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男:老陈醋?
女:果子红。
女:柳巷。
男:迎泽门。
男女合:太原!太原!太原!
春天来了,他推着一辆轮椅,行走在山西太原的街道上。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气色不错,腰板挺直。坐轮椅的她则是满头银发,她非常认真地为自己化了妆,打扮得停停当当,雅致清秀,叫人在同情她的轮椅代步的同时又愿意多看她两眼。她的五官搭配得完美和顺,她的鼻子和嘴,堪称至善。她多半是快乐的,她的跨越了苦难的深远镇静的笑容,比一切廉价的喜乐都更动人。
见到他们,你会遐想,你会猜测,他们应该有一个美丽如画的青年时期。
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超过了150岁了。
他们不停地说着话,但句子都不完整,莫非他们不甚通华文?声音倒还好,男的还能唱帕瓦罗蒂,《我的太阳》与《重归苏莲托》,女的还能含含糊糊地哼哼巴勃拉·史翠珊,《当女人堕入爱河》与《记忆》,后者是音乐剧《猫》的主题曲。也许含糊的呻唤更加动情。
而比所有的歌曲更珍贵的是:湖北民歌《嗺咚嗺》、还有山西梆子的高腔。
怎么可能把山西梆子与湖北民歌掺和到一起去了呢?
提起太原,想起我写过的小说《济南》。作为旅游,太原似乎赶不上济南,济南有很多泉水,有大明湖,“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大明湖景点上的一副对联),有黑妞白妞——《老残游记》的妙笔生花的描绘。
首次到太原,一下火车,我们的主人公闻到的是煤烟——硫化物的气味。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21世纪的一个早春。在老火车站的西面不太远的地方是新火车站。一下火车,你又闻到了二氧化硫与可吸入颗粒物。
有点雾蒙蒙。是不是烟雾反而使气温多保持住了一点点温暖?不冷。是春寒料峭的季节。他们谢绝了一切可能的公关接待,他们悄悄地溜到了太原,略带诡秘。
原来的火车站在五一广场。郎若漾第一次来太原的时候,一下车就被山西口音所包围:《大众电影》,两毛一本儿。玉茭子来。
亲切的,与谁都是零距离的山西口音,梗梗的,把粗犷、娇媚和精明混合在一起。大众电影的发音像是“答纵颠映儿,两(读阴平)帽医勃儿”,玉茭子的发音像是“鱼轿子”。
“我不喜欢。”刘霞说,她的眼睛里含着泪花。
不喜欢什么?是“醋味儿”的方言?是太多的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带来的阻隔感?是离开了北京?
半个多世纪后,虽然细心查找,却只能找到极少的说山西土话的音声了。伟大的普通话呀,你会不会消灭山西?一旦山西人不说山西话了,上哪里找山西去?
“其实,我喜欢太原。”刘霞说。她见了郎若漾与郎若漾见了刘霞一样,他们说话都会颠三倒四。
23岁的郎若漾看不得刘霞的泪花。郎若漾在一篇苏联诗人(是不是苏尔科夫?)写的文字里读到“是斯大林擦干了人民脸上的眼泪”的字样。而这个时候的一个老延安,一个女性老革命,一个杂志的主编撰文,说是等到农业发展十二年纲要实现以后,中国人民将不再懂得什么叫泪水,除非是由于喜庆而笑得窒息。几十年后,天真的与无用的她却变成了有家难归的流亡者。
他感动得要死。他没有想过擦干所有的受苦人的眼泪。但是他至少为了擦干心爱的女孩的眼泪,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想起了第一次听到刘霞的声音的情景。从话匣子……广播里他听到一个女声,世界上从来还没有这么一个天真无邪而又无限甘甜的嗓音,有一点糯,有一点辛苦,由于善意和操心,她的嗓子并不锐利和响亮。由于谦逊和忍让,她的声音不会一下子引起轰动。她的声音里有温和却没有足够的自信。有忙碌却没有骄傲和洋洋自得。有顺从却缺少足够的警惕与自我保护。有太多的情感却不想全部表达出来。
那时候还没有半导体。话匣子的声音里含有太多的电流声响。交流声像云霞,而朗诵像是月光。月光因云霞而更加美丽。
她在诵读一首关于青春的诗。青春而一点都不咋唬。只有在那个时候的中国才有这样万众一心的、好指挥的与信任一切、接纳一切、洁白无瑕的青春。后来,青春被“武装”到了牙齿。人们乃知道青春也可能变得无赖、无知、无耻,同时自吹自擂;当青春劫掠了或者被劫掠了自己的底线。
再以后,有的被娇惯坏了的青春任性任得成了小霸王,纨绔得像一碗猪油,浅薄并且愚蠢蛮横得像一只驴子。
只是在听了三行以后,说的是1956年,郎若漾才听明白,这位朗诵者朗诵的是他郎某的处女作《青春放歌》。他一下子闭住了气。他几乎晕了过去。他的前后修改了几十遍的诗句,以意想不到的温暖,对不起,他要说是带几分愁苦与犹豫的音色,渐渐地渐渐地震响起来了,终于接近于黄钟大吕,不过是刚刚靠近,她又平静了下来,余音袅袅。
这是谁的诗?我的?怎么可能写得这样好!
