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晋儒家风格的外交人生

2014-06-17 04:13张兵
党史博览 2014年5期
关键词:基辛格

张兵

章文晋,浙江三门人,1914年7月出生于一个官宦之家。15岁时,就在留学的德国参加了共青团;因为干革命,在上海坐过大牢;是清华大学机械工程系的高才生;周恩来的英语翻译和秘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一直在外交系统工作,直至1991年2月18日离世。他一生谦虚谨慎,低调做人,既没有留下长篇回忆录,也不允许别人为他树碑立传。

周恩来劝其“安心干外交”

1931年,章文晋从德国留学回国后,即投身党的地下工作,进行抗日斗争,并在西南联大最终完成了在清华大学未完成的学业。1938年入党,同年参加抗战救护队工作。1944年底,中共中央决定把大后方一批学生出身的党员撤回延安,以便为抗战胜利后解放区的建设储备人才。章文晋到重庆后,领导决定把他留在八路军重庆办事处外事组工作。这成为他外交生涯的起点和一生重要转折点。当时,外事组受周恩来、叶剑英直接领导,章汉夫、陈家康、龚澎、王炳南等都是外事组成员。

重庆谈判期间,一天晚上,周恩来陪同毛泽东在红岩村会见南方局全体工作人员。随后,毛泽东在接见加拿大驻华大使时,章文晋被选定做翻译。会见后,毛泽东夸赞彬彬有礼的章文晋说:这位先生翻译得不错啊!毛泽东可能误把他当成加拿大使馆雇员了。章文晋赶忙说:主席,我是八路军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毛泽东听后非常开心。周恩来原来的秘书兼翻译是龚澎,后因工作繁忙,便推荐章接替了她的工作。此后,章文晋亲历了1945年至1946年周恩来与马歇尔谈判的全过程。在谈判初期,国、共、美三方代表都带自己的翻译,轮流上场担任翻译。但国、美代表很快就发现,他们的翻译人员难以胜任翻译工作。最后,整个会谈只由章文晋一人担任翻译。

后来,章文晋在《周恩来———马歇尔使华》一文中,对这一历史事件作了分析和总结。其中谈到,周恩来与马歇尔之间的谈判是新中国成立前,我党与美国政府最重要的接触,也是我党最重要的外交活动,它有着两方面的意义:国内斗争方面,当时看来中国存在着走向和平民主之路的可能性。尽管这种可能性并不很大,但它符合人民的愿望和利益,值得我们党去争取……在国际斗争方面,我党与美国的谈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种控制与反控制,干涉与反干涉的斗争……最重要的是,我党通过与美国政府谈判,获得了国际斗争的宝贵经验……弄清了美国没有直接干涉中国的力量,认识到无论是美国还是苏联都不能左右中国的命运。这就大大增强了我们独立自主地夺取新民主主义革命最后胜利的信心和勇气。

1948年秋,周恩来在西柏坡召开外事组会议,就全国解放后的外事工作作了部署。

1949年1月15日,解放军一举攻克天津。天津解放后,章文晋随解放大军到了天津,先后担任天津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外事处副处长、处长。新中国成立后,黄敬(第一机械工业部部长)知道章文晋是清华大学学汽车制造的高才生,在筹建长春汽车制造厂时,就一心想拉章进那里的领导班子。当时兼任外交部部长的周恩来得知情况后,劝章“还是安心干外交吧”,章文晋才彻底打消了离开外交部门的念头。

从1944年一直到周恩来逝世,章文晋在周恩来的领导下工作了差不多30年。1991年初,他为纪念周恩来逝世15周年撰文《魂系周公》,深切地回忆起周恩来在同马歇尔谈判中所表现的不畏艰险、不辞辛劳的奉献精神;为贯彻党的反内战、争民主、求和平的基本方针所作的不懈努力。回忆到周恩来对身边工作人员的态度时,他写道:“他做思想工作总是寓情于理,循循善诱。”“对同志严格要求,但下级出了差错,他总是主动承担责任……”章文晋一生都以周恩来为楷模。

