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凌
去温家庄之前,我一直自诩是一个熟悉农村农民与土地的人。然而,当我以一名“联村联户”干部住进西北腹地一个叫温家庄的村子后,我仍然被隐匿在村庄里的秘密惊骇了。
——题记
1.你像我女儿
温家庄四面环山,村里通往外界的土路坑坑洼洼,村部坐落在村子中央的一块川地里,远离四周群众,一排砖瓦房分隔四五间,一间是会议室,一间是农家书屋,另外两间是村干部的办公室。当村支书听说我要驻村时,眉毛微微一扬,说:“你看这样子,四周荒秃秃的,你住进来要招狼来的!”
后来,我被安排在一个外号叫“赵老三”的农家,支书说,“赵老三”当了半辈子生产队长,见过世面,他老婆锅灶麻利,家里卫生搞得不错。的确,与周围那些不打院墙、院里散发着牛羊粪便腥味的农家相比,他家的庭院要干净得多。院内三只靠山挖出的土窑已经废弃,两排瓦房成“丁”字形排列着,尤其是两面绿漆皮的铁大门让人感觉安全得多。
“赵老三”68岁,背有些驼,一顶旧帽子褪得看不清颜色,帽檐下露出花白的头发,大概是生产队长当得太久了,干瘦的脸颊上时常挂着职业性的笑容。我们每次到村上去,他都会弓着腰碎步走过来握手打招呼。我随了村支书走进他家的那天也不例外,他“呵呵”笑着说:“你不要嫌生,你就像我女儿一样,你就当回到老家了。你老姨手脚虽然赶不上以前麻利,但伺候了半辈子干部,她知道该咋经管你的。”我歉疚地笑着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赵老三”扑打了一把身上的土,安顿我坐下,又转身出门,边走边解释,他正帮村里人家脱玉米,收粮食的商人开车等着装粮哩!
“赵老三”走后,他的妻子站在火炉边上跟我聊天。比起快人快语风风火火的丈夫,她性情温顺,低眉顺眼,言语寡淡。起初,我问一句她答一句。我不问的时候,屋里静得能听见炉内柴火毕毕剥剥的爆裂声。她说她有三个孩子,儿子入赘外乡做了上门女婿,大女子家两口子一直在外面打工,最小的女儿初中毕业后就去西安打工了。“娃才十六岁,还想上个职中,我和你叔,这把年纪了,没钱供,把娃误了。娃过年的时候回来说,她在牛奶场里上班,一天要站十几个小时,腰疼得站不住——”小女儿让老人打开了话匣子,但话说了一半她又打住,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人老了,说话啰唆,你不要嫌泼烦——”我安慰她说,我不会嫌烦,“孩子们都忙,平常没人跟你叙家常,你心里憋闷得慌。你就当我是你女儿,说说心里话。”可能是我们的谈话触及了老人的伤心事,她没再提及自己的儿女。
枯坐了一阵,老妇人站起来,说她要去门外山坡捡柴火。我想跟她一起去,被她推回屋里:“山上风大,你没受过这苦。”说完,她就背起一个足足与她身高相仿的大筐走出院门。站在屋里,望着她那瘦小的身躯,微跛的腿脚,我的眼眸在不经意间润湿了。是的,我就是他们的一个女儿,除了工作的原因,冥冥之中,我要与这对老人结下不解之缘,在一个冬日,倾听他们对女儿的思念之情。
大约一小时后,老妇人背着一筐柴火走进院来,筐里装满了她捡来的枯树枝,沉重的筐子把她的背压成了一张弓。她放下筐子,顾不得进屋暖一暖双手,就打开厢房的门,一边往炕洞里填柴火,一边用歉疚的口吻说,孩子不在,这房子久不住人了,得把炕烧得热热地,驱赶潮气。
晚饭时分,“赵老三”呵着寒气走进屋里,“呵呵——”笑着说,他帮队上一半农户脱了玉米,自己的玉米棒子排在了第二日。饭后,他披上一件旧外套,猫着腰钻进寒气袭人的夜色中,说是要去老庄子喂驴。“儿子年前说我年龄大了,让我卖了牛,但驴我舍不得,拉车、驮粪,没高脚牲口不行。”出门前,他又叮嘱老伴儿看看炕烧热了没有,要是不够热,就再添些柴火。今天,温家庄依然保持着原始的耕种传统,几乎家家养牛养驴,在村道上行走,偶尔还会碰见枣红色的骡、马拉着车子在山道上行驶。
