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摇伟,陈摇琛
(1.济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济南250022;2.中共山东省委宣传部,山东济南250001)
称谓语使用的语境动因
——以《红楼梦》中平儿的语言为例
程摇伟1,陈摇琛2
(1.济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济南250022;2.中共山东省委宣传部,山东济南250001)
摘摇要:称谓语的恰当使用对于交际成功有重要意义。基于对《红楼梦》前80回中平儿所用全部称谓语的定量统计和细致分析,融合社会语言学和语用学视角,研究语境对称谓语使用的意义。结果表明,称谓语的使用受到各种语境因素的影响。背景式语境因素影响说话者的一般称谓策略,而情景式语境导致了说话者对特定对象称呼上的变异。
称谓语;语境;背景式语境;情景式语境
称谓语是人们在言语交际中经常使用的词语,是构建人际关系的文化符号。恰当使用称谓语是一门复杂的艺术,不同说话人日常使用称谓语的习惯存在差异,同一说话者指称不同对象时也会用不同称谓语,即使是对同一说话对象,称谓语的使用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以单一视角对称谓语使用的研究往往存在局限性,基于社会语言学视角的研究告诉人们在某个社会环境中对特定对象的称呼策略;而基于语用学视角的研究则探讨如何在某个特定场合选择合适称呼。很明显,这两种角度都只能部分地解释人们使用某种称谓语的原因,如果把这两者相结合,既考察交际双方的社会角色,又剖析交际发生的环境,则可以更全面地研究称谓语及其使用。
有一个概念可以融合语用学和社会语言学视角,那就是语境。Fasold[1]、Verschueren[2]等语言学家把语境分为语言语境和非语言环境(即交际语境)。前者即我们常说的上下文,后者是指非语言因素,主要包括物理世界、社交世界和心理世界。本文中的语境主要是指交际语境。以Hymes[3](P269-293)、何兆熊[4]对交际语境的分类为基础,作者把交际语境分为背景式因素和情景式因素。背景式因素可进一步分为民族文化、说话者个人素质、社会地位差距等;情景式因素则分为指代对象在场与否、场合正式程度、说话者情绪等。前者是相对静态的社会语言学视角;后者则是富于变化的语用学视角。
以往对语境和称谓的研究中,学者们多数从语境的制约作用、顺应论等角度来考察称谓语的变异和超常规使用。伊英莉、孙启耀(2001)认为语境因素制约称呼语的选用,并且称呼语的语境义变也与语境因素紧密相关。[5]黄碧蓉(2009)指出语用距离理论可以更加合理地解释称谓语的变异顺应过程的动态性。[6]类似的,熊永红(2010)也认为称谓语的超常规使用是对交际语境的顺应,但还包括对语言结构和形式的顺应。[7]但正如郑献芹(2006)指出,国内称谓语的研究多是列举性的归纳、分析,缺乏量化研究。[8]以往研究语境和称谓语的语料,多是随意选自日常生活或文学作品的零散话语,需要什么例子就专门去寻找支撑材料。这些语料都是精准切题的,但却难免有自话自说之嫌。为了系统而清晰地看到处在某个特定社会环境中的同一个说话者在应对各种不同场合、接触各种人物时所采取的全面语言策略,本文将对《红楼梦》(1979)[9]中平儿所使用的称谓语进行定量统计和细致分析,相对更科学、系统、严谨地阐释语境对称谓语使用的影响。
《红楼梦》中的平儿是一个血肉丰满的重要角色。作为内府管家王熙凤的大丫头,她在贾府这个小社会中地位适中,经历的场合多、接触的人物多,非常适合说话人在社会交往中言语使用的研究。以往对《红楼梦》人物语言的研究中,王熙凤和林黛玉受到较多关注,对平儿所用语言的系统研究还是空白。由于现存《红楼梦》后四十回非曹雪芹所著,为保持语料的统一,避免因不同作者不同写作风格带来的差异,本文选取《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平儿的全部语言作研究。
经过对文本的细读,我们发现平儿在前八十回中与44个对象说话168次,称呼605次,共使用了105个不同称谓语。根据指称对象的不同,这些称谓语可分为自称、兼称和他称。基于李明洁(1997)对汉语称谓系统的分类标准[10],根据称谓表达的不同情感,再将自称和他称细分。自称可细分为傲称、平称和谦称,他称则可细分为尊称、平称、昵称、蔑称和零称(即不用称谓语的情况)。
