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骑士(四首)

2014-06-13 11:00徐钺
诗林 2014年3期

徐钺,写诗歌、小说,翻译国外作品等。1983年生于青岛,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专业方向为鲁迅研究及现代主义诗学研究。2008年获“未名诗歌奖”,2010年出版长篇诗体小说《牧夜手记》,2013年出版诗集《序曲》。出版或结集的翻译作品有Eugene O'Neill(1888-1953)的戏剧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Hart Crane(1899-1932)的诗集White Buildings和Key West等。

不存在的骑士

你闭上眼

——耳中只有

巨兽咆哮的风暴。

——《堂·吉诃德》

阿伦索·吉哈达,你是否真的

感到懊悔?当想起那个有绿色的风吹过的清晨(那个清晨杜尔西妮娅捧着牛奶走过村庄)

你洗净曾祖父的甲胄,为身下的战马想象不

朽之名。

已经太久,自从战争战死;你已无法想起

你所抛在背后的无法确切的姓氏,你无法想起

那布满大地的箭和头盔,那巨人,那愤怒的灵

魂的射程。

你并不记得,究竟是谁把火变得比火更加高傲:

是闻名遐迩的正义,还是伊比利亚田野爱欲

的脂肪。

今天,这一切已不再重要。你重又看到你当初

离去的道路

在通向天堂的路中闪现,像一个扶着农具的农夫

等待他的粮食受封。但命运的发光体下,你

已不再求乞光荣。

你老了。你受了伤,你把自己放回故乡荒凉

的床上。

你重新回到吉沙达或吉哈那的身体

试图重新与那些村镇、河流、橡树林和被羊群

驱赶的人交谈。

你突然感到愧疚,为了曾经将你羞辱的风车。

可是,太晚了。众敌之中已无人记得你那荣

耀的名字

来自拉·曼却的英雄,没有战利品随你的疲惫

一并走进记忆

除却疾病。你只想要一支牧歌,唱你年迈的

虔诚。

可是一切都过去了。虔诚的桑丘已回到他更

虔诚的平凡。

床单抖落真实的皱纹,风暴在咫尺之处止息,

窗外

你梦到那挤牛奶的女子正把白色倒进黑的梦里。

泥土读着铁的记忆。它并不清楚:该怎样咆

哮,或者

该用怎样的咆哮把你从清醒之中唤醒。它只

听说

你老了。死了。可当绿色的心脏再次吹动田

野,你

(你,被遗忘的易朽的阿伦索·吉哈达)

是否真的感到懊悔?为那名字

曾举起枪,在遥远的清晨,跨上瘦弱的驽骍难得。

XY

2011.Dec.29.31-2012.Feb.3

梦的暗面

1

晚上十点钟我突然睡去,在

我的书桌上,在铺满信和蹄印的窗下

远处

送信的人正骑着天空醒来。

2

十点,没有雪,城市逼近

透视法在水泥的律令之间闪烁

闪烁。一座玻璃的矿。

3

我的住址挂在邮箱上

邮箱挂在暗中

紧闭的门因某种预感闭得更紧。

4

那落在地板上的过度失眠的隐喻突然

转动,像一架被遗忘的磨盘

压住光的谷粒。

5

你,年轻的另一半

在黑夜里记诵太阳的亚努斯。

6

时间做着名叫时间的演讲

星辰被空旷驱赶着从它们的棚中走出

试图

吃我窗上的粮食。

7

然而并没有一束谷粒熄灭,没有词

你是谁,稻草人。

8

没有一扇门被打开,被合上

你是真的睡去

还是在看我,和我做比拼忍耐的游戏?

9

梦的苍老的一面,我们两个

站在彼此身后,沉默,等待机会插队。

10

这是黑暗雄辩的时刻

我看你,我走进你充满疲惫的虚构

读你的唇和牙齿

煤的容颜在你我之间挺立。

11

你听到空间用自己做着乘法

你听到月亮遗失胎记,死遥远,你听

没有雪。没有雪。寂静。

12

晚上十点钟你突然睡去。

13

信里,豹的心脏在吞吃燕子

信里没有门,看不见的真实扑向我

黄金脱去细节

从经验的黑谷壳中冲出。

XY

2011.Dec.26-2012.Aug.8

讣 告

——与姜涛、胡子小坐

深夜饮酒,用阿伦特或哈耶克的嗓子

争吵,抽中华,吃驴肉火烧。

说起这里曾是一家叫“为民小灶”的饭馆

不知为何欠债关门终至改换门庭,不过这也

不错。

说起极权主义去世的那天他儿子

怎样接班,说起在敏感词的图书馆里他的情妇

跑了。说起虚构

正把大批冻猪肉赶到边境等待偷渡。

说起臧棣、冷霜、肖开愚

说起另一个名字,大家都笑笑,表示知道。

有人不吃辣椒,把果粒橙兑进啤酒。

有人结了婚,不谈房子,临走前说火烧不如从前。

二锅头学了坏,穿蓝色内裤,不再是青葱的

左翼战士。身旁的燕京似乎有些伤感。

老板过来递烟,和每个人都异常熟络,尽管

大家更熟悉他年轻的女服务员,他

四块钱一个的火烧。

当平壤忧虑着西朝鲜的病变,烟屁股

正把烘烤病变的羊腰子再次烘烤。那黑色的

香气

像有生之年最为豪迈的革命与性冲动

试图驱散我们的隐疾

让我们把冬天打包,奔赴各自梦中的

残酷死亡金属,美国,新闻联播和避孕套。

XY

2011.Dec.20

在长途汽车上

我握着不断睡去的车票醒来。灯灭着,眼睛

如阴影里的虫翼。

后视镜上,山的肌肉正拉动云朵灰色的欲望。

夕阳像野狗在草中打转,似乎发现了我们,从

一站地

跟随到另一站地。

时间在窸窣的声音里织网,用疲惫的轮轴和

犁过寒冷的光。

车停在村镇信用社门口:十秒钟,十五秒钟。

前排读布罗茨基的少年

把写有我电话号码的纸条塞向垃圾桶,消失

进布满垃圾的旷野。

门关了,无人上来。

发动机继续数着断续失窃的眼睛前行。我蹲

下,试图寻找

自傍晚最后的吠叫中掉落的证据。

没有——我抬头

一个比终点更加疲惫的老人正在我身后,头

倚住黑暗,等待蜘蛛爬上他的脸。

2012.Jan.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