“赵老三”走后,老妇人拉开厢房的门让我进屋,烧过的土炕像个大火炉,把炕壁都烘热了。她打开电视,让我上炕坐。寒气一股一股从窗缝里灌进来,住惯了装有暖气的楼房,初到条件如此简陋的地方,我真有些不抵乡村的奇寒,立即脱了鞋子爬上热炕,把手脚捂到被子下面。
我让老妇人也上炕坐,她一再说自己不冷,又强调自己是乡里人,浑身掉土,会脏了刚刚为我换上的干净床单。我笑着说,一看老姨就是干练人,家里房子收拾得这么紧成,算是村里条件不错的人家了。谁知,我这么一说,她却深深叹了一口气,接了话茬儿说,“要是自家的房子就好了!”她告诉我,他们的家在山坡的窑洞里,前些年山体滑坡,窑洞已经破败不堪,一下雨就漏水,潮湿得没法住。村里娶一个媳妇彩礼得十多万元,即使出高礼也难聘到姑娘。于是,养了儿子的人家都想方设法在外面买房,他们就是因为买不起房子,才让儿子入赘进了他人的家门。这院房子是同庄一户人家的,户主全家常年在外打工,挣了钱,在官村买了小康屋,便同意借房子给他们住。
原来是这样——听到这儿,我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第二日午饭后,脱粒机开进“赵老三”家的院子,庄里来了五六个人帮他们脱玉米,老夫人拿着扫帚不停地扫着溅到柴垛土堆里的玉米粒。当二十多麻袋玉米装进大卡车后,她一下子瘫坐到小凳子上,念叨着这老胳膊老腿不中用了。这时,太阳已经偏西,又到了吃晚饭的时节。“赵老三”说:“你姨的手做活做伤了,今天干一天又痛得和不成面了,你就像我女儿一样,你给咱和面做饭吧!” “女儿”两字让我倍感温暖。我在老妇人的指点下和面、擀面。当我与他们夫妻二人围着火炉吃着热喷喷的面条时,感觉格外地香。“赵老三”边吃饭边跟我讲述他当生产队长的经历和见闻,说得最多的是乡镇干部:小王的模样、小张的性格、小李的脾气……他都如数家珍。
晚饭后,“赵老三”照例要上老庄子喂驴,老妇人陪我坐在厢房的木凳上说话。经过一天的磨合,我们彼此熟悉,老妇人问了我的父母与孩子,主动跟我谈起她的儿女。她说她的大女儿跟我同年生,死了已经八年了,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亡的。“要是能供得念些书就不会受那么大的苦,像你,有个正式的工作多好!”
老妇人的话唤起了我对往事的记忆,那时,村里与我同龄的女孩很少有念完初中的,能上完小学的也不到一半,基本扫盲后就被家人以干活的名义从学校叫了回去。在温家庄这样一个封闭落后的自然村,与我同龄的男女有一大半是文盲,他们的女儿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我不念书,没有考上学,也会像他们的大女儿一样为了生计奔波在各个建筑工地上……
老夫人说的小女儿其实是她的外孙女。大女儿死后留下三个孩子,他们便把外孙女接到自家抚养,外孙女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她的命运会不会比自己的母亲好一些?我不敢想象更加久远的未来。我见过在脚手架上接送砖头水泥的打工女——缺乏一技之长的打工女要是不肯失掉尊严,就得靠出卖苦力挣钱。“她一天站十几个小时——”现实远比她听到的要残酷得多。然而,我不忍心再捅老妇人心上的伤疤,只能再三安慰她说,她的外孙女上过初中,打工的条件应该比母亲好得多!