他听到了刘霞的名字。他当天晚上立马梦到了刘霞,不是梦到了这个姑娘,这个演员,他不知道也没有去想像她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儿。电台介绍说,她是青春艺术剧院的青年演员。他梦到的只是一种好听的声音。声音里有一切温暖与纯洁。他猜测,只要有一颗足够善良的心,有一双健康的耳朵,盲人也会感受到,也许是更多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幸福。他的梦好听,像话剧独白与对白,像唱歌与行吟,像海浪拍岸与涌过来又涌过去的诗歌朗诵。
“我看到了你,我的星星……”
似乎涌去涌来老是有这样一句话。
我的星星,我的星星。
人的一生会做许多许多的梦,然而梦到诗,梦到歌曲与乐曲的机会并不多。梦到音乐与声音的机会甚至比梦到数学难题与化学分子式,梦到思想汇报材料与汇单支票的几率要少。
50年代的太原市,还是有星星的。那时候北京也有星星。那时候的夜晚,灯光还很稀落。城市的街道上,也还听得见人们在唱山西小曲。
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那个)软,
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
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乱,
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蛋。
……
刘霞说那是西山的矿工,他们晚间在大街上走路时候带着电石灯。
进入了新世纪才知道,采一个煤会死那么多人。
听完对于自己作品的广播,一连许多天郎若漾睡不着觉,与刘霞见一面的思想像九级风一样把他的内心吹得什么也没有剩下。
他至今无法判断自己的行为。他想起了那个时候《人民日报》全文刊载的斯大林著的《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该文的最后,批评一个斯大林不喜欢的学者:“具有赫列斯达可夫的气味”,赫列……是果戈里戏剧里的假钦差大臣。郎若漾的一位朋友甚至断定那位被斯大林定性为骗子的人应该被很快处决。那是那样的一个时代,郎若漾和他的朋友认为好人都是战斗英雄与劳动模范,而坏人差不多都应该被就地解决。
他激动地,偷偷地给刘霞写了一封信,他说他听到了话匣子里的她的朗诵,他就是那首诗的作者……
他害怕他的信带有赫列斯达可夫的气味,那个时候他轻易地充满着神圣感(对于时代)与罪恶感(对于自身)。他还是写了,说明越是关键的事情上,他越是义无反顾,敢于创造自己的人生,他写上刘霞两个字并且为这两个字温暖不已。突然,一个刘字让他觉得好听,单纯,像溪水涓涓,像一幅绸缎,像星光更像歌声,让他想起水流,想起刘勃夫卡、刘德米拉与刘芭,还有岁月。她们都姓刘……流。流水落花春去也,子在川上曰,黄河之水天上来,都是。而霞是一道光辉,是旭日和近晚,他喜欢“近晚”两个字超过了“傍晚”,是湖边——那时候他还不会梦到大海。湖水映射朝霞。“霞”令他头晕目眩,光芒万丈、沐浴狂喜。
流霞像山呼海啸一样地倾注在他的身上了。
读者,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写下你心爱的,却是还不相识的名字的时候从心底涌上的波澜吗?你咀嚼过品味过某一个美丽的神奇的名字吗?那种涨潮的汹涌澎湃,那种燃烧的飞扬异彩!美丽的梦与姓名一道,后来又与地名歌名一起保存在心的深处。
而刘霞说郎若漾的名字使她天昏地暗,狼?像羊?怎么会拥有这样的凶恶中带有调侃的姓名。你的名字太刺激了,刘霞后来对他说,我笑,我怕。
她——你,立即回信,“想不到这样荣幸地与作者认识了。”你说是认识了,其实咱们还没有见过面呢。你甚至说“您有一个不一般的名字”,这样写信像是老友。
“作者”两个字令我升腾飞翔,“认识”两字使我落泪。“我、认识了、你”,这像一句话剧台词,十分多情,我要说简直是上苍的恩宠。同时我感到恐惧,因为我立即想起这句台词的可能的不祥的下文:然而我错过了你。整个台词似乎是:“我认识了你,然而错过了你。”
人生的公式是多么悲伤!
你知道两个小时以后我想的是什么吗?太不好意思,我忽发奇想,我想用我的《青春放歌》的稿费给你买一辆天津产飞鸽二六坤车,我想,我真想送给你一辆飞鸽自行车啊。车把上要安装化学(那时还没有塑料一说)把套。配上洁白的劳保线手套。我还想与你一起在夏天喝信远斋冰镇桂花酸梅汤,在冬天喝浓香热烂的年糕张小豆粥。
我想拉一下你的手。
然后是我们夜走北京城,我们在参加完保卫和平的集会之后去吃了夜宵馄饨和烧饼。是那一次集会使我第一次听到了巴拉圭和乌拉圭的国名。此前我们熟悉的和平人士多是法国人,约里奥·居里,法齐,阿拉贡,毕加索。北京集会上有一位巴拉圭诗人在和平集会上朗读了他的诗。我想以后也许我会被邀请作类似的朗诵。
