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明
(清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4)
科亨首先考察了生产力的词源,“Produktivkrafte”是马克思对斯密和李嘉图的“Productivepowers”的德文翻译。而德文“Produktivkrafte”一词在马克思的文本中被翻译为英文“ Productive forces”,显而易见,这样的翻译并不科学。 在科亨看来,“生产力”不是一种“力量”而是一种“能力”,因而“Productive powers”才是准确的翻译。
科亨认为生产力就是生产中所使用的东西,但这样的表达不够精准。考虑到生产力在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地位,科亨将生产力定义为:“当且仅当对X的所有权(或无所有权)有助于解释X的所有者在社会经济结构中所占据的地位,X就是生产力”[1]。
科亨的生产力定义是以经济结构为前提,和生产关系一起谈论生产力。生产力是社会的生产力,不是抽象的形式逻辑演绎。科亨认为生产力有丰富的内涵:第一,生产力是一种能力,不是一种关系,生产力是对象的一种属性,不是对象之间所具有的东西;第二,一个项目的物理特性并不决定它是不是生产力,因生产的物质特性而有助于生产才是判断标准;第三,经济结构由生产关系构成,生产力不属于经济结构。尽管生产力在解释上是基础的,但它并不是经济基础的组成部分。这里的“基础”与雕塑的底座功能类似,雕塑的底座是雕塑的基础,但不是雕塑的一部分。
科亨认为“生产关系”是“对人和生产力的有效的权力关系”[1],即生产关系是一种所有权关系(ownership),它包括人与生产力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也就是说,人和生产力是生产关系的条件、是生产关系的项,但不是生产关系的子集。“经济结构”即生产关系只是一组关系,比如一座桥的结构是由桥架、桥孔等各部件之间的关系组成,但部件并不是桥的结构。值得注意的是,不是所有具有这两种项的关系都是生产关系。科亨举例说,“巴特西发电站是生产力。它的体积比你大,而且也许比你还老,但它和你之间的关系却不是生产关系”[1]。另外,工作关系不属于生产关系,它是一种生产的物质关系。生产关系是一种“所有权”关系,在生产中,工人之间的工作关系不是生产关系,而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关系才是生产关系。科亨指出:“所有权在这里不是意指法律关系而是意指有效控制的关系。”[1]“生产权力”(power)和“法律权利”(right)是两个概念,但前者是适合后者的力量。如果有力量做一事,也就意味着有权利做此事。如果有权利做一事,却没有力量,也就是没权力做此事了。
生产力是由哪些要素构成?图1给出了生产力的要素构成[1]。通过对科亨的生产力构成一览表的分析,我们得出结论:生产力就是劳动力作用于生产资料所产生的能力。
图1 科亨生产力构成一览表
科亨在1978年出版的KarlMarx’sTheoryofHistorical:ADefence一书中,第一次提出关于生产力的两个基本命题:其一是“生产力的首要性命题”,其二是“生产力的发展性命题”。
首要性命题的含义是“一个社会的生产关系的性质是由其生产力的发展水平解释的”[1]。这里的“首要性”就是指生产力对于生产关系或对由生产关系组成的经济结构在解释上有第一位的作用。
科亨为“首要性命题”的论述找了大量的马克思文本为依据。关于“首要性命题”的文本论据主要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以下简称《序言》)中的经典段落。
(1)同……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的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
(2)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发生矛盾。
(3)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
(4)那时社会变革的时代就到来了(它伴随着经济结构的变化)。
(5)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
(6)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1]。
科亨认为首要性命题已经反映在句子(1)中,他使用了语言分析法对句子(1)中的“适合”一词进行严格分析。科亨指出,不少人会说这属于动词(entsprechen)的意思,即如果X适合Y,那么Y也适合X,适合是对称的、双向的关系。例如,男生的比赛原则适合(相当于)女生的比赛原则。这样说来,如果生产关系适合生产力,那生产力也必定适合生产关系。如果这样解释“适合”,那么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适合就不含有首要的意思了。因此,还有另外一种情况,“适合”不总是对称的,它可能是单向的、不对称的关系,即“如果X适合Y,那么Y不适合X”,例如,免疫力下降的适合(相当于)精神压力的增加。这种“适合”更强调“由……来解释”。
以上6句话中,句子(1)明显是对“首要性命题”的赞成,句子(2)(3)(4)告诉我们生产力的不断发展会导致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故而需要改变生产关系来适应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关系要适合生产力的发展,单向不对称的“适合”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理解。句子(5)(6)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两个决不会”,它为首要性命题提供了进一步的详细证明。
