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者

2014-06-06 10:01于怀岸
山花 2014年7期
关键词:旅社村主任码头

于怀岸

没有人能明白内中原由……

——茨维塔耶娃

我站在船头。船在无声地行驶,像一艘飞艇似的悬浮着,快速向前滑动。我回过头去,除了一脸仇大苦深的船老板外,船舱里空无一人。我记得上船时,满满一舱的人,有挑担背筐的农人,有提包拖箱的旅游客,还有稚气未脱的学生。漫长的航行中,他们不知在哪一个码头下了船,不知融入到哪一座山腰哪一个村寨里去了。起雾了,大团大团的浓雾从两岸的高山上徐徐降落下来,天色一片苍青,我分不清它们是朝雾还是暮霭,我也记不清我是哪时上船的,船在这条河流上航行了多久。我惟一记得的是此行的目的和目的地。船老板是个中年汉子,赤裸着上身,双手握着舵盘,正飞快地旋转着。船体在宽阔的河面上倾斜起来,我忙抓紧船头的护栏,才不至于翻身跌下河去。等我身子正起来时,船头已经抵在码头的一块石阶上了。船老板站起身子,打着手势,冲我叫喊,隔了一块大玻璃,我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的目的地到了,他在喊我下船。

我被孤零零地抛在码头上。船体在河面上转了一个漂亮的大弯,留下一道弧形越扩越大的水波,远去了。这是一个小码头,空旷无人,砌码头的条石歪歪裂裂,罅缝里长着一簇簇杂草,有几株荨麻异常茂盛,高过我的膝头。显然,这个码头已经废弃多年。我拾级而上,走了大约二三十级,来到一个平台上,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里一片断垣残壁,像发生过战争,被空袭轰炸过,到处是一堆堆瓦砾,一道道黑墙,一根根骨架似的屹立着的水泥柱子。这里以前曾有着几十栋砖楼无疑,它们沿河岸而建,因为我看到很多水泥柱子伸到河水里去了。从断壁和柱子来看,有的是平房,有的却是好几层的楼房,可以想象这里曾经有过异常繁华的过去。走在废墟里,抚摸着那些没有倒下的柱子,踢着脚下的瓦砾,我的心里一片茫然。这就是我要来的地方吗?还是那个船老板捉弄了我,把我随意放在一个无人的地方了吗?转了一圈后,我又觉得这个地方似曾相识,识在哪里,我也说不清楚。是这河面吗?是对岸的山影吗?还是这些废墟里的某栋没有完全倒塌的房屋?它真是我要寻访的河溪吗?我记忆中的河溪是一个繁华小镇,依山傍水,街道纵横,人来人往,非常漂亮,非常热闹,这里的人也异常和善,有着水一般温润的性情。但我已经有三四十年没来过这里了,沧海桑田,人去楼倒,也是有可能的。我记得第一次来河溪是十九岁那年,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我刚刚高考完,来看在这里做生意的叔叔。他在这个小镇上收购木材,我帮着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譬如丈量木头、算账,等等。那年我在小镇上住了二十一天,这一点我记得非常清楚。三个月前,叔叔死了。他出车祸受了重伤,在医院里躺了几天,就死掉了。临死前,他托我无论如何再去一趟那个叫河溪的小镇,他说他突然记起了,那年离开小镇的时候,他的钱用完了,结账时还差我们住的那家旅社老板九十六块钱食宿费。叔叔问我:“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记得那家旅社吗?”我点了点头。其实我头痛欲裂,根本记不起来了。我是跟叔叔一起出的车祸。当时是叔叔开车,就在市内的主干道上,车子撞垮了人行道栏杆,冲进了一幢楼里的大厅,把墙壁顶了一个洞后才熄火。叔叔卡在方向盘下,当即休克。幸好那幢楼就在市人民医院隔壁,不然叔叔连抢救的机会也没有了。我当时坐后座,比叔叔伤得轻,但医生说我颅内积血,三天后要动手术。后来,在我动手术那天,叔叔在隔壁的病房里去世了。我伤好出院,在家里休养了两个月。整个休养期间,我都在回忆那个小镇。我忍受着头颅内一阵阵刺痛,一遍遍地回想那个小镇。毕竟三四十年过去了,我想了好多天,才慢慢地想起一些情形,包括它的属地,包括怎么去那里,也包括它的一些街道和建筑物,我还回忆起了我们当年住的那家旅社的名字、位置,以及老板的姓名和他的样子。有一夜凌晨,我突然想起老板的二女儿来了,她比我小两岁,是个非常美丽的姑娘。我想起了她窈窕的身材,俊秀的脸蛋,她的眼睛又黑又大,她的辨子又粗又长,想起每天黄昏她都带我去河里游泳,有一次,我一个猛子扎进叔叔收购的木排里出不来,是她拉我出来的,否则我那天就喂河鱼了。那时候,我差点就爱上了那个姑娘,我想如果再住得久一点的话,或者我以后跟着叔叔再去一次那里的话,说不准她早已做了我几十年老婆了呢。可惜的是,此后,我再没去过了。叔叔也是,他要是再去过那里,就不会欠旅社老板的钱了,早还上了。虽然他是一个生意人,但是很讲信义,他一生中经手的生意钱款不下几千万,我几乎没听到一个人说过他品德上的问题。我相信,叔叔那年欠张老板九十多元食宿费,是他真的忘记了。我更能体会到他记起后内心的痛苦。那是关于他一生的名誉的大事。叔叔没有子嗣,我继承了他的遗产,自然也就继承了他的债务。虽然这笔债务不到遗产的万分之一,但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去偿还它,去完成叔叔的遗愿。于是,我便踏上了旅程。