巴拉圭至今没有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
然后我们走路,一路我都在唱歌,你的倾听,你的眼皮与人中的轻微抖动与对于歌词的轻声默诵,比我的歌声更迷人。那时候我“认识”许多爱笑的女孩子,然而她们的笑太肤浅。你的笑是不一样的,你的笑承担了太多的分量。我们互相讲述着不幸的童年,父母,家世。你甚至于告诉我,你的皮肤的特点是冬暖夏凉。这使我觉得亲得要死。我们走过了地安门和后海,我们感觉到了微风与水香和柳树新枝的芬芳。我们走过了银锭桥,走过了北海后门与养蜂夹道,甚为窄细的养蜂夹道也让人感到那么安全,那个时候中国的词典上“犯罪”两个字消失了。 西单、天安门与前门……那时的路灯稀疏而又飘摇,昏黄而又沉静。可能是我们走路走得饿了,走过饭馆的时候我们闻到了菜肴的香味。你说你最喜欢吃烧饼,包括芝麻烧饼与马蹄烧饼。一旦餐饮,香甜永远。一过八点,所有的饭馆与商店都打烊。开始入睡的伟大城市含情脉脉,略带神秘,无限流连,休养生息,准备明天,流行的口号是要与时间赛跑。偶尔有几辆汽车驶过。我们觉得坐汽车的人都是伟人与准伟人,都是钢铁一样的英明领导与救世英豪。而大街上的行人似乎只剩下了咱们俩,咱们俩代表着青春,新一代,亲爱与抚摸咱们的城市。甚至于城市两个字也是解放以后流行起来的,带几分苏俄味儿。解放前我们知道市、城、闹市、街市、古城、城郭,却很少讲“城市”。解放了的人们都重视唱歌与听报告,从歌曲与报告中我们学会了城市一词。而如果唱了歌、听了报告还一起走了路,一起欣赏了喜爱了自己的城市……那就是,那当然是爱情。
我问你,你喜不喜欢城市这个词?你的回答是愈来愈喜欢。
这些单纯与阳光,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为什么会改变呢?这是郎若漾至今闹不清楚的。
然而确实是改变了,消失了,对于这样的改变郎若漾是迟钝的,他以为光明压根是永远的。终于他无情地、冷淡地、傻子一样地接受了改变的无所不在。
改变了的所有的人的命运。人无百日好,花无十日红,社会没有千日的太平。
一把扇子哟,呀呀咿儿哟 ,
竹骨子编哟,哟儿哟哟喂,
这两句像是一只欢乐的鸟儿,扑棱扑棱意欲飞向蓝天,紧接着落到了田舍。
嗺咚嗺呀金扇哟,
嗺咚嗺呀银扇哟,
金扇银扇海棠花……
响起了欢呼,敲锣打鼓,彩绸飞扬,底下的三句像是过年,人们甚至说曲子源自劳动号子。共产党让你天天过年,天天劳动狂欢。歌词里的金扇变成了金梭,银扇变成了银梭,海棠花变成了海棠梭。民歌歌词是天生的后现代。
这样的动情女声齐唱,怎么能够没有呼应?小女子的声音散入天空。
嗺咚嗺咚嗺呀吗呀儿哟,
等你等在我家门嘛呀儿哟……
痴情。你想念吗?你相信吗?上个世纪的50年代,连“那天从你的门前过,你端着一盆水往外泼”这样的滑稽歌词都令我热泪盈眶。我相信在美丽的女孩门前,接受自己心爱的女孩泼过来的一盆凉水,是天大的幸福与温暖。多泼一点吧,把我浇成一棵树,一根花草,让我长出根须、绿叶和骨朵来吧,我亲爱的。
有一些声音和特定的时间、心绪、经历与人,上苍赐给你相逢的伙伴,上苍赐给你美丽的姑娘,密不可分。它与她们糅和在一道。久远的,似乎已经遗忘了的歌曲随着心跳涌起,就像一条条深水里的鱼,它感到了湖面的清风,绿草出芽,桃花结蕊,哪怕还有渔人的饵……它开始上浮。年代久远的鱼儿已经没有气力,却仍然活泼。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就是说已经五十二三年了,别来无恙。人生易老歌难老,老歌依旧,而且有新的,让老人不尽适应却也无法是好的唱法。例如把民歌唱成摇滚,唱成RAP洋快板。老人喜欢老歌,老歌全靠老人。每个老人的离去,都带走了那么多歌曲。
竹骨子编哟,哟儿哟喂,
抬手丢在,呀呀咿哟,
小妹妹面前呐,呀儿呀子喂
唱成了情歌。情歌与号子的结合,成为50年代这首或者不只这首歌曲的特色。而21世纪呢,人们更习惯于将拳击音响效果用到床上。
《嗺咚嗺》是52年前那个月他在太原度过的那个星期的“每周一歌”。对于他来说,那首先是太原的歌而不仅是湖北的民歌。那个时候的广播,那个时候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与“每周一歌”节目影响非常大,《茶花女》里的《祝酒歌》就是靠“每周一歌”节目普及的。为什么是湖北歌?带点天真,带点傻气,像唱,更像呼喊,无限真情,几乎喊哑了嗓子。像长江的波浪,涌过来再涌过去。像江南的秋千,荡过前面再荡向身后。什么呀呀咿哟,哟儿哟喂,呀呀咿哟,嗺咚嗺呀,呀儿呀子喂……唱得人销魂忘我,唱得人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啊,青春,你的痛哭也是那么甜蜜而又酣畅!你的痛哭也是那样充盈而又响亮!