亲历新中国重大外交事件

参加1954年日内瓦会议,见证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出台经过

1954年,章文晋担任中国出席日内瓦会议代表团翻译组负责人。众所周知,日内瓦会议是讨论朝鲜问题和印度支那问题的。中国代表团首席代表为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李克农为代表。日内瓦会议是新中国首次以五大国之一的地位和身份,参加讨论国际问题的一次重要会议,也是新中国成立后,在国际舞台上第一次亮相。周恩来在会议期间,表现出非凡的才智和崇高的风范,对会议的成功作出了历史性的贡献。周恩来的外交思想和风格,对初涉重大国际会议的章文晋影响极大。章文晋用心学,周恩来则对章既亲切关怀又严格要求。有一次,发往国内的通讯译稿出了差错,周恩来曾严厉批评过章文晋。章文晋在这些外交实践中,在周恩来的严格要求中不断成长起来。

1954年6月,周恩来应邀先后访问印度和缅甸,章文晋随同前往。中印、中缅双方总理在联合声明中,正式提出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作为处理国际关系的准则。它的内容是:互相尊重领土主权(后在亚非会议上,周恩来在发言稿中将互相尊重领土主权,改为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利、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最早可追溯到1953年底至1954年中印两国关于西藏问题的谈判。那时,周恩来首次提出五项原则。在开始的时候,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更多强调的是处理不同社会制度国家间的关系,后来在处理社会制度相同国家间关系时,也强调贯彻这五项原则。这无疑是对世界和平与进步事业的一大重要贡献。

在周恩来访问印度的最后一个晚上,为写好以正式倡导和平共处五项原则而著名的中印总理联合公报,章文晋在印度总理府熬了一个通宵。正是在这样一字一句的推敲中,他才深刻领会到,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是中国外交政策的根本方针,对指导中国外交事业开展具有重要意义。

躬身于复杂细致的边界谈判

中国同不少邻国存在着悬而未决的边界问题。能否公正合理地解决这些问题,不仅关系到中国的主权和领土完整、边境的安宁以及边境居民的和平生活,而且关系到同邻国的正常关系。因此,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外交上最迫切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边界谈判。章文晋主管亚洲事务前后长达15年之久,亚洲外交事务对中国既重要又繁杂,其中最为艰巨而又复杂的工作就是边界问题谈判。为此,章文晋主管的亚洲司专门成立了边界处。请专家、查资料、阅档案、起草照会、审定地图、与有关国家官员会晤等,工作十分庞杂。他们经常通宵达旦地工作,有时连续几天不能回家,一直在办公室加班加点。在中国与缅甸、尼泊尔、巴基斯坦、阿富汗划界以及中国与印度边界谈判中,章文晋肩负重任,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作出了历史性的贡献的。

章文晋率领他的亚洲司团队,从始至终参与中缅边界问题的谈判,包括如何正确理解和贯彻中央的方针政策,起草有关文件,参与边界谈判,实地划界等许多工作。同时,他还陪同周恩来出席了全部中缅双方的高层互访活动和重要谈判事宜。从1956年下半年开始研究调查中缅边界的历史和现状,到1961年10月13日签订中缅边界协定书,历时5年,中缅边界问题终于获得了解决。从1961年到1963年底,中国与尼泊尔边界条约、中国与蒙古边界条约、中国与巴基斯坦关于边界问题的协定、中国与阿富汗边界条约等都陆续生效。