这105个称谓语中,自称有3个,分别是“我、我们”和第一人称单数自谦语“我们1”。兼称1个,即“咱们”。他称101个,有姓名称、身份称、指示代词称等多种形式。
自称可细分为傲称、平称和谦称。傲称表现出说话者的傲慢,例如“姑奶奶、老子”等。从语料来看,平儿没有使用过傲称。平称主要是第一人称代词“我”及其复数“我们”。谦称在封建时代的中国是比较流行的,如“鄙人、小女子、贫道”等,而平儿使用的是“我们1”。王力(1985)曾经探讨过北京方言中的一个特殊现象[11],即第一人称复数“我们1”作谦称,相当于单数“我”,这个现象在《红楼梦》人物语言中也很常见。
在平儿使用的101个他称中,尊称36个,如“我们奶奶、二爷、好姐姐、你老人家”等。语料中的平称46个,如“你、你姐姐、那三姑娘、芳官一流的人”等;昵称8个,如“你个女孩儿家、嚼舌根的小蹄子儿、没良心的”等;蔑称10个,如“没人心的、那娼妇、没人伦的混帐东西、饿不死的野杂种”等;零称(用于祈使句省掉称谓的情况,含有强烈的命令语气)1个。
对语料进行宏观分析能总结出人物的总体称谓方式。如表1所示,在平儿使用的总共131个自称中,平称127个,占96.9%,谦称4个,傲称为零。在总共474个他称中,尊称和平称超过93%,昵称、蔑称和零称的总和不到7%。
(一)总体称谓策略
从表1可以看出平儿使用称谓语的总体策略。指称自己时,平儿从不使用傲称;指称他人时,多用平称和尊称。这一策略特征可以用背景式语境中的民族文化特征和个人素质因素来解释。
1.民族文化的影响。几千年来的中国封建社会传统文化,尤其是伦理道德和礼仪观念是制约说话者称谓语使用的一个极为重要的语境因素。平儿是出身大家的家养丫头,说话做事符合恭敬谦和的传统礼仪规范,在正常情况之下,不管指代对象是谁,她所用的称谓语必定以尊称为主。
2.个人素质的影响。虽然文化环境会告诉人们该如何得体地说话,但仍有人表现得傲慢无礼或粗俗鄙陋,这就是个人素质使然。个人素质具有一定的稳定性,极大影响着个人的语言风格和语用策略。平儿被公认为心地善良、谦和公正,语言使用策略自然以谦和、尊敬为主。
(二)指称不同对象时使用的常态方式
通过对语料的归类整理,我们发现,平儿在话语中共指称过83个对象。在这些对象中,平儿对其中的59个人只使用一种称呼,说明其对特定人物称呼方式的一贯性。这一称呼策略可以用背景式语境中说话者与被指称对象间的社会地位差距来解释。《红楼梦》中的人物可以分为三个等级:第一级是主子;第二级包括妾、管家及其媳妇、大丫头们;第三级是普通丫头、婆子、小厮等。平儿是贾琏的妾、王熙凤的大丫头,属第二级。在83个指称对象中,有22人比她地位高,16人与她平级,45人比她地位低。
从自称的使用能看出地位差距带来的影响。平儿在与地位比她高的人说话时,指代自己时常用谦称“我们1”以表示对对方的尊敬。如:
①那原是个好的,我们1那(哪)里比的上他(她)。(第三十九回,对李纨语)
②我们1是那(哪)牌儿名上的人,生日也没拜寿的福。(第六十二回,对探春语)
表2反映的是平儿对不同地位群体指称对象使用的他称形式。从中可以看出,平儿对同一地位群体的对象使用的称谓语类型相似。数据还表明,平儿与指称对象间的地位差距是她选择不同称谓语的主要原因。在指称地位比自己高的对象时,尊称占据了64.6%的高比例,而指称平级和低级的对象时,平称则分别占了77.5%和86.3%。
表2 摇平儿对不同地位群体的他称形式
换个角度看,在总共177个尊称中,89.83%的尊称用在比自己等级高的对象身上,7.35%用在平级对象身上,两类对象占了尊称总数的97%以上,只有5个尊称被用在比自己等级低的对象身上,只占总数的2.82%。在零称的使用上,有72.7%是针对下级对象的,即便对高级对象使用的3个也是针对贾琏和王熙凤这两个与她关系亲密的人。
数据分析表明,平儿对许多指称对象的称谓语有两类甚至更多,说明尽管一个说话者对特定对象可能有习惯性的称呼方式,有时在不同场合,她/他会选用不同称呼方式,这就产生了称谓语的变异。平儿对特定对象使用称谓语的情况见表3。
表3 摇平儿对特定对象的称谓语变异情况
以平儿对王熙凤的称呼为例。在语料中,平儿称呼王熙凤达76次,在所有称呼对象中是最多的,这些语料可以真实全面地体现平儿的称谓语变异情况。平儿对凤姐的尊称有52次,占68.4%,平称使用了22次,占29%,零称使用了2次。作为丫头,平儿使用诸如“奶奶,二奶奶”等尊称是最正常不过的,然而,使用平称和零称超过30%也是一个不低的比例。为什么会有这些变异呢?可以从下面几个情景式语境因素得到解释。
(一)称呼对象在场与否
