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居住的地方

陈恒礼

神仙树

历尽周折无奈，我们好不容易到了洋县。一下车，饥肠辘辘的肚子，叫得更加欢实了。

下车的地方，就有一家小饭店，进去一问老板，答说只有凉皮、饺子和面食。想喝啤酒有，却没有下酒的小菜。那老板瘦瘦的，说话也瘦瘦的，他出了个瘦瘦的主意：“你吃凉皮饺子当下酒菜吧。”再问洋县什么小吃有名？又瘦瘦地答：“凉皮、神仙豆腐、洋芋糍粑、菜豆腐，多着呢！”

这也算名小吃？凉皮哪儿没有啊？老家的凉皮，不仅在徐州周边地区遐迩闻名，全国各地的人，吃了都说好，都卖到天南海北了。再说老家的豆腐，名气更盛，极具传奇，比如西施豆腐，同样的食料工艺，在其他地方就是做不出原生态的醇香浓厚的味道来，也吃不出西施的嫩白模样。而这里居然说他的凉皮、豆腐是他们的名吃！凉皮不说了，你的“神仙豆腐”能“神”出什么“仙”来呢？

渴望一见“神仙豆腐”的真容。去拜访过朱鹮园后，刚在一处农家乐坐好，准备一尝山野美食之精华，陪同的人就招呼说，做“神仙豆腐”的来了！大家忽地一下围拢过去，见有两张乒乓球案子那么大的水泥板，并排地支在一起，早已洗涮得干干净净，案前放一只一米左右高的沙缸，旁边的石台上，还放着一个“井”字形的木格子用具。旁边的人说，人家刚做完，我们来晚了，看不到了。我们不觉大失所望。就在这时，又听有人惊喜地说，又来做了。只见一对老夫妻笑盈盈地走了过来。男的一身青衣，像是西服，又不是西服，女的倒是山里人的穿着。都极干净利索，有清爽之气，眉目更是和善。女的挽一只竹筐，里面放着满满的青绿的树叶，他们把青绿的树叶一把把抓出来，放进那只缸里，放完之后，男的拿过来一只开水瓶，将滚烫的热水倒进缸里。接着，他拿过来一条用好几根竹子捆扎成的棍子，两头像手指那样张开着，一上一下地开始在沙缸里捣着刚烫的树叶。他说这树叶是从神仙树上采下来的，别的树叶不能做。我好奇上来，接过老者的竹棍，按他的模样，上下捣那神仙树叶，有一股微热的清香气流，从鼻孔直钻心肺。不多时，这一缸的树叶就被我捣成了糊糊状。老夫妇俩说行了，可以了。他们一人拿过来一只细长的小白布袋子，我将树叶糊糊舀出来倒进去，他们就在那个“井”字形的木格子上挤浓绿的汁水，慢慢地流进下面的不锈钢盆里。当所有的绿汁全部揉挤出来之后，女的就用一只勺子把它倒在水泥案板上，告诉围观的我们，冷凉两三个小时后，揭下来就是神仙豆腐了。那水泥案板上的绿汁，放着莹莹的琥珀色的光亮，有模糊的人影儿在里头晃动，似乎是一面平放的似透非透的绿玻璃。大家一边惊呼一边拍照。那男老者说，我每天早晨在华阳小菜市场卖神仙豆腐，只有我一家卖，在大门口，一进门就看到了，八块钱一斤。你要是去买——他对我说，我会送你一斤的，不要钱。老者的话，像慢板音乐。

第二天清晨，我一早便打听去这个小菜市场的路。镇上人很少，一家刚打开店门的男人说，这里哪有什么菜市场啊？我就疑惑了，说卖神仙豆腐的地方。他哦了一声，明白了我的意思，说向前右拐，不远。这里没有什么菜市场，去了你就知道了。果然是，我到了跟前，一眼就把这个小菜市场看个清清楚楚，还没有我们那儿一户人家的院子大。几家卖葱的，几家卖洋芋（土豆）的，几家卖小青菜的，最多的是有五六家卖猪肉的，人都静静的，没有市场上的喧嚣。天下着细雨，在门口处果然见那男老者在卖神仙豆腐，一条一条的约三五寸宽、二尺来长，整齐地摆放在一个有水的木制长形的盒子里，三四个妇女打着伞，在买他的神仙豆腐。我站到他面前，说我来了！那几个妇女先看了我一眼，接着便笑，指着卖神仙豆腐的老者说，刚才他说的，大概就是你吧？我也笑了，回说就是就是。又问那男老者，我明天早上回江苏，一路上不会坏吧？男老者说一星期也坏不了，你放心吧。我买了三十七块七毛钱的，他实收了三十六块。我想问他，你答应送我一斤的呢？但我没有问出口。他是多么认真而又淳朴的啊，他每天要靠这种神仙豆腐过好日月，我又怎么问得了？记得他们在做神仙豆腐时，旁边站着一位小姑娘，我问，你几岁了？她说十一岁了。我问上学了吗？她说五年级。我说你会做神仙豆腐吗？她说会做。我说你怎么会的呢？她说我天天看爷爷奶奶做，哪还看不会？我又问，山上的神仙树多吗？那男老者接过去说，多得是，几百几千棵都有，全是野生的。每一棵，我都认得。