中国与印度边界谈判,由于对方的原因,一直未能得到公平合理的解决,而且还导致了边界冲突。为了和平解决中印边界问题,章文晋和他领导的团队做了大量工作。仅照会,最后就汇集了5大本。周恩来亲自抓中印边界谈判,工作班子因此经常被召到总理办公室。因地图大,桌面上摊不开,就都围着地图坐在地板上,一点一线地查找。1960年6月至12月双方谈判代表多次在北京、新德里和仰光晤谈,中方首席代表为章文晋,印方首席代表为中国司司长梅达,但双方没有取得应有的结果。在会谈中,中方出示了相当翔实的材料,如100多年前,中国山水画技法画的踏勘图、清朝官员拒绝签字的“麦克马洪线”地图、不同年代版本的《大英百科全书》上的中印边界图及在当时出版物上,有关中国清代以来在当地收税、驻兵等文字记载,还有印度总理尼赫鲁的著作和印度不同时期出版物上的边界线图,等等。这些材料都无可辩驳地说明中方的立场和主张理由充分,论据确凿,印度官员无言以对。但印方在报告上却蛮横无理地说:“中国方面引用的材料完全不说明问题。”至此,中印边界形势日趋恶化,最后导致边界战争。据不完全统计,从1959年到1962年的三年间,尼赫鲁在不同场合就中印边界问题讲了300次话,对中国进行无端的攻击和诬蔑。为向亚洲和世界说明中印边界问题的真相,章文晋主持编写了《中印边界》一书,还亲自审定外文版本,以正视听。

2006年,梅达在回忆录中写道:“我承认,因为没有正式划界,印方公开确定的边界就不存在法律效力。”“坦率地说,我们的事实材料并不平衡。”作为个人,梅达对章文晋的人格魅力十分欣赏,他说:“章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最有能力,最有修养的职业外交官和谈判家。”

1964年,中苏边界谈判无果而终。1969年10月,在北京又恢复了谈判。当时章文晋正在外交部江西“五七”干校下放劳动改造,周恩来让章参加谈判,造反派却说,他的社会关系还未查清楚。十分了解章文晋家世的周恩来风趣地说:“要把章的社会关系查清楚,那得等到世界大同了。”就这样,章文晋重新回到他熟悉的外交岗位上。但他参加谈判还不到一年,就被调往接待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秘密访华的岗位上去了。

开拓中美关系的排头兵

1971年至1972年,从基辛格秘密和公开访华到美国总统尼克松来访,中美双方发表联合公报,中美关系走向正常化,这是中国外交史上极为重要的一页。时任外交部西欧美大司司长的章文晋,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圆满地履行了这一历史使命。

基辛格决定于1971年7月9日至11日来华秘密访问后,因章文晋曾任中国驻巴基斯坦大使,与巴官方熟悉,中央遂决定派他去接基辛格。7月5日凌晨,章文晋、王海容、唐龙彬、唐闻生四人匆匆登上了前往巴基斯坦的专机。临行前,周恩来对大家说,这是中美交往中断后,首次重要的高级别会晤,说明美国政府敌视中国政策的失败。为了摆脱被动局面,美国不得不放下一贯傲慢的架子,跑到北京来与我们会谈。我们应本着落落大方、以礼相待、不卑不亢的精神做好这次接待工作。周恩来又语重心长地对章文晋说:我知道你平时不爱说话,但此行事关重大,他是客,你是主,你一定要采取主动,要多讲一点……遵照周恩来的指示,章文晋在来华的飞机上,与基辛格等美国客人谈得很融洽,消除了他们不少顾虑。这是基辛格遇到的新中国第一位外交官。基辛格在他的回忆录中,这样描写章文晋:“他严肃而大方,聪明而不外露。他运用英语的能力令人敬佩。”基辛格在同周恩来第一次会谈时,从公文包里拿出足足有3英寸(约合7.6厘米)厚的发言稿。周恩来说,谈判就是自由交换意见,何必用稿子呢?基辛格笑答,我用稿子都赶不上总理先生,不用稿子就更赶不上了。在短短几天的访问中,共举行了六轮会谈。中方代表有周恩来、叶剑英、黄华、熊向晖、王海容和章文晋;美方代表有基辛格、霍尔德里奇、斯迈泽和洛德。

会谈的关键是尼克松应邀访华问题。双方对即将发表的声明的措辞存在很大差异。美方提出,中国政府向尼克松总统发出访华邀请,尼克松表示乐于接受。中方不接受这段行文,欲改成:尼克松总统愿意访华,中方就发出邀请。美方也不接受。于是会谈陷入僵局。基辛格第二天中午就要离华,但此问题如达不成一致,他的访问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在这关键时刻,周恩来在中方文字前加上“获悉”两个字,把此段叙述改为:获悉尼克松总统曾表示希望访问中华人民共和国,周恩来总理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邀请尼克松总统访华。基辛格读后很高兴,马上同意。