这些声音对于他和她带来了老陈醋与刀削面,杏花村与玉茭子的味道。
这些都是偶然,历史上发生过的,一经发生,便已千古不易,便已混为一谈。一经宿命,便成为诗,成为心爱,成为神祇,成为此生的辙印和纪念,无比珍重,颤心触肺。
他年轻时候第一次出远门,其实后来看是最近最近的“门”,便是太原。到太原要坐一夜的火车,进入山西境后要穿过那么多山洞、隧道,经过那么多河流、桥梁。火车经过钢桥的时候击打出震天动地的声响。地势分割了北京与太原,使本来靠近得不得了的太原变得遥远。走着L形轨迹,也才有六百一十七公里。他喜欢数字六百一十七。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没有比《刘胡兰》歌剧的这句词更能描绘山西的了。那时候的音乐人马可,已经渐行渐远。激越的车轮撞击着铁轨。太原之行是一次金属乐器的打击乐。湍急的河流,也急于唱出自己的歌儿。为什么不是在平地上流淌,而是急急地自上而下地赶路?河流到了中国也变得急如星火,热切难耐。深夜。那个时候他还不习惯于坐卧铺,他宁愿走到最后一节车厢,观看列车的尾灯飞速前进。在一夜的汽笛声中,在铿锵有力的行进声中,在光影交织、忽明忽暗、星月灯火混杂的山洞与铁桥的交替中,度过一个漆黑的夜晚,迎来一个似乎是从远处靠近的黎明,包含着一个伟大的古老的工业与文化的历史的城市:太原。
不仅太原是无比亲切的,阳泉、寿阳、榆次、这些地名也让我那样受用。那时的太原铁路局列车上的广播员将普通话中的您读作上声,请您(声调如读紧)下车的广播令人忍俊不禁。她们是按读“你”的第三声读第二声的您的。
坐在火车上,想着刘霞的好听的声音与笑容,想着他要好好地安慰一下刘霞,不当演员又有何妨?郎若漾如饮罢好酒。
夜走北京的大街与胡同是一次激情的爆发。而三年后这次与刘霞的夜走太原更像是一种深潜的灵魂的冒险。灯影萧疏,凉风习习,不无陌生,毕竟还没有睡去。谁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在他们认识了一年多以后,刘霞突然被上级认定不宜于在“中央”的文艺单位工作。“中央”的灵魂工程师,应该有政委或者准牧师的修养、威信与纯洁。在批判完了胡风以后,绝对与胡风没有一点瓜葛,连胡风的一个字也没有读过的刘霞转业调离,变成了太原的一个见习出纳了。
刘霞有一个叔叔,据说是在香港,是不是因此刘霞不宜于作灵魂的工程师了呢?与她谈话的“组织”向她保证不存在这样的考虑。让她到太原去,完全是为了她的好,为了人民,为了刘霞,为了革命。美好的用心也会使人们离开真相,自欺欺人。
往事总是有一点糊涂,糊涂是一种慰安。我再也不愿意在小说里写到过往的政治运动了,兴味索然。
52年前,第一次来到了太原,我与刘霞走了一夜太原城。郎若漾一直想告诉太原百姓,他与刘霞为了太原市街道的结实稳定作出过自己的贡献,那时的散步,是被称作“轧马路”的。
那天我们在柳巷的上海饭庄吃了西餐。为什么叫柳巷?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大将常遇春在这里受到柳大妈的掩护,这样的故事倒好像很现代,令人想起我们的八路军众多拥军故事。后来是由于清朝光绪年间的一次大水,淹没了南城商业区,萧条的小街柳巷就这样变成了商业繁荣的太原的核心。
我们沿着迎泽大街走进了柳巷。沿着大街的说法令我想起了俄罗斯民歌《沿着彼得大街》。男高音的独唱最后是对于马匹的吆喝——噢依噢依喂依。彼得大街是莫斯科的一条街道,所以我没有能在彼得堡旅行时找到它。虽然彼得堡有彼得一世的青铜骑士雕像与永远的涅瓦河。彼得堡这里并没有在酒醉的马车夫眼中变得那样神奇的彼得大街。这像一个绕口令里的句子:彼得堡没有彼得大街。太原城却有迎泽大街。迎泽大街有迎泽门与迎泽公园。迎泽门其实已经拆除。没有拆除的是人们对于迎泽门的记忆……绕口令永远是神秘的,有启发也充满活力。
迎泽大街是解放后的一条崭新的街。迎泽宾馆是太原最重要的宾馆之一。五十多年前的迎泽湖公园还显得非常原生态,那只是挖出来的一个大坑。它位于古城墙迎泽门的附近。我们从西郊出发。我说,不好,风有点凉。我们走过迎泽大桥,我又说风小一点了,好了。你说那是因为桥栏杆挡住了风。几根稀疏的栏杆能够挡住风?我为此笑得落了泪,为此笑了也哭了几十年。爱哭的女生其实都是爱笑的女生直到男生。我们有过爱笑的年华。爱笑的年华何其短暂。
从迎泽大街拐向柳巷。柳巷号称太原的王府井大街。由于有王府井大街的虚设与比拟,我更感觉到柳巷的亲切、亲爱与寒伧。就像小时候去到阔绰的同学家里,看到他或她的珠光宝气的母亲,挺胸腆肚的父亲,娇惯任性的兄弟姐妹与势利眼的下人,便更加体会到、感觉到自家的亲爱与珍贵。越是贫穷寒伧,越是亲亲宝贝。 “咱们穷人”四个字感人至深,力透地壳。
而上海饭店是一幢中式二层楼,有一个亭阁式的屋顶与外貌。依栏杆,倚危栏,独自莫凭栏,李后主凭依与吟咏哭泣的就是这样的楼阁。在20世纪50年代的中后期,在反右派斗争即将开始的时刻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吃西餐,这本身就有点不协调,不搭调。50年代,它的西餐大致风味与北京东安市场的国强餐厅类似,是古老的法式大餐的中国化,而与风头正健,同样也在走向反面的俄式老莫(莫斯科餐厅)颇异其趣。它有奶油鸡茸与洋葱蘑菇汤,可惜做得有点腥,也缺少鲜奶油或者酸奶油的调剂。它的猪排太肥,我吃了不到一半就剩下了。你要了一块鱼。我劝告你不要点鱼,我告诉你鱼虾并不是西餐的强项。你不听。为此我有点别扭。我已经知道没有一个漂亮的女孩是虚心的。你们只要有了错,宁可自己吃亏,也要毫不犹豫地坚持下去。
