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子时代

2014-06-06 20:45徯晗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6期
关键词:儿子孩子

徯晗

现在的孩子真不容易,

虽然吃穿不愁,

可学习压力多大啊!

尤其方超,

懂事得让人心疼。

只怪他们做父母的无能,

不能给孩子一个好保障,

要想将来有个好前途,

只能让孩子自己去拼。

喝完早茶回家,孙晓虹就接到儿子方超的电话:“创新班的名单已定,寥胜文出局,黄昊天进了,意外吧?”

孙晓虹的头顿时一热,一股浊气蹿上来,是未来得及消化的萝卜糕的味道,但仍屏住气问:“你呢?”

方超轻笑道:“你说呢?你就对你儿子放心吧。”方超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正是为了让母亲放心,尽管母子俩都知道这是个毫无悬念的结论。

孙晓虹撂下电话,气鼓鼓地落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瘦削的身子仿佛突然增加了看不见的重量,沙发的一角凹了下去。呆愣了一会儿,孙晓虹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惊动了茶几上的那只小花猫,小猫腾地一跃,打翻了茶几上的半杯水,杯子在茶几上滚了两圈,咚地砸在瓷砖地板上,顿时溅起一地的碎玻璃。水从茶几缝里沥沥地淌下来,洒在孙晓虹的光脚背上。孙晓虹气得一脚飞出去,只碰到了小猫翘起的半截尾巴尖,脚收回来时,却重重地打在茶几的一条木腿上,痛得她一声尖叫,脱口骂道:“孟迪,你妈的个逼!”

骂完,孙晓虹也惊讶,自己骂的是孟迪却不是猫。

想起四个女人刚刚还在一起喝早茶,孟迪的兰花指还拈过她买单的萝卜糕,心头的恨意就又烈了几分:真该让这个臭女人出出血!明天她要点鲜虾蟹饺皇、辽参淮山红豆小米煲贡粥,让孟迪一人买单!可这又能怎么样呢?就算去花园酒店喝早茶,对孟迪又算什么呢?何况为这样的好事买单,孟迪是求之不得呢。别说孟迪,就是她孙晓虹,也是早早就放了话的,儿子若上了美国的长青藤,她也是要去花园酒店摆酒的。她心知这是迟早的事,可对孟迪的儿子黄昊天而言,这样的结局却是她不愿意看见的。

孟迪太贼了。书读多了就是贼。她只恨自己水平不够,要不她也不用去求孟迪,她自己就可以打造自己的儿子——方超的天赋,天底下有几个孩子能比?

按理,孙晓虹、孟迪、孔亚冬和严丽四个女人是走不到一起的,可宏城小区的茶楼里却总是见到这四个女人在一起喝早茶,她们大多是早上九、十点钟过来,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聊着天,就到了中午十二点,然后散场,这一天的中午饭就不用吃了。

每次聚会,多是严丽先来。有时是孙晓虹。偶尔,孔亚冬和孟迪也会早到。谁先到就谁先占好桌子。宏城茶楼里的服务员都认识这四个女人了,因是熟客,茶楼索性将她们常坐的那张桌子给留下来,无论当天的客人多么旺,那桌子都给她们空着。桌子上摆着一张红底黑字的牌:严小姐订。客人们看到这四个字,也都自觉地不到这张台面前来落座。

在茶楼老板眼里,这是一群有钱也有闲的师奶。沙漏也好,水滴也好,不在量多,全在一份持久。什么都敌不过时间。老板深知这个理。师奶们天天来,就是送钱的财神。

桌子是长方形的,靠窗,透过落地窗,可以看见宏城小区的中心绿化带:两排高大的槟榔,婀娜的枝叶在半空中摇曳扶疏,衬着南城淡蓝的天空。茶楼门口是两棵大小高矮粗细几乎完全一样的酒瓶棕,两棵胖棕身上缠着星星似的彩灯,一闪一闪的,夜里格外迷人。早上,日光清朗,那瓶棕便似刚睡醒的少女,且丰腴且性感。窗外不远处,是小区种植的草坪,常年绿着,恰似这个城市里不知魇足的温暖。南城地处亚热带,又是沿海城市,气候温暖湿润,一年四季绿植葱茏,繁花似锦,经济富足,自古乃岭南名城。到了21世纪,这座城市已经拥有了港台的雍容大气,像一个洇染了数代荣华的大家族里走出来的年轻子孙,既充满朝气,又透着处处见过世面的镇定稳妥。

这虽是一座商贾云集的城市,却也吸纳了各地来此赚钱找生计的三教九流。就像坐在这张桌子前的四个女人,她们有着不同的身份,迥异的家境,却不妨碍她们温和地坐在一起饮早茶,有说有笑地讲她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四个女人坐在一起喝早茶,是因为孩子。

孟迪曾是四个孩子的私教,正是孟迪的努力,将四个孩子送进了南城最好也是全省最好的高中:南大附中。孟迪曾是P大数学系的教授,因为酷爱写科幻小说,竟成为国内屈指可数的畅销书作家之一,名气也随着版税的不断蹿升一飞冲天,前两年从P大调进了市文联,做了一名不用坐班的专业作家。

四个孩子,除了孔亚冬的是女儿,其他三个都是男孩。他们不在一个班,但都在同一个年级。对于独生子女家庭来说,男孩女孩一个样。在培养孩子上,该花的血本一分都不会惜。不过,严丽不止一个孩子,她生了四个。她是潮汕人,计划生育对潮汕人不管用,他们只承认交罚金。再说,严丽有钱,她交得起。

今天的早茶,毫无疑问归孟迪买单。早茶还没开始喝,孟迪就声明,今天不搞AA制,她买单。

孙晓虹没说话。

孔亚冬和严丽分别起哄道:“这顿早茶该去花园酒店喝。”

孟迪说:“下次,下次一定去。”

孙晓虹瞥了一眼孟迪,说:“下次是什么时候?”

孟迪说:“随便什么时候。高考完了去也行。我请客你也逃不掉,你家方超是注定要上前几所的。”孟迪说的前几所,自然是指的美国的前几所,而不是国内的北大与清华。

孙晓虹压住心头的冷笑,生硬地说:“高考完了不算,你儿子黄昊天进了创新班,你得提前请客。”

孟迪说:“好啊,这次先请,高考完了,我儿子若考进了前几所,我还请。”又说,“这小子以前天天只知道玩,现在也许知道高二要分班了,醒转了,开始发力了。前几天还嚷嚷着要我从网站上给他找些题来做。”

孔亚冬说:“知道发力了就好。这孩子天赋高,就是太贪玩,稍一发力就威力无比。不像我们家唐思敏,怎么用力都是白搭。”唐思敏是她女儿。

严丽也说:“就是,你两公婆都是教授,黄昊天遗传基因好,不像我们家寥胜文,自己的爸爸妈妈除了能做点小生意,什么都不会。”

孟迪说:“炫富了是不是?还小生意呢,谁不知道你是亿万富婆呀!”

孙晓虹扫了一眼孟迪,又冷冷地挖了一眼严丽,鼻子里默默喷出两股粗气,均被服务员上点心的手臂挡住了。

严丽说:“哪里啊,不是你,寥胜文哪有今天?现在都不知在哪间学校混呢。”严丽的话是发自内心的。孟迪笑笑,瞅一眼孙晓虹,孙晓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很专注地把筷子伸向了刚上来的一笼鲜虾蟹饺皇,一边说:“你们快吃啊,这个要趁热吃,凉了有腥味。”笼屉里的鲜虾蟹饺皇刚好四个,是粤式早茶中最贵最好吃的小点。

孔亚冬和孟迪对视一眼,先后夹了一个放进自己碗中。严丽愣着没有动。

严丽的意思很明显,没有孟迪的辅导,她的儿子寥胜文就不可能考进那么好的学校,分到那么好的班。遗憾的是,眼下还是没能保住——儿子出局,她昨夜一夜未眠,但不得不面对事实。毕竟儿子已经努力了,他们夫妇都没文化,儿子能有今天,孟迪功不可没。对此,她内心是感激的。退一步想,就算没有保住创新班,可在南大附中这样的学校,她儿子寥胜文进一所国内的好大学,还是没有悬念的。十个手指伸出来尚有长短,何况这些不同父母所生的孩子。这样一想,她的心又开了,今天仍然高高兴兴地来喝早茶。

孟迪善意地伸出纤指,抚了抚严丽那双粗大的手,说:“不急,孩子高考时兴许会临场发挥,我了解寥胜文,他是个爆发力很强的孩子。”

孔亚冬举了举茶杯,说:“寥胜文再怎么不济,也好过唐思敏,朝我想想,你就该笑了。”

严丽就笑了,说:“认识你们,是我的福气呀!”又看了看孙晓虹,想说什么没说,低下头开始喝粥。孟迪果真点的是辽参淮山红豆小米煲贡粥,每人一小碗,一碗五十元。香软滑嫩的辽参,在严丽嘴里却没吃出滋味。