基辛格此次秘密访问,章文晋一直和他在一起。两人相识相知,从此成了好朋友。

1971年10月20日至26日,基辛格第二次访华(这次是公开的),为尼克松访华打前站,重点就联合公报进行磋商。1972年2月21日至28日,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并发表了举世瞩目的中美联合公报。

从基辛格秘密访华到尼克松来访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作为西欧美大司司长的章文晋,为会谈、为起草中美联合公报,不知熬了多少夜,加了多少班。作为中美联合公报主要起草人之一,章文晋充分显示了在政治上的成熟和英语上的功底。

美方代表洛德回忆说:美方争取写入公报的有关美从台撤军的措辞是“在中方承诺或承担义务以和平方式解决这一问题的基础上,美国将撤军”;中国方面则说:“你们无论如何是要走的,我们最多能说以和平方式为希望,美国将撤出其军队。”中方用希望,美方用承诺,没有达成一致。最后是章文晋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提出用“前景”(prospect),“在和平方式的前景下,美国将撤军”。洛德回忆说:“这一措辞妙不可言,既捍卫了中方的立场,也符合美国的政治胃口。”这是公报谈判的一次大突破。

当被问及尼克松访华,在人民大会堂全体合影中为什么没有章文晋时,他笑答:“我忙得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哪有时间等着照相?!”大家都知道,那可是一张见证历史的照片哪!谁愿意放弃这样的机会?!

出使加拿大

说章文晋夫妇是被“发配”到加拿大的,人们可能不理解。1972年尼克松访华后,章文晋被任命为外交部部长助理,负责对美国事务。恰在那时,“四人帮”掀起一股打倒周恩来的暗流。1973年7月,毛泽东批评外交部“153《新情况》”[1973年外交部美洲大洋洲司一处(美国处)副处长张再执笔撰写,后来刊登在新闻司内部刊物《新情况》第153期上的那篇《对尼克松—勃列日涅夫会谈的初步看法》,是谓外交部“153《新情况》事件”]是:大事不讨论,小事天天送,此调不改动,势必搞修正。“四人帮”以此为借口,开始批周恩来。由于某些人把章文晋看作他们扫除周恩来在外交部影响的障碍,所以急匆匆派章文晋去加拿大任职。

1973年8月,章文晋接到任命,9月就必须离京,以便主持使馆十一国庆招待会。既然是“发配”,就有“盯梢”的问题。章到加拿大不久,他30多年未见面的亲弟弟、弟媳从美国到渥太华看望兄嫂。经使馆党委研究,同意他们见面,但不可留宿;见面时,必须有一位使馆人员在场。这是“文革”期间对驻外人员的规定,大家都必须遵守,大使也不例外。当时决定派主管侨务工作的领事部主任袁××一直参与陪见、陪餐等。袁曾发牢骚,人家兄弟见面,家人团聚,非要我这个外人掺和进去,真别扭。章文晋的弟媳颇感好奇,曾问章文晋:袁先生是您的贴身保镖吧,你们在加拿大工作真的如此危险吗?章只能笑而不答。

在“文革”那样恶劣的背景下,章文晋处处以大局为重。他带领全馆人员,成功地举办了他赴任后的首次国庆招待会。他用纯正的普通话致辞,同客人则直接用英语交谈。他神态自若,举止儒雅,得到与会的加方官员交口称赞。

为了扩大对外影响,使馆总动员,利用馆内陈列品和来加展出团留下的部分展品,在渥太华市政厅举办了一次中国文化展览。这件事主要由使馆政务参赞张颖(章文晋夫人)负责。在她的带领下,使馆本着勤俭节约的精神,尽量不花钱或少花钱,自己送展品,布置展厅,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展览让加拿大人不仅了解了中国文化,更看到了新中国外交人员齐心协力办外交的高尚品德和勤恳踏实的工作作风。