发展性命题的含义是生产力的发展趋势贯穿历史。科亨在KarlMarx’sTheoryofHistorical:ADefence一书中写道,“我要为之辩护的是一种老式的历史唯物主义,一种传统的概念。按照这个理论,历史从根本上说是人类生产力的发展,社会形态的兴衰更迭促进或阻碍这种发展”[1]。
发展性命题指的是生产力发展的趋势性。生产力的发展趋势并不意味着生产力就是一直无间断地发展,而是从整个历史长河来看,生产力一直发展着。因为某些不利的环境,使得某一社会即使在资源匮乏的情况下,可能仍缺少一种对生产力进步而言的内在发展(即不是通过与其他社会交往而导致的发展)趋势。然而,在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历史中,只要环境不是总不利的,生产力的进步总会在某些地方发生,而且其成果将会被保留。由此可以认为,在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历史中存在着生产力普遍的进步趋势。
科亨的生产力理论主要分析的是,什么因素,在什么条件下,是生产力或者不是生产力,而不是“生产力是什么”。科亨在方法论上反对辩证法,因此,他对生产力的界定并没有上升到矛盾的层面。那么,马克思又是怎么分析生产力的呢?马克思的生产力理论是一个逐渐发展并不断深化的过程。
第一阶段,马克思生产力理论的萌芽阶段,即《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神圣家族》阶段。
马克思在《手稿》中这样使用“生产力”,“分工提高劳动生产力,增加社会的财富,促使社会精美完善,同时却使工人陷于贫困直到变为机器”[2]。在《手稿》中,生产力于马克思而言还仅仅只是一个经济学范畴,生产力与分工联系在一起,并没有涉及更深的哲学范畴。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开始系统论述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并阐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互相规定与制约的辩证关系,提出了“一切历史冲突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2]。他认为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力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起着决定作用。 “由此可见,一定的生产方式或一定的工业阶段是与一定的共同活动方式或一定的社会阶段联系着的,这种共同活动方式本身就是‘生产力’(Produktivkraft)。”[3]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站在系统论的高度解释生产力不仅仅只是一个单独的概念,而是应该从系统论的角度掌握。
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开始将历史的发展解释为物质生产的发展。“正像批判的批判把思维和感觉、灵魂和肉体、自身和世界分开一样,它也把历史同自然科学和工业分开,认为历史的发源地不在尘世的粗糙的物质生产中,而在天上的云雾中。”[4]
第二阶段,马克思生产力理论的初步形成阶段,即《评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的著作〈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资本论》阶段。
马克思在《评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的著作〈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中批判了李斯特对生产力的形而上学理解,明确地把生产力定义为人们在生产劳动中用以改造自然的人力与物力,“ 水力,蒸汽力,人力,马力,所有这些都是生产力”[5]。
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进一步认识到生产工具是把握生产力发展水平的标志。在封建社会里,以手工磨的产生作为生产力发展标志;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以蒸气磨的产生作为生产力发展的标志,并强调人是生产力中的决定因素。
在《马克思致帕·瓦·安年柯夫》中马克思对生产力有了更深层级的认识:生产力是历史存在的基础与发展的动力,生产力的发展内容构成了历史发展的内容,即生产力是一种既得的力量,是人们以往实践活动的产物。不过此时,马克思对生产力的论述还是散见在他的各部著作中,不够完整和系统。
第三阶段,马克思生产力理论的成熟阶段,即《资本论》及其手稿完成阶段。
《资本论》的写作使马克思对生产力的研究探索进入了一个更高阶段。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论述显示出其对生产力的理解进入到“思维具体”阶段,如果说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对生产力的理解还是停留在“感性具体”的 “感性活动”阶段,在《德意志形态》中对生产力的理解发展到“思维抽象”的“共同活动方式”“人的自主力量”阶段,那么,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对“物质生产力”“精神生产力”“自然生产力”“个人生产力”等概念的使用,已经完成了由“思维抽象”到“思维具体”的转变,使生产力的要素、结构更加清晰。
通过对上文生产力构成一览表的分析,可知,科亨认为生产力由劳动力和生产资料构成。关于马克思的生产力要素构成,我国理论界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曾发生过争论,争论主要表现在:生产力构成到底是“两要素”还是“三要素”?