我又回到码头台阶的那个小平台上。我的右边是那些被毁的砖屋,左边是一片荆棘丛和杂木林,很茂密。码头的台阶一直往山上延伸。依然看不到一个人,听不到一丝声音,天色似乎开朗了很多,云层里有明亮的光线漏泄下来,是一片一片的斜线。光线的来源肯定是太阳,从它的位置在西边可以判断现在是黄昏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天黑的,我得赶紧离开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找到旅社或者客栈,哪怕找到一户农家也行。我开始沿着台阶往上爬,这里既然有码头,有毁坏的房屋,我相信上面必然会有村寨。大约往上走了二百米,台阶的尽头是一道土坡。登上土坡,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空旷的大坪,离我不到三尺远的地方有一条铁轨,顺着铁轨望去,前面有一个站台。我走到那里,发现这是一个普通的小站站台,但很新,支撑蓝色塑料雨棚的砖柱刷得雪白,月台上的地板砖也是崭新的,连接候车室的铁栅栏的红漆也像刚刷上去不久,还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我抬头,看到最外面一根砖柱外侧吊着一块大铁牌,上面有三个漆黑的行楷大字:河溪站。

是河溪,没错!

我记得河溪是没有铁路的,甚至连公路也没有。那时叔叔收购的木材都是扎成木排,雇请水手们放到下游六十里的一座县城,再从那里装车运出去。但毕竟那是三四十年前了。看这站台,也是新修的。我又看了看土坪后面的山脊线,中央有一座山峰,峰顶上有一块巨大的摇摇欲坠的石头。记忆一下子被复活了!我记起了那块石头叫风鸣石,风一吹它就发出巨大的呜呜的声响,这是张老板的二女儿小水告诉我的——我想起来了,那姑娘的名字叫小水。这块大坪是当年河溪乡政府所在地,站台的这个地方,应该是乡政府大院。那年我们收购来的木材就是垒在政府大院内丈量的,我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块风鸣石,角度跟现在一模一样,看到的是它像个倒垂的陀螺一样,上大下小。要是再过去几十米,它就不像陀螺了,而是像叠厚厚的草纸。这里是河溪确凿无疑!我又想起来,码头右边的那个废墟确实曾是河溪最繁华的地段,我抚摸过那根柱子的房屋是森工站,再过去那栋还剩一面砖墙的地方是森林派出所,它的对面是信用合作社,那些砖房,都曾经是公家的机构和单位,而民房都在台阶的左边,就是那些生长荆棘和杂木林的地方。我现在知道了,那些民房都是木屋,没有三合土或水泥地,所以所有的屋基地都长了植被,再也看不到痕迹了。从那些杂木大小,可以判断镇上的机关和居民至少被搬迁走了十年以上。除了火车站,我没看到一栋民房,他们被迁往了哪里呢?