看过一集电视剧,老妇人起身告辞,让我休息。山风掀起窗户纸,沙沙响着,仿佛一个人在讲述村庄的秘密。
2.一个人的坚守
驻村的日子里,我常常走进当地的农家主动与他们叙家常。村上的小学是我常去的地方。小学设在村部隔壁,两排砖房中间飘着一面褪色的红旗,那抹迎风飘展的淡红是荒寂的山坡上唯一的风景。小学只有一名中年老师,姓史,家就在本村的孙家沟。史老师代的是复式班,八名小学生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分别是学前班与一年级。虽然学生人数不多,但小学要开设的课程一个都不能少,所以他得写近十本教案。
白天,人们在山坡上走过时,远远就能听见史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如洪钟,在山谷里回荡。如果不是深入学校,单凭声音上判断,人们会以为史老师的班上至少应该有四五十名学生。放学之后,史老师会喊着标准的口令让八名学生站成两排,分东西二路走出门去,他站在校门口目送学生走远了,才返身推上自行车出门。
一天饭后,我站在校外的土路上听史老师讲课,他一会儿领学生念课文,一会儿领学生数笔画,指导生字的写法。等他上完课,我走进院子,主动跟他攀谈,说他的课上得真好!史老师憨厚地一笑,说:“好啥哩,以前给大班上课上惯了,现在虽然学生一天比一天少,但改不了口。”我说,我从他的身上知道了什么叫“君子慎独”!史老师谦虚地笑笑说,长年待在山里,学不到新教法,只能凭死工夫给孩子们教。
黑板上保留着史老师刚刚写上去的板书,一面是语文,一面是数学,用红绿两种粉笔整整齐齐写在黑板两边,字迹工整、板面整洁,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史老师当民办老师已经二十六年了。1986年秋天,高考落榜的史宏芳怀揣着一份沉甸甸的梦想走进了本村的小学,成了一名光荣的教师。为了尽快成为一名正式教师,他曾通过进修、自学先后取得了中专、大专文凭,然而,仅仅因为两年之差,转正的希望对他而言就成了远天的彩虹。二十六年里,他在温家庄这所山村小学一待就是二十四年。如今,满头青丝已经染上了白霜。他一个人坚守岗位,让学校继续存在下去已是第三个年头了。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当山坡上劳动的人们听见校园传来的琅琅读书声,就会对生活充满新的希望。
他为什么不要求调到条件好一些的学校?史老师微微一笑说,温家庄条件差,留不住外面来的老师,他是本村人,坚守在这里责无旁贷。像史老师这年龄的人出外打工,一个月少说也能挣两三千元。他动摇过吗?史老师轻吁一口气说:“习惯了!我舍不下娃娃,舍不下学校。要是我一走,学校就得关门。这几个娃娃咋办?这些年能挣下钱的人都把娃娃接到中小上学去了。留在村里的娃娃家庭条件都不好。你看这个男孩,他妈离婚丢下他不管了,他爸也很少回家,他跟他奶生活在一起。扎辫子的这个小女孩儿手有点残疾,墙根那个男孩,他爸打工时伤了一条腿,现在也挣不到几个钱……”
当很多人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品着香茶咖啡却牢骚满腹时候,并不知道,在广大农村,还有像史宏芳一样的民办教师,一个月拿着七八百元的工资,却一直默默地坚守在山村小学里。
史老师有两个正在上学的孩子,他那微薄的工资如何养活一家人?谈及具体生活,史老师无奈地搓着双手,淡淡地说:“平常省吃俭用吧。一年种十亩玉米、养两头牛落个牛犊子卖上三四千元添补家用。如今,我女儿正上大三,学费全靠助学贷款,儿子正上高二,我只能指望风调雨顺,庄稼有个好收成,好让日子继续下去。”
要是这几个孩子上了二年级,就得到较远的地方继续上学。如果村里再也没有孩子听史老师讲课,他打算干什么?对于这个问题,史老师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他说:“如果转正无望,我就回家帮娃娃他妈种庄稼,喂牛驴吧!”