以于光远为代表的一方持“两要素”观点,即生产力由劳动工具和劳动者构成,不包括劳动对象。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针对“两要素”将劳动过程的一切因素描述为人的因素和物的因素,即劳动力和生产资料。以孙冶方、平心为代表的一方持“三要素”观点,即生产力由劳动者、劳动工具和劳动对象构成。他们的论据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劳动过程的描述:劳动过程是由劳动资料、劳动对象和有目的的活动或劳动本身三者构成。
我们可以看出马克思的生产力构成无论是“两要素”还是“三要素”,劳动力和生产资料都是基本要素。与马克思相比,科亨明确把“人”排除在生产力的构成之外。科亨认为人不是生产力,“劳动力”是不同于“人”的,除非是在他的心理受到压抑和他被当做工具性材料的时候。“纳粹曾用人作灯罩的材料,而且如果他们的焚烧炉已经为生产提供燃料,他们也会用人作为达到目的的材料。”[1]科亨认为生产力不是人本身,而是人的劳动能力。
科亨的“首要性命题”阐述的正是生产力的决定作用。马克思虽然没有提出“首要性命题”,但从马克思在著作里对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相互关系的分析中,我们不难发现,马克思关于生产力的决定作用与科亨的“首要性命题”有一定的一致性。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写道:“没有珍妮走锭精纺机就不能消灭奴隶制;没有改良的农业就不能消灭农奴制。”[2]在《哲学的贫困》中将“交往形式”和“共同体形式”让位于“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生产力在其中发展的那些关系……同人们及其生产力发展的一定水平相适应的……人们生产力的一切变化必然引起他们的生产关系的变化……”[2]人们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进行生产活动并生产出劳动产品,这些一定的生产关系和劳动产品一样,都是人们自己生产出来的。马克思在1846年致帕·瓦·安年柯夫的信中也论证了生产力对生产关系的决定性。“随着新的生产力的获得,人们便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而随着生产方式的改变,他们便改变所有不过是这一特定生产方式的必然关系的经济关系。”[6]
虽然马克思本人没有明确地提出首要性命题,但通过以上文献,我们可以分析出马克思本人明确赞同生产力的决定性。
科亨的生产力定义基本上属于经济学范畴,生产力是人类智力的物化,是一种属性。生产力发展的动力是人的理性,以及人类面对历史境遇的匮乏而产生的那种使得他们能够改善这种境遇的才智。生产力的发展就是人类获取物质能力的提高,是社会生产率的提高,是一种“技术”意义上的发展。
科亨认为,人作为一种哺乳动物,其生物学意义上的素质并没有在历史发展中发生巨大变化,因此,人性是不变的。这种用“人性”来解释生产力的发展显然是不正确的的命题,科亨用生物学意义上的素质定义“人性”,继而提出“人性不变”,这正是马克思所强烈反对的观点。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将人的本质概括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在他看来,不是用人性去解释生产力的发展,而是生产力的发展是规定人性的一个方面。科亨用人性解释生产力,解释的方向是错误的,将问题的根源归结于人性,继而解决问题付诸于文化批判,这也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走偏的原因。
那么生产力发展的动力到底是什么?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进行了详细论述:“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人自身作为一种自然力和自然物质相对立。为了在对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质,人就是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头和手运动起来。当他通过这种运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他使自身的自然中蕴藏着的潜力发挥出来,并且使这种力的活动受他自己的控制”[7]。按照马克思的理解,“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张力是生产力发展的动力,人在自然中改造着自我,改造着生产资料,改造着生产力。生产力的发展应该从“人的需要”“实践活动”“人的社会性”三个角度去理解。人的需要与科亨的“匮乏”有一定联系,人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会不断改进生产工具,提高生产力,因为自然界永远不会自动满足人。但是这种“需要”并不是“抽象人”的需要,而是“社会人”的“需要”。人因为需要而从事实践活动,又在实践活动中产生新的需要,改变着自己的需要,为生产力的发展提供进一步的要求。
近些年来,国内哲学界兴起“回到马克思”“重读马克思”的潮流,实际上就是倡导对马克思文本重新进行分析,在新的时代背景下运用其理论指导人们的实践活动。
西方分析学派的马克思主义认为,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在解读马克思的经典文本时,普遍采取一种宏大叙事的方式。这种方式使得马克思的基本概念解释不够清晰,论述不够精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思想长期以来也被教条式理解。因此,科亨的理论研究有助于科学地解读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文本,在微观分析的基础上为马克思主义研究提供一个分析视角。科亨对生产力的研究重新强化了马克思《序言》中生产力决定作用的意义,从新的理论研究视角解读和重构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有助于我们理解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并深化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意义。
参考文献:
[1] G.A.Cohen.Karl Marx’s Theory of History:A Defence[M].Oxford:Clarendon Press,2000:41,63,35,35,32,135,136,34,44.
[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9,115,74,152.
[3] [日]广松涉.文献学语境中的《德意志意识形态》[M].彭 曦,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26.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191.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242.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32-533.
[7]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207-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