章文晋是一位工作狂,他全方位地开展外交工作。同加外长夏普、总理特鲁多不仅交往多,而且还成了好朋友。特鲁多总理夫妇甚至主动要求到中国使馆吃中餐。1973年底,章文晋夫妇曾陪同特鲁多总理率政府代表团访华。多年后,章文晋调任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会长,卸任后的特鲁多还数次访华,可见他们交往之深。

章文晋还很重视开展民间外交,如会见著名世界和平战士、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文幼章,加前驻华使节朗宁,加籍华人林达光和谢培智等。一位德国驻加大使回忆说,章大使的智慧、才干以及善于同各种文化背景的人沟通、交流,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外交部副部长任内

陪同邓小平访美:1978年12月16日,中美双方同时发表建交公报。按双方谈判约定,邓小平副总理应美国总统卡特的邀请,于1979年1月29日至2月5日访问美国。陪访人员有方毅副总理、黄华外长、章文晋副外长,以及冀朝铸、杨洁篪和其他官员,章文晋为代表团秘书长。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国家领导人首次访美。

1月30日,邓小平应邀前往美国国会,会见参、众两院领袖并出席参议院外交委员会午宴。谈及台湾问题时,他首次表达了“一国两制”的构想。随后,在白宫东厅,邓小平与卡特总统共同签署了中美政府间科技合作协定和文化交流协定,方毅和黄华同美方相应官员分别签署了中美在高能物理方面合作的议定书和中美在教育、农业、外层空间合作的谅解备忘录。

1月31日,邓小平接受了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公共广播公司、美国广播公司和全美广播公司四家记者的联合采访。2月1日,邓小平结束了在华盛顿的访问,中美发表了联合新闻公报:“双方回顾了国际形势,一致认为,双方在许多方面有共同的利害关系和相似的观点。双方也讨论了彼此看法不同的方面。双方重申反对任何国家和国家集团谋求霸权和支配别国,决心为维护国际和平、安全和民族独立作出贡献。双方认为两国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不同不应妨碍彼此加强友好关系和合作。”

作为主管美国事务的外交部副部长,章文晋在中美建交和邓小平访美这些重大外交事件中,日以继夜地与同事们研究磋商,制订各种对策,写讲话稿,细心梳理每个细小环节,做了大量繁杂细致的工作,倾注了他大量心血。

参与《八一七公报》的起草:尽管中美已建交,但美国并没有完全放弃它干涉中国内政的打算。1979年1月26日,卡特总统向美国国会提出了立法调整的《综合法案》,将在非官方基础上同台湾继续保持商务、文化及其他关系,通过“美国在台湾协会”实施。但美国国会审议该法案后,将其改成了所谓的《与台湾关系法》,其基本精神和许多具体规定都违反中美建交公报和公认的国际法基本原则。特别是所谓“保证台湾安全”问题和美国与中国台湾关系性质问题上“非官方”一词被删除。还规定美国与中国台湾之间以“国家”名义签订的59个条约和协定,除所谓的《共同防御条约》及其有关的协定外,都一字不改地保留下来,继续有效。

对此,中方坚决不答应。从此,中方与美方展开了长达三年半的艰苦卓绝的斗争和谈判。章文晋作为主管副部长,研究对策,起草文件,反复交涉,这些工作几乎贯穿了他做副部长的五年时光。

当美国国会两院通过所谓的《与台湾关系法》后,1979年10月10日卡特总统签署了该法,仅在个别问题上作了保留,表示将以与中美建交公报相一致的方式,行使该法给予总统的“斟酌权”。在此期间,邓小平严正指出,其本质就是不承认只有一个中国。为此,中国政府向美方递交了抗议照会。