严丽能和孟迪认识,该感谢的是她的儿子。

那时,孟迪还在南城P大的数学系当教授,课余也辅导自己的儿子黄昊天学奥数。黄昊天是个淘气孩子,完全不把当教授的妈妈放在眼里,在他眼里,妈妈就是妈妈,不是什么“老师”,想怎么皮就怎么皮,根本就不听他妈讲课。有时,他一边听着妈妈的讲解,一边给自己的好同学寥胜文打电话,嘻嘻哈哈的,让孟迪一点办法都没有。寥胜文是他P大附小的同学。附小一般只招P大的教工子弟,但也招一些社会上有钱人的孩子。“买进来的”,老师们一般这么称呼这些孩子,背地里却对这些孩子的家长最客气。孩子们眼里没有这些概念。寥胜文是“买进来的”,但黄昊天和他玩得最好。他对寥胜文嘲笑自己的妈妈当老师有瘾:“给大学生上完课,还要给小学生上。找不到小学生,就给自己儿子上。无聊死了!”寥胜文把这话学给他妈严丽听,严丽说:“这是多好的事啊!这孩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为了你的学习,妈妈到处给你找家教,花了多少钱啊!黄昊天有免费的课怎么还不听呢?”黄昊天又把这话学给孟迪听,说:“寥胜文妈妈是富婆,他家超有钱,给他请了好几个家教,都是一对一。他说一个人学没劲,要我陪他一起学,要不我去他家学吧?”孟迪的眼睛一亮,想,原来儿子不听她讲课,是需要有伴啊。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她又不收费,叫人家的孩子免费来听课总可以吧?于是主动打电话去寥家,电话是严丽接的。孟迪说了自己的想法,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收费,就是为了给孩子找个学习的伴儿。他俩玩得好,你要是不愿意孩子来,就算了。”说这话时,她心中很忐忑,生怕对方有什么想法。一些有钱人总是担心别人盯上自己的荷包,不愁不作它想。哪知严丽一听高兴得叫起来:“好啊好啊!太好了啊!早听我儿子说了,你是大教授,大教授教我们家小学生,那是高射炮打小鸟啊!”严丽话虽粗鄙,态度却真诚坦然。倒是孟迪自己多心了。孟迪一高兴,又想起老公的同学唐峻夫妇来。春节期间,两家人一起聚过一次。他们的女儿唐思敏在宏城小学念书,与黄昊天同年,读同一个年级。饭桌上,她老公黄宇轩还和老同学开玩笑,说:“将来把你家姑娘给我们当儿媳妇好了。”说笑而已,但高中的同学能在分别多年、有了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后,又在同一座城市相遇、往来,也挺不容易。两家人虽不在一个小区,但相距不太远。孟迪想,不如把唐思敏也叫来一块上课。

接到电话,孔亚冬自然很高兴,她颇有同感地说:“是啊,自己的孩子就是该交给别人去教的。我女儿也不听我的呢,那就交给你吧!”孟迪这才意识到孔亚冬曾经也是做过中学一级教师的,不定人家教得还比自己好呢!于是有些尴尬,说:“这算不算抢生源啊?孔老师?”孔亚冬也会意,说:“孟教授你就提早培养吧,将来招到你门下读博去。”孟迪占便宜道:“那我就一箭双雕啦,为自己培养儿媳妇,得未雨绸缪。”

孩子天生爱表现,三个孩子一起学,有了竞争,黄昊天果然爱学了。孟迪也乐此不疲,使出十八班武艺。毕竟三个孩子中有一个是她自己儿子。

孙晓虹从孔亚冬那里知道这事后,立即请孔亚冬帮忙:“你跟她说说,把我儿子也收下吧,我按小时付钱。”

孔亚冬说:“你儿子成绩那么好,还用上补习班吗?”

孙晓虹说:“成绩好是好,可奥数更重要啊,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小升初,哪间重点中学不考奥数?你就帮我跟她说一下吧,让方超跟唐思敏在一块儿多好啊,他们可以一起去,一起回来,我负责接送怎么样?”

孔亚冬应付道:“好吧,我帮你问问孟迪,看她还收不收。”

孙晓虹说:“会收的,多一个也不多。你就跟她说我付钱。”

孔亚冬看一眼孙晓虹,没吭声。心想孟迪是为了钱吗?再说,她缺钱吗?

孔亚冬给孟迪打电话,话还没说完,孟迪就说:“送来吧,多教一个也不多。多一个,他们在一块学起来更有气氛。再说,是你老公同学的孩子,就送来呗!”

孔亚冬倒真心希望孟迪能拒绝,偏偏孟迪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分明还是买了她的面子,孔亚冬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四个孩子就这样归到了孟迪的名下,成了她的“私徒”。

孔亚冬那时想,孙晓虹什么人,让孟迪自己去体会吧。

南大附中每年招收十八个班,两个创新班,四个重点班,十二个普通班。两个创新班是从全省中考考生的前一百名中选拔过来的。选拔很残酷,高一选拔一次,高二文理分科时再选拔一次,高三最后再选拔一次——高三的选拔最残酷:两个班只保留一个班。也就是说,能杀进最后的创新班的只有前五十人。即使高一能进创新班,高二也不一定保得住,高二保住了,高三也不一定保得住。

所谓创新班,就是奥班。现在叫奥班敏感,改叫创新班。叫法不一样,但内涵不变。创新班的生源组成基本是获得过国际奥林匹克金银奖或全国数理化单科与多科一等奖的尖子生。

马上高二了,又是一次淘汰选拔。方超是中考后第一批被选入创新班的,孙晓虹眼下倒是无虞:方超一整年大考小考都是年级前十,再怎么选拔,方超都不会被踢出创新班。

寥胜文就不同了。他也是高一入学时选入创新班的,但成绩不稳定。方超在创一班,寥胜文在创二班。事实上,孙晓虹已经提前知悉寥胜文可能落选,方超昨天在电话里告诉她后,她就更不把寥胜文当回事了。她在乎的是黄昊天。内心里她也承认方超有今天,孟迪功不可没,可她心里也暗恨孟迪私心重,到了高中就不肯再教她儿子,而只给自己儿子开小灶。孟迪如果真像她所说的“到了高中就没再管过黄昊天的学习”,黄昊天能考进创新班,打死孙晓虹,她也不信。黄昊天如果进了创新班,她儿子无疑又多一个潜在的对手。对手哪里都会遭遇。可黄昊天是孟迪的儿子!

孟迪无疑是个了不起的私教。只一年,四个孩子中就有三个拿到了华杯赛一等奖。唯一没拿奖的是唐思敏。经过孟迪几年的辅导,最终四个孩子都考进南大附中。四个孩子中,只有唐思敏不是凭文化分考入的,而是走的“特长生路线”——她的绘画得过全国金奖。唐思敏进的是普通班。

孙晓虹气的是,孟迪在中考完后就无论如何不肯再给四个孩子上奥数课。她说:“现在四个孩子都考进南大附中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得好好写点东西。否则,对不起这份只拿工资不干活的工作。”

孟迪不用坐班,这也是她有时间天天和几个师奶一起喝早茶的原因。孟迪的出名纯属偶然,她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迷上写科幻小说,起初只是在网上贴一贴,谁知她的科幻小说大受欢迎,不久就登上了各大网站的阅读排行榜。很快出版社就找上门来了。她一跃成为近年来最受青少年欢迎的畅销书作家。印数的不断增加,巨额的版税也让她那点教授工资备显寒碜。为了腾出更多的时间写作,她调到了文联。

孟迪不肯再带学生,孙晓虹也不能勉强。但四个女人还是天天在一起喝早茶。多半是AA制,偶尔严丽会争着买几次单。不是买不起,中国人的文化性格如此,不患贫,患不均。AA制有利于友谊的延续和巩固。

四个人年龄相仿,差距只在各自保养的程度上。说起来,孙晓虹的长相最为漂亮,家境却是最差的。只消看她一双手,严重超过了她本来的年龄,女人把岁月的劳苦都积沉在了一双无法躲藏的手上。手对于一个人的出身、经历最来不得欺骗,尤其是女人。孙晓虹的手,看上去差不多有五十岁了,事实上她才四十出头。严丽的家境最好,但她的手也出卖了她的出身。如今的严丽,住着豪华的城中别墅,出入都是豪车,手指隔三差五会去小区的美甲店做上一回护肤美甲,甲盖上的花纹都是南城美院毕业的老板娘亲手画的,可那伸不直的十指,骨节粗大,皮肤皱缩,仍然难掩粗鄙的过往——那过往连接着一个女子苦难的童年,也许青年。孙晓虹也只有在看到这双比她年轻不了多少的手时,心里才会暗暗滋生出某种优越感。心想,这双手,也许喂过猪,砍过柴,掏过大粪。她呢,到底也是小城市长大的,无非是嫁错了人才磨出了手上的一把老皱皮,十个手指伸开,起码骨节是直的,也没有粗大的凸起。

看起来最年轻的是孟迪。不管是一双纤手,还是一脸素颜,都比她本来的年龄要小上几岁。奈何,她硕士毕业后就留在大学里教书,做了副教授后又读博,攻下博士后,又升了教授。一双手除了握笔,握鼠标,握教鞭,恐怕就只握过男人那隐私的物件。

孔亚冬也显年轻,比她本来的年龄显年轻。虽然她长得并不漂亮,甚至算得上丑,可她神情里有种活力和书卷气。这让孙晓虹骨子里有些不爽,却从不敢有丝毫流露。原本,她俩应该过差不多的日子,四个女人里,她们是最早认识的,不是因为孩子,而是因为丈夫。她们的丈夫是大学同班同学,毕业于北方一所海运学院,现在叫海事大学。两位丈夫学的是轮机专业,一毕业就都做了海员,而且是最要命的那种:跑国际航线。都说海员难找妻子,上世纪90年代初,海员的工资没有现在高,去的也都是国企。那时期,国企铺天盖地,一家单位大的几万人,小的几十人,从首都到省会到市县到乡镇,国企们的体制和待遇大同小异。长期的因循守旧,根本就是死水一潭。后来国企改制,赶着脚解体。下岗的下岗,买断的买断,停薪留职的停薪留职。分到航运公司的就更惨,一出海就是几个月,一场恋爱还没焐热,出一次海回来,女朋友的心早就凉了。所以,读了轮机专业的,基本对自己的婚姻都自降预期,压低条件。为了稳妥,大都在自己的高中同学里找,且多是找落榜了的女同学。一是家乡人,知根知底,二是落榜的同学深知考上大学的不易,在她们眼里,他们身上罩着一层大学生的光环。即使他们的未来要去做海员,在五面是水一面是天的海洋上谋生活,可她们愿意等待他们归来相聚的日子。