天就要黑了,当务之急我必须找到人。站台上没有人,候车室的铁栅栏锁着,透过玻璃窗,看不到一个工作人员在,我大声地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我。我又往出口走去。很奇怪,这个车站没有出口,两边都打着围墙。我往前走,大约三四百米前面是一座山,围墙跟山体相连,出不去。更奇怪的是,铁轨到这里就终止了,因为山下没有隧道。我踅回身,往来时的那条土坡走去。走到那个路口时,我突然产生了好奇之心,铁道的一端是死口,那么另一端呢?我就往前走。走呀走,其实也没走多远,铁轨的枕木没有了,我往前又走了两米,才警觉地收住脚步。我倾身往前看,顿时吓得脸色煞白,离我的前脚不到一步远的地方,就是悬崖峭壁,下面是一泓幽蓝的河水。我若再往前迈出一步,必然一脚踩空而跌下河去。退回好几丈远后,我还心有余悸,脑门上的冷汗啪啪地往下掉落。

这铁轨,太诡异了!

坐在土坡的豁口上,一连吸了两支烟,我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退回到码头意味着今晚得饿着肚子蹲一宿,往山里去能找到村庄,我记得离这里十里远的半上腰上有一个村庄,叫做桐坪。当年叔叔雇用的伐木工人大都是那个村的农民,那些木材也是在那个村的后山上砍伐的,但我估计走到半路就得天黑,而且那个村庄我以前只去过一次,三四十年没走了,我没有把握能找到它。走错路比呆在码头上更危险。此时,夜幕正在拉下大帐,很快就要严严实实地遮盖下来。在扔掉第三支烟屁股的时候,我感觉耳膜上传来轻微的颤动,仔细一听,是从河里传来的马达声。有船来了。我赶快起身,往码头上跑。我要拦住那条船,不管它把我带到哪去,只要是有人家的地方,总比今晚露宿这片荒野要好。

我飞快地跑下去,但还是慢了一步,我刚跑到那个小平台时,船已经开过了码头,往前走了几十丈了。那是一艘带马达的小渔船,敞蓬的,船尾渔夫的背影还清晰可见,我大声地喊他:“船老板,等等——啊——”

“等等——啊——”

他头也没回,小船像箭一样射得更远了。这时,从下面蹿出一颗人头来,说:“别喊了,他是个聋子,听不见的。”这人的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背着一个背笼,从那里传出一阵阵鱼腥味。惊愕之后,我便惊喜起来,终于碰到一个人了,可以有个打问的对象,我忙从衣兜里掏出烟来递给他。他接过烟,凑过来点火,吸了一口,问我:“看你是个城里人,怎么到这里来了?”我说:“几十前年来过这里,这次是来找人的。”又问他:“这里的人怎么都搬走了?我来半天了,一个人也没见到。”他说:“都搬迁好几十年了。”他告诉我,河溪总共搬迁过三次,第一次是移民搬迁,三十年前下游修茨岩电站,水位上升了六米,沿河的吊脚楼和机关都搬到上面乡政府所在地那块大坪去了,只有十来户本身地势高的人家没有搬迁;第二次是十年前撤区并乡,把河溪乡裁掉了,政府机关、学校等等都迁走了,他们的家属也跟着迁走了,依赖这些机关、学校生存的旅社、饭馆也自行迁出了。那时河溪就只剩下一些渔民和农户,不足一二十家人了;第三次是修火车站,这次迁移得最彻底,迁得整个河溪一户不存。

说到火车站,我才想到那段诡异的铁轨,问他:“那条铁轨两边不通,火车站也没有人,是封死的,怎么回事呢?”他答:“又废弃了呗。”我惊讶地说:“花了那么多钱,迁出了那么多人家,怎么就毁弃了呢?”他说:“谁知道呢。听人说,国家计划有一条铁路通过这里,要在河溪设一个四等小站,当时县里正在开发旅游项目,大力宣传,就先把河溪火车站修起来了,等着从两头接通。后来,那条铁路向南移了三十公里,不穿过河溪了,火车站不就毁弃了吗?”