1981年里根上台后,声称要“充分实施”该法。在这个背景下,解决中美建交谈判中遗留下来的售台武器问题就显得尤为突出。当年6月,美国国务卿黑格访华,邓小平对他晓以利害。后又借当年坎昆首脑会议之机,中国总理华国锋和外长黄华就此与美国总统里根和国务卿黑格举行了会谈。中方提出两个原则:一、美国明确承诺,在规定期限内,出售给台湾的武器的性能和数量方面不超过卡特政府时期的水平;二、美国明确承诺,在规定的同样期限内,出售给台湾的武器将逐步减少,以至最终完全停止。里根表示,美方将谨慎小心地采取行动。并商定,就美售台武器问题举行副部长级的谈判。

从1981年12月4日起,中国外交部副部长章文晋、韩叙同美驻华大使恒安石在北京开始了马拉松式的会谈。会谈异常艰难,1982年春陷入僵局。同年5月,美国副总统布什访华。邓小平强调,美国领导人必须承诺,在一定时期内,逐步减少直到完全停止向台湾出售武器,至于承诺方式和措辞可以商量。又经过3个月的拉锯式谈判,1982年8月17日,双方终于达成正式协议,发表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利坚合众国联合公报》,即著名的《八一七公报》。《八一七公报》并非仅管售台武器,它的意义远大于此。公报说,美国政府无意侵犯中国主权和领土完整,无意干涉中国内政,也无意执行“两个中国”或“一中一台”。这三个“无意”较之上海公报和建交公报都有更明确的承诺。

当然,中美较量是长期的、复杂的。对于这一点,章文晋心知肚明。他从来没有抱过幻想,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从不懈怠。

陪同华国锋访问西欧四国: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同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国和西欧国家在和平与发展两大主题上,有着更为广泛的共识。随着内外政策的调整,中国更加重视发展同上述各国的关系。它们也更加重视中国在当今世界的战略地位,愿同中国加强合作。于是,中国同这些国家的政治交往和经贸合作迈上一个新台阶。

1979年10月,应法国、联邦德国、英国和意大利四国政府邀请,国务院总理华国锋率政府代表团出访上述四国。陪访人员有副总理余秋里、外长黄华、副外长章文晋及有关专家等。这是中国国家领导人首次访问西欧。在整个陪访过程中,章文晋既亲历了中国同西欧国家关系的调整,又为高层访问出谋划策、细密组织、保驾护航,保证了中国政府首脑第一次访问西欧四国的成功。

主持香港前途问题谈判:1982年9月,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应邀访问中国。邓小平与她会谈时明确指出:中国政府不能不在1997年收回对整个香港的主权。我们的基本方针就是收回主权并保持香港繁荣,两者是统一的,不可分割的。在保持香港繁荣方面,希望得到英国的合作。香港能否保持繁荣,根本上取决于中国收回主权恢复管辖后,实行适合于香港情况的政策。为此,中英双方于1982年10月成立了专门小组。中方谈判小组的负责人为外交部副部长章文晋。此时,英国在香港的主权问题上,仍持“香港割让”有效的立场和“以主权换治权”的梦想。经过多个回合的斗争,1983年3月,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终于同意“在香港主权属于中国”的框架下进行谈判。章文晋在主持谈判两个月后,被调任中国驻美国大使,不再负责谈判事务。但章在前期所作的大量调查研究和准备的方案,显示了他忠于祖国、作风严谨、顾全大局的外交才干。

出使美国

章文晋出任驻美大使时已69岁,当时,中国已实行干部年轻化和离退休制度,是邓小平力排众议,坚持这项任命的。邓小平说,对美工作非常重要,也异常复杂,章文晋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要去管年龄大小。

章文晋抵美前,中美就已出现摩擦。里根总统在美国西部的一次讲话中指责了中国。章文晋到任后,国务卿舒尔茨想缓和、冲淡这种气氛。他打电话邀请章文晋去官邸做客,并陪同章到国务院会客厅,把章引见给美国防部长温伯格、内政部长克拉克、商务部长鲍德里奇、总统贸易谈判代表布里克、副国务卿伊格尔伯格等人,并一起交谈。舒尔茨强调:对别国大使从未有过如此的安排,因中美关系非同一般。