孙晓虹和孔亚冬就是她们老公的高中同班同学。孙晓虹高中毕业后进了市里的一家药厂,当仓管。孔亚冬落榜后分数勉强够一所地区师范学校(当时叫中专)。那时期考不上大学和大专的,够线也可以报中专。中专也解决农转非。孔亚冬于是去了这所学校,与一大帮从初中考进来的弟弟妹妹们为伍,心里的落魄可想而知。所以当高大帅靓的唐峻从海运学院给她写来求爱信时,她毫不犹豫就接受了他,并在第二年暑假就去北方那座漂亮的海滨城市看他。他们的爱情疯狂升温,她中专还没毕业,就为他打了两次胎,几乎一年一个。孔亚冬中专毕业后,分到家乡的小镇教初中。如果不改变这种结局,她就得老死小镇。所以,她在唐峻毕业前又北上了两次,再打了一次胎,才熬到唐峻大学毕业分配到一家大型航运公司。这家公司在南城。南城,岭南名城,沿海城市,改革开放的一线城市。这对当时想南下想疯了的内地女孩们该是一个怎样巨大的诱惑。所幸唐峻对婚姻的要求并不高,在单位报完到,出了一次海后就回家乡和孔亚冬结了婚。

与此同时,唐峻的大学同学方亮也给他寄来了结婚请柬。方亮分到武汉的一家航运公司。两人大学既同班又同宿舍,唐峻外向,方亮内向,脾气却是最合得来的。接到请柬,唐峻于是与方亮相约,各带妻子前往黄山旅游度蜜月。

就是在这次蜜月旅行中,孙晓虹认识了孔亚冬。孔亚冬的貌不出众和小镇气质,唐峻的英俊高大和谈笑风生,再目睹黑瘦木讷的丈夫方亮,孙晓虹在内心颇为自己叫屈,后悔自己不该听介绍人的,和方亮同学结婚。所幸方亮分在省城,虽不及唐峻在南城,但比起孔亚冬的小镇工作来,自己的调动难度似乎要小很多。毕竟她所在的是一个地级市。

同学夫妻出游,自然照了很多合影,有夫妻俩各自的,有同学俩的,也有孙晓虹与孔亚冬的。让孙晓虹内心高兴的是,照片上的她光彩照人,背景衬上秀美的黄山云雾,更显风姿绰约,而孔亚冬则相貌平平,只如她的陪衬。不过,孔亚冬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忸怩和自卑,倒是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一种自信和淡定。孙晓虹想,一个小镇上的初中老师,还真把自己当成知识分子了?

最让她不爽的是他们四个人的合影。要么两个女的在中间,挽着各自的丈夫;要么两个男的在中间,揽着各自的妻子。看照片,任谁也不能相信,俊朗的唐峻和姣美的她却不是一对夫妻。她不觉想起高中时抄在笔记本上的一副古联:骏马每驮痴人走,美女常伴拙夫眠。看来古人常常命中真相啊!

生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蜜月后,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岗位。再见面时,却是在南城。

方亮带着妻儿来南城投奔老同学唐峻。唐峻给方亮介绍了一家国外的航运公司,要在南城码头登船出海。

此时的唐峻,已经在南城买了百余方的三居室,标准的花园洋房,南城的高端小区。房子带户口,没有办理调动,孔亚冬就从小镇初中教师变成了南城人。虽然还着月供,但孔亚冬淡淡地笑着说:“等他再跑两年船,差不多就能提前还贷了。”跑船,是她们这些海员的妻子对丈夫工作的通用表述。可孙晓虹明白,人家唐峻跑的是不一样的船,唐峻跑的是外国公司的船,拿的是美金,自然两年就可提前还清房贷。原来,唐峻趁所在国企改制之机,也完成了对自身的改制——他早几年办理了停薪留职,到国外的航运公司去跑船了。挪威的公司,日本的公司,澳大利亚的公司,甚至台湾公司都跑过,哪家公司钱多,就去哪家公司跑船。合同一般是论次签,不是论年签。出海一次有时是十个月,有时八个月。拿的一律是美金。外国的船运公司还有给船员家属的生活补贴,换成人民币,少说也有两三千。孔亚冬在南城一家私立中学当老师,薪水也不低,加上这份补贴,等于是拿双工资。

孙晓虹在内地的一点可怜薪水,还不及孔亚冬的一个零头。而她居住的一居室,还是单位分的福利房,又老又旧。城市的节奏,就是发展的节奏,就是经济收入的节奏。她所在的那个内陆小城,比起富庶繁华的南城,这节奏已经不知慢了多少拍,只能用年来形容了。不是一年两年,是十年二十年!在药厂干了快十年,她的工资还是以百为单位,身份仍是仓管员,勉强升了个副主管,不过是待遇上比普通仓管员多两百块钱。方亮就更不能和唐峻比了。方亮也跑船,是单位派到哪里就往哪里跑,拿的是人民币,比企业普通员工的工资仅多一点出海津贴。婚后,他不仅没把孙晓虹调去省城,在单位不死不活耗了几年后,反是办停薪留职回到了孙晓虹工作的小城,在家门口开了家小杂货铺,勉强维持生计——生生又耗去两年时间。这两年时间里,唐峻却是一边跑船一边狂学习,刚刚考下了老鬼的职称。老鬼就是轮机长。往下是大管轮,二管轮,三管轮。俗称大鬼、二鬼和三鬼。由二鬼升为大鬼,要通过国家的统一考试。方亮按部就班,职称还只是个二鬼。如果不离职两年,也可能考了个大鬼。就算唐峻眼下帮忙把他介绍到国外的船上,他拿的钱也已经跟唐峻差了两个等级。更让孙晓虹气急的是,孔亚冬早已不是当初她眼中的那个中专生和小镇中学教师。分别的这些年里,孔亚冬参加了成人高考,读完了大专,又读完了本科,评上了中学一级教师。这就是差距。孙晓虹认为这一切差距的形成,都是城市的不同导致的。是沿海与内陆的差距,是南方与北方的差距,是大城市与小城市的差距。几天里心中上万次的比较,她在心里恨死了方亮。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她就是嫁错了郎。都是大学毕业,都是海员,方亮在大学的成绩还略胜一筹,怪只怪他没有像唐峻那样分到南城。几年就是几十倍的差距啊!尤其是当她看到宏城小区的幼儿园门口刷着一排“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几个字时,终于忍不住抱着儿子方超号啕大哭。

“打死我、我也不回去了!”孙晓虹一边号哭,一边用手捶打方亮。“我要留在南城!哪怕做家政,给人当保姆……”孙晓虹说不下去了,她被自己的哭声噎住了。

孙晓虹的突然恸哭,把唐峻的女儿唐思敏吓住了,她吓得扑进妈妈的怀里,令一旁的孔亚冬和唐峻略显尴尬。

唐峻说:“那就不回去了吧,先在南城租个房子,找份工作。把孩子送回老家,等安定下来再接过来。”

孔亚冬明白孙晓虹心里的落差,善解人意地说:“就先住在我们家吧。租房的事以后再说。方亮不是马上要出海吗?你回去先把孩子安顿好,把单位的事处理一下。我这边也帮你留意留意,看哪里合适。”

孙晓虹不哭了,站在南城街头愣了很久,说:“住的事就不麻烦你们了,这几天已经够打搅了。工作的事还是请你们先帮我留意一下。我回去安排好就过来。”

孙晓虹本是随夫来南城玩几天,此次却十分决绝。她没有给自己留后路,直接回单位办了辞职。不仅如此,她还把单位分给她的一居室福利房卖了。家里所有的东西,能卖的卖,能送的送,把孩子送回娘家后,一个光人揣着一本五万块钱的存折登上了开往南城的火车。

做所有这一切,她都没有告诉方亮。父亲的劝诫她也不听。同事不解,说:“你这不是疯了吗?你留个后路有什么不好呢?不就办个留职停薪的手续,没个单位你将来怎么买保险?”

孙晓虹不理。买什么保险?有钱就是保险。所谓保险,都是给懦弱的人准备的。她想起一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她不把自己置于死地,焉得重生?她本来就没想过还要回来,留后路干什么?所谓的后路只会削弱她破釜沉舟的决心!

孙晓虹在南城还真干了两年家政,一年护理,到2003年春,非典爆发,南城的房价突然暴跌,她把方亮出海三年赚来的美金全部兑换成人民币,以七折的价钱入手了一套新房。新房就在孔亚冬所在的宏城小区。新房有一百二十多平方,比唐峻和孔亚冬的家还大几平方。最重要的是,楼是新盖的,带全新装修,“拎包入住”,楼盘广告上就是这么说的。宏城小区这几年越盖越大,一栋楼比一栋漂亮,孙晓虹买的就是最新款的威尼斯楼,比唐家的柏林楼又要气派几分。

经过三年的努力,孙晓虹终于平起平坐地和孔亚冬住到了一起。房子虽只付了首期,但以方亮日渐增长的海员收入,“等他再跑两年船,差不多就能提前还贷了。”这话终于可以轮到她来说了。三年里,方亮经过努力,也考过了大鬼,正考老鬼,要不了多久,收入就能赶上唐峻了。

三年的苦熬,她全背着人,自然也背着唐峻夫妇。她做家政和护理期间,几乎从未和唐家联系,也不准方亮向唐峻漏嘴她的职业。只有她的手泄露了她的经历。她原本还算白皙绵软的手,皮干了,皱了,糙了好多,三年里几乎替她挨过了七八年的时光。正因为知道这双手的苦,知道它受的罪,她才在女友严丽的手上看到岁月的风刀霜剑。

好在手不是脸。买了新房,住进去,就是她的脸。她把儿子方超接来身边,做起了全职太太——毕竟她坐在家里,也能拿一份“家属补贴”金了。方超转入宏城小学,和唐峻的女儿唐思敏在一个班。她心里的落差不那么大了,但唐峻这一年却决定上岸,不再跑船。

“跑船的日子不好过,一出海就是大半年,见不着亲人不说,那种五面是水一面是天的日子,可真不是人过的。差不多了就上岸吧!”唐峻给刚回家休假的方亮祝贺新居,见面时说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什么叫差不多了呢?差不多了,就是还清了房贷,手上也有了些余钱,那是多少呢?唐思敏上小学后,孔亚冬也辞去了一月几千的教学工作,做起了全职太太和女儿的专职家教。没有一点家底,她敢这样?