指称对象在场时称谓语被称为面称,不在场时称为背称。这两种称呼又可进一步细分为尊称、平称、昵称和蔑称。由表4可以看出,平儿在对高级别的群体使用的面称中,尊称的比例为71.7%,在背称中下降为61.6%;相反,平称的比例却由面称中的26.1%上升至背称中的35.8%。在对平级群体的称谓中,情况类似。在昵称的使用上,5个用在面称中,只有一个用在背称中。而蔑称的情况与此相反,15次蔑称中有13次用在了背称中。以上数据表明,指称对象在场与否对称谓语的使用有显著影响。因为,在面对面交际中,为了保护双方的“面子”,尊称使用得多;而当指称对象是第三方且不在场时,其“面子”就不会直接受到威胁,说话者也不会因为用语不敬而受到指责,故平称使用较频繁。在对王熙凤的面称中,平儿使用了30个尊称,平称只有2个;而在背称时,尊称只有22个,平称却有20个,几乎与尊称持平。比如下面这句话:
③他防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不笼
络着人,怎么使唤呢?(第二十一回)
这是平儿对贾琏说的,当时王熙凤不在场,所以使用了平称“他”。
表4 摇平儿的面称和背称使用情况(*:括号中为百分比)
(二)场景的正式程度
场景是交际的现实场合,包括现场的环境特点、人物关系、谈话气氛等。场景对人们的言语行为有一定的约束力,人们常常为了某种交际目的和效果而选择不同的交际地点。场景的正式程度不同,语言策略也不同。正式场景中语言较规范、严谨;而在非正式场景中,语言较随意、自由。
从平儿使用兼称“我们”来指称她自己和王熙凤可以看出场景正式程度的影响。只有当指称的双方地位平等并可看作是一体时,说话者才可以用“我们”。在封建中国,一个丫头把自己和主子并列作为平等的伙伴是不合适的。如果要指称自己和王熙凤,平儿应该用对凤姐尊称加上对自己的平称才合适,如“二奶奶和我”。但在书中可以看出平儿用了5次平称“我们”来指代自己和王熙凤,如下面两句都是平儿在非正式场合说的话:④起初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小孩子没见过,偷起来也是有的。(第五十二回)
⑤多少好的都没放在眼里,这会子倒说我们昧下。(第七十二回)
例④的对话发生在怡红院的墙根下,平儿偷偷告诉麝月是坠儿偷了她的虾须镯;例⑤是在王熙凤屋里,贾琏问凤姐和平儿是否她们私藏了“蜡油冻的佛手”,都是很私下的场合。
场景正式程度也导致了平儿在面称和背称王熙凤时的称谓语变化情况。先看面称用语。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第四十四回,王熙凤醉酒后撞破贾琏丑事,拿平儿撒气,对她又打又骂,第二天贾母让王熙凤当众给平儿赔不是,这是一个正式场合。尽管受了委屈,平儿在众人面前还是要尊重自己的主子,在王熙凤开口之前,平儿就磕头说道:
⑥奶奶的千秋,我惹得奶奶生气,是我该死。(第四十四回)
⑦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多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娼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第四十四回)这几句话里,一连串的尊称“奶奶”给足了王熙凤“面子”。然而,在私下场合,情况就不一样了。在第五十五回,当只有她们两人在家时,平儿一时嘴快对王熙凤直接用了平称“你”,王熙凤笑责她不用尊称时,平儿笑着答道:
⑧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第五十五回)
平儿不但不承认错误,还通过重复使用平称冒犯主子,表明在这个非正式的玩笑场合,平儿对主子偶尔的不敬也无大碍。
平儿的背称用语也可以说明场景正式程度的影响。先看下面几个例子:
⑨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第五十五回)
⑩他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有一月之前便是这样。(第七十二回)
⑪他那里得空来,叫我来问还有没有。(第三十九回)
⑫多喝了?又能把我怎样?(第三十九回)
例⑨是在议事厅说的,在场的有李纨、宝钗、赵姨娘和一些管家媳妇等,是典型的正式场合;例⑩是平儿在鸳鸯房中悄悄告诉她王熙凤病了,属私人场合;例⑪是姑娘们和丫头们在一起喝酒吃螃蟹,场合很随意,平儿自然就用了不那么正式的平称;例⑫场合与例⑪一样,王熙凤派人让平儿少喝点酒,平儿用零称做出了上面的回答,在这种非正式场合中,也不会被看作是不尊敬主子的表现。
