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源
记忆里最清晰的,是爷爷笑眯眯的神情。爷爷总喜欢坐在窗前的土阶上看夕阳,看见我们跑来,就笑眯眯地捋捋胡须,吧嗒着他的旱烟,呵呵地笑了。爷爷那黑油油的烟袋和锃亮的烟斗,虽不是什么高级货,但被爷爷奉为至宝,给个金饽饽都不换。我们淘气的时候,就喜欢把爷爷的烟袋藏起来。爷爷一觉醒来不见了烟袋,脸上就憋出了红光,孙子们的目的达到了,都强憋着不说话。不过爷爷自有办法。他叫我们坐成一圈,开始“威逼利诱”。首先用的是“读心术”,谁也不许说话,都看着他,爷爷就笑眯眯地盯着每个人,看谁面相带笑,哪个要是忍不住面露得意,那就说明有事儿。若是这招不奏效,爷爷就改用“诈术”了,说:老婆子,把大女婿昨天孝敬的饼干拿出来,谁给我找出烟袋,就奖励一袋饼干。这时,“作案者”一时得意忘形,呼喊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只闻爷爷笑声大作,这才幡然醒悟,啧啧,上当了。相应的,谁给爷爷出了洋相,爷爷也没少叫他出洋相。哪个淘气的要是忘了防范靠近爷爷,冷不丁的,屁股或者胳膊肘就传来一阵灼痛。当事者往往像受惊的兔子蹦起来远远地跑开了,大家就哄笑一片,原来是给用烟斗烫了。爷爷忍俊不禁,在拐杖上磕掉烟灰,折截扫帚签子捅一捅烟斗芯子,装起烟沫又吸开了。
那时,爷爷住在村中间那道山梁的向阳坡上,宽大的院子,错落的窑洞,都是他自己在山体上开拓出来的。至今,那些墙面上,工整的?刨痕迹依然清晰可辨。因为土方挖运工程过大,长形的院落中央就留下了一个垛子,自对面的山坡看去,倒颇有几分高门大户家的意思,不过垛子不高,丝毫不影响居室的采光。在我们儿时,那垛子,也确实带来不少福利。当我们光着屁股蛋子和爷爷嬉闹过了,爷爷就脱了鞋做枕头,要在垛子下的阴凉处午睡了。这时,总有个把猴孩子还没疯够,爷爷就展示出他的威严,将拐杖提了起来,一副当年用武力震慑我们的父辈的模样。孙子们就乖溜溜簇拥过去,各自学着爷爷的样子,枕了鞋睡了。爷爷睡觉的样子也很安详,一倒头就到了忘我的境界。孙子们则不然,有的嫌自己鞋臭,有的嫌土地的硬处硌得慌,总是不安稳,爷爷就故意翻个身,发出厚重的鼻音,大家就又噤若寒蝉了。现在想起来,也许用亲近自然、亲近大地来说爷爷带我们在垛子下睡觉或许就矫情过了,大抵应该是长期以来的磨难和随遇而安养成了爷爷淡然处之的习惯——欢闹嬉戏归欢闹嬉戏,长者的威严不能打折,而乡土和大地,是连着根的。
人说,越老越香。在爷爷众多朴实的品德里,他的处事风格令我尤为印象深刻。在乡邻眼中,爷爷是一位公正的长者,在儿孙眼中,爷爷是一位威严的长辈。爷爷赢得尊重,在于他的不怒不争和据理力争。据理力争,是在大是大非面前的坚毅。爷爷是个老党员,农业社时是方圆几个行政村的支书,“仕途”还一度发展到乡党委干部,可最终因为家庭极度贫苦,被迫辞职回家务农。在事关社员利益的事情面前,只要是情由清楚,事理明确,他毫不退让,哪怕是一毫一厘,都要主持公道。在村里两厢起争执时,爷爷总要彻底弄清情由,摆大义,讲道理,情就是情,理就是理,容不得草草判断,更是帮理不帮亲。有时还因为太苛刻,惹恼了别人,不过坚持的结果是泼皮耍滑的事情越来越少了,诚信相处的氛围更浓了,乃至到了养老的时候,四里八乡有什么定不下的,还邀请爷爷去说事。