唐峻进了南城一家有名的上市公司。唐峻形象好,人又活泛,听孔亚冬的意思“是被这家公司的老总挖过去的”。孔亚冬说:“他们公司设有航运部,让他去管船,做技术部经理。”孙晓虹的心又隐痛起来。她难道想做一辈子船嫂吗?她不想方亮上岸吗?当然不是。可是他们的房贷怎么办?他们还没有“差不多了”,方亮自然还不能上岸。和唐峻夫妇比,孙晓虹找回来的脸面仍然是经不起打量的,多看几眼,就能看出脸皮下面的贫薄与不堪。这脸面经不起风吹,经不起雨打,经不起凌厉与毒辣的端详。

她和孔亚冬、方亮和唐峻,始终存在着差距,这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不管他们怎样加速奔跑,这差距只能缩短,不能消亡。谁让他们当初差得太远了呢?

让孙晓虹在孔亚冬面前重新找回颜面来的,是她的儿子方超。她做梦都想不到她的儿子方超那么会读书。这小子一入学就坐上了宏城小学的第一把交椅,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这个位置上竟越坐越牢,一副要把这把椅子坐穿的架势,尤其是在跟孟迪学过奥数以后。“谁都想把这小子赶下去,可目前还没有人把他赶下去!方超拿到了我们宏城小学有史以来的第一块华杯赛金牌!”小学毕业前,班主任在最后一次家长会上如是说。这话太给力,让孙晓虹从梦中都笑醒。

和孔亚冬在一块,孙晓虹的话题早已不再是我家方亮,而是我家方超。

唐思敏虽有孔亚冬这个专职家教,又有孟迪背后的托举,成绩却不出色。唯一的优势是这孩子画画得好。小学六年拿了很多绘画奖,其中少儿类的金奖也有好几个。但这些都不敌方超的分数过硬。

女儿成绩不拔尖,孔亚冬倒也能心平气和。读书也是要靠天分的。孩子只有一个,男孩女孩都一样。如今谁不这样呢,在培养孩子上面,该花的本钱谁都不会少。除了自己教,各种培优班、兴趣班,孔亚冬也没少交钱,可这孩子在学习上天分不高。孔亚冬心里也急过,最后也认了。好在女儿绘画不错。女孩子嘛,有一份艺术天赋,也是好的。

有时,孔亚冬也羡慕孙晓虹,孩子会读书,做母亲的谁不高兴呢?她拿方超来激励女儿:“你要向方超学习。”唐思敏学习不出尖,却牙尖嘴利,善于从大人的话里捕捉深意。唐思敏说:“方超是方超,我是我,你怎么老拿我和他比?你怎么不拿他爸和我爸比?我爸都上岸多久了,他爸还出海呢。哼,房贷都还没还清!”

虽在自己家中,孔亚冬还是本能地环顾四周。她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给人听去了多不好!”心想,这话要是给孙晓虹听见,还不把她给气死?

“就许你和我爸在背后议论人家,就不许我说吗?哼!你们大人就是虚伪!”

唐思敏这是为自己找理。真见了孙晓虹,她还是相当尊敬。在外面,她是个乖孩子。孩子们天生就有种悟性,中国孩子这方面的悟性尤其高。察言观色,无师自通。很知道哪些话是只能当着自家父母说的。

严丽和老公都是潮汕人。潮汕人是中国的犹太人,是个潮汕人,就会做生意。生意有大有小,资产有多有少,全凭各人的财运。严丽和她老公做的是海产生意,主要经营燕翅鲍。燕翅鲍就是燕窝鱼翅鲍鱼。她家资产过亿,住在离宏城小区几公里外的一套城中别墅里。

这资产是靠她和老公辛苦打拼出来的。他们从潮汕的一个小渔村里走出来,从最初的贩卖普通的干货海鲜,到经营专门的高档海产,花了整整二十年时间。潮汕人团结,勤奋,胆大,群策群力,具有大多数国人所不具备的美好品质。这正是潮汕商会历来壮大的原因。南城的潮汕商会在“改开”后成立得最早,如今,严丽的老公也在商会里担任着副会长一职。

这里面既有他们的个人奋斗,也有时代给他们提供的机会。严丽和老公深深地明白,这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他们的孩子以后已经不可能像他们当初一样,仅仅依靠个人的勤奋、胆量就能打拼出一片天地来。这是一个拼实力也拼知识的时代。他们有四个孩子,除了给孩子们提供经济和物质上的充分支持,他们最大的努力就是让他们的孩子完成他们所没经受过的教育。如今,严丽已经退出江湖,公司的生意由丈夫主理,她则负责管理四个孩子的学习和生活。

让严丽感到欣慰的是,她的四个孩子都学习出色。寥胜文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四个孩子都有专职的家教。这也是她肯花大量的时间来陪孟迪她们喝早茶的原因。私底下,孟迪已经承诺到时候会带她的小儿子寥胜武学奥数。小儿子才读二年级,还早。“等黄昊天他们高考完了,我就有时间了。那时方超也上大学了,孙晓虹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严丽会意,发自内心地感谢孟迪。没有孟迪,寥胜文是考不进南大附中的创新班的。孙晓虹怎么想是她的事——孙晓虹几次冲她抱怨“孟迪这人帮人不帮到底,还不是有私心”。有私心怎么了呢?教不教你的孩子是人家的自由,教自己的孩子,也是人家的自由。你成天恨不能自己的孩子比谁都强,拿谁的孩子都当对手,孟迪没点想法才怪。你拼子可以,可你不能去跟皇上拼太子呀!一个不知道感恩的女人。

虽然她也希望孟迪能一直带下去。但孙晓虹找她说这些她就反感了,她肯定是把自己视作同盟了吧。她心里不悦,口头上也不做附和。她不喜欢孙晓虹,但还是一直交往着。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呢?就像做生意,你不能因为不喜欢一个人就不与他做生意。

原本,她和孙晓虹与孔亚冬是搭不上边的。寥胜文在孟迪那里学奥数,她去接孩子,碰见了也来接孩子的孙晓虹和孔亚冬,就这么认识了。严丽有钱,但出身卑微,只念了个初中,为人从不敢高调。于是客气地请几位妈妈一起喝早茶。师奶们聚在一起,本来就不需要太多理由。丈夫,孩子,朋友,邻居,狗狗,都是她们结识的起因。有时,只因年龄相仿,大家都无所事事,聚在某个角落闲聊,就聊成了熟人。再打上几场牌,喝几次早茶,就成了“奶友”。何况四个孩子在一处补习,也算是同学。

喝早茶是沟通感情的一种方式,再说,共同话题是孩子,大家都有闲,四个人就经常一起聚了。

聚会多了,彼此间也会生些小矛盾和龃龉。比如孙晓虹看不惯严丽有钱,对她的穿戴多有议论,认为她是炫富,又不懂得炫富。在孙晓虹眼里,严丽的肥,是一身蠢肥;严丽的富,是一种暴富。当然,这话她是私底下对孔亚冬说的。孔亚冬对孙晓虹也有些看法,认为她要强,凡事爱跟人争个高低,还喜欢搬弄是非。当然,这话她也只在私下和孟迪说过。严丽呢,也不满孙晓虹老说她儿子方超,顺带还要压她儿子寥胜文一头,好像寥胜文就不能比方超强,私底下和孔亚冬抱怨过几回。孟迪则仗着自己是四个孩子的老师,说话有时有些直率,也不管听的人有什么感觉。

彼此有些看法是不可避免的,但都还在一起喝早茶。四十多岁的人了,面上的事还是能撑住的。只是孔亚冬对孙晓虹越来越防犯,孙晓虹那双黑亮得发贼的眼神让她觉得害怕——即使是孙晓虹在对你微笑时,那褐色的瞳孔里也闪动着一团神秘的阴影和一股压抑着的活力,里面仿佛藏着两把无形的软刀子。

事实上,孙晓虹对孔亚冬是深怀妒忌的,但她把这种妒忌死死地压在心底,不敢有丝毫的流露。她和方亮能有今天,可以说全靠唐峻。唐峻上岸后不到五年就提了公司的副总,又把方亮弄进了公司,接替他原来的位置。也就是说,唐峻现在是方亮的顶头上司。

两个人原来是同学,现在却是上下级。在唐峻看来,把方亮弄进公司,是帮老同学,也是帮自己。方亮技术过硬,为人忠厚,在公司里绝对是他的可靠力量。而孔亚冬却认为唐峻这一着棋走得又臭又蠢,她说唐峻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老同学做上下级,你认为方亮的心里会好受吗?”