我无语。

那个人似乎并不急着回去,还在滔滔不绝地给我讲火车站的故事,他告诉我河溪站名是请国内一位著名的书画家写的,光那三个字花的钱就比几十户人家的搬迁费还多,还说火车站本来是要修成本地民族特色的转阁楼的,但每次上梁都上不上去,要塌下来压坏人,最后一次上梁时还压死了一个民工,最后只好改建成现在的砖房。这个人说话语气沉稳,慢条斯理,我怀疑他不是一个渔民或者农人,但看他的装束,真正渔夫的打扮,穿的是对襟上衣,下面裤子精湿,滴着水,他的背笼里冒出一团糟的渔网,几乎要盖住他的头顶。我对他说的那些兴趣不大,我关心的是那些河溪人都迁到哪去了?

他说:“有钱的人家搬进县城了,也有搬进镇上了,没钱的,都迁到毛坪去了。”

我问:“毛坪离这里远吗?”

他说:“不远,三四里地。”他指着那片废墟中的一条巷子说,“从这里过去,沿着小河岸——你知道小河吗?嗯,一直往前走,很快就到了。”

那个渔民往台阶上走去,我又叫住他:“你知道原来的河溪旅社吗?老板姓张,他们家有一个女儿,叫小水。”

他愣了一下,回头指着台阶左边长着两株橙树的地方说:“他家原来是在这里。”

我问:“他家搬到哪里去了?”

他告诉我说:“张老板好多年前就去世了,老板娘还在,他儿子也还在,他们家就住在毛坪。”张老板去世我不意外,他比我叔叔至少要大十岁左右,要是还活着,最少也是米寿了。老板娘的样子在我脑海里一片模糊,我只记得当年我们吃的每顿饭菜都是她做的,比我妈做的好吃。他们的儿子我没有一点印象了,要么他那年不在家,要么我已把他彻底忘记了。只要有家人在就好,我就可以完成叔叔的嘱托。

我按那个渔民的指点穿过那片废墟后,往前走了几十米,果然看到一条砂石小路,路虽不宽,但很干净,明显是有人常走的。外坎下面亮着几盏灯,那是渔火,动的是小渔船在捕鱼,静止的是养鱼的网箱。这条小河其实以前不是河,而是一条溪。河溪河溪,一边是河,一边是溪,小水告诉过我这个地名就是这么来的。我又想起了,那年我们餐桌上那些可口的虾子、螃蟹,都是小水从这条小溪里捞来的。我跟小水也一起来过,那时溪水不大,水流很急,不可能行得船,也不可能网箱养鱼。溪的两岸全是茂盛的荆刺,有一次,我正在捞虾子,突然蹿出一条青皮的水蛇,吓得我扔掉渔篓就跑。等我回头去看,那条蛇在小水的手里,她又朝着我甩过来,吓得我又跑,一下子膝盖顶在一块尖石头上,划破了好长一条口子。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弯下腰提起裤管,右膝上的那条月亮形的伤疤还在。抬起头,天上的月亮也在。不同的是,膝盖上的月亮是下弦月,头顶上的是上弦月。此时,月亮是红的,但它洒下的月辉是明亮的,也是清冷的,远处的山头、树木、河流都笼罩在一片奶白色里。我不知道走了多久,转过一个大弯,就看到前面有十多处灯光射来。星星一样,闪闪烁烁,我想那里应该就是毛坪了。