不怒不争,是在家长里短、邻里琐事面前的马马虎虎。何必因为一些小事闹矛盾,自己吃点亏又何妨。吃亏很多时候只是在眼前,换来的是长久的和睦和处世的方圆。不过也难免会遇到这样的人,老爱揣着点儿小事愤愤不平,你和他讲道理,他只管和你争得失,你让着他,他还要和你耍赖皮。爷爷还是不温不火,再让三分。他说,争气不要争在气头上,争在久长里,时间长了,气也就慢慢和了,隔阂也就消了——不要小心眼,不要怕吃亏,吃亏人的世事更长远。
有时,我会不禁怀疑,爷爷的微笑是否源自他无数的困苦。64年秋,老爷给爷爷和他的兄弟分了家,为了照顾兄弟的家庭,爷爷主动要求把原本匮乏的粮食悉数分与了兄弟,自己只留下当年冬天的口粮和来年耕种的种子。却不想屋漏偏逢连夜雨,65年大旱,作物几乎绝收,最大的收成是挖得的几十公斤洋芋,这对于毫无积蓄还要养育四五个孩子的家庭,何止是挨饿的危险。然而,唯一的果实却也是不能吃掉的,得小心藏起来,作为来年的种子。为了让家人挨过那个艰难的冬天,爷爷裹起他的羊皮袄走上了借贷钱粮的道路。爷爷历经月余,走亲访友,受尽白眼,最终的收获是借得稻草两牛车、高粱麸子三担、玉米一口袋。我不能详细记录那个坎爷爷是怎么过来的,也不知道当时的家庭终究是什么状况。只凭父辈们讲述,他们那时的主食总是不变的野菜和糠窝窝头,到了春荒时,甚至把风干的榆树皮磨了,兑着松散的高粱壳儿蒸来吃。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爷爷始终是家里的支柱,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不能倒,否则,家就垮了。那时,一家人除了为每天的口粮发愁外,就是不分昼夜地劳作,爷爷的坚韧勤恳也造就了儿孙们勤恳改变命运的品质,最终换来了生活的好转。不过,生活的艰辛也许正在于它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70年代初,又一轮干旱少雨的日子。迫于生计,爷爷远走他乡,到延安养驴。可是偏偏遇上瘟疫,驴子大量死去,及至从几十头锐减到了几头。打击无疑是巨大的。爷爷怀着悲恸的心情,带着对儿女的重任,几天几夜粒米未进返回家乡。可是,面对着的,又是一段从零开始的艰辛岁月。爷爷常常给我们讲故事,讲毛主席,讲蒋介石,讲老一辈的能人趣事,但惟独没有讲他几处死里逃生的艰苦磨难。不过在他的沉思里,我们却常常隐约看到那一份豁达和永不垮塌的奋斗毅力——不要太多抱怨和不满,顺应苦难但要往前看。
记得儿时,我们还有一件乐事,不过这样的乐事争取起来并不容易。每当我们谁在学校得了奖状,不但能得到父母的赞扬和白面馍馍美食,还能得到爷爷一块钱的奖励。那时的一块钱,是能做好多事情的,可以是和死党分享几天的饼干、“洋糖”,可以是几件耀眼一个学期的文具,也可以是庙会上的一顿大餐……而且完全归自己支配。于是,哪个孙子要是得了奖回来,家都不急着回了,首先跑去找爷爷。等到我上了初中的时候,爷爷就打破了常规,不单得了奖状给奖励,还时不时悄悄塞过个十块八块,叮咛着要好好念书,路远,钱省下来坐个车回家。每当我周末回来到了爷爷家,奶奶的饭菜香就令人抽不动脚。爷爷更乐得有人陪他说话。