“这事儿方亮对我可是感激的,你别以为谁上岸都能找到这么好的岗位。他心里能有什么不好受的?再说,航运部归我主管,这位置上没个心腹之人也不行。方亮最合适。”唐峻说,“男人的事你们女人少掺和。方亮什么人,我比你了解。”

孔亚冬说:“方亮是不坏,可孙晓虹心思多,保不准她不会在背后指使方亮。这事儿已经这样了,反正你对方亮要多留个心眼。”

唐峻说:“你们妇人间的事儿怎么那么多?整天就知道八卦来八卦去,你素质就不能再高点?再说,别说方亮不是那种人,就算他有什么想法,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他这个位置,我说了算。”

孔亚冬无语。只是与孙晓虹的交往变得更谨慎,在一起聊天时,决不说丈夫工作上的事。孙晓虹试探着问起时,她不是敷衍回避,就是把话题引向孩子。孙晓虹也不傻,知道孔亚冬和她打太极,心里对她的嫉恨又多出几分。她回家找方亮发泄:“她不就是仗着老公有本事么!这辈子我靠你是靠不上了,只能靠儿子了。”如果方超在家,她就会眼巴巴地看着他:“儿子,妈就指望你了!”方超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开。

对孔亚冬的嫉恨强一分,她对方超的期望就多一分。这一点,严丽最清楚。孙晓虹有几次憋得慌,话里有话地对她说起过,“人家老公有本事嘛,看不起人是正常的。可将来,谁又说得好呢?”言下之意,是她儿子方超将来只会比唐思敏强。

严丽不想掺和进去惹是非,把这些话都悄悄地烂进自己肚子里。要是她漏了口风,以孙晓虹的个性,怕是会和她拼命。这些话,她只能听不能说,甚至都不能回应。她知道,只要她稍作回应,孙晓虹就会把自己的怨言变成严丽的怨言,变成孔亚冬耳朵里的是非。做生意的人,不想与任何人为敌。

虽然彼此间心思复杂,表面的客气却是必须的。四个女人除了在一起喝早茶,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给孩子送汤。孩子上高中后,就都住校了。学校的伙食差,有条件的家长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每周给孩子送一两次汤,顺带送一顿自做的丰盛饭菜。

这天喝完早茶,孙晓虹问:“你们明天送什么汤?”

孔亚冬说:“说到送汤我就头疼。每次都不知道煲什么汤,无非就是那老三样呗。”

孙晓虹说:“我昨天买好了汤料,鲜椰汁煲竹丝鸡,里面放点桂圆跟枸杞,很好喝。我刚跟邻居学来的,昨晚我试煲了一下,味道还真不错!”又对孔亚冬说,“你不想煲就别煲了,我多煲一点,带一份给唐思敏。”

孔亚冬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明天带桶来你家装汤。”

孟迪说:“那我干脆也不煲了。你多煲一点,也带一份给黄昊天。”

孙晓虹说:“干脆你们都不煲了,寥胜文的汤我也一起煲了。”

严丽说:“那得煲多少啊!我的就算了,反正家里汤料多,让保姆煲就是。”

孙晓虹瞥一眼严丽,斜眼一笑,说:“看不上是吧?也好,反正你家有保姆,给了工钱也不能白让人闲着。那你就自己煲好了。”心想,家里有钱烧得慌,自己爱煲煲去。

严丽说:“我这不是怕麻烦你嘛!”

孙晓虹挥挥手,说:“跟你开玩笑你还当真了?明天怎么去?”

孟迪说:“严丽住得远,明天我开车来吧,到宏城接你们。”

严丽说:“好。这次你接,下次我接。”

孟迪和严丽有车,一般都是她俩开车过来接孔亚冬和孙晓虹,四个人一道走,一辆车就可以,谁方便轮谁。

孔亚冬没买车,是因为唐峻有公车。孙晓虹还不敢考虑买车的事,她还得准备买二套房。四个人中,只有她还没买二套房。方亮现在年薪也不低,一年四十来万。光公积金,加单位买的那份,每月就有九千多,买二套房已不是问题。从这点上来说,她是感激唐峻的,言语中不觉对孔亚冬带了些温情地道:“我晚上去你家拿唐思敏的汤桶,明天装好了一起带上车。”

孔亚冬说:“不用了,我明天拿桶过来装就是了。白喝汤已经不好意思了,哪里还能再让你跑一趟。”

孙晓虹说:“跟我还客气什么,那我明天煲好汤,就在家等你们哈。”

四个人说好就散了。回家的路上,想起儿子,孙晓虹心里的怨忿没那么重了,慢慢升起了一股暖意。儿子留在创新班,前途已无虞。一切都在朝着她愿望中的行进。比起刚来南城的那会儿,她应该知足了。有了房,房款也早已还清,户口也迁进来了,手上还有了一百多万的积蓄。他们的生活也算步入了中产,儿子学习优秀,进了全省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这一切,都是她在来南城这十几年里实现的。她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假如没有她当初那破釜沉舟的一步,今天的日子是不可想象的。

只是在孔亚冬面前,她那种不如意的感觉总会悄悄泛上来,怎么赶都赶不走。她对孔亚冬的感情是复杂的,有感激,有不平,也有忌妒。她恨自己的生活总是比孔亚冬慢一拍。那是因为方亮比唐峻慢一拍。眼下房价高,她们三人都是在房价不很高时就出手了二套房,只有她得买高价房。这是她心里最想不通的,也是她肚子里永远有一股怨气的原因。她骨子里是个不服输的人,尤其爱和身边的女人们比较。偏偏四个人里她是最不能比的。孟迪有学历有文化,严丽比她有钱,孔亚冬有个好老公。她呢,除了自己的儿子,没有一样能让她产生优越感。也幸好她有这个优秀的儿子,使她可以和她们坐在一起时,有种平起平坐的感觉。

可是她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不知道她的举止给儿子内心带来的压力。方超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他深知母亲对他的付出,知道母亲的失落、不平与渴望。他一直记得爸妈第一次带他来南城时那悲恸的一哭,他上小学认识字后,曾专门跑到宏城小区那个幼儿园门口去看了,那个牌子上的标语还在:“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他记得自己每次拿了满分回来后母亲的惊喜与欢欣。母亲总是竭尽所能地为他做好吃的,筷子却总是像打了弯似的往别的地方去。母亲的衣服都是从小店里淘来的洗熨一新的二手货。他曾亲眼见到母亲把这些便宜货买回家,仔细地洗烫好后再体面地穿在身上,然后说是从商场里买来的新衣服。但母亲每次给他交培训班的费用却毫不吝惜。

最刺激他的一次,是母亲竟然背着他和父亲去药厂里做“小白鼠”——到南城一家药厂去试新药。这些新药出厂之前,必须要过毒理和病理的临床关,要向医院和药监部门出具相关的人体不良反应的实践数据。孙晓虹是看了一家报纸上的广告后去当“小白鼠”的。当一次小白鼠几千块钱。曾经在药厂工作过的孙晓虹当然知道其中的风险和可能的伤害。但她在药厂做仓管时,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中西药,也亲眼目睹他们药厂高价雇过来的那些“小白鼠”的药物试验。她知道出事和有药物不良反应的人还是较少的。孙晓虹背着丈夫和儿子做过几次小白鼠后,终于出现了一次不良反应,不得不住进医院的特殊病房里。这件事也给方亮造成了极大的刺激。方亮说:“孙晓虹,你这是要逼死我!你再干这种事,我就死给你看。”方亮这么说时,方超就在身边,他从母亲的眼里看到的恐惧,比从父亲眼里看到的绝望还要深刻。

方超说:“妈,我会给你争气的,请你相信我。”方超这样说时泪如泉涌,孙晓虹也痛哭失声,说:“儿子,妈对不起你,妈妈只是想多给你攒点钱,让你今后过上好日子。你爸一个人上班,妈也是想为这个家庭出点力。”又说:“方亮,你别怪我!”

方亮没吭声,只是沉痛地看了看儿子。

方超说:“妈,我一定会考上最好的大学的,你放心。”

这次药物试验以后,方亮给她买了医保,不仅买了商业医险,也买了南城社保局的市民医险。虽然孙晓虹用身体换来了一次高额赔偿,可她的身体从此开始走下坡路。医险生效后不到两个月,她出现了一次手麻的症状,医生诊断后,要求她住院。这次医疗费花了一万多,所幸,医保为她承担了百分之八十,剩余的也大都让商业医保买了单。孙晓虹万般庆幸,从此却成了一个医保控,动不动就跑医院,开上一大堆便宜药回来吃。方超劝母亲少吃药:“是药三分毒。你在药厂干过,不是不知道。”可孙晓虹说:“妈妈开的这些药都是保健药和补药,吃了没什么害的。”方超知道母亲这是种占便宜的心理在作祟,奈何母亲根本就不听他的。有段时间,孙晓虹胃口不好,方超认为母亲这是吃多了保健药造成的,极力阻止母亲再吃药。可停药后,孙晓虹的胃口却更差了,她怀疑自己得了胃病,执意要去做胃镜检查:“我有医保卡,花不了多少钱,做一下心里踏实些。”为了防止呕吐,胃镜检查往往要在打麻药后进行,无痛状态下有可能对胃造成损伤。方超专门上网查了,不同意母亲去。可孙晓虹还是拿着医保卡,跑到定点医院去受了一次胃镜检查的罪。

检查后胃没事,孙晓虹又吃起了中药。每天在家里煲中药,煲得方亮和方超都没了胃口。方亮对孙晓虹无奈,又不敢多说,只好经常在外吃了饭回家。有时只是想喝一顿闷酒,喝多了回来倒头便睡。孙晓虹质问,他就说是外面有应酬,没办法。

“我比唐峻好多了,你看他有几天在家吃饭?”