远远地看去,沐浴在月光下的毛坪就是半个河溪。是没有一栋公家砖屋的那半个河溪。我有些惊讶,似乎几十年的时光是静止不动的,那些木房每一栋都是那时的模样,而且位置也丝毫不差。此时的我,就站在河底的码头上。这里的河,当然是原来的小溪。这个河码头也跟河溪的那个一模一样,右侧是一道高高的堡坎,只能看到左侧的木屋群。我一眼就看到了上方七八米高处河溪旅社的吊脚楼。我往那走去。上了二十七级台阶,来到了一个小平台上,我看到了河溪旅社吊脚楼上的酒旗,一下子有些恍惚起来,觉得时光倒转,我又回到了第一次来河溪的十九岁的青春岁月,那天下船后我就是在这个平台上歇息了一会儿,小水站在她家楼上飘扬的酒旗下,明眸皓齿,长发飘飘。她注视着我,然后大声问我要不要住店,我报了先我几天到达这里的叔叔的名字,她就欢快地跑下来,不由分说地夺过我的旅行包,提起它往家里去。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水,我觉得她真漂亮。那种天然的,没有任何杂质的漂亮。我不由地忆起那天的自己,跟在她后面,突然间面赤耳红,心脏咚咚地跳动起来。现在,我的心又一次咚咚地跳了起来。

河溪旅社没有亮灯,我拍了很多次门,里面没有人应。门是老式的木板门,敲门的声音很空洞,回音很大,每敲一下,河对面就回应一声。回应声比敲门声还响。我看到每一次回音响过来时,就有一栋人家在熄灯,但没有一个人出来看。再敲下去,我得把所有的睡着的毛坪人都惊醒。正在犹豫时,我的耳边突然响了一串炸雷声:“别敲了,他们家早不开旅社了!想住店,在河溪门都没有!”我惊骇得跳开了几步远。那是一个身形高大,蓬头垢面的男人,他约有六十岁年纪,须发花白,极瘦,像喝过酒一样,站立得摇摇晃晃,可我没闻到一点酒味。我问他:“为什么不能住店啊?”

他说:“你是傻子吗?现在河溪一年没有一两个生人来,谁会开旅社!”

我又问他:“张老板家人在家吗?”

“不在家,”他嘎嘎地笑了一声,说,“不就是想住店吗,他们在家也不会让你住的。河溪的人,没有哪家会让外面的干部住,你今晚就睡草丛吧。”他很使劲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摇摇晃晃地往街巷深处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踅了回来,绕着我转了两个圈,像一只野猪在嗅什么东西似的,停下后,仰起脸看着天上,问我:“你是干部吗?”我说不是。他伸手提起我的领带结,说:“你骗人,穿这么好的西装,还打领带,不是大干部?你一定是微服私访的大干部,大领导同志。”说完,他大声地喊叫起来:“同志们,都起来吧!有大领导来了,大家有冤的说冤,有苦的诉苦。”

街道两边的木门吱吱嗄嘎地纷纷打开,我的面前一下子围拢了许多人。男女老少都有。那人大声地对人群说:“别急别急都别急,我先给领导汇报,然后一个个来。”他从一个老妇人手里夺过一把竹椅,强按我坐下去。他自己蹲在我的前面,向我述说他的冤屈。他说他叫张刚模,是原河溪中学物理老师。他说三十年前修茨岩电站时他家搬了一次迁,只补偿六块钱,他毫无怨言,十年前撤区并乡时,他又搬了一次家,一分补偿没有,他也毫无怨言。第三次建火车站,要他家搬迁,他坚决不搬。他们开除了他的教师公职,强拆了他家房屋。他去过县里上访,去过市里和省里上访,去过京城上访,五年来毫无结果。他说:“最后事实证明,我没有错,铁路没有通过河溪,对不对?当时我就说过,世界上没有先例在一条正在规划的铁路的中间修建车站,那是劳民伤财的工程。”

我问他:“你上访那么多年,想得到一个什么结果呢。”

他咧嘴一笑:“结果并不重要,如果一定要有结果的话,我可以不要他们恢复我的教职,也不要他们一分钱的赔偿,我只要他们把我家拆掉、碾碎的房子,复原成原来的样子。”他指着街巷不远处的一块空地说,“我家就在那个位置,我要我原来的房子,连一块木板一匹黑瓦都要是原来的。如此而已。领导你别认为我刁钻,我家那房子都传了三代人,每一片瓦每一块木板都有祖祖辈辈的汗水,有他们永不消散的气息……”他正说得动情时,突然一个壮汉从人群里挤了进来,一把薅住他的衣领,把他推了几步远,他一个趔趄摔倒下地,疼得在地上呻吟。围观的人群“哗”地一下散了,有人边跑边喊:“村主任来啦——”