显然,史老师不需要我的廉价同情。
慎独!自足!沉静!这些被滚滚浊流冲淡的君子品性,在这位山村民办教师的身上很好地保存着。
3.马文书的一天
温家庄十几户人家,分散在山坡和川道里,三天时间,我差不多走访了这里的一半人家。很多人对我这种拿着俸禄的驻村干部心怀芥蒂,我不主动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几乎都远远地看着我。山村的冬天,时光仿佛停滞了一般。这里没有网络,到了第四天,我便有些心慌,很想去外面走走,但温家庄距离乡上还有十多里土路。“赵老三”告诉我,一般人家都有摩托车,要是有人得了大病,叫一辆出租车得花五十元钱,就是这个价位,司机还嫌路不好不愿意来。马文书的昌河车是村里唯一的出租车,只要他在,人们有事都喊他。“赵老三”提醒我,马文书可是村上的大忙人,我要是出去,就得早早跟他联系。
第五天清晨,我在鸡鸣声中醒来,抓起手机看时间,七点刚过,天窗还没透进亮光,我犹豫着该不该给马文书拨电话,这时候人家是不是还在梦乡呢?思虑再三,还是摁下了电话,第一遍打过去,他果然没有接听。正当我为打扰了他的美梦而惴惴不安时,马文书把电话回了过来。他说他刚刚送了一个人到车站,准备往回赶,刚才车响声大他没听见电话。送了人往回赶,还不到八点哩!
马文书说,鸡叫二遍时,他就被头边的手机吵醒了。电话是孙家沟的孙学娃打来的,孙学娃说,他女子在西安打工,前天回家看望他们,今天要赶回西安,让他开车过去送她到乡上搭长途汽车。挂断电话,正是凌晨六点,距离第一趟车发车还有近两个小时。他赶紧起床,架上火盆熬罐罐茶。点着玉米芯,喝了两杯罐罐茶,浑身热火了,他就开车去孙家沟接了孙学娃的女子赶到乡上。“她刚上了车,街上冷清得很,我过会儿就回来,中午还要动员女人到卫生院做妇女病检查,我走的时候喊你。”
挂了电话,我听见村里的鸡鸣声此起彼伏。鸡叫四遍,太阳就冒尖了。这里家家养鸡,周边的贩子常到村里买土鸡蛋往外贩。如此嘹亮的鸡鸣在别处早已听不见了。来到温家庄,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上世纪八十年代,塬上的村庄也是驴欢马叫鸡鸣狗吠的情景,如今,很多村里听不见一声鸡鸣,更看不见一头牛马。如果要找山村活化石,温家庄绝对是一个标本。
屋里实在太冷,我又爬回炕上等待马文书。约摸半小时后,老妇人推开门叫我吃早餐。此时,“赵老三”还没起床,我说再等一会儿吧。老妇人说,他这习惯一辈子了,谁来也改不了。我只得跟着她走进堂屋,靠着火炉,吃着烤馍,喝着罐罐茶,听着“赵老三”讲马文书的掌故,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赵老三”说:“别看乡村干部一大堆,村里的事儿十有八九是拴明(马文书的名字)一人干的,计划生育、合作医疗、低保……现在不是还有养老保险么,一大堆表格,我看了都头疼,他那驴娃子天天走东家串西家,被人骂一顿还嘿嘿笑着……”马文书我在村部里见过,四十多岁,目字形的脸上刻满了皱纹,头发乱蓬蓬的,活似树上的鸟窝,一件棕红色的皮夹克上落满了土,搓着手走在村支书和村主任的后面,见人总是笑眯眯的。
大约十点钟,马文书推开“赵老三”的家门走了进来,跟“赵老三”开了句玩笑,就接过老妇人递上的罐罐茶,坐在炉边的小凳上喝起来。他边喝边跟我们聊。他说,送了孙学娃家的闺女赶回来,他就去沟里挑水,水缸还没挑满,就接到了李支书的电话。李支书说,县上培训果业技术员,乡上通知他参加,他得赶到乡政府集合,让马文书赶紧开车过去送他到乡上。于是,他放下水桶又跑了一趟乡上。我插话说,去乡上应该喊上我。马文书说,早晨天太冷,他过会儿要带村里的女人到乡卫生院做妇女病检查,可以带我一起去。
