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宁
是时候该写一篇关于外婆的文章了,将外婆给予我的童年最美好的记忆,用文字做一个记录。印象中最深的便是外婆的老房子,那里有我全部的儿时记忆。只愿这篇文章能让我回忆一些点滴的瞬间,内心能流过一些暖流,哪怕它会稍纵即逝。
我出生于朝阳,辽宁省西北部一个经济相对比较落后的城市。很多海内外人士知道这座城市,是因为它出土了大量远古鸟化石,得以闻名世界。但东北地区当地人对这座城市的了解,仅仅是因为它常年干旱,雨水甚少。朝阳当地的农村人这样评价:“这是个十年九旱,鸟不拉屎的地儿。”
外婆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儿,而且是在离市区几百公里以外的偏远山区。
外婆的家坐落在一个名为“大房申”的村落里,离村口处不远。记得儿时每每看到城里的大巴车驶进来,都会特别兴奋与欣喜,儿时总幻想坐上那车,便可周游世界,最美好的景象定在那外边的花花世界,而如今提笔写此文,才忽觉惆怅,其实最美好的景象是那永远回不去的村落。
至今仍能记住外婆家的样子,那是一个由两间厢房组成的瓦房,坐南朝北,都是大窗户,所以采光特别的好。外婆喜欢称呼两个厢房为东屋、西屋。
先说东屋。东屋是卧室,由一个特别长的火炕组成。这火炕足可以睡十来个人。
火炕的对面是两个老式大木柜,柜子里放满了衣物。偶尔也会有外婆去镇里的集市买的干果糕点,我就总会翻箱倒柜偷吃。但是外婆从来不生气,在吃的方面,她鼓励我多吃,她说,大小伙多吃才能长个。90年代,在贫穷的农村,绿豆糕可是稀罕物儿,外婆从来舍不得吃,把糕点留下来给我。如今看着外婆一点点年迈,作为唯一的外孙却没有尽到足够的孝心,心里很是愧疚。
记忆最深的是,大柜子上有三样宝贝:黑白电视机、老式收音机、录音机。这三件宝贝占据了我童年的全部记忆。
我已记不得外婆家中的黑白电视机是什么牌子。大概有十寸,外壳是红色。那会儿农村别说数字电视了,就连有线电视都没有。黑白电视机靠着电视上边两个信号器,只能收到中央一、辽宁台和朝阳本地几个电视台。
好多没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可能都没见过黑白电视机。所谓的黑白电视,就是能看到影像,但是没有颜色,而且底色尽是黑白的雪花,影像看得很模糊,音效也不是太好。那会儿最流行的电视剧当数赵雅芝主演的《新白娘子传奇》。
六岁之前,父母去了另一个城市打工,每每我哭闹“要妈妈,要妈妈”的时候,外婆都会打开电视机让我看《新白娘子传奇》。因为只要一听到片头曲《千年等一回》中一段歌词:“啊~啊~啊~啊~啊~啊……”我就情不自禁地拿着痒痒挠,从炕头跑到炕尾,兴奋地跟着唱:“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
有一次,我实在唱得太嗨,结果失手把痒痒挠打在坐在炕头抽烟、脑门锃亮的外公头上。外公的脑袋顿时就开了瓢,鲜血直流。外公要揍我,被外婆赶紧一把拦住。外婆就是这么护着我,她打过孙子、打过孙女,唯独没打过我这个唯一的外孙。
老式收音机可谓是我人生中永远忘记不了的一个物件。走上写作这条路,喜欢阅读历史书籍,都要感谢这台老式收音机。
关于这个老式收音机怎么到外婆家的,我并不知道。不过自有记忆开始,老式收音机和评书就与我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外婆外公喜欢听评书,他们总是坐在收音机前面听,把我放在柜子上坐着。记忆最深的是单田芳老师的《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田连元老师的《杨家将》、刘兰芳老师的《岳飞传》。印象最深的便是单田芳老师每回结束那浑厚且有磁性的名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实话,那会儿哪知道评书的名字叫啥,讲评书的人是谁,连“评书”这个词汇是啥意思都不知道。这些都是凭着记忆,上学之后才对这些评书表演艺术家有了深刻了解。
录音机可以说是这三样宝贝中,我最喜欢的了。那会儿磁带对于我是稀奇的东西,每回把磁带放进去,摁下播放键,就会出现声音,我觉得特好玩。小时候总反复问外婆一条塑料带怎么就能放出声音呢?外婆没上过几年学,当然给我解释不明白,每回都跟我说,这是高科技,你好好学习,将来当科学家就能弄明白了。
那会儿除了戏曲磁带,最常听的当数陈星的歌曲。陈星,这可能对于绝大部分90后,以及生活在城市的80后,是一个比较陌生的歌手。但他却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偶像,最早学唱他的歌,并且也是因为他,我喜欢上了唱歌。
听他的第一首歌曲应该是《流浪歌》,至今仍记得开头那低沉而饱含情感的歌词:“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除了这首歌曲,当时喜欢的还有《离家的孩子》《避风港》《望故乡》。
我每每都在录音机旁,反复地听,反复地唱,一直到把歌曲学会。那时候最快乐的事,就是一个人站在柜子上,声音洪亮的伴着磁带的演奏唱起来。如果那算个人演唱会,外婆应该是我最早的忠实粉丝。