“那倒是,人家是副总,你又不是。”孙晓虹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

方亮不想和她吵,只是加快了离家的脚步。这些情形,方超回家时都看在眼里,因此,他会时不时偷偷检查一下父亲的手机。见到父亲手机里储存母亲电话那一栏写的是孙晓虹三个字,他自作主张地改成了“老婆”。方亮只好给儿子解释:“不这么写,是怕万一手机被偷了,骗子会给你妈打电话骗她。”方超也不看父亲,只说:“反正你心里不能没有我妈。”

方超进入青春期后,就越来越懂事,从来不用孙晓虹过问,进门就进房间学习。他的学习越自觉,孙晓虹的心越痛,恨不能剜了自己的心来炖给儿子吃。她不能像孟迪那样辅导儿子的功课,就只能想方设法给他做好吃的。中考方超是以全省前五十的成绩,考进南大附中创新班的,比寥胜文的成绩超前了四十多名。

现在,方超所能做的,只能是用成绩回报母亲。将来用什么,他还没想过,也不愿想。但他会用全力让母亲过得像她所期望的那样有尊严而荣耀。升入高中后,方超的成绩更是步步前进,一直跃到年级前十。可他并不开心,他觉得他所有的努力都不是为自己,好像也不是为母亲。为谁,他也说不清。他只觉得他的双脚无时不是踏在热铁上,因为疼,他不得不快速地移动自己的脚步,越热越疼,越疼越跑。向前,不断地向前。他的苦闷无处诉说,同学们都开微博,他也开了一个,可只看不写,偶尔转发几条。微博是个公共平台,他不喜欢像有些同学那样在上面写些莫名其妙的话。他继承了父亲的内向,不喜欢主动与人沟通。只偶尔和唐思敏在QQ里聊几句。他看得出来唐思敏喜欢他,但黄昊天和寥胜文也喜欢唐思敏。除了成绩,他自觉与他俩无可比性。唐思敏长得像她爸,身高一米七多,身材秀美,容貌可人,又画得一手好画,谁不喜欢呢?他长得像父亲一样黑瘦,除了成绩,其他似乎一无所长。有时候,同学们会说,谁谁是富二代,谁谁是官二代。现在的女孩子,谁不想嫁官二代、富二代?有时候,母亲在客厅里看“非诚勿扰”,他到客厅里喝水,偶尔也看几眼,那些女孩子看见帅哥靓男,尤其一听说是富二代和官二代,眼睛就发亮,恨不能自轻自贱地马上把自己搭出去!多么功利的时代,多么无趣的人生,这些都让他对自己的将来感到忧虑——阶层日益固化,他果真能屌丝逆袭,让母亲过上想要的生活吗?

他没想过和谁拼爹,可他却不能阻挡自己的母亲与人拼子。他对考一所好大学是不担忧的。南大附中的创新班,每年被国外大学录取率是百分之六十多,剩余的基本都被港大、北大和清华瓜分,最不济的也是复旦和浙大。参照往年的录取标准,以他目前的成绩,哈佛剑桥不想,耶鲁斯坦福是有可能的。可这种国际顶尖的大学,大都是自费,能拿到全额奖学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他被这样的大学录取了,一年花费几十万,他家能拿出这么多钱来吗?他和唐思敏在QQ里聊过,唐思敏说:你先考上再说,到时候我会动员我爸妈支援你。最不济是让你爸妈卖房子!方超的内心很温暖,他回复说:房子就不要卖了,最多我读次一点的有全额奖学金的学校吧!唐思敏说:你会的,我相信!她很想加一句:到时候我去陪读怎么样?但终于不敢。

这样的聊天,隔一段时间会有一次。有时,也不聊什么,只彼此发一个趣味小表情。开心一下,放松一下,算是互相鼓励。

唐思敏也说不清自己是何时开始喜欢方超的。小学时,她对他的读书天才不以为然。初中时,她才知道,这种天才简直就是一个人身上的异秉和上帝的恩宠。他的沉默与忍耐,他的勤奋与稳健,在她看来,都是一个男孩身上最优秀的品质。随着青春期的到来,她的心开始越来越为方超所动。方超的出色,逐渐成为她用功的动力。

高二分班后,黄昊天和方超进了同一个班,这加重了孙晓虹的忧虑。孙晓虹不是怕方超考不上前几所,而是怕黄昊天赶上方超,甚至超过方超。有孟迪在那里,这种情况随时都可能发生。

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后,四个女人早就通过自己的孩子口中获悉了彼此孩子的排名,黄昊天的成绩果然步步紧逼方超。孙晓虹的内心本来就很压抑,喝早茶时偏偏严丽突发一句感叹:“这次考试,寥胜文的成绩又退步了十几名。读书是有遗传的,你们的老公都是大学生。我和我老公两个都没上过大学,也没什么文化。只要寥胜文能考上大学,就比我们强了。”

孙晓虹接嘴道:“你家那么多钱,儿子上不上大学都比我们方超强。现在好多留洋回来的海归,照样为找一份好工作发愁。方超就算有机会出国,我还不知拿不拿得出钱来呢,弄不好还要卖房子。我又没有二套房,到时候都不知去哪里住。”

孔亚冬说:“卖房子也不至于吧,你家方亮现在年薪不也四十多万了吗?”

孙晓虹心中不悦,但脸上仍挂着笑:“那是账面上的,七扣八扣下来,也没有那么多。这些唐峻也知道。”心想,你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老公是副总,年薪拿多少,只有你自己知道。心里暗骂: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方亮找你家唐峻讨口饭吃?再说,唐峻让自己的老同学做手下,还不是为了方便自己!

孔亚冬没说话。孟迪说:“说这些都还早,才高二。况且,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考个全额奖学金,啥都解决了。”

严丽也附和:“就是。方超成绩那么好,不会要你出钱的。”

晚上回去,孙晓虹和方亮说起茶桌上的话,直骂孔亚冬,说: “孔亚冬开口闭口就说你年薪四十多万,好像这钱是唐峻给你的。”

方亮说:“她这么说也是事实,不是唐峻,我现在说不定还在出海。”

孙晓虹说:“出海怎么了?现在出海比你在岸上拿得多,我也不用天天巴结孔亚冬。”

方亮说:“不是你天天念叨人家唐峻都上岸了,逼我上岸的吗?我出海你也说,上岸你也说,你到底要我怎样?”

孙晓虹说:“我就是看不得孔亚冬那副样子,好像你这碗饭是唐峻赏给你吃的,不是靠你的能力换来的。”

方亮生气道:“你怎么总是那么阴暗?唐峻对我比亲兄弟还好,他什么时候有过这意思?”

孙晓虹说:“只有你这种二货才会对他感恩戴德。只要唐峻在那个位置上,你就永远上不去!”

方亮闷声道:“我没想上去!”又小声嘀咕道,“人心不要那么贪。”但他知道,如果唐峻哪天能当上老总,他就能做副总。这一点,唐峻不说他也知道。

孙晓虹突然气鼓鼓地骂:“孟迪这个女人才最坏!”

方亮说:“你这是怎么了?骂了这个又骂那个!”

孙晓虹说:“你不知道她儿子进创新班了吗?他怎么进的创新班?黄昊天以前可是在普通班啊!孟迪要是不给她儿子开小灶,他能进得了创新班?”

方亮说:“你还讲不讲理?人家自己的儿子,开小灶怎么了?人家想开就开!你这也要管,是不是太离谱了?”

孙晓虹说:“一到高中,她就不肯再收方超了,她不就是怕方超超过她儿子?她就是防着方超,生怕方超超过黄昊天!现在好了,黄昊天考进创新班了,这次考试成绩都快赶上方超了!有她这个妈妈开小灶,方超肯定搞不过黄昊天!方超将来最大的对手就是黄昊天!”

方亮说:“有竞争,就有对手。再说,就算没有黄昊天,也有李昊天,张昊天。不能就你儿子行,别人儿子不行啊。”

孙晓虹说:“别人行我没意见,黄昊天要是比方超强我就受不了,要是孟迪肯带他,方超是不可能被黄昊天超过的!孟迪就是太自私了。”

方亮懒得再回应,再说下去,只能吵一架。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孙晓虹的抱怨,惟有沉默,是防止矛盾激化的最好方式。儿子大了,他知道儿子在担心什么。他不想让儿子洞见他这不如意的婚姻。他不再理睬孙晓虹,拿起遥控器找军事频道。

孙晓虹一把抢过摇控器,说:“我想给儿子找个好私教,给多少钱都行,我就不信找不到比孟迪强的老师。”

方亮说:“你去找吧,反正我拿的每分钱都交给了你。是你在当家,你做主,我不管。”

孙晓虹咬牙恨道:“我最恨你这个语气!好像儿子是我一个人的,你就没有半点责任吗?”

方亮说:“我除了赚钱养活你们,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方超一直是你在管,再说,他也不用我们操心。”往常,对孙晓虹的指责,方亮一般很少回应。今天他却有点忍不住,觉得这个女人简直是疯了,对这个不满,对那个不平。她到底要怎样呢?对他不满也就罢了,可她不能无缘无故也对别人不满啊!他已经很努力去平复她的不满了,在南城买了房,有了积蓄,上了岸,也有了稳定的工作,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有社会就有等级,有人就有不平等。在哪个等级,人都得认命。再说,天底下还有多少人不如他们呢?

一个人到底要怎样才能知足呢?这是方亮常常问自己却又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

四个女人间,到底爆发了矛盾。几年如一日的早茶,突然因为孟迪的退出中断了。

孟迪一退出,严丽也借口生意忙,不来了。孔亚冬恼恨孙晓虹,有意淡化与孙晓虹的往来,在电话里对孙晓虹说:“两个人喝早茶也没什么气氛,以后就不去了。在家里随便吃点什么算了。”

孙晓虹觉得不对,但不相信自己做的事孟迪会知道。不去就不去吧,反正她也不指望孟迪还会再收她儿子做学生。她已经花高价在南大请了一个数学老师。这个老师也是一名数学教授,一直担任省奥数集训队的主教练,也是全国中学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命题人之一,曾经数次作为中国队的副领队带队参加国际数学奥林匹克(IMO)竞赛。给儿子找教练的事,她叮嘱儿子不能告诉任何人。这让方超感到某种压抑和不快,但他也听从母亲的意思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唐思敏。方超每周去他那里上两次课,每小时五百元。一对一。

孔亚冬在家里和唐峻说起早茶散伙的事,对孙晓虹干的事是一脸不屑。

她说:“孙晓虹这个人,除了要面子,妒忌心也强,仇恨心更强。要面子也就是个虚荣,还不是什么品格不端的事,可因妒生恨就太可怕了。幸亏我们唐思敏成绩一般,不然,她还不知会对我做什么。孙晓虹开罪孟迪,就是因为黄昊天进了创新班。”

唐峻说:“都说孩子爱拼爹,我看大人也爱拼子。尤其是你们女人,在一起就喜欢比来比去,徒生是非。受多高的教育也没用。孟迪也不脱俗套。”

孔亚冬说:“孟迪才不呢,她身上还是有些贵族气息的。不是她发现,我还发现不了孙晓虹经常买旧衣服穿。你想孟迪是什么人?她是个重品位的人。什么品牌她不认识?孟迪说,孙晓虹那种品牌的服装,在法国也要几千欧。可如果是作为洋垃圾弄进国内,可能几十块人民币就能买到。孙晓虹说她是花五百块钱在商场买的。不过孟迪修养好,没有戳穿她。但这次孙晓虹是真把孟迪惹火了,气得她在电话里对我大骂孙晓虹是人渣,是垃圾。”

唐峻说:“怎么了?孟迪干吗发那么大的火?”