他们一共没有在外面的餐馆吃过太多的饭,但是郎若漾有一个强烈的印象,她进了饭馆非常挑剔,不愿意坐在离门、离柜台、离洗手间近的地方,不愿意坐在近旁有形象不良的客人的地方,不愿意坐在近旁有暖气、有电扇、有广播、有脚印或者衣架、报架或者有人吸烟的地方。她点起菜来更加麻烦,只要是郎若漾向她推荐的,她都表示异议。有时候不想吃海鲜,有时候不想吃肉,有时候不想吃辛辣,有时候不想吃酸甜。最使郎若漾无地自容的是她常常向服务员提出某某菜好吃不好吃,某某材料是否新鲜,某某菜肴是不是做得好的问题。郎若漾认为向服务员问这样的问题简直是智商出了差错。当服务人员尽力吹嘘这种菜肴的时候,显然,那是推销;当服务人员冷冷淡淡不置可否的时候,郎若漾觉得自己也算是受到了冷遇 。
在北京,他们一起在北海公园的仿膳吃过一顿饭,那时候的仿膳顾客绝无仅有,在仿膳用餐的经验近于寂寞萧索。他们的菜烧得非常慢,使他们俩颇为不快,那个时候他们不知道也不具有吃高级餐馆时应有的“资产阶级”式高贵的耐心。
这次的柳巷上海饭店的西餐也吃得不舒服也不畅快,他压根就那么爱吃西餐?从哪里受的这种影响?疙里疙瘩,花了将近二十块钱,他们出来了。那时对于二十块钱的感觉与当今对于一千元钱的感觉差不多。他们买了一点蛋卷,柳巷里的可怜的“西点”,装在洋铁罐装里的蛋卷,香、酥、脆、甜,已经是那个时候的点心的极致。然后。一拐弯就是山西大戏院,他们立马买了两张戏票,看丁果仙的《鞭打芦花》,他真奇怪,这出取材于《二十四孝》的故事竟然令郎若漾感动得热泪盈眶。
半个多世纪后,他们已经知道,丁果仙艺名果子红。其实他们对于戏剧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但是记住了大名鼎鼎的晋剧表演艺术家的姓名。他们奇怪果子红的艺名,如何与她苍凉泼辣的唱腔相配。他们也遗憾于如今,丁果仙的接班人似乎还不是那么成熟与公认。山西梆子成为首次太原之行的符号,而且从此他们与晋剧,与山西风味的民歌建立了浓厚的感情。那种多情,那种山西的酸曲,那种小锣和脆生生的小梆子,葫芦子、二弦和三弦四弦,伴奏的断断续续,弯弯曲曲,滴滴溜溜,欲说还休……怎么人可以这样质朴而又动人地表达?怎么人可以这样不由得应声而感应声而泣!
但是他们并没有看完丁果仙的整场演出,本来《鞭打芦花》之后还有正戏。他们的愿望过分充盈,他们的兴趣过于广泛,他们的青春过于躁动,他们静不下心来。与听完一场演出相比,他们更愿意走出室外,走在太原的大街上,感受城市,感受夜晚,感受与自己心爱的人儿的挽手散步,感受青春,感受50年代,感受爱情,感受生活。生活就像清爽的夜风,无限美妙却又现出了凉丝丝。
凉丝丝。事后想起来真是荒谬呀,到太原去看望自己心爱的姑娘,使我总觉得不那么踏实,我似乎觉得自己太个人,太离群,太拉开了与组织的距离。而我从小就那样地习惯于与组织在一起,与群体在一起,组织组织还是组织,群体群体还是群体。
52年后他们争着说52年前那天晚上的情景,你记得吗?那时候这里也有一个盛锡福帽店。你记得吗,我们在这里站立了一小会儿。不,那时候这里不会有一个旅行社,那个时候咱们这里不兴说旅行。现在,让我们怎么说现在呢?现在这里有肯德基和麦当劳,家家乐和东方快餐。然而那时候这里同样是口腔医院。不,口腔医院也是新的,早先这边是许多小小的牙科门诊部,醋多了牙容易受损。你别拿山西人开玩笑,都说是闫锡山的兵打了败仗可以缴枪,就是不能缴醋葫芦。
多么有趣, 人可以活许多年,踏遍青山人未老,中国成语叫做“记忆犹新”。人老了,记忆却是新的,年轻的,鲜活的。我们已经活得太久。活了很久后你仍然是你,我仍然是我,你的笑容仍然有一点点苦相,对不起,你的笑容常常引起我的泪水而不是欢笑。我们说的我们年轻时候的事,仍然是你与我的昨天,不过是昨天。仍然是你与我的感动,你与我的见证,你与我的往事与生命的证明。只有你能与我共享这对于昨天的记忆了。
江山依旧,人事全非,城郭半非。惊涛骇浪之后的人仍然长久。岁月无情之后的人仍然有情。当年的太原记住了的,山西的太原记住了的,不但有当年的地名也仍然有当年的韵味,当年的情绪,最最惊人的是情绪如新,如昨,如旧时,如我们年轻的时候。
我们确信。
地名是重要的。海子边,钟楼街,鼓楼街,侯家巷与漪汾桥。还有一座什么文庙?说是曾经在这里公布科举考试的名次榜。包括各地都有的新华书店,然而柳巷的新华书店最动人。地名比人更永久,比面貌更靠得住,人来了又去了,建筑修建了又拆除了,街道扩宽了又改线了,火车站从五一广场边缘改到了东面,它离凌霄双塔寺更近了。年轻时候他们去双塔寺觉得很远,现在觉得很近。年轻时候觉得双塔寺很荒凉,无人管理。以致于那里发生过情人野合的生猛故事,而且是刘霞那个单位的同事。这样的故事当年他们仍然觉得青春,有点丢丑,毕竟仍然麻辣撩人。现在双塔寺很热闹,是正式的旅游点,来人要收门票,人们讨论怎么样与铁道部门协商让出一条路来,方便游客乘公交车前来。这里有了各种装修与古物。不但有来观光旅游的还有长期固守在这里研究文物的。
地名中出现了那么多陌生,现代给人以陌生感,尤其是老年人。华宇超市,贵都百货,可笑的加州牛肉面(怎么会出来一个加州牛肉面?)万事发与红宝绿宝。这样的名字无法了解与记住20世纪的50年代,20世纪的50年代更不可能想象这样的商号名目。
