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年的歌(外二篇)

2014-06-13 22:59慈琪
美文 2014年2期
关键词:龙虾记忆

慈琪

至今我还能回想起那个凌晨的寒冷。

但不仅有寒冷。困倦的小手被妈妈拉着,传来略烫的温度,而我的手心也开始发热,这丝热度像一条温血的小蛇,渐渐爬过我的肘弯,脊背,膝弯直至脚踝。

而脚心是疲累而冰凉的,不知所措地跟在大人的身后趔趄而行。

天是黎明的黑蓝色,薄薄地透明着。所有树木和楼宇都是冷冷的暗色,而它们之间的三角彩旗被冻得来回飘动。

无数小灯笼在这个十二月应景地亮着,下面走过越来越多的人。

我想阳光是能给予人说话的热望的。这时候太阳还在另一个经度率领着清晨,我们只好在这里半褪的夜色中默默而行。

很快,到了平时熟悉的广场。这儿充满了蜂类振翅的声音,发丝一样搔着我的耳朵。地上用白石灰标出一个个大方框,前面放着纸牌:“法学系”、“人类学系”、“化学系”……人们顺从地走进各自的方框,像是将自己分类并主动地囚禁了起来。

我们也进了一个,站在那里,身边都是妈妈的熟人,稀稀拉拉。后来又来了一些。我抬起头,望着这些高高的人。他们带着笑容,彼此问候交谈,眼中闪亮着光,似乎有一个秘密在他们口耳之间充满兴致地跳来跳去。

我茫然地看着他们,等着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时刻的到来。

凌晨五六点,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我从没见过整所大学的人站在一起是什么样子,现在他们在一起了,可我却陷在巨大的人体森林之中,只能窥见些许枝叶。

热烈在寒冷中缓缓流动,仿佛从远方观望到的海洋。

在海潮声降到最低点的时候,一枚红旗子抓住时机,紧紧扣住旗杆冉冉升起,浮出遥远的人群,飞舞在斑驳的森林之上。红旗不是天空的亮色,那凉凉的蓝灰落在旗面上,沉沉的。它飘不起来了,对着人群俯首帖耳。

国歌。

孩子们下意识地开始跟着唱,喃喃的,但从没唱错过词。

仿佛是一场昆虫的聚会,闹哄哄地在一起聚了一场,由于阳光的变化骤然散开,像尘埃一样消失在树叶和影子里。人们从框中走出来,无数鞋子遮住了地面,只好凭方向感辨认行走的路线,随时要闪过一两个往相反方向而来的人,错身而过。而就在这一次次的交错中,无数的人共同织成的一张大网被拆开了,散成一股股线,又断裂成点,最后被每一条道路抽走。

妈妈拉着我的手往回走。现在不冷了,我从清晨透明的雾霭中嗅到太阳的热气。小孩子们兴奋起来。我唱着《七子之歌》,汇演时我是这首歌的领唱,它和今天的事有关。别的孩子也跟着唱,但他们记不清词,有点心虚地哼哼着。不过我们都很快乐。

这首歌原唱的小姑娘普通话很不标准,于是练习的时候我也依着她的发音。有个小孩用标准的普通话唱,被我生气地瞪了一眼,噤声了。他认为还是依着我的唱法比较标准,标准普通话唱这首歌是不标准的。

大人们在我们支离破碎的歌声中走着,交谈着。他们的表情里有种心不在焉的开心,我不知道那是否真实,但肯定和我们的不一样。

太阳真的出来了。它使一些东西受热膨胀起来,比如我们的歌声,还有渐渐增多的嘈杂,风声,说话声,拉动铁卷门声,车声。逐渐地,这些低沉或尖锐的声音淹没了我们的歌声。

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拉着各自家长的手,回家了。

探 戈

我闭上眼,把脸深深埋进干净的蓝天。

现在,我的姿势是仰躺在草地上,双臂枕着头,整个人嵌进柔软的草叶之中。阳光是淡绿色的,云也是,风也是。

这是最好的闲暇时刻。

但这不是真实的。每次我陷入回忆时,我似乎就进入了这种闲暇时刻。我闭着眼,我的思想在想象中闭着眼,我和上一秒的自己一同追溯更远的自己。

十三岁的姑娘,对于一个七岁的小孩来说,已是某种不可触及的遥远存在。她在高高的铺着红布的木台上漫不经心地站着,脊背笔直,手臂优雅,小巧洁白的下巴微微昂着,这使她的视线扫向台下的小学生时,比常人多了一点高度。微垂的睫毛颤抖着,像负担了一团沉沉的乌云。我觉得她的脸上有一层厚重的东西,使我看不出她的表情。

和她年龄相仿的一个男孩上了台。是稚气未脱的一张脸,有点婴儿肥,长得很像课本上李雷、韩梅梅那一类人。他的脸颊和嘴唇被抹得很红,几个小孩哧哧地笑了起来。

他们站到了一起,面对面。男孩并不比女孩高出多少,不知是不是因为女孩脚上那双高跟鞋的原因。那是我见过的最年轻的高跟鞋拥有者。我出神地盯着那双鞋,在板凳上挺直自己的身子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男孩揽住女孩的腰,两人的手相握,举到很高的地方。

我后面的男生们“喔”地起了声哄。老师带着不安的笑意,频频看过来。

而那两个外校的学长学姐并没有羞赧。他们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音乐响起,女孩绷紧的脚尖放松触地。