神仙树，是你用浓厚清郁的汁液，护佑了山里人最清淳的生活理想和笑容！谁又能说这老者不是一棵神仙树呢？

小店

我无意走进去的时候，小店的女主人正在做月饼。她告诉我说，如果你要买，还得等半个小时。你先去古镇上转转吧。

拉上夜幕后的华阳古镇的静，是那种听不到风雨的静。青石小街不出声。木制的门窗不出声。昏黄的灯笼不出声。偶尔走在街道上的行人也不出声。这座古镇上的千年傥骆驿道安静地神秘着，悄无声息。我独自走在静谧的夜色里，希望看到繁华的身影，听到喧闹的音迹，但没有，一点儿也没有。临河的街屋的背面，像门前一样，依然挂着一串串红灯笼，灯笼的光晕处，依然可见挂起的玉米柱子，也许在这里挂了几千年也没有落下来吧。从秦汉到唐宋，从明清到而今，保持着原有的形态，似乎与所有的岁月相应地协调，仿佛挂起的是一串串金黄的欢喜。东河水哗哗的，这是唯一的声音，细心听似乎在诉说着远古的故事，那故事里，便是这古镇的安然与灯火，尽管灯火深处更加地幽暗，尽管那幽暗一时无法化开。好不容易见到前头有一位老妇人的身影，及至到了跟前，一打听她说她已经七十八岁了。我说这夜晚的街道上，怎么没有人啊？她说这不是有人的时候。我说临街有这么多的这么好的房子，屋里摆放的差不多都是玉米，怎么不开店呢？她说开店的都在上面，这里开不起来了。我就走向那戏楼，那古塔，想你这么早就清场了，心里会是有怎样的感受呢？难道沉寂不会使你伤感么？你们却一点儿也不动声色。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吧，我又重新回到那家小店。女主人的月饼还没有做好。我说那不是还有一点做好的吗？她说那点做好的不能给你，你是外地人，我要把才做好的给你。我问，你是哪里的人啊？本地的人吗？她说我是临沂人，山东的。我惊喜地告诉她，我们是老乡。可她的反应并不热烈，反而问我，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说玩玩啊。她说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出了门都是大山，我都烦死了。我说烦什么啊，这里多美啊！美什么美，人都是老封建，我生了两个女儿，他们都看不起。我一赌气，把大女儿送山东上学去了，小的能上学时，也送她回老家去。小孩他爸呢？她说她男人才是本地人，上西安拿货去了，走了四五天了，还得两天才能回来。我这店里拿的全是真货，有专人供给。嫁到这里，就要拼命地挣钱，挣足了，就回老家生活去，老家什么都有。她一边忙碌着，一边同我闲话，说她的理想，她的感受。endprint

这是一家并不太起眼的小店，却摆放着山里出的奇珍异品，山架上地面上摆满了。似乎有些零乱，细看又有条理。我看到了有几瓶山蜂蜜，上面贴着非卖品的字样。我说这是样品？她说不是。我说为什么不卖？那是假的。假的？对，假的。假的为什么还摆在这里？这是有人在别处买了，拿来让我给看真假。我一看就是假的，就说你放在我这里吧，我给你换真的山蜂蜜。我就把假的放在这里，谁要是来买山蜂蜜了，就让他们对照着看，买了放心。

我心里突然就感动起来。她说马上过中秋了，来我这里买月饼的人太多了，都是预定的，我都忙不过来。还有人在网上给我下了订单呢！我说你为什么不多找人帮忙呢？她说不找，我要自己亲自做。你看我的月饼没有形没有状，可它是正宗的山里味道，做一块不假，做一千块也不会假。大家年年都想买我的，说着，她递我一块刚出炉的热月饼，我接过来吃了，果然异香扑鼻，满口清气。我说这一块从我买的里面扣吧。她说你尽管吃，是我送给你尝的。