数十年如一日。虽然太原已经美丽了不知凡几。古老的历史,美丽的发展,堪忧的污染。
然而我们的日子并不平坦,半个世纪前的一夜环绕太原而行以后是悲伤的离别,是绝望,是永远的分手,是误解却以为是为了对方。热衷于前途与未来的你却放过了现在,热衷于对方的人却伤害了对方。
郎若漾无法想象“后来”发生的一切。他想起了刘若英的歌曲《后来》。他接受刘若英,但不是周杰伦。他宁死不愿意承认是自己害怕了“海外关系”的威力。他相信这以柳巷为中心的环绕太原的一夜,才真真是他们的生命之诗的高潮。围绕北京的一夜是他们的序诗。这样的序诗与高潮一个人的一生最多有一次,否则是连一次也没有。这是一夜激情,一夜歌唱,一夜交响,一夜朗诵。
然而后来的结果是分手。
为什么?为什么要问为什么?因为我太爱刘霞了。你可以不信。但是我说的是真。
你把扇子扇一扇呀 呀儿呀咿哟
凉风吹来呀嘛 呀儿哟
别人嘛要买扇 呀呀咿哟
几多钱我都不卖它 哟儿哟喂
小妹要是看中了哇 呀儿呀咿哟
我天天都送你一把 呀儿哟
A、 是哥哥没有把扇子“抬手扔在地上”。
B、 是小妹妹没有弯下腰,捡起扇子。
C、 是情哥哥与小妹妹都太胆小(歌中唱道“几多情啊……”)
D、 是他们只顾了听歌。迷恋于听歌与唱歌的人,不一定真的有金扇银扇海棠扇子,更忘记了及时把扇子扔过去与捡拾起。
你将怎样回答这道选择题呢?
是初恋注定了不可能成功,是热火熊熊时刻的未能如愿。他们本来应该去双塔寺,本来应该在那里结合,天似穹庐,地是毡毯,一座塔是见证,一座塔是勇气,天上布满了星星。如影片《阿娜尔汗》里唱的:“星星月亮,我们客人,红柳沙丘,我们陪伴……”然后,他们应该双双殉情自尽。
……50年代在北京的剧院他们观看过印度诗剧《莎恭达罗》,那是初次的中印蜜月时光。刘霞在剧中饰演一个配角。郎若漾到得太早了,他在开演前50分钟,从休息室买了一本许地山翻译的印度故事《二十夜问》。一位公主给她的求婚者二十个夜晚,让求婚者提出能够难倒她的问题,否则,求婚者将被杀掉。这一关键情节令人想起《图兰朵》。更合乎逻辑的、带有高等数学中所讨论的说谎人悖论与理发师悖论的答案出现在这本书里。应该承认,它比“图兰朵”高明得多。白马王子问道:“我应该向这位美丽而又无情的公主提出什么问题呢?提出什么样的问题才是这样的公主所无法回答的呢?”其实中国古代早就有这样的思辨: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也正像“我说谎”的言说,算不算是谎言?只给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的理发师,应不应该给自己理发?对于这一类的问题,你无法作出合乎逻辑的回答。
然后许地山翻译的书里出现了红唇、秀发、玉指、肥臀、乳房、腰肢、媚眼等词儿。由于来自印度,它减少了被指责为不雅的可能。50年代的中国,一个二十郎当岁的男孩子,他读了这些印度字词只如五雷轰顶,烈火泼油。
是的,那个夜晚他们本来应该把山西点燃,把太原点燃,把柳巷与双塔寺点燃。他们本应该在那一夜像原子装置一样地爆炸。
《二十夜问》的结尾是王子与公主的酣畅淋漓的结合,在最最幸福的一刻,天神接受了他们的祷告,满足了他们的愿望,用雷电结果了他们俩的生命。
牛虻,是的,何况那时候他们的灵魂里恰恰有一个钢铁的革命偶象亚瑟——列瓦雷兹、笔名是“牛虻”。爱情与青春伤害了牛虻,牛虻狠狠地报复了嘲笑了爱情与青春。为什么卓娅和保尔·柯察金都迷恋于牛虻的自虐与凶狠?而这样的牛虻,不仅在意大利女作家艾捷尔·丽莲·伏尼契的小说里有。20世纪50年代的郎若漾同样沉醉于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书中的主人公罗甫霍夫,甚至伪装自杀把恋人“让”给另一个革命者基尔萨洛夫。而罗甫霍夫用碎石子铺在床上锻炼意志的方式,也流行到一批中苏共青团员当中。
还有胡志明,甘地。他的夜游太原之后的决定,正像是睡在石头上的决绝。
然后超过这一切的是,他被告知,在50年代的太原之行后,他发作了一次严重的忧郁症,他陷入了黑夜,他几乎毁灭。他只有感谢碳酸锂与百忧解。
52年后,他却既不那么忠实于弗洛伊德,也不拘泥于车尔尼雪夫斯基和丽莲,时髦的抑郁与躁狂病症更已经成为了早早与国际接轨的证明。海外关系?我们昏头昏脑。
之后他很快就与一位体育老师结了婚,至少那位老师有健康的肤色与完美的腰身。她一气仰卧起坐可以完成88次。体育,这个词让他想起来觉得有点幽默,当婚姻变成了体育——也许应该命名为垫上运动——以后……真解嘲!不是从前那样,不是想的那样,不过就是这样。甚至也谈不上有什么操作操练。不好意思,不无野蛮与无耻,手忙脚乱,然后嗒然若失。他常常在梦中哭醒。他常常将妻子称作刘霞。刘霞两个字隔离了他与体育老师,他一辈子想着的是刘霞而不是体育。现在更时髦的叫做把爱、性、婚姻全部剥离开。看到一个皮皮毛毛地宣扬着廉价的一知半解的性解放的年轻人,留起了一点远远比不上洋人的胡须,并从而趾高气扬的样子;郎若漾不免失笑。
他常常苦笑着告诉自己,在那个太原之夜以后,青春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被我自己处决了。
赞美青春与处决青春,哪一桩更吸引你,令你起兴欣然或者——只是当时已惘然呢?
