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华
唐朝大历末年,有一个名叫圆观的僧人,住在洛阳的惠林寺。他在经营田亩方面,很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所以慢慢地积累了一些粮食和布匹。这个僧人不但精通于佛学,在音律方面,也有异于他人的造诣。当地人都叫他富僧,但是不知道他究竟来自何方。
富家子弟李源,当初的官职是谏议大夫。天宝年间,他整日吃喝玩乐,沉醉于莺莺燕燕轻歌曼舞之中。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
那一年,安禄山攻洛阳,当时东京洛阳留守是李源的父亲李憕。李憕和卢奕(御史中丞)以及达奚珣(河南尹)组织群众加固城防。不料寡不敌众,达奚珣临阵叛变,李憕和卢奕以及当时的采访判官将清因此被杀。安禄山派段子清将三人首级巡边,颜真卿用计除掉段子清,此是后话,暂且不说。
父亲死后,李源开始悔悟,洗心革面,把所有的家财捐给寺院,穿起了粗布衣服,再也不留恋往返于青楼酒肆之间,而是落脚于惠林寺。
寺里的和尚每天给他一份粗茶淡饭,对于外界的消息,李源是一无所知,唯一的知心朋友就是寺院里的圆观和尚。两个人促膝谈话,从黎明到日落,从夜露微启到鸡鸣哺时,睡觉时也是胼手胝足。当时的人认为他们一个清一个浊,在一起实在是有违常理,有时便讥讽嘲笑他们。他们两个丝毫不以为意,依然故我。就这样,春夏秋冬,日升日落,转眼三十个年头过去了。他们的友谊丝毫没有随着时光的洗涤而改变,反而更加纯粹。
时光染白了他们的双鬓,他们也没有少年时的伟岸了,目已浑浊,腰也佝偻了。
那一日,两人相约去蜀州青城峨眉山寻访仙药。圆观的意见是想经过长安,从斜谷出去,但是李源却想要从荆州出发,取道三峡。为这件事两个人反复争论了半年也没达成一致,但这个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友情。
李源说,我和尘世已经断绝了关系,我不想再从两朝的京城路过。圆观说,我们想走哪条路,是由不得个人主观意见的,那就听你的,从三峡出发吧。
船从荆江向西航行,到了南洎的时候停在山脚下。这时,几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妇女背着水罐,一路嬉笑着走了过来。圆观见到她们就流下了泪,说:“我不想从这条路经过就是因为怕见到她们。”李源接过话说:“我们此番出行,路上见多了这样的女子,你看到其他人不哭,为何单单见到她们就泪如雨下呢?”圆观说:“她们当中有一个姓王的孕妇,是我来生要投胎托生的场所,她已经怀孕三年了,迟迟没有把孩子生下来,是因为我还没有死。今天既然见到了她,这是命中注定,阿弥陀佛,佛说的因果轮回就是这个。”圆观又教给李源一段咒语,说,“你快些念咒语,让我快点降生在王家,不要再让母亲苦苦等待了。你的船在这里停几天,我死后,你把我埋在山脚下。十二年后的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我们不见不散。”
十二年后的八月十五,骤雨初晴,皓月当空。
金色的月光把杭州天竺寺照得恍如仙境,天空仿佛被水洗了一般。李源如约来到了这里,却不知如何寻找圆观。正踌躇的时候,寺外的葛洪川畔,传来了稀稀朗朗的牧童歌声,唱的是竹枝词。那牧童扎着两个朝天髻,穿着一身短衣,肉嘟嘟的脸蛋,明媚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煞是可爱。他骑在一头牛上,边唱边敲打着牛角,眉宇之间,像极了圆观大师。
李源上前作了作揖,说道:“观老,近来可好?”牧童上下打量了李源,说:“你真是一个守信用的人啊!但是我和你道不同,志趣也不一样。你俗缘未了,今天见你,只是挂念我们三十年的旧谊,希望勤勉修行,也许我们还会再见。”
想到不能再同圆观像十几年前一样畅叙幽情,李源不禁感到一阵心酸。他流下了泪,再三挽留牧童,牧童却执意要走。圆观又唱起了竹枝词,歌声清丽婉转,三十年的情谊透过这曲竹枝词,缓缓地表露了出来。但是,李源不知道这首唱的是什么。刚开始到寺庙时,那首竹枝词是这么唱的: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溪山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后来李源又做了谏议大夫,一年之后,死于任上。
选自《新聊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