我就有一搭没一搭给他讲念书的见闻:历史老师是个犟老头,大家都怕,但是他讲的“故事”一套一套的,同学们都喜欢,不过没有爷爷讲的好;校长很气派,到教室来时,班主任点头哈腰,同学们都不敢抬头看;放学时有同学的家长开车来接,同学们都很稀罕,趴在跟前照着影子拨弄头发。爷爷笑呵呵的,也不评论。等到我说的没词儿了,他就说,你娃赶上好时代了,现在的文化都快赶上我了,爷爷那时候只念过三个月私塾,后来就被你老爷拿鞭子抽回来放羊了。娃娃呀,而今的世事变了,你可要好好学,咱家几辈子就看你们中间出个大学生,爷爷多盼你考上大学,再找个俊俊的媳妇,爷爷死前也能看上一眼。遗憾的是,爷爷最终没能看上我的媳妇,也没能看我考上大学,但他的那些朴实无华的祈盼,却让我们每个人记忆犹深——没文化就要种田,有了文化才能走到更远的世界,世人才会高看你一眼。
奶奶口中爷爷的倔强,我是到爷爷晚年才更加切实地感受到的。爷爷晚年患上了气血不足,严重时走几步就要站定喘息半天,让我们听着他的喘息都觉得憋得慌。但是爷爷还是不闲着,脑畔上的那片地他年年都要自己种,及至父辈们强令不让种了,他还是照样清早起来就往各家地里跑,到后来还演变成偷偷摸摸,看都看不住。爷爷虽然老了,但挥舞锄头的把式还是那么灵巧,有时我们都想象不出他哪儿来的那么股子气力。面对我们的责怪,他总是讪讪地笑:“闲不住嘛,不做活,活着干什么?”——劳动才有价值,勤劳换来美好光景,失去劳动就要失去快乐和憧憬。
除了坚持劳作,爷爷老来虽然各类物质更加富裕,但依然简朴,仿佛那土炕和一台90年代的黄河牌黑白电视机就构成了他所有的生活条件,给什么也不换。父辈们几次要给他换电视机,他都一口回绝:不要,我用惯了,你们那些新鲜玩意儿我不会弄。后来大家生活越来越好,都谋划着叫爷爷到外面享享清福,住榆林的伯父率先接爷爷过去住了半个月,不想爷爷竟然坚持不下去了,及至后来一天也不想呆了。现在还能想起爷爷那次回到自己家的情形,仿佛是一种大病初愈的轻松。原来,他常常看着电视,了解外面的世界,却从未想过去涉足,多少年积聚的生活习惯,已然让他对自己的天地说不出的依恋——不追求不适宜自己的东西,平平谈谈守候最后一份真性情。
如今,我们和我们的父辈们大抵都离开了土生土长的小山村。当我们满怀期冀背起逐梦的行囊,故乡渐渐地远去了。留下的不过是逢年过节的大车小辆,大家都怀着“日理万机”的心情,回来将还在“坚守”着的叔伯拜望拜望,再在爷爷的坟头烧几张纸钱,然后再次留下山村的寂静匆匆而去。但每次回到生我养我的小山村,心里总不免五味杂陈,那些放过羊的小山坡,那些和伙伴们修过土灶的地方都成了人生永久的记忆。还有大杂院前的老榆树,干了几条枝桠,爷爷家窗前的土阶,风雨中零落了棱角,但总能回眸起那些当初的模样。事实上,这一份长久以来深埋心间关于故土的牵绊,大抵都是源自于和爷爷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他微笑中镌刻着对我们不言的关怀和深爱,永远滋养着我们在繁华中不畏艰辛地热烈向往。回首往事,爷爷慈祥的面庞总能让我生起一团坦然世事的暖意,他叼着老烟斗端详黄土地的神情和皱纹里写满的民间,牵动的总是那份源于土生土长的乡土气息和知足常乐的静谧。还有那花白胡子里抖落的一地沧桑,蓦然间就让我这个依然流落在凡间追名逐利的游子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