然而过了不久,就在章文晋要递交国书的三天前,美国允许中国网球运动员胡娜政治避难。中国政府几次交涉,美方仍一意孤行。适逢中国官方文化代表团访美,已到达旧金山。为表示对美方的抗议,代表团决定取消访问并立即返回中国。就是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章文晋必须按美方早已定好的日子,向美国总统递交国书,不能更改。但美方表示,倘若国书内容要修改是允许的,同时又告知国书、颂词要见报。面对这样棘手的问题,章文晋断然回答:国书和颂词不改,但此次中国递交的国书不见报。章文晋上任伊始,就同美国进行了第一次交锋。

1983年4月7日下午,章文晋夫妇被白宫派车接走。美国总统一般要接见4至10个国家的使节并接受国书,每位大使只见2分钟至3分钟。下午4时半,章文晋夫妇被安排在里根总统办公室接见并递交国书,而并非专门的接待大厅。出乎意料的是,仪式结束后,里根总统竟留章文晋夫妇坐下叙谈。交谈中,里根表示对有数千年文明史的古国很感兴趣,希望在他任期内,能有机会到中国访问并登上长城。章文晋及时捕捉到契机,立刻点头微笑回应道:如果我们能陪同总统阁下及夫人访问中国,将会感到极大荣幸。几分钟的对话,中美之间尴尬局面大为改观。

事后,章文晋感触颇深地说:作为大使来到驻在国,首要任务就是要做好官方的工作,尤其是官方上层的工作,这样才能顺利发展双边关系。于是,章文晋开始了一系列对美方高层的活动:给副总统布什发照会,拜会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珀西,同美国国务院助理国务卿通电话,会见国务卿舒尔茨。通过一系列接触,章文晋发现,美国还是愿意同中国发展关系的。特别是国务卿舒尔茨明确转达了里根总统访华的愿望,希望在中国总理访美之后成行。为此,他希望中国外长访美,以磋商两国高层互访事宜。

就在紧锣密鼓地准备高层互访时,美国参议院外交委员会通过了所谓《台湾前途决议案》,章文晋在递交抗议照会的同时,又和他的团队再次进行了分析研究,并决定找几位美国的重要人物来斟酌这关键的一步。他拜见了前总统尼克松,了解他对中美高层互访的看法。尼克松一直自视为中国的老朋友,他坦率地向章文晋提出建议:总的来说,促成美中首脑互访是有益的。他认为里根总统很看重内阁成员中的舒尔茨和温伯格的意见,二人较了解中国,且希望搞好美中关系;另外,里根比较直,喜欢开门见山,严重分歧能摆到桌面上谈。章文晋约见了基辛格,谈了同一问题。基辛格风趣地说,里根总统喜欢谈具体的事,不爱谈理论。同时还提醒章文晋,不要低估里根夫人的作用。

经过外部调研,又同使馆团队综合分析后,章文晋向国内提出了如下建议与分析:总的是,应对两国高层互访持积极态度,理由有四:一、受尼克松、基辛格等人的影响,里根已逐渐认识到中国在国际舞台上的重要地位及对亚洲的影响;二、中国改革开放唤起了美企业界的很大热情,对宣传中国和争取美国人民的认知有益;三、美国各级政府对中国了解甚少,故对中国总理访美抱有很大热情;四、中美由于长期缺乏了解和沟通,逆流和困难确实存在。通过广泛接触,定会增进两国人民的了解和友谊,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起到以民促官的作用。

两国高层互访是中美建交后的首次,意义非同寻常。经过反复研究和多方努力,终于达成一致。中国外交部宣布:中国总理将于1984年1月10日至16日访美;美国总统里根于同年4月26日至30日访华。在中国总理访美前的1983年秋,中国外交部长吴学谦正式访问了美国。里根访华后,中国国防部长张爱萍率军事代表团访美。领导人和高层官员成功互访使中美关系得到较全面的发展,对中美关系继续朝着健康稳定的方向前进起到了一定推动作用。