小店女主人的月饼，不是论块卖的，是论斤卖的，每一斤的块数也不一样，她不用模具，手就是她的模具，于是月饼就大小不一，略有出入。她称好之后，又分别给我每袋里再分均匀。然后说，带给家里亲友尝一尝，这是咱秦岭山里人做的月饼，味道肯定会不一样的。来这里一次，下次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来呢！

是的，也许一生没有机会再来了，但我不会忘记华阳古镇上的这家小店和它的主人。

太阳

在这一刹那，我感觉太阳就是从这里升起的，或者说太阳就是生在这里的。

这里是太阳的老家。在华阳得一片山野盆地之间，青山怀抱着一片金灿灿的梯形稻田，闪着遍地辉煌的亮光，把周围的山峦映照的一片灿烂，像巨大的射灯打上去的那样耀目。山野稻田的深处，古朴的农舍隐在浓郁的绿峰脚下，只露出它那青色的脊背。近处一位四十左右的村妇，一边寻找着野菜，一边唱着山歌。这山歌唱得悠扬，虽然我听不出她在唱什么，但我却听出了她内心的安静和陶醉。是啊，她面对的哪里是一片稻田，而是一片阳光的丰富、一轮太阳的收获。她在温暖里唱着满足的歌。远处，一位小伙子在放着一大两小的水牛，摇着牛鞭，也在唱着。虽然我听不清，却听到他的歌声和这女人的歌声重叠在一起，似乎有阳光跑进了他们的音韵，那么得明亮。

顺着阳光稻田的田埂，我们走向绿色深处的农家。拴着的狗起劲地吠叫，是欢迎呢还是驱赶？在我犹豫之间，一个年轻的男子出现了，他止住了狗的躁动，狗便低下头不断地摇着尾巴。这小伙子把我们让进了屋里，看样子他刚吃完饭，敞开的饭锅里，看得见洋芋做的糊糊。他极热情地说，我现在给你们做饭，你们吃了吗？我们当然婉谢了。问他是主人吗？他说不是。是从洋县那边来这里打工的，为主人放养60多只羊。主人都在山上了，这个家就交给他了。他指着院子里的拖拉机和小汽车说。

阳光里的深山小院，笼照着一片和谐的烟火气息。满院子里堆放的都是山里人生活的情理。那唱歌的女人和放牛的小伙，是不是这房子的主人呢？我们没有问。我们只是惊叹，有了这么一个太阳升起又落下的地方，他们还需要什么呢？

这让我想起了朱鹮。就觉得这里配作太阳的老家。你看，华阳这名字，就是太阳老家的名字。这里所有的植物都蕴涵着太阳的气息，连动物也不例外，最明显不过的就是那朱鹮了。朱鹮：留鸟，别名红鹤，凤头鹤，吉祥鸟。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是目前世界上最濒危的鸟类。分布在洋县秦岭的南麓，体羽白色，羽基微染粉红色。后枕部有长的柳叶型羽冠，额至面颊部皮肤裸露，呈鲜红色，嘴细长而末端下弯，长约18厘米，黑褐色具红端。以小鱼、蛙、螺等水生动物为食，兼食昆虫。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当全世界都以为朱鹮在这个地球上已经完全消失，再也看不到它美丽的踪迹的时候，一位名叫刘荫增的教授和他的同事们找朱鹮历时三年，行程5万多公里，在洋县这块最干净的土地上，发现了全球仅存的七只朱鹮，引起了全世界的震惊和关注。也许只有在这块温暖适宜的地方，才合适朱鹮这种珍稀的鸟儿生存吧。而这七只朱鹮里仅有两对筑巢繁殖，人类把对朱鹮的爱和期待，都寄托在了这两对坚贞不渝的爱情鸟（一只去了，另一只终身不嫁）身上。于是，洋县以人民政府的名义禁止在朱鹮活动区开矿、狩猎、砍伐林木。引导鼓励农民不在朱鹮活动和觅食的农田使用化肥、农药（在华阳镇，你找不到一处卖化肥农药的地方），扩大并保留好天然湿地和冬水田。历经数十年的努力，如今朱鹮种群数量超过1800余只，其中野生种群突破了800只。洋县成了名副其实的“朱鹮之乡”，朱鹮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太阳的女儿，它身上的最为显著的红色胎记，就是证明。而只有在这里，在如此风景如画纯净自然的洋县，在没被污染的山水之间，才可以呈现出这样的奇迹。我们行走在阳光稻田里，一不留神，就会看见成对的朱鹮冲天而起，翩翩飞翔在太阳的天空下，牵住了我们的目光，也牵住了秦岭的惊喜。我觉得，那飞起的就是一轮太阳，就是洋县人的一种心愿，这也许就是一个带着太阳喜色的梦想吧！

洋县，一个太阳居住的地方。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