“去乡政府的路上,李支书还叮嘱我几件事儿:妇女病检查,乡上给温家庄分配了三十个名额,一个社至少得去五个,这个数字一定要完成。到了年终,该统计的表册、该上报的材料要抓紧整理,不要因为这事受领导的批评……把李支书送到乡上,我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凭我一个人动员,跑上整整一天,也跑不完全村。我把车停在村部,就给各社的队长打电话,让他们务必配合乡上的工作,给各家各户把话捎到。”一口气说完工作,马文书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说这人真是不知好歹,国家政策好得不得了,免费发药哩,还不积极。这几天,李院长见我就催,让咱们赶紧去乡卫生院报销门诊药费,我见人就说,有些人还不积极——”马文书边喝茶边发牢骚。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去了,留守的老人和婆娘要么不识字,要么不知道怎么领取门诊药品,每催一个人,他还得耐心解说半天:带上户口本、合作医疗本、交费条据……去乡卫生院找大夫开药。
我问马文书,为何不去外面打工,像他这年龄进了工厂,一个月少说也能拿到三千多元。马文书说,他以前打过十年工,如今儿子大了,学了汽车修理,在杭州打工。家里庄稼活儿,女人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就留在了村里。他儿子嫌温家庄交通不便,娶个媳妇彩礼十多万,要在城里买房。“城里媳妇不贵,房贵着哩……”
村庄的秘密只有村庄的人清楚,对于留守的老人和妇女而言,今天跟明天没有什么区别,天气好了,他们可能克服困难去街上转转;天气不好的时候,即使你跟他说天下掉馅饼,他也未必就会动心。“赵老三”的女人告诉我,她有十多年没去过街上了。
聊着聊着,马文书把话题转移到“联村联户”上。他说,对于温家庄的发展,他有很多想法,一直想跟上面的干部说说。温家庄山地多,川地少,耕地、驮水、拉车没有牲口不行。因此,家家养着牛驴,骡马也不少,发展养殖业有传统。但是一家养两三头牛不成气候,形不成市场,吸引不来客商。要是县上能帮着建一些温棚牛舍,他相信温家庄的人一定能养好牛的。温家庄四面环山,如果搞种植的话,最好种植药材,他以前在礼泉打工的时候帮人种过天麻和山药,他觉得温家庄的气温土壤适合种天麻和山药,如果县上能立项,找陕西杨凌的农林科技公司与温家庄签合同,来人指导,天麻和山药种植一定能行得通。另外,县上发展果产业没错,但要因地制宜,比如温家庄这样的山区,种核桃树最好,好管理,而且保证能见效……
去温家庄之前,我跟大多数待在县直部门的干部一样,认为农民目光短浅、思想僵化,找不到致富门路,只知道出去夯蛮力。听了马文书的话,我为自己这种先入为主的看法感到脸红。农村的出路在哪里?农民需要什么?除了把政策带下去,还要多听听他们的意见和想法。
马文书把三根卷烟吸完了,仍然没有一个队长给他回电话。“赵老三”的女人把饭端上来的时候,马文书有些着急了。他掏手机看时间,已到中午十二点。
“赵老三”留他跟我们一起吃了午饭,还是没人给马文书回电话。马文书再也坐不住了。他掏出手机,边拨号边往门外走,我跟着他走上坡头。“赵老三”家的窑盖顶上,四五个老汉蹲在墙角背靠麦草垛晒太阳,离他们不远的一户人家院子里,五个女人围在一起纳鞋底,拉家常,几只小羊在她们脚边“咩咩”叫着走来走去。马文书拍拍他那鸟窝一样的头发,朝院里的女人喊道:“县上给女人免费查病哩,谁要去我拉谁去,不收一分钱路费,乡上还送一袋洗衣粉!”墙角晒太阳的一个男人立即起哄:“我腰痛哩,给我查不查?”他的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院里的女人嘟嘟囔囔,“不去,我没有病!”“要是查出病来怎么办?现在做手术动不动好几万,这个钱你出吗?”热脸碰了个冷屁股,马文书并不恼,他仍然呵呵笑着,对着女人的背影继续做工作,“要是真查出病不是好事么?趁早治疗。国家还报销药费哩。”女人没接他的话茬儿,马文书并不气馁,转身继续动员路上过来的女人。
