去的地方。几个小鬼叽叽喳喳,在街道微弱的折光里,追赶那些走不动的残阳。它们像一只只笨拙的熊,走起路来就像摔跟头似的。它们好像不想与我玩耍,它们自顾玩着自己的游戏。
几个开心鬼忘记了我。
我从树叶下面,噌地一下就蹦了出来。几个开心鬼吓得嗖的一声就钻进了墙壁,它们所有的乐趣一下子被恐惧覆盖,而我的乐趣却被无聊淹没。我看到它们两股战战兢兢,寂静如白纸。我看见我自己陌生的颈项,四周孤独如烧过的灰。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离开我自己。我想从我的背后看看陌生的自己。我曾经摸到的那个后脑勺的疙瘩,人家说是一个瘊子,我想亲眼看一看我自己身上,那块宝贝疙瘩的模样。我一直在看别人的背影,膀阔腰圆者或细腰削肩者的背影,或者富贵安泰者或贫如佝偻者的背影,也都不过那斜斜的一张纸的大小。我害怕自己的背影也是一张纸那么大小。
我看过别人的屁股,和我的屁股也没什么区别。屁股的一生都是用来坐的,不过坐的东西不同,似乎屁股也就有了贵贱。有人坐板凳,有人坐沙发;有人坐板车,有人坐轿车。不过这些于我,好像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知道,我还不至于蠢到拿屁股和别人计较。
但是我津津乐道于我的后脑勺的一颗大瘊子。一有空我就摸摸它,圆鼓鼓的瘊子趴在我的脖颈上,这就与人不同了。这也是我要看看自己背影的最佳借口。我加快脚步或者放慢脚步,只有这两种可能,我才能看到自己的背影。然而在这个稀奇古怪的街道上,缥缥缈缈的人影、鬼影都被晚风吹乱了、吹散了。青石板街道记忆着我的甩远的步伐,我看见了前面那个人的后背。他在匆匆地走着,我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他准备干什么。我真想悄悄地追赶上他,拍拍他的肩膀,在他回头的一瞬间,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我想和这个“我”说一些心里话,但我不知道说一些什么。在时隐时现的街道上,我仿佛一直都在跟随着他。在一个远去的地点我们分手各自赶路,也在各种歇脚点我们相遇;我们也将在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点,握手言和。在这样的一个街道上我们相遇,我并没有打扰他。
我学会了陪伴自己,还有那只趴在我脖颈上的瘊子。
3.夜游人
我喜欢在阴雨连绵的天气,开上越野满Z城乱跑。尤其在午夜时分,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开着车,在辉煌的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仿佛在追逐浓浓夜色中漂泊的鬼魂。而橘黄的街灯潮湿了孤魂的睡意,夜就越显得宁静了。
在梦境之中,我停下车来,呆呆地凝视玻璃外的夜晚。
我看见细细的雨水不停地飘落在挡风玻璃上,一丁点声息都没有。刮雨器还在不停地旋动,只有它还在聒噪着。这一会儿有丁点声音我都心烦,索性把它也关掉。
尽管我爱这样的一个夜晚,但我不想被凉风苦雨敲打。车内的照明灯有些昏暗,我有些似醒非醒的睡意。
雨丝渐渐迷糊了挡风玻璃,有些地方已经积成水珠。这些水珠顺着光滑的坡度,纵纵横横流出了江河。我的挡风玻璃,顿时就是一张水珠们描画的中国地图。这里是长江,那里是黄河。江河包围的部分,正是我们的山川大地。我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天空中,仔细地看了个明白,找到了Z城。而我的想象似乎有些凌乱,仿佛就是空中掉落下的一粒雨,莽莽撞撞跌落在一个不知道的地方。
我是一滴雨吗?我是什么样的形状和德性?当我坠落人间,当我被淹没在众多的雨水之间,我不明白,除了我是一粒雨,我还是谁呢?我还能和谁说上一句话?我自己要做一些什么?大片大片的寂静围拢着我,它们仿佛叽叽喳喳的麻雀,一个劲儿骚扰着你,让你进入混乱。