至今仍喜欢听陈星的歌曲,那是我的回忆,也是属于一个时代的记忆。
再说西屋。西屋由一个小火炕组成,上面是玉米、高粱、面粉,以及鸡蛋。西屋的主要作用是屯粮,在农村,存粮的意义比存钱的意义大。
在小火炕的对面,也有个大柜子,但是映入眼帘的是三个神仙的牌位,分别是狐仙、黄仙、蛇仙。想必大家都猜到了,即狐狸、黄鼠狼、蛇。
小的时候,我很疑惑,为什么三种大家不是很喜欢的动物却被当成神明供奉。后来才明白,在农村相对比较落后的环境中,封建迷信荼毒是比较重的。在农村,大家认为这三种动物元灵即是三仙。其中的任何一种在院子里出现,就会被视为不祥之兆。因为狐狸相对比较罕见,所以如在院子看到狐狸,会被视为大不祥。因而狐仙也居三仙之首。正是这个原因,农村人把三者拜为仙,供奉香火,相传有了足够的香火,三仙便不会派“虾兵蟹将”出现。若它们出现在某户人家里,说明这家不供奉三仙,或者给的香火不够。
小的时候胆小,晚上从来不去西屋,总感觉会有狐狸、黄鼠狼、蛇从西屋出来。如果到点不老老实实睡觉,外婆便吓唬我说,再不睡觉,三仙就从西屋过来把你抓走!一听这话,我赶紧钻进被窝,老老实实睡觉。
虽然碰不到三仙,但是偶尔却能碰到“蝎仙”,这个外号是我起的,就是蝎子。在干旱的农村,炕上有蝎子是常有的事,但是蝎子从来不蜇我。估计有可能是让被窝里的尿液给熏迷糊了。
说完外婆的屋子,说说外婆的院子。
院子里有三棵枣树,结的枣子就是我们现在市面上卖的大红枣。相对比较甜,不过偶尔我也爱吃当地山上的野山枣,小玻璃球那么大,红色,咬在嘴里酸溜溜的,很开胃。
外婆种的大红枣可是远近出了名的。每年夏天必定枝繁叶茂,绿叶朵朵。夏末之前,开始结出椭圆形的枣子,这会儿还是绿色。我爱吃这会儿的枣子,将甜不甜,略带些酸酸的感觉,非常有口感。等入秋之后,便会结出硕大的红枣。每年秋天,都要与外婆一起摘枣。
除了自己吃以外,外婆有两种制作红枣的方法。一种是晒干红枣,枣子皮发褶皱,咀嚼起来特别香甜。另一种是用白酒泡制,待一月之后品尝,有一种酒香在里边,醇香满满。当地人管这种枣子叫“醉枣”。
在枣树的对面,从北至南,分别是猪窝、马棚、羊圈、鸡窝。
猪窝里有两头猪,特别能吃,也特别可爱。我还记得曾经问了外婆一个特别可笑的问题:“外婆,猪怎么就会一直低头吃,它也不抬头看看这么好的阳光呢?”外婆看了看我,摇摇头,只是微微一笑。
至于马棚,外婆家养的并不是马,而是一头特别听话的母驴。小的时候,我不敢骑马,就常常骑驴。我们家的驴子特别听话,只要记住三个字“驾、喔、吁”,必把这驴子驯得服服帖帖的。这三字依次的意思是“走、转弯、停”。
羊圈是个特别好玩的地方,外婆家养了七八只绵羊和两三只山羊。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道绵羊和山羊的区别,那就去看看《喜羊羊与灰太狼》吧。像喜羊羊那样毛是卷发的是绵羊,而山羊的毛是直的。
那会儿,每每我生病,外婆都会给我煮新鲜的羊汤,特别好喝,现在想起来都回味无穷。
羊圈是由石头落成的,所以会有小燕子或者麻雀,在石头缝中做窝。每回我去抓,外婆都会提醒我,一旦羊群的叫声比较连续的话,那说明麻雀窝旁边有蛇。果不其然,有一次,正当我伸手去掏麻雀窝的时候,却看到旁边有条小蛇在吐着信子,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最后说说鸡窝。外婆告诉我,母鸡一旦不停地叫,到处乱窜,最后爬到窝上的干草丛上,说明要下蛋了。一旦下完,鸡会捂一段时间才离开。可那会儿我心急,特别喜欢捡鸡蛋,每回鸡才下完,我立马把鸡赶走,把鸡蛋乐乐呵呵地拿给外婆,对她说:“鸡蛋!鸡蛋!又可以吃鸡蛋炒西红柿了!”
从小跟外婆长大,令我最为之称奇的,当数亲眼见到豆腐是怎么做出来的。
那会儿,先跟外婆老老实实挑比较饱满的黄豆,然后装一袋子。牵着家里的母驴,到村中心的碾磨旁,把黄豆均匀撒在碾磨上,把碾磨套在母驴身上,再给它戴个眼罩,驴子就好乖乖地周而复始地转圈碾磨。
把豆粉扫到簸箕里,回家之后在大锅里煮滚烫的热水,然后把粉倒进去,继续煮。这会儿想喝豆浆,就盛出一些放些糖,非常好喝。剩下的用少许卤水点到水中,煮起来的水就会组建凝固,成为豆腐。
这就是农村人制作豆腐一种常用的方法:卤水点豆腐。
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在外婆怀中的顽皮少年,如今已经是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当年一头短发,身体硬朗的外婆,如今已是得了脑梗,精神头不够用的老太太。人生最讨喜的是时光,它可以制造一些美好的瞬间;人生最讨厌的也是时光,它可以带走一切只会存在于脑海里的画面。
前几年外公去世,外婆被接到父母所在的城市生活。外婆原先的老房子卖给了亲戚,老房子中的物件,基本也没有搬走。在外婆的观念中,有些东西既然在那,就永远在那。
就像记忆,无论美好或痛苦,我们无需带走,而是完好无损地保留在最初的地方即可。
外婆的老房子,不仅是我儿时的全部记忆,更是外婆苍老深邃的眼神中最纯净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