我问出来看热闹的一个中年妇女,免费查病,她们为何不积极?她说,查病免费看病就不免费了,去年他们村一个女人查出是宫颈癌,去西安做手术花了十几万,家里的牛和玉米都卖光了还不够。生活远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跟她解释,要是没病就放心了;要是真的有病,早一天治疗不是早一天好了吗!在我的再三动员下,她表示愿意去。我们正聊着,过来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妇人,说她老是腰疼,不知查不查。我告诉她,腰疼不能排除妇科病,最好去查一查。她说,儿子儿媳都在外打工,要是真有病怎么办?
下午2:30,马文书才把他的昌河车开到我身旁,车上只拉着一个青年女人,于是,我和另外两个村妇一起上了他的车,向乡上开去。路上遇到两个过路的女人,马文书立即把车停住,把刚刚讲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叫她们上车一起走。那两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了一阵说,时间有的是,要是检查的人多,她们明天再去。
转眼间,车开到了乡卫生院的门口。检查的妇女在乡计生站排队等候,马文书就把车停在路边等她们。这时,村里出来办事的人见他的车在,都围了过来,有咨询低保政策的,有办理合作医疗手续的,有开证明盖公章的……马文书的车便成了临时办公室。我拉过马文书的包翻了翻,见包里装了各种表册:合作医疗统计表、养老保险统计表、低保户统计表、计划生育统计表……凡是上级部门落实政策的、村里需要向乡政府报送的材料,几乎都在马文书的包里装着。办完业务,马文书少不得跟来人通知:快点去乡卫生院领取门诊药品;养老保险快点交齐,他要向上报表哩;县上来了专家给农村妇女免费查女人病……
看着马文书苦口婆心向村民解释,我不由得感慨万千:关于“三农”的政策,被一份份文件一级一级发下来,最后就落到村干部身上,他们拿着微薄的工资,奔走在乡村的羊肠小道上,但他们往往是最容易被遗忘的一个群体,功劳簿上很少出现他们的名字。
马文书办公的间歇,只要眼睛瞄到本村在乡上租了房供孩子念书的女人从街上走过,他就会拉开车门跳下去挡住她们,动员她们去做妇女病检查,但这些女人多半会急迫地从他身边走开。即使这样,马文书也不恼火,见了下一个,继续动员。
我在乡中学的老同学那儿聊了一会儿,下午5:40,我重新回到马文书的车里,他正在统计合作医疗门诊药费的报销情况。卫生院下班后,三个查病的女人回到车上,一人手里提着一袋洗衣粉。检查了没病的那个脸上带着笑,查出病来的愁眉苦脸,一上车就抱怨马文书,“我不来你硬让来,大夫说让我明天去县上全面检查。那个大夫说得严重的就像我得了癌症,我要是去住院,你就给我老公公做饭去。”听了抱怨,马文书也不生气,仍然呵呵笑着整理表册。
马文书刚刚启动车子,准备带我们回去,李支书的电话就打来了,他说他已开完会回到乡上了,让马文书出来接他回家。马文书又掉转车头开往乡政府。