听见敲击车门的声音,我的眼睛轱辘了几圈,但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当我再次沉寂在梦境的追逐游戏之中,我又听到了当当的敲击声。这次我听得清楚,一定是有人在敲击我的车门。我打开车门玻璃,却连一个人影儿也没看到。正当我把玻璃摇上来,我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我的车门前。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夜游的鬼魂。
车外面的雨还在不停地飘着,尽管不是太大,但我看到,这个薄如纸张的鬼魂早已经淋个透心凉了。深秋的夜风一吹,他几乎站不稳,一只手拉着我的车把手,就像风筝一样飘飘欲飞了。我看着他的可怜相,真有点怜悯他。
在一个寂静的深夜,在一个没有人影的地方,能够找到一个鬼魂聊聊天,也是蛮不错的。我打定注意,就把他请进车里来。反正他只是一个鬼魂,又不占据我的空间。即使他有重量,我想,也不过二十二克,这对于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
这个鬼魂一上车,就对我感恩戴德。我看他哆哆嗦嗦的样子,就找了一条毛毯给他围住。我问他,你也喜欢夜游吗?他并不理我,而是抓起车内的饮料,咕咚咕咚喝开了。之后他又向我要了一支烟,我给他点上。他悠闲地吸了几口,然后给我说,我是上帝派来给你读几首诗的。然后他不顾及我的反对,就朗诵了我年轻时代写就的一些诗篇。
我打心眼里拒绝再做一个诗人,可是这个鬼魂,竟然让一行行的诗句,一个劲儿地向我围拢,把我团团地围住。然而,我在诗句中间,开始感觉周围亮堂多了。
我想,这个鬼魂肯定知道,只有这些不死的诗行,才会陪我度过慢慢的长夜。
4.我挤在人群里
我习惯于站在三十层高的楼顶上,看蓝天澄明,看白云流浪,看街道上缓缓走动的两只脚的虫子。三十层楼的高度,是我忘记一切的高度,也是我离开自己的高度。
站在三十层的楼顶上,天空穹窿得如一顶舒适的帽子。我可以在帽檐下,把斜射来的千万温暖,偷偷揽入怀中。我可以从帽檐下,将那一弯月亮如玉的脊背,窥视个明白。有时候,我在三十层的楼顶上散步,我会同时看见一轮红日和一弯皓月,在广袤无垠的想象中,相伴一个梦境又一个梦境。
这是一个无缘无故的夜晚,所有的人都不知去向。一个人站在三十层的楼顶上,我感觉到风从我的身上,把我多年来所有积蓄的理想和热量全部偷走了,而沐浴我心灵的阳光和月辉,却抵抗不住风的诱惑而微微战栗。我仰起头,看那红彤彤的日头和涓涓的月色,它们同时在一个平面上背向而驰。它们把我忘记了。
这是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的高度,只有我才能记起自己。站在这个秘密的三十层的楼顶上,我很想小解。我不是找一个角落,而是要在一个居高临下的位置,向着楼下的地面撒尿。我知道这是很安全的,夜幕将消弭所有的冠冕堂皇的游戏规则。我会在绝对自由和文明的空气里,完成一次对未来文化的探险。
在竹子屯后山的悬崖,我和一群少年正向崖下撒尿。这是一个我永远不能遗忘的记忆,我越是走近时间的末梢,它仿佛就越是在昨天。我并不能回答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预言,但我知道,它同我站在三十层的楼顶向下撒尿,有着一种我意想不到的神秘的关系。
楼顶上的风呼呼地刮歪了我的影子,我感觉浑身仿佛有些脱落。我在等了很长的时间以后,才等到了没有压力的尿液。这时候的看客,就只有那梦境中已经不耐烦的日头和月亮了。我想不会有人指责我、骂我了,这个夜晚的楼顶是我一个人表演的舞台。
一柱在月光下闪闪透明的液体,爆发出它特有的威力,像一把水剑直刺地面。我听不到银河之水汇入大地的声音,但我知道,这将是大地上最绝妙的撞击乐。偶尔一阵风急,把我持续的高度刮得东倒西歪。这将是一场华美表演的插曲,使得这凝固的世界无意之间又多了一些天籁之音。
然而,这是一个寂寞的夜晚,所有的人都沉睡在自己的角落里。如此一个惊心动魄的场景,我的表演除了我和影子,就再也没有人观赏了。这让我不但感到遗憾,而且还感到巨大的孤独,正在迅速地吞噬我。