章文晋深知美国上层人士对美国政府决策、对社会舆论都有较大影响,做好他们的工作,对两国关系的发展十分重要。为此,他重点做了国务卿舒尔茨、美国最后一任驻华联络处主任伍德科克和农业部长布洛克等人的工作,并和他们成了好朋友。还有社会名流、大富豪如水门饭店和麦迪逊饭店老板等人的工作也要做,这些人和章文晋的关系都很好。作为中国驻美大使,他要同美国官员、参众两院的议员和工商业巨子等多些交往。此外,还要参加频繁的社会活动。除了正式会谈会见外,还有无数宴会、酒会、茶会等,有时一天得赶三四场活动,十分累人。但是,章文晋认为,只有在这样的场合,才能交到朋友,增进了解,加深友谊,才能上下贯通地做好美国工作。为此,他们夫妇宁肯累也要出席活动。章文晋还利用和支持中美各种交流来增进美国对中国的了解。在章文晋任职的这段时间,各项交流不断增多。美国从上到下对中国的了解更深了,人民之间的友谊也更增进了。

章文晋还认为,要想做好美国工作,必须动员全馆的力量。他到任后,对使馆三秘以上的外交官做过一次谈话,提出了放开手脚走出去做工作的新思路,提出高级外交官要多与美国国务院各部门的官员交朋友,不能有事才登门。既要了解制定政策的官方人士,也要了解执行政策的人。从一秘到三秘的外交官也应该开展相对应的外交活动,开展活动的形式也要多种多样,不能只是请客吃饭,喝茶、喝咖啡都可以。章文晋十分重视对美的调研工作。每天清晨上班前,都坚持读报。后来实在忙不过来,就请二秘杨洁篪(现任国务委员)先读,吃早饭时,由杨向他汇报当天的重要消息、评论等。工作再忙,章也要抽出一两个半天,同使馆的高级外交官进行研讨、交流。章文晋调动了全馆从下到上各级外交官的工作热情。从1983年8月起不到一年时间,使馆的高级外交官在美国65个大小城市作了106次讲演。

作为中国驻美大使,章文晋为稳定和发展中美关系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也是他外交生涯中闪光的一页。

1985年4月,章文晋从驻美使馆离任回国。1986年1月被任命为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会长,此时他已72岁,但又登上了民间外交的舞台。在民间外交的舞台上,章文晋主持协调了国际和平年活动,召开第一次友协全国理事会,积极促使工合国际恢复活动,负责操办了对外友协成立35周年纪念会等,还被巴基斯坦总统授予新月勋章。从官方外交到民间外交,章文晋就像一只勤奋的大蜘蛛,不停地结网、结网,为国家,为人民,也为了世界。

熟悉章文晋的人会把他说成是传奇式的人物,但他从不居功自傲。他是一位真正的人民勤务员。他一生得益于周恩来的言传身教,在工作和生活中一直自觉地以周恩来为榜样。

1990年底,美国第二任驻华大使恒安石重访北京时,曾对章文晋说:像你这样儒雅的外交家最能赢得美国人民的信任。万斯在章文晋离任时说过一段话:“在许多情况下,他明智的判断和建议,使我们得以绕开暗礁,克服挡在我们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他是非凡的人,睿智,富有思想,善解人意并且幽默。”洛德回忆说:“他坚定地捍卫其国家的利益,但他采用的是能使两国关系取得进展的方式。他到美国人民中去,与美国的精英、国会和政府接触,有力地阐述中国立场,并且能更好地了解和向北京转达我们这个社会是怎样的一个社会,为什么它不同于中国以及两个社会应该怎样相处。我认为,在过去几年里中美关系的极大改善在很大程度上和章大使的努力是分不开的……”美国学者盛赞章文晋:“充满东方的智慧,具有深刻的洞察力”,“谈吐儒雅,机智幽默”。一位旅居美国多年的华裔老报人说:“章先生了不起呀!他是儒家外交。”

(本文在章文晋夫人张颖的关怀下得以完成,她提供了自己撰写的全部书籍和部分照片供笔者参阅和使用,在此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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