等到再见到刘霞,她已经轻微偏瘫、坐轮椅和半失语。然而她把自己收拾得那么美丽细腻无瑕,例如眉毛鼻子与嘴,比年轻时候还漂亮。
他推着刘霞的轮椅在太原的街道上慢步行走,他们二人的笑容融合在一起。他沐浴着春风、稀疏的春雨、焕然一新的街道和永远不能磨灭的记忆往事。
你们走在一个几乎是崭新的城市太原的大街上,你们依旧轧着马路,接续着52年前的散步。你们看到了一切新成就新风景新气息,你们看到的同时却是往日,是青年时代,是你们的初恋,你们与时间的疯狂,还有永远的悲哀。
现在的太原恢复了青春?包括青春的无赖与危机,野心与冲动。小煤窑主背着麻袋到北京来炒房,包二奶三奶与四奶,并且建立和谐的“奶”际关系,正像当年辜鸿铭所自豪地宣扬过的中华文化的独有“奇葩”。
这里有无比地丰富多了的道路,宾馆,房地产,穿着入时的青年,酒吧与咖啡馆。还有从世界范围来讲便宜得令人发疯的商品,虽然质量不一定靠得住,但是大致可以说,巴黎与米兰,香港与纽约能有的东西,太原也有。
然而我们仍然喜爱山西的刀削面,鲅鱼,荞面饸饹。在山西做饭更带有儿童游戏的趣味。山西的面食更像玩具。我们也喜欢这里与湖北民歌《嗺咚嗺》混合起来的带有悄声哭泣与自私自叹风格的山西梆子。喜欢山西人的那股子土坷垃式的精明与劲力。喜欢太原的古老感、历史感、朴实感与厚重感。世界上有多少美妙的与醉人的城乡,享受的与欣赏的地方,然而,它们都没有太原的沉甸甸与亲热热。
还有老陈醋,一股浓厚的麦芽糖的气味,比糖更甜,比酒更厚,比茶更芬芳,比酱油更乌黑锃亮明光,老陈醋还具有一种扫荡一切歪风邪气病毒细菌腥膻异味的威严。太行山,因了历史与歌曲而永远崇高神往。民歌与郭兰英,《妇女自由歌》唱出了多少泪水。杏花村汾酒,醇厚结实,对于饮用它的人永远忠心耿耿。海子边公园,亲切宜人,公园前的人民饭店服务极好。海子边公园当中有一个小的可怜复可笑的动物园,52年前那次他们买了额外的动物园门票,看了那里的一只老虎。而后来说是老虎咬了人,动物园干脆撤销了。晋阳饭店,并州旅游,太原王氏,太原张氏……
难忘永远的与古老的晋祠,圣母殿与难老泉,水母楼与千年古柏参天。这里的圣母不是玛丽亚,而是唐叔虞与周成王的母亲。“晋祠流水如碧玉、微波龙鳞莎草绿”。50年代那次,他与刘霞为了去晋祠在五一广场等了一个半小时的汽车,那时候的公共交通是多么不便啊。来了车,挤上了那么多人,而从车站到公园又走了近一个小时,等匆匆走完一遍晋祠,再跑回车站,最后一班车发车的马达已经轰轰作响,开车已经迫在眉睫,再晚两秒钟他们俩就会被抛弃在荒郊野外的晋祠了。那时的晋祠是那样荒凉,似乎除了收门票再无任何维修与管理。那时人们以遗忘掉历史为时尚,就像如今以言必称历史为时髦。在新的世纪,坐着方便的公交车过去,才知道它原来离太原城区近在咫尺。它变得太鲜艳太热闹太红火了,拥挤的游客破坏了晋祠的古老与幽深,商业的无孔不入的服务冲淡了晋祠的文化色彩,人们已经愈来愈难以感觉去晋祠与去购物游乐中心的差别了。
啊,历史,你是寂寞一点、破败一点好呢,还是牛市一点、闹闹哄哄一点好呢?