(三)说话者的情绪
上文提到的两个因素都可以看做是情景式语境因素中的客观方面,而说话者的情绪(即主观状态)也对称谓语的使用有重要影响。当说话者处于某种情绪时,不论是高兴还是悲伤,可能会使用一些“超乎寻常”的称谓语。下面例子中,平儿的不耐烦和委屈情绪就对称谓语的选择起了很大作用。
⑫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了,这会子才嘱咐我。(第五十五回)
⑭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逼着我,我原不依,你反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第六十五回)
探春主理家务的时候,王熙凤告诉平儿要支持探春、避免争执,平儿急于表示自己不用教也会做好,所以不等王熙凤说完,就说了例⑫这句话,使用了平称“你”。因此王熙凤说平儿“这不又急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说话对象。例⑭是兴儿向尤氏姐妹讲述贾琏家人时转述的话。平儿哭诉委屈时,连续用了两个平称“你”,把自己的委屈和怨恨都发泄出来。平儿这话虽重,却换来了尊重和王熙凤的安慰和道歉。更让人吃惊的是,平儿居然在面对面谈话中对王熙凤使用了零称。一般来说,零称的使用是不礼貌的表现,因为经常有强烈的命令语气在里面。所以下级对上级一般不用零称,而反之则很正常。请看第二十一回,王熙凤走进院子看见平儿跟贾琏在隔窗对话后发生的这个对话:
⑮平儿道:“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笑道:“一个人没有才便宜呢。”……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完,也不打帘子,自己往那屋里去了。(第二十一回)
这是平儿唯一一次对王熙凤当面使用零称。丫头对主子使用这种称谓是非常不敬的行为,然而,考虑到平儿当时的情绪,这种用法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王熙凤的话中带刺儿,让她非常气愤,因而故意使用零称来冒犯王熙凤。平儿通过这种无礼的称呼进行抗争,表明自己虽是仆人却不能任人欺负。
通过对《红楼梦》中平儿使用的全部称谓语进行定量统计分析和对称谓语具体使用情景的考量,本研究考察了语境对称谓语使用的影响。结果表明,背景式因素影响交际者的一般称呼方式,而情景式因素驱动了交际者的称呼变异。在背景式语境中,说话者民族文化背景和自身素质决定其整体称呼策略,而交际双方的地位差距也影响着一般称呼方式;在情景式语境中,称呼对象在场与否、场合正式程度、个人情绪等共同驱动交际者称谓语使用的变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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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东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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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1-3842(2014)04-0013-05
10.3969/j.issn.1671-3842.2014.04.03
2013-06-09
程伟(1979—),男,山东淄博人,讲师,山东大学博士生,研究方向为应用语言学与英语教学。
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基于社会语言学视角的网络交际中语码转换现象研究”(11YJC740004);济南大学科研基金(社科)项目“多维视角中的称谓语研究”(X1227);山东省社科规划外语研究专项“中国英语学习者在线写作过程中的时间特征研究”(13CWJJ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