这就是我和我的寓言吗?在一个晚饭后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样在楼顶上散步,或许这个散步的家伙并不是我,我正在楼下的人群里。我向三十层高的楼顶张望的时候,我看到那个人在楼顶向下张望。一群人都在看着那个人,有一会儿我感觉他就是我。
我辨不清那个人的性别,也看不见他的脸、他的眼睛。三十层楼上的他,在想些什么呢?他是不是害怕?他在凝视着我和我们。我屏住呼吸,我们都屏住呼吸,宁静的我们就像平静的湖水。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人群已经忍无可忍了。跳吧,跳下来。众人高声说完,一个人撒腿就跑,众人随后紧追。三十层楼上的我,无可奈何地看着地面上跑散的人群,只好乘电梯下来,加入追赶的队伍。
我以为,这个寓言永远不会结束,它将会改头换面,重新出现在我以后的秘密梦境。
5.一个不见的村庄
一个又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村庄不见了,但它们都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之中。它们在一个看不见的隐秘拐角,凝固成一个点,在我的地图上时隐时现。尽管它们已经遗失在通向未来的道路上,但我不用去寻找它们。它们藏匿在一个空旷的原野里,或者一个一个隐秘在孤独的山脚下,守护着我留下的脚印和过路的风。
一个又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村庄,会自动地出现在我的眸子里。有时候它们仿佛在与我捉迷藏,只是藏匿得太隐蔽了,一会儿半会儿我不能够找到它们。我以为只要我用心地去寻找,不停地去寻找,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它们的。它们会排着整齐的队伍,向我招着手,会不断地从我的梦境之中走出来。
一个村庄我住过的村庄,我把我所有的时光都交付给了它。我在不停地长大,它却在不停地遗落。一个珍藏了很多宝藏的村庄,好像在不断地穿起各种各样的外衣,在一点一点挨进时间的深渊。我知道,它载运的我的欢声笑语,也不能幸免消失于茫茫夜色。
我看见我的村庄,以残忍的速度,在白色的夜幕里顷刻不见了。它在我转身,准备出发的那一瞬间,竟然杳无踪迹。我猜想,它肯定覆盖在大雪之下,覆盖在我的还在睡眠的意识里。我要把它挖掘出来吗?如果我像一个考古学家,一小铲子一小铲子,一毛刷子一毛刷子,清理所有的积雪和深不见底的脑膜,我想这将是倾我一生的事业。
这样的一个村庄,我不能让它出土。在我还没有精密的保养设备以前,我宁愿让它们埋藏在地下,埋藏在我的记忆里。我害怕一个村庄像古代的兵马俑,一点一点地脱落,一点一点地氧化,一点一点地支离破碎。我不能让我的善举毁灭我的村庄,倘若有一点点的、一个小角角的损坏,都将是我梦境的脱落和损坏,都将是我心灵的失真和流逝。
在白茫茫的一片荒原上,我看不见了我的村庄。我踏出去的脚步,会在白茫茫的夜色里,顷刻不见。我不能回头,因为我知道回家的路已经不复存在。它们去哪里了?它们被蜂拥而至的夜色,它们被现代化的积雪,它们被我浮躁的心灵,严严密密地覆盖了。或许,它们已经被遥远的山口刮过来的风,顺路给捎走了。
我不再听见村庄里狗叫,它们的声音也被卷进了沧海桑田。它们都知道我是个出远门的人,包括我自家的狗,包括它的蹄印和声音,我也辨不清了。现在,在我的脑海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
我看见大雪还在下着,我的村庄越来越沉寂下去。最后,在这个荒原上,连一点曾经是一个热闹村庄的迹象都没有。这时候,我以为我的村庄冬眠了,它们在厚厚的大雪下面,正在享受雪给它带来的温暖。尽管整个雪域荒原一派沉寂,我感觉它们的心还在跳动。
我终于像探险队员一样走进地下的村庄,竟然发现村庄里每家每户,都有一条打通的雪道相连。即使每一个村庄之间,它们仍旧伸直了胳膊,相互挽着,无声无息地睡眠在我的深渊里。
我想把每一个村庄都拍摄下来,印刷在我永久的心灵地图上。然而一只可爱的松鼠,突然窜进我的镜头。我想,一只灵性的松鼠会不会叫醒我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