《斗牛士之歌》。

穿着黑色制服的斗牛士从容地带领充满热烈的红色小牛,快速变换着位置。他们旋转,错位,拉开距离又倏然相拥。

孩子们默默看着,一些面带奇怪的笑意,一些张着嘴。他们小小的身体在小板凳上呆怔着,微微前倾,有几个多动的正乐不可支地扭转着身子,睁大眼睛看表演者,也看同学们的表情。

两个小舞者昂首挺胸,身体呈出一种青涩而过于夸张的曲线来。无论动作如何变化,他们永远保持着这样的姿态。我们上课的时候,老师要求每个人坐直,可没有谁坐得像这两个人一样,直得都曲了。且他们还在舞动,直与曲在他们身体各处跳跃着,变动着方向和弧度,而他们透红的脸颊与嘴唇却一直保持着同一种曲线,同一个弧度,似乎不在音乐的笼罩之下,没有激动,没有感情。女孩的脖子上,大动脉紧张地绷着,是并不美感的直线状,将她脖子弧度的美丽抹去了。

散场的时候,我们纷纷拎着小板凳往教室走。突然我被一个人拦住了。仰头一看,是那个跳探戈的男生。他问:请问洗手间怎么走?

他的面上还是粉白的,没有表情,可这种状态出现在一个十几岁男孩子的圆脸上,让我有些不安。我没有答话,指了一下方向。

他说:谢谢。然后走了,在一群小小的孩子里高出一截。

我看到那个女孩在等他。她的下巴微抬,眼皮下垂看着他。粉白的脸,黑皮鞋,面无表情,仿佛所有的动作都在刚刚的舞蹈里用完了。

突然间,我弄不清他们的年龄了。

记忆做梦了

小时候很喜欢黄粱一梦这个词语,它读起来给人一种饱足感。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来源于满满一锅冒热气的黄粱饭,还是那个人在梦中过完的长长一生。

我觉得他是个幸福的人。赚了。

有时候,我的记忆在恍惚的时刻打了个盹儿,景象,人物,地上的泥土与太阳的颜色全都淡却,简化成一个个形容词和一些古怪的名词,浮在巨大的天穹下,缓缓交错,不由自主地相互依附,合成新的片段;另一些被周围的雾气吸收了,变成更模糊、更语义不清的词语分子。

记忆的梦乡大抵是这个样子的。

我经常觉得自己的记忆比我本身想象力强大一百倍。它干出来的事情可以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令人难以理解。这有时会带来一些小尴尬,当面对同样一个事件时,我与其他当事人的回忆发生了冲突,还都坚持自己的记忆是对的——这很令人不快。因为相信自己的记忆,可能会猜疑别人说话的可信度,揣测他们的用意,互相攻击以维护自己的正确,最终各人恼怒地拂袖而去,留下一段回忆在原地支离破碎,因人们迥异的叙述而失去了本来面貌。

我说我八岁那年的夏天,小学的水沟里一夜之间出现了好多龙虾,你信吗?

这事儿是有点匪夷所思。但我清楚地记得,小孩子们跨在水沟上,满头大汗地弯腰找寻;我还记得那龙虾的驼背,微红的硬壳和有气无力的大鳌;我更加深刻地记得,学校外的柏油路上,有只龙虾被丢在那里,车轮将它碾成了鲜红的一摊,在阳光下慢慢变成坚硬的褐色。

好吧,最后一点也许是我记岔了。 龙虾的血不应该是鲜红的。

但水沟里莫名出现的那么多龙虾,趴在不太清澈的沟里,小心翼翼地潜行,摇动着细长的难以看见的触须……那些总不会都是臆想罢!

我不知道目睹它们出现的孩子们现在都在哪里。如果能和他们重逢,头一件要证实的事儿,一定是那群莫名其妙的小东西。

这一段奇异的回忆暂且告一段落。

有时候,记忆篡改的不仅是故事。它看了童话和奇幻小说后,开始学着制作场景——材料自然是它自己。

中南政法大学校园里的小山就被改成了一个孤单的山丘,山里的凹处有一片草绿色的小湖。为了加强梦幻效果,湖上还有薄薄的雾。

我的记忆来到山脚,然后拾阶而上,沿途修改用以描述它自己的每一个形容词。

长而弯曲的石阶(对的,只不过没有长到漫无边际),被永不落下的日光烤得发烫(太阳当然会落下。大概是因为我只在白天来这儿玩);在走不完的石阶尽头,是急转直下的陡坡,长着茂密纠缠的蒲公英和多节状根茎的杂草(坡是有的,可没那么陡);下了陡坡,就站在了一个盆地里(小山丘上头的凹处罢了!),面前是安静的、小而深的湖泊,约有一间教室大的面积。我的记忆看不清湖底是什么样的,湖的另一边的峭壁,深色的岩石从看不见的地方生长出来,雾气模糊了它们的边缘;而这一边,在我的脚下,一群蝌蚪在水中,在凌乱的水草中欢快地抖着小尾巴。

那些日子,山上仿佛空无一人。鸟雀被夏天和树叶藏起来了,只漏出一两声不悦的啼鸣。通常我一个人来到这里,和蝌蚪玩,和水玩,和石头玩。有一次,一个小男孩跟着我来,他蹲在湖边,捡起石片打水漂。他用力一甩,那尖锐的石片划破了水和雾气,打在峭壁上,“叮”地一响。我心中一凛,好像失去了一种感觉,再一转头,记忆便灰白了模样,小山和小湖都隐去了,只留下一个普普通通的荒地在我面前。

于是,我从湖边起身,抽离了自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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