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赛赛
(辽宁师范大学,辽宁 大连 116021)
细读第二版《穆斯林的葬礼》中韩子奇的族别重置
曹赛赛
(辽宁师范大学,辽宁 大连 116021)
在2012年出版的第二版《穆斯林的葬礼》中,韩子奇最终的民族归属由汉族孤儿变为回族穆斯林。作为一部涉及回族风俗历史与宗教信仰的小说,核心人物韩子奇民族归属的改变势必影响小说的整体布局。本文从情节设置、悲剧意蕴和思想深度三个方面予以论述。
《穆斯林的葬礼》 霍达 民族归属 韩子奇
《穆斯林的葬礼》自1988年出版以来,直到2012年才有修改后的第二版。版本的修改主要表现在:细节更精致,如梁冰玉海外归来时的穿着;对情节的发展力免突兀,如对英伦之恋的舒缓处理。这些改变尚停留在量变层面,核心人物韩子奇的身份由汉转回无疑是一次质变,这一改变在涉及回族风俗历史的小说中势必引起强烈的化学反应。
作者在《葬礼》的《后记》中提到:“我在落笔之前设想过各种技巧。”①如此就表明绝非刻意为之。梁君璧与韩新月疏离的母女关系就是作者无意精心设置而读者欲罢不能的一个悬念,直到新月死前才揭开谜底。相比母女裂痕更隐晦的是第一版中韩子奇汉族身份的秘密,真可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第一版中,韩子奇的出场、语言和行为等诸多叙述都有意模糊民族和信仰界限。最初对韩子奇的介绍,只说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既是孤儿,又如何确定他是回族的后代,对于族别界限严明的穆斯林来说,如此明显的疏忽是不合情理的。对待八月十五的兔儿爷,韩子奇劝师傅不会有人把它当神,可见他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信仰自觉。韩子奇在以妹夫的标准考察奥力佛时对民族和信仰界限的忽略,也说明韩子奇的穆斯林特质不是由内而外的。另外,在韩太太以不与“卡斐尔”结亲而拒绝楚雁潮时,文中提到韩子奇与汉族的楚雁潮同样困惑于如此界限,这个困惑使他痛苦。一个年近六十的穆斯林,对这样的界限即使不赞同也应司空见惯,为之困惑和痛苦实在不合常理。这一情节表面上是为楚韩爱情寻找出口,实际上更是韩子奇困境中的自我救赎。第一版中这些精心埋设的伏笔,都在韩子奇汉族孤儿身份揭示后落到实处。这种以读者阅读中的不确定形成悬念的方式,使情节发展更摇曳生姿。第二版忽视这些细节而局部改变韩子奇的族别,使得读者的不确定悬置不决,见矢发而不见矢落。
《葬礼》第二版中,作者在韩子奇临死前写道,他带着“永不可饶恕的深重罪孽……栖栖惶惶地走向末日”②。韩子奇坦白自己恐惧,只是因为没有像其他穆斯林一样朝觐天房和完成“五功”。虽然梁君璧认为还有娶两姐妹的事情,但是从独白看,韩子奇对冰玉的爱,更多的是愧疚和遗憾,而不是违背真主的恐惧。《古兰经》说道:“(同娶两姐妹)但以往的不受罚。”③“谁在不义之后悔罪自新,真主必赦宥谁。”④由此看来,韩子奇身为穆斯林,对信仰不够虔诚并没有达到不可饶恕的地步,不足以引起前文铺垫中那么深重的罪恶感。如此简单地修改其族别,反而使前部铺垫显得头重脚轻、小题大做。梁亦清、姑妈、新月都是穆斯林,她们去世时只是带着对人世的牵挂。只有韩子奇在临死之前担心因信仰不够虔诚而遭受惩罚,这样的情节若只是为了总结韩子奇的一生,则大可不必让他栖栖惶惶地走向末日。参照第一版,韩子奇第二版的族别重置,使其临死前的心理描写不够细致准确。
霍达在《咀嚼悲剧》一文中提到,她自己是一个偏爱悲剧的作家,因为“有价值的东西,真善美的东西,当众被打得粉碎,却能给人以灵魂的震颤,激发人的良知”⑤。《葬礼》中的人物都经历了人生中各样的悲剧,尤其是纯真善良的新月在最美的年华里香消玉殒,致使在读者含着眼泪要求新月复活时,作者解释那是命运使然,自己也无力改变。小说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人物也有其自身的发展轨迹,作者也不能随意改变。
