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仪式（组诗）

赵亚东

活着，是一种宽容和赞美

在屋门前的石凳上她坐下来

暮色低垂，在此刻显得庄严

她生命中的第八十三个初冬里

一只年迈的猫正与她促膝长谈

多少个轮回了，她淡然的笑

她说，她已经不需要眼睛和耳朵

她不再听也不再看一些事情的发生

只是在自己的身体里保持长久的静默

白，是没有储存过思想的空

这便是她的世界，没有空寂孤独冷和热

活着，是对死的一种宽容和赞美

而死去，也许是在生的时候守望的最后一个

仪式

碎裂的石头呼喊着苍黄的落日

甜丝丝的晚风，只有晚风是简单的事物

用八十三年的时间还无法想清楚的事

却在一味苦药中得到解答——

其实是没有答案。“人这一辈子，哪会真明

白。”

她如此轻松，又如此释然。

把满手的老茧看成是美丽的花朵。“让它们

开吧”

她骄傲地挥了挥，一只手就在我们的面前幻

化成

无法言说的深邃，每一个比喻都让人惭愧

关于她，我们任何的怜悯都是亵渎

在她深陷的眼窝里

碎裂的石头濡染着苍黄的落日

翻动内心的泥土

爱过，这是多么简单的事情

恨过，这是多么复杂的伤害

八十三年她抚平了所有的狂涛

仅仅用一根手指，轻轻一点

额头上的蝴蝶就飞了起来

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一辈子

就沉淀成了眼前的这杯红酒

头顶的苍天，脚下的云彩

她用那么一丁点的力气翻动着内心的泥土

她用那么一点奢望催生着余生僵硬的花朵

返回自己的梦境里，抑或是前世和来生

无拘无束地抱着空气跳舞

一个人，美妙的钢琴声在脑海里回荡。

她的身体，已经只剩下一堆骨头

但韵律优美，修长的手指指点旧时的江山

她写下的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

已经不再被她提起就像他经历的每一场大雪

铭记，却会融化，泅湿当年的夜色

直到八十三年后，依然氤氲着矫情和嗔怪

想起这些，她突然笑了，嘴角弥漫着狡黠

像一个少女的羞涩，单纯地“抱着空气跳舞”

幸好还有手指间的余温

墙上那些发黄的旧照片展示着旧时的时光

这个宽大的房子里，有这一小块温暖的记忆

残片的留存一个女孩子时的矜持，纸里包着

的火

不可原谅的憧憬，懵懂的爱恋，直到他们远走

他乡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相爱，读书，吵架，然后无

休止地梦想

幸好美梦成真了。这个八十三岁的老人

她六十年的婚姻，除了那个生死相依的老

头——

沉默寡言的老头儿，她没喜欢过任何男人

他们不缠绵也不死去活来，像水一样清澈

现在只剩下墙上的老照片，她脑海里的影像

甚至是手指间的余温只是她不再提起

在她人生的第八十三年的初冬里，她说：

我什么都没有记住，我什么都没有忘记

甚至连空气都被冻僵了

那个老头子匆匆地走了，似乎是为了赶场期

待已久的约会

她说“这个糟老头子可真是自私”

没有跟上糟老头子的节奏，从此就阴阳相隔

是的，她怎么能跟上他的脚步呢。六十年前

他们渡过牡丹江，吃山参，喝山泉水，走无边

无际的山路

是他一直拉着她的手，那白皙的手，那采药济

世的手

有淡淡的香，有淡淡的苦，也有二十岁少女晶

莹的汗珠

他没有任何承诺，只是习惯用毛笔为她写字

六十年，横平竖直，点燃烘托

直到临走的前一天，他还饱蘸浓墨为她写下：

道法自然

让自己被群山一口吞下

她要去远行，依然在人世。这一点让她欣慰

还能听见山溪潺潺，还能看见飞鸟追逐，还能

闻到草药芬芳

只是她已经不再弯腰采药。“这些山里的草

药也会疼的。”

她不再折枝碾磨，也不再开水煮沸。她只是

凝神注视

她和它们惺惺相惜，和水、草药、飞禽、山中的

猛兽

她和这山中的一切都相知相恋

是该忘记的时候了，当她一人返回山中，住草

屋喝药酒

她轻盈得像一团空气，眼睛是雪亮的心跳是

从容的

她想让群山一口吞下自己让河流融化自己

但是她依然在这首诗中和文字里痛苦

她是群山的她，她是江河的她，她是她自己的

她。

她是一切却又止于无形

这最后的仪式，是如此轻松而又庄严

她在，或不在，她是一切的存在

她来过，或者从不曾离开；她从未抵达，

却始终活在这个世上 即使戛然而止

那轻和重都在无形中 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