霓虹灯,汽车流,巴黎的化妆品与港台的游客使回忆不那么合乎时宜。进入21世纪后的再游太原使郎若漾宁可保守自己的秘密。怀旧之旅,悄悄默默,老气纵横。面对着把玩煤价与印花税,关注着谭晶、阎维文、戴玉强与阿宝(这些歌唱家都出自山西),盘算着地产开发与绩优股,出国签证与并京航空与铁道快线的新太原人,追忆往事者另类得有点像间谍,他只能保密,保守自己的特殊使命,不为人知,不得人知,不与人分享。他这个间谍的上司是“50年代”,是往日、旧事、旧情难舍。他于是接受了“20世纪50年代”的派遣,到21世纪的第九年的太原,前来搜寻往事痕迹,核对旧事旧情的消失或者依稀保持。同时他顺便了解新的符码,新的信息,不是为了掌握新东西,做新东西的文章,而是为了、仅仅为了张望和叹嗟。他的“情报”将写成一篇新的短篇小说。他们的接头暗号是问:“老陈醋?”……在时尚如火如荼的新世纪的中国,在昨天已经古老的迅猛发展的山西,老年人的不合时宜的回忆,属于另类的精神间谍游戏。
呵,我为什么说不明晰?
这天晚上刘霞与郎若漾讲了不少的话。第一次听到刘霞含糊不清的语音的时候郎若漾几乎哭了起来,一个早年的话剧演员,一个把说话变成了艺术生命的温柔美丽的女孩,为什么出现的却是黏黏乎乎,不清不楚的音声?
然而刘霞的声音慢慢发散了,舒展了,变成了梦里的音乐。在50年代的太原夜游之后,刘霞说是嫁过一个上海人,她去了江南。一年后,他们离开。之后刘霞一直是一个人。后来她确实去了香港,没有多久,她回来了。她说她回来因为她坚信总还要见到你。你听了这句话泪如泉涌。在体育老师因病离去以后,郎若漾千辛万苦找到了刘霞。他与刘霞的新世纪的重逢用的就是前述的暗号,在上海古老的西餐馆“红房子”,他约了刘霞:
郎若漾问:“(你还记得)老陈醋?”
刘霞答:“(你还记得)果子红?”
然后是刘霞问:“柳巷?”
郎若漾回答:“迎泽门。”
我们同呼:“太原!太原!太原!”
太原的呼声使二人热泪如注。
他们计划了新世纪的太原游,半是往事温习,半是望新兴叹。重圆旧梦?你怎能忘旧日朋友?我们怎可见面又别离?
虽然有一点障碍,他们还是说了不少话。见了面之后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话等着说……才知道原来有许多话不一定再多说。
再游太原之后,刘霞说:“我想起了我一生最快乐的事……”
什么?
刘霞的脸上现出了异样的表情,她好像喝下了美酒,她好像见到了天使,瞬间的美丽甚至使她的魅力超过了青春时光。
刘霞清清楚楚地,像唱歌一样地说道:
是不是我们那天在“五一广场”跳了一夜的舞,从远处传来了《嗺咚嗺》的舞曲,我们两人,一夜探戈……多么快乐,多么美丽,我这一生并没有白活……后来,梦……
郎若漾心悸了。他一刹那间怀疑的并不是刘霞而是他自己。我已经失却记忆了吗?《嗺咚嗺》不是《鸽子》也不是《彩云追月》,它能伴舞探戈吗?为什么在郎若漾的脑子里完全没有这回事?他知道刘霞喜欢跳交谊舞。他觉得对不起刘霞,因为他不会跳,那个年代他未免教条而且枯燥,他羞怯甚至于保守。相爱了一回甚至于没有搂在一起跳一个完整的舞曲。他记得有好几次机会,他们共同参加一个活动,有一次还有一批苏联专家在场,刘霞怂恿他一起下池跳舞,他没有去。而他的在场使刘霞也谢绝了他人的邀请。他是多么可恶!
然而刘霞的回忆是热烈的,坚决的,你不能忘旧日朋友 。而且,毕竟那是一个青年人拥有无限的跳舞的自由的年代。
梦?他肯定了,此生最快乐的事,是陪刘霞在20世纪50年代,在太原市中心的五一广场跳了一夜《嗺咚嗺》。说是跳了,就是跳了么,谁说没跳呢?他就像扇子,刘霞像海棠。爱情就像情哥哥,舞蹈就像小妹妹 ,青春就像“呀儿呀子喂”, 太原就像“呀么呀儿哟”。他问:“也许我们现在仍然可以再跳一曲?”
在过往年代的许多个醒来凄凉的梦境里,他早已与刘霞的探戈舞步默契。他必该是能跳的了。
他听到:
情哥哥/小妹妹,
呀儿呀子喂。
嗺咚嗺咚嗺呀么,
呀儿哟。
嗺咚嗺呀金扇哟,
嗺咚嗺呀银扇哟,
金扇银扇海棠花……
在太原的夜空飞动着许多美丽的扇子。
他轻轻地将刘霞从轮椅上扶起。他们俩小声唱起了《嗺咚嗺》。
给我们一个雷电吧。他本想默默地祝祷。
他没有这样祝福,没有这样祈求。过去了,什么都永久地过去了,包括作这样的祈祷的年纪。老人应该平和,老人应该随缘。他们只是祝福太原好,晋剧好,山西的煤矿、环境与旅游好。如果刘霞病愈,他们也许将最后的岁月会迁移到——迁回到太原来。
选自《上海文学》2008年第7期
原刊责编 张予佳
本刊责编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