冬天的夜色来得早,六点不到,太阳已经落到山口了。回去的路上,李支书谈了县果业培训会的情况,又问马文书妇女病检查动员得咋样,马文书汇报了情况。李支书说,年终考核这也算一项,明天一早继续动员,必须达到三十人。马文书听了默不作声,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子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行驶。
我们回到村里时,天边只剩下一点火烧云。马文书扑打了身上土,走进屋里去。
4.赵治学的经济学
赵治学家是我联系的一户人家,他家就在“赵老三”家的窑盖顶上,茶余饭后,我常去他家转转,还没走进院门,就闻得见呛人的牛羊粪便味,进了院子,满院是晾晒的牛粪。山村人家冬天煨炕不用煤,用干牛粪。一头骡子、两头牛拴在门外的树桩上,一只牛犊、几只小羊、十几只鸡在院子里随意走着。通常情况下,赵治学不是在山坡放羊,就是在川道的玉米地里忙活,家里多半是他的女人李小艳忙出忙进。
赵治学今年三十八岁,已经歇顶。李小艳比赵治学显得年轻,长得小巧玲珑,声音清脆,身段苗条,说话干事比她的丈夫还麻利。冬天的山风刀子一样硬,每天清晨,赵治学都早早起来放羊。有两个早晨我起得早,正赶上赵治学赶着羊群往山坡上走,他身上披着一件旧军大衣,衣襟上沾着羊毛和羊粪沫子,手里捏着一个烤馍边走边吃。山里男人有喝罐罐茶的习惯,我问他喝过茶没有,他说女人给他熬得喝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感。
温家庄的留守人员中,赵治学与李小艳是最年轻的一对夫妻。有几次,我去他家填写“联村联户”台账,需要跟联系户谈谈生产经营情况,李小艳出门换回山坡上放羊的赵治学。赵治学便蹲在门槛上回答我的问题。他说,年初,看着人们成群结队出门去打工,他也动过心。他们两口子之所以没有跟着去,主要原因是女儿春红正上初一,侄子春晖还上小学,他们一走,两个娃娃没人照顾。还有一个原因,赵治学说他从不跟女人说起。哥哥的女人嫌山里穷,被人拐跑了,他的媳妇李小艳除了是个碎嘴子,在温家庄这样封闭落后的山村里,算得上是模样俊秀的女人了,让她守家他怕她一个人太累,放她出去打工他不放心。于是,他选择了与女人共同留守村里。“可是,过日子得有钱啊!儿子快二十岁了,过两年就得娶媳妇,现在,彩礼已经涨到了十二三万,过几年可能更高。我在靠近街道的官村买了一套小康屋,房款多一半是借贷的。这两年,我得屁股撅起倒腾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农民么,钱就要从地里找。这几年,好些人家把地摞荒了,我便包了他们的地种玉米,如今玉米价比麦子价高,也好卖。今年我就种了21亩,前天刚卖了,两万来元。乡上过会时一头犍牛卖了一万六。春上买回八只羊,后来又添了些,如今羊有四十多只,不停地倒腾着,钱就来了。明后年要把这房款供清,还得给儿子准备娶媳妇的钱哩。”
我提醒他,女儿和侄子上学还需钱哩。赵治学搔搔后脑勺说:“我和她妈都是睁眼瞎,她哥才是个初中毕业。她能把初中读完就不错了,高中我估计也考不上,大学更甭提了。能识几个字,打工的时候不被人骗了就行了,女娃娃么——”面对这个比我还年轻却只会写自己名字的汉子,我感到言语非常贫乏,我竭力说服他好好供女儿读书,他问我,读书多了是不是挣的钱就多。我让他换一种角度考虑这个问题,假如他的父母供他念些书,以他的精明劲儿,不至于天天到山上放羊。他敲着鞋帮思索了一会儿,说:“你说的也是,要是我能念些书,比我哥要强哩!我哥这人识字比我多,可是连个女人都管不住,一年挣的钱没我赶羊挣得多。你问我为啥没去打工,除了我前面说的那两个原因,不识字也是个问题,出门要坐汽车火车,认不得站名咋办?”