孔亚冬说:“你猜孙晓虹对孟迪干了什么?”她眼里有种怪异的兴奋,一脸神秘地看着自己的老公。

唐峻说:“我对你们女人之间那些破事不感兴趣。”

孔亚冬故意卖起了关子:“你不感兴趣就算了。”

唐峻说:“你有屁就放。还憋着你了?”说着揪住孔亚冬的半只乳房,小用指力,拧了一把。

孔亚冬轻叫一声,骂声“该死”,在老公的胸口杵了一把,嗔道:“我还以为你多能憋呢,原来也是个憋不住的主啊!跟你说吧,孙晓虹对孟迪做了件我们谁也想不到的操蛋事。”说完,她停住,看了一眼唐峻,继续道:“她往评委会打了个电话,举报孟迪的作品评奖造假。孟迪前段时间有篇作品参评一个科幻小说奖,这个奖项除了评委投票外,还有一个参评项是读者投票。选票要在网上用阅读的点卡购买,并提交个人的真实资料。读者若不是特别喜欢,是不会花钱花时间买选票填写的。有次孟迪的一个学生给她打电话问起她的近况,她无意中和这个学生说起了这事,这个学生说,孟老师,这事包给我了。有天喝早茶,孟迪随口说起了这事,说她的这个学生很好玩,动员了二十名同学帮她买选票投票。她说这事时,我、严丽和孙晓虹都在。孟迪说这事她跟谁也没说起过,包括她老公。她说事后她自己都忘了这事。可有一天,主办这个奖项的评审主任给她打电话,和她开玩笑说,孟迪你是不是得罪人了?孟迪说我得罪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呀!主任说了举报电话的事,说不管有没有人举报,这个奖我们还是会给你,因为市场摆在那里,你的名气也摆在那里,给你打这个电话只是为了提醒你要防小人,别得罪了人还不知道。孟迪回想了很久,记得只在喝早茶时和我们三个人说过这事,知道她的学生给她填选票的事只有我们三个人。况且她说她并不在乎这个奖项,只是气愤朋友背后干的这个卑鄙勾当。我说你确定只跟我们三个说过这事?她不快地说,当然。我说那你觉得会是谁打了这个电话呢?她说,我怎么知道!我知道就不给你打这个电话了。我突然想起很多地方的投诉电话都有录音。我提醒孟迪对方有没有录音,她愣住了,说她问问看。两个小时后她打过来了,开口第一句就骂我,说孔亚冬你她妈的给我介绍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呀,简直就是垃圾中的战斗机!我如释重负,知道自己的猜想被应验了。果然,她说孙晓虹这个臭女人,素质简直太低下了,你说我跟她有什么可比性,我以前教书,现在写书,跟她又不在一个领域工作,除了教过她儿子几年奥数,跟她一起喝喝早茶,可以说我们的生活完全没有交叉呀!这个女人居然挖空心思去举报我找人填假选票,你说可恶不可恶?我说你怎么知道是她干的?她说我听了录音呀,评委会还真做了录音,哼,她说只听了两句,就知道是谁干的了。

唐峻非常吃惊,说:“孙晓虹这女人怎么这样变态?方亮真是瞎眼了,找这么个女人。”

孔亚冬说:“你现在知道她的厉害了吧?我早就提醒过你要对方亮设防,不是说方亮不好,而是怕孙晓虹在后面捣鬼。”

唐峻说:“这样的女人,你不要跟她混了。和这种人没什么好交往的。”

孔亚冬说:“不跟她混?你以为我想跟她混?你要不把方亮弄身边我会跟她混?我现在能躲开她吗?连孟迪都怕她了,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小人做事是无底线的。我要是冷落了她,指不定她背后在公司给你下什么绊子!”

唐峻说:“她能给我下什么绊子。”心里却起了些慌乱。公司里有些事,他是不可能绕开方亮的。方亮毕竟是孙晓虹的丈夫,万一他在家中对妻子说起工作上的一些事,麻烦还是会有的。唐峻心里有些发冷,觉得孙晓虹这个女人是有些坏事。

唐峻说:“你们女人怎么那么麻烦?心思比自然界的物种还多,活得累不累?”

孔亚冬说:“我才没那么多心思呢。我活得不累。累的是孙晓虹。她的心思不比自然界的物种多,也是多如牛毛。难怪她不长肉。你看她那么瘦!我啊,是心宽体胖,体重已经严重超标了。”孔亚冬突然警惕地看着唐峻,说:“老公,你现在是顺风顺水,志得意满,在外面可不能做对不起我的事啊!我可是婚前就为你打了三次胎的,看在俺们那些短命的孩儿们份上,你也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呀!”

唐峻说:“你说什么屁话!我每天累得跟条狗一样,只差伸出舌头来喘两口了,你以为我有你那份闲心,饱暖了就思淫欲啊?”

孔亚冬说:“别跟我撒烟幕弹,你要知道孙晓虹是个百事通,没什么八卦她不知道的。她和办公室那些同事的老婆都有电话联系。你要是有什么事,她一准会告诉我。她巴不得我成个怨妇,好同情一把,找点平衡。”

唐峻说:“我能有什么事!要有事还会等到今天?再说你以为我那玩意儿还有多少闲情逸致啊?你以后少和孙晓虹来往,尤其不要和她说起我们单位的事。”他有点烦孔亚冬了,认为她现在也喜欢搬弄女人间的是非琐事了。

孔亚冬说:“这是我要提醒你的。有些事,能不让方亮知道,就不要让他知道。”

方超出事是在两个月后。那天是周末,他去教练那里上完奥数课回来,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回来时,他的样子很疲惫。孙晓虹心疼儿子,知道儿子学习辛苦,特意给他煲了老鸽杞子汤。

方超说:“妈,我今天有点累,想睡。”

孙晓虹说:“你把汤喝了再睡吧,喝碗热汤睡得香些。”

方超勉强喝了几口汤,就躺下睡了。孙晓虹见儿子太累,就悄没声息地收了碗筷。第二天一早,她进儿子房间,见方超还睡着,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没发现有什么异样。方超睡得很沉,她实在有些不忍心叫醒他。她在儿子的床边坐了一会儿,看看时间,不得不叫醒方超去上学。她先是小声叫方超的名字,见方超未醒,又提高音量,并拿手推了几下。方超仍然没有醒。她再伸手摸摸儿子的额头,确信他是睡得太沉了。看着儿子熟睡不肯醒来的样子,她的心就像被什么揪扯了一下,很疼。现在的孩子真不容易,虽然吃穿不愁,可学习压力多大啊!尤其方超,懂事得让人心疼。只怪他们做父母的无能,不能给孩子一个好保障,要想将来有个好前途,只能让孩子自己去拼。不拼怎么行呢?残酷的现实就摆在那里。

孙晓虹看着方超,加大了手中的力度。

“要上学了,方超!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星期一早上车多,去晚了会迟到!”

可是方超听不见,他仍然熟睡着,不管母亲手上的力多大,他都没有反应。孙晓虹的心陡然剧跳起来:儿子这是怎么了?

“方超!方超——”孙晓虹终于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儿子没有醒来。巨大的恐惧感扑面而来,孙晓虹发出了一声嚎叫,正准备出门上班的方亮猛地冲进来,看见妻子瘫坐在儿子的床前,眼神里全是恐惧。方亮吓坏了,本能地去抱儿子,这才发现方超一直闭着眼睛。

“快打120!”方亮喊道。

孙晓虹已经傻掉了,像木头一样愣坐在地上,无法动弹。

方亮放开儿子,冲进客厅打电话。十几分钟后,120的急救车赶来,迅速将方超送到了医院。验血后,医生当即排除了方超服药自杀的可能。CT检查,方超没有任何颅脑外伤,却出现不明原因的脑血管大面积破裂,初步诊断为脑死亡。方超被送进了ICU。

孙晓虹祥林嫂般地反复对医生道:“怎么会这样啊?我只是给他喝了一碗汤,他没喝几口就睡了。怎么会这样啊……”

她的眼泪哭干了,过度的惊吓,让孙晓虹的脸脱了形。一个星期过去,方超仍然处在昏迷中,没有一点醒来的意思。医生也很无措,用尽了办法,方超仍是植物人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三个女人听闻后,一起赶来医院看望孙晓虹。看着全无反应的孩子,三个女人既惊又怕,好好的孩子突然就醒不来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这孩子一定是累的——话到嘴边,孟迪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握着孙晓虹一只冰凉的手,说:“不会有事的,方超会醒来的。”

孔亚冬也怜惜地说:“晓虹,你要坚强点,方超不会有事的。”

严丽拿出一万块钱,把它轻轻地塞进孙晓虹的怀里,说:“晓虹,等方超好了,我们去喝早茶。”

面对三个昔日的好友,孙晓虹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她的心又冷又木,仿若冰冻过的柿子,悬挂在冬日的枝头,不知哪一阵寒风会把它打落。脱形的脸上是一双深陷的无助的眼睛。

一个月后,方超走了。这个懂事的孩子,在熟睡中悄无声息地告别了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这孩子究竟想了什么,走前是否做了长长的梦,他的心里背负了怎样的沉重。

方超出事后,唐思敏的情绪变得狂躁易怒。她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去上学。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对着电脑上方超的QQ头像,默默流泪。先是无声,后是哀嚎。

女儿的哀嚎一声接一声,比失侣的燕鸣还凄凉。孔亚冬心疼地抱住女儿,反复拍打,说:“孩子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唐思敏哭够了就骂:“方超是你们逼死的!你们这帮臭女人,成天在一起比来比去,你们怎么不比你们自己!你们怎么不去死?”