韩子奇作为小说中的核心悲剧人物,承担巨大的悲剧意蕴。他在世事的变迁中失去了为之奋斗一生的玉器事业,遭遇了无法与爱人相守白头的命运,还不得不经受爱女早逝的痛苦。这些悲剧足以令读者为之扼腕叹息,然而,这远不及第一版中他临死前对隐藏汉族身份的忏悔和背离信仰的恐惧中所隐含的悲情。《古兰经》说:“你们中谁背叛正教,至死还不信道,谁的善功在今世和后世完全无效。这等人是火狱的居民,他们将永居其中。”⑥作为汉族孤儿的韩子奇一生都背负谎言,临死前对真主惩罚的恐惧,并非突然出现,而是已经困扰了他一生,这才是他平日敬拜真主不够虔诚和路过苏伊士运河却没有朝觐天房的原因。韩子奇的悲剧在此达到高潮,也具有了特殊的悲剧意蕴。第二版修改后,在对矛盾冲突的简单化解过程中,削减了韩子奇这一形象的悲剧意蕴,这与作者尊重“命运使然”的说法相背离。
韩子奇的回族身份不仅削减了韩子奇的悲剧意蕴,还冲释了梁君璧身上所蕴含的悲剧意蕴。刘白羽认为梁君璧是“作者塑造得丰满的一个典型形象……她表面上显露着压人的威势,其实内心隐藏着一腔悲痛”⑦。作为小说中的第二大悲剧人物,梁君璧一无所求,委身的丈夫对她没有爱情,一手带大的亲妹妹和自己的丈夫有了孩子,亲生儿子错失爱情而隐忍的怨恨,新月对母爱的失望,都使梁君璧成为悲剧的核心。第二版中韩子奇穆斯林身份的改变,使梁君璧对自身行为的被迫否定的悲情消于无形,这极大地削减了梁君璧具有的悲剧意蕴,直接影响了小说整体的悲剧感染力。
小说《序曲》写道:“由于历史上难以避免的融合,回回民族当中也糅进了一些汉人。”⑧这申明了作家的基本立场。这不仅是《葬礼》的主题思想之一,还是第一版《玉别》一章韩子奇汉族身份最终揭秘的合理性依据。
第二版中韩子奇的回族身份不仅改变了自己身上的汉族血统,还除去了韩新月和韩天星身上的那一半汉族血统,以及天星那一双儿女的汉族血统。三代人都变成了纯正的回族穆斯林,这不只如前所述导致小说情节紊乱和悲剧意蕴的削减,更重要的是使小说原先的主题淡化了。
霍达在《我为什么写作》中提到,《葬礼》中写了伊斯兰文化和华夏文化的撞击与融合,并指出这种撞击和融合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按照第二版韩子奇只是一个不够虔诚的穆斯林,那么第一版中他作为当了一辈子汉人,在文化融合上的意义就消失了。华夏文化与伊斯兰文化的撞击和融合,就只能表现在梁冰玉和韩新月与汉族青年的恋爱上。梁冰玉和杨琛的爱情没有结果,韩新月和楚雁潮的爱情也没有结果。这份碰撞的痛苦不仅在程度上远远不及韩子奇汉族身份隐含的悲情,而且不值得作家如此评价《葬礼》在文化融合方面的意义。无论是从血统融合,还是从文化融合的层面上来看,韩子奇的汉族身份都承担重要的作用。第二版将其身份从汉族改为回族,确实消解了小说在民族融合方面的寄予。
就两个版本的比较来看,第二版《葬礼》中韩子奇身份的变化,即从汉族孤儿到回族穆斯林的族别重置,使小说在情节设置、悲剧意蕴和思想深度三个方面相对逊色于原版。
注释:
①②霍达.穆斯林的葬礼[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1,605,591.
③④⑥马坚.古兰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59,82,24.
⑤⑦⑧霍达.霍达文集·笔耕犁痕[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9:69,4,2.
[1]霍达.穆斯林的葬礼[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
[2]马丽蓉.20世纪中国文学与伊斯兰文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
[3]宋涛.从《穆斯林的葬礼》看回汉两族文化异同[J].现代语文,2006.(11):44-45.
[4]赵慧.回族文学与回族的民族心理[J].西北民族研究,1994(01):275-2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