望着赵治学那黧黑的脸膛,一阵疼痛划过我的心头,在漂泊与迁移成为时代潮流的今天,这个四十岁不到的汉子选择留守家里,就是要把他那不便告人的秘密永远藏在温家庄。他以为只要他守着女人,女人就不会跟人跑掉;守着土地,土地上就能出产金子。
5.碎娃的故事
温家庄上了年纪的夫妻领没领结婚证,我不太清楚。以前,山里人家过日子,靠的是千百年来的宗法约束着,男人只要把女人娶进门,这女人就一辈子守着男人,无论贫富,不离不弃。但年轻一代显然不会像他们的父辈一样固守在土地上。我在温家庄碰上几对年轻夫妻,孩子已经能跑了还没领结婚证。赵灵虎的儿子就是一例。
一天下午,我去赵灵虎家串门。走近柴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黄灿灿的玉米棒子。既而,看到正在玉米架前忙碌的女主人,凌乱的白发随着她的胳膊上下起伏,在额前纷飞。她的脸色跟山野的土地一样,灰黄中透着褐红。一见我,她立即丢下玉米棒子,快步走过来。“他姨你来得正好哩,我想问你个事儿?”她边说边把我领进屋里,屋子不大,只有十平米大小,一张土炕四周堆满家具,三合板钉的柜子已经裂缝,好多柜门歪歪斜斜地吊着,柜里的衣服溢了一地。土炕上方悬挂着一张结婚照,显然,这张照片是在城市的照相馆里拍摄的。
赵灵虎的女人见我盯着照片看,就絮絮叨叨地说起一件让她揪心的事儿。她说,结婚照上的男子是她的儿子,一直在外面打工,前几年,在外面瞅了个媳妇,生了大孙子才领回家来办结婚。后来又生了个碎娃,大娃是女子,今年五岁了,在村上的小学上学前班;碎娃是个男娃,两岁多,被她妈领走了。如今媳妇嚷着要离婚,已经一年多没回家看大娃了。当初结婚的时候,女方向他们要彩礼,因为生米煮成了熟饭,彩礼比一般人家便宜些,是六万元。现在媳妇要离婚,她的儿子和丈夫已经三次去媳妇娘家请人,都没请回来,看来人家铁了心。她问我,六万元彩礼能不能要回来一些,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小孙子,她已经一年多没见了。媳妇娘家不仅不给小孙子,还让他们拿钱来。
听了她的诉说,我告诉她,抚养孩子是父母双方的责任,小孙子太小,跟他母亲能得到较好的照顾。赵灵虎的女人抹了一把泪说,山里娶个媳妇得十几万,儿子一离婚,再婚的可能性很小,她想要回小孙子,趁她还能跑得动,把他们都抚养大,他们这门人就有个根在——我问她,在离婚事件上她儿子啥态度。她说,儿子结婚后一直没领结婚证,媳妇一走也不回家了。没领证,离婚时法院如何判?我不是律师,无法给她准确的答案,只能建议他们聘律师打官司。听了这话,她眼中刚刚升腾起的火花一下子又熄灭了。
走出她家的柴门时,太阳已经落山,风从山口里刮过来,赵灵虎的女人佝偻着背,双手筒在手筒里送我,她一再恳求我帮她打听一下,找律师能不能要回她的小孙子。她说她不识字,不懂法律。面对这个外表跟我母亲差不多的女人,我只能婉转一些告诉她,她那么大年纪了,能把孙女抚养大就不错了,如果再把小孙子要回来,她怎么能把他们都抚养大呢?听我这么一说,她着急地反驳:“我属虎的,八月刚过的五十岁……”这一回轮到我吃惊了。在我看来,她至少有六十多岁了,头发多一半白了,背也驼了,根本不像五十出头的样子。
走在干冷干冷的山风中,听着远远近近的牛哞羊咩,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最初那种体验纯朴乡村风味的兴致渐渐消失,莫名的酸楚与不安逐渐填满胸腔。
补记:2012年12月天寒地冻时,曾在温家庄驻村数日,村庄的秘密远不止这些。目光朝下,才能看见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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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摄影:子 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