唐思敏边骂边哭,说:“方超,你是累死的。我知道,只有我知道你是累死的!我知道你内心的苦。现在你走了,解脱了,可是我呢?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哪!”

女儿的哭喊和指责,令孔亚冬心碎。她这才知道,方超的离去,给女儿带来了怎样的打击!原来女儿一直喜欢着方超,女儿青春的心为这个男孩悸动过,摇曳过,希冀过,飞翔过。而她却浑然无觉。她不觉对自己此前对孙晓虹的怨艾感到内疚。爱屋及乌,女儿的痛,连着她的心,触及她的痛。她也暗自为方超的离去流了好几场泪。

唐思敏在家呆了一个星期,上学去了。在学校里,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脸上不再有笑容,俊美的脸上仿佛涂了一层寒霜。这一切,都逃不过黄昊天和寥胜文的眼睛。虽然学习忙,但他们都会抽空来陪陪唐思敏。他们每天都会看唐思敏的微博,她的微博每天都更新,但一句话都没有,只有一盏蜡烛。那蜡烛静静地亮着,一天一盏,从不间断。有时,三个孩子一起,坐在学校的餐厅里,相对无言,食欲寡淡。

有一天,唐思敏说,我们这个周末去看看方超的妈妈吧!

黄昊天和寥胜文立即响应,说:“好啊!我们早想去了。”

此前,他们三个人的妈妈也去看过孙晓虹,但孙晓虹对她们很不客气。她说,我的孩子没了,你们的孩子还在。你们多好啊!你们是来可怜我的吧?但我知道你们是猫哭老鼠,假慈悲!说完飞起一脚,狠踢向那只毫无准备的小花猫,小花猫砸向墙壁,当场就没了声音。

三个人无言,尴尬地走了。经历了这样的大痛,她们能理解孙晓虹的失控与无礼,也能原谅。尤其是孔亚冬,被孙晓虹这么骂过后,心里的疼痛仿佛减轻了些。

知道女儿要去看孙晓虹,孔亚冬有些顾虑。她不敢劝阻女儿,只说:“孙阿姨的情绪受了大的刺激,还没有缓过劲来,你们去会不会让她想起方超,情绪更受刺激?”

唐思敏说:“我们不去她就不会想起方超吗?”

孔亚冬说:“那你们去之前先打个电话吧,看她愿不愿意见你们。”

唐思敏说:“这件事不用你操心。我知道怎么做。”

孔亚冬背着女儿和孟迪与严丽通了电话,孟迪和严丽都同意孩子去看孙晓虹。孟迪说:“孩子们有这个心,就让他们去吧!”严丽也说:“孙晓虹对我们有意见,对孩子不会有意见。让他们去看看她也没什么。”

接到唐思敏的电话,孙晓虹倒是很客气。高兴地说:“你们来玩吧,阿姨也想你们了。”

孔亚冬亲自买了一大包进口水果交给唐思敏,孟迪和严丽也给孩子准备了礼物带上。三个大人都叮嘱了自己的孩子,孙晓虹高兴就多坐一会儿,不高兴就早点离开。

见到三个孩子,孙晓虹很热情。孙晓虹瘦了许多,但人还算镇定。三个孩子心中的压力小了些。孙晓虹削了水果,又从冰箱里取出了四瓶饮料放在茶几上。

唐思敏见到客厅里方超的照片,眼泪顿时流了下来。她背过身去,抽搐了一会儿才坐下。

孙晓虹说:“谢谢你们来看我。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比方超懂事,不会丢下自己的父母。”

唐思敏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孙晓虹,哭泣着说:“孙阿姨,我爱方超。以前我想做你的儿媳妇,现在我想做你的女儿。我替方超叫你一声妈吧,妈,你愿意吗?”

孙晓虹终于心动,失声痛哭。她下意识地搂紧了唐思敏,说:“方超啊方超,你好没福气!你怎么就没等到思敏叫我妈的这一天呢?”

黄昊天和寥胜文站起又坐下,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孩,眼睛都红了。孙晓虹抱着唐思敏哭了一会儿,突然抓起茶几上的四瓶饮料,说:“喝饮料不健康,我给你们倒水喝!”说完,把饮料又放回了冰箱,从饮水机下找出三个一次性纸杯,分别给三个孩子倒了杯白水。

孙晓虹擦干眼泪,扶唐思敏坐下。她心里突然不那么难受了。她长长地呃出一口响亮的郁气。一个多月来,她心里郁积的悲苦与怨恨,这一刻似乎减轻了许多。她抚住胸口,往下摸了几下,说:“你们吃点水果,陪我说说话。我好久都没这么和人说过话了。”她把切好的水果递给三个孩子。

寥胜文吃了一口,突然哽咽地说:“孙阿姨,你要是不嫌弃,以后我就代方超向你尽孝了。我妈有四个孩子,不缺我一个。”说完竟扑通一声跪下,说:“请受儿子一拜!”

孙晓虹的心痛得顿时裂开来,她哭喊着说:“都是多好的孩子啊!阿姨谢谢你们了!方超啊,是妈对不起你啊!”说完又是一阵恸哭。

黄昊天一句话没说,却一直握着孙晓虹的一只手,那手起初是冰凉的,在他的紧握下,终于慢慢有了热度。

孙晓虹语含深意地说:“你们今天是来对了。不然,我心里还不知哪天才过得了这一关!”

送走三个孩子,孙晓虹呆坐了很久。终于,她站起身,打开冰箱,取出了先前拿出的四瓶饮料。她把其中的三瓶拿进洗手间,拧开盖子,把它们倒进了马桶里,又冲洗了瓶子,把空瓶子丢进了垃圾桶里。然后她回到客厅里坐下,看着剩余的那瓶饮料。看了一会儿,她把它拧开,喝了下去。

她在心里说,这一瓶是给我自己准备的,我现在把它喝了。四瓶饮料的瓶颈处,各有一个细小得看不出来的针孔。此前,她用儿子注射打印墨的注射器,把一包从市场上买来的鼠药用水稀释后,注进了四瓶饮料中。

几分钟后,肚子开始出现隐痛。她突然害怕起来,她冲着空旷的房间喊起来:“老天啊,我不想死!可你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儿子?”她哭起来,并迅速冲到电话机前给方亮打电话:“方亮,我喝老鼠药了,我肚子疼,我不想死,不想死啊!”方亮就在楼下,三个孩子来前,孙晓虹把他支走,往四瓶饮料里注了鼠药。

在方亮赶上楼来之前,孙晓虹自己拨打了120。

因为抢救及时,经过反复的胃肠冲洗和解毒治疗,孙晓虹又活过来了。活过来的孙晓虹,身心都经历了一次地狱之门。

此后,孙晓虹越来越注重养生和饮食健康了。她买了一本科学膳食与营养,每天照着上面的食谱给自己做吃的。每吃一口,她都在心里说,方超,这一口,妈是为你吃的。妈要为你活下去,把你没活完的日子活完。

孙晓虹开始长胖了,脸上渐渐有了红润,人也变得年轻了。

有一天,她对丈夫方亮说:“方亮,我还只有四十二岁,我们再生个孩子怎么样?”

方亮笑道:“还能吗?”

孙晓虹说:“怎么不能?医生说了,我现在身体状况很好,还可以怀孕。”

方亮也动心了,开始努力造人。有一天,孙晓虹的月经不来了,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怀孕了:“不过,像你这么高龄的孕妇,可要做好保胎工作。适当的时候,可以住到医院来保胎。”

孙晓虹笑了,她幸福又满怀希望地说:“这个孩子一定会到我身边来的。前几天,我的儿子给我托了一个梦,他说要送我一件礼物,一件永远不会离开我的礼物。”

医生说:“祝福你,祝你好运!”

转年的春天,四十三岁的孙晓虹生了一个小男孩。虽然历经了一些波折和风险,这个孩子最终平安地降生了。

三个女人带着孩子来看她,看着那个探头探脑、动嘴动舌的小东西,欢喜得一塌糊涂。唐思敏俯在孙晓虹的耳边说:“他是天使,方超在梦里告诉我的。”

孙晓虹笑了,握着唐思敏的一只手,说:“你也是天使。”又看看寥胜文和黄昊天,他们脸上皆溢满祝福的微笑,“还有你们俩。你们三个,都是天使。”心说:没有你,没有你们,我的心也许至今还活在黑暗里,是你们救了我,让我们母子重生。她小心地把儿子递给唐思敏,说:“你抱抱,看他长得像不像方超。”

唐思敏愣了一下,接过那婴儿,心里却莫名涌出一股柔情:一个新生命,原来是这么新奇,这么美好啊!

马上就要高考了。三个孩子都进入了临战状态,没有多作逗留,就回校学习了。

孔亚冬说:“等你满月了,我们去喝早茶。”

孟迪说:“我开车来接。”

严丽说:“我买单。”

孙晓虹笑着说:“还是AA制好。我们轮着来。”

四个不年轻的女人,脸上都笑出了一朵菊花。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14年第4期

原刊责编 韩新枝

本刊责编 孟德民

陈智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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