我对那壮汉的粗暴很是愤怒,起身去扶张刚模,壮汉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说:“领导您没受惊吧,我是毛坪村主任。那个人是个疯子,脑子有问题。”

我说:“他说他曾是中学教师。”

他冷笑一声,说:“以前是,几年前他搞了他们班上的一个女学生,强奸罪,判了三年,出来后就疯了,不要理他就行了。”

他强行地拉着我往前走。这个人的年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应该也有五十上下了,但他的手很有力,握得我手腕生疼,我不由地跟着他走。我们走到那条街道的尽头,那里有一栋灰白色的小洋楼。这是我在这里见到的惟一一栋不是木屋的房子。显然,它是村部楼。堂屋里一张桌子前坐了三个人,二男一女,男的一个是老人,六七十岁的样子,另一个是年青人,二三十岁模样,女的是个少妇,最多二十来岁,看起来像是那个年轻人的老婆。他们很像是一家人,桌子上摆着酒菜。其中一个大钵碗冒着腾腾热气。村主任把我推进屋里,那三个人起身,热情地推着我坐了首座。村主任坐下后给我介绍,老男人是村支书,青年男人是村会计,少妇是妇女主任,他说村里的四大骨干都在。那些人一口一声领导领导地叫我,我连连摆手,说自己不是领导,村主任胸有成竹地说:“哪有微服私访的领导说自己是领导的,我猜您的身份至少是副厅级以上吧。而且你的口音有外地腔,错不了的。”我一再解释说我来河溪是来寻人的,好几十年前我来过这里住过一二十天,走的时候钱不够,欠了河溪旅社张老板家九十六块钱,我这次是来还钱的。

村主任正在往杯子里斟酒,抬起头很不满地说:“您怎么跟那些农民一样,一口一个河溪,我们这里现在是毛坪,不是河溪。”

村会计也笑着说:“为了几十年前的几十块钱,还专门来送,您老真会开玩笑。”

村支书闻言倾过身来,仔细端详着我的脸,问我:“你是哪一年来的?”我告诉他大约是三十五六年前,我是跟我叔叔一起收木材来的,我住了二十一天,叔叔住得更久,不下四十天吧。村主任一拍桌子,说:“想起来了,你叔叔叫朱大凡,那年我还给他扛了十五天木头,一个工一块五毛钱,我赚了二十块多钱。那时的二十多,是一笔大数目啊,能买半头牛。”村主任听到这里,停住了斟酒,眼睛瞪得很大,逼视着我,问:“你是朱银河?”我点点头,说我小名叫银河。他又问:“你说过你来的那年高考,后来考上哪里了?”我告诉他那年我高考落榜了,后来就一直跟着叔叔做生意,办工厂。他说:“这么说你真不是当官的?”我说:“真不是。”他就把酒瓶往桌上一杵,一只脚踩上凳子,一把薅住我的衣领,大声说:“好你个朱银河,你狗日的竟然还敢来毛坪,你这个强奸犯,我们找了你几十年,想不到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我被他勒得几乎出不过来气,更是被他的话击懵了。他又对村支书和会计说:“你们还愣着干吗?把他绑了。”村支书和会计见村主任翻脸了,忙问咋回事?村主任问他们还记得三十多年前小水的死亡吗?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得知了小水在我离开河溪的第二年春上投河自尽了。她死的时候身怀六甲,死亡之前曾经告诉过家里人她被我糟蹋过。村支书一直在哦哦地点头,看来小水死亡确有其事的,不是临时捏造的。这时那个妇女主任提出质疑,她轻声对村主任说三十多年前的事,会不会搞错?她又说:“那么多年了,法律上都过了追诉期,随便抓人,会不会有麻烦?”她的意思是我看起来像个有身份的人,怕惹出什么麻烦来。但村主任和会计并没听她的,他们已经扭住了我的双臂,村支书从屋角拿来了一大圈粗麻绳。三个男人很麻利地就把我绑起来了。我被他们推进了一间没有灯的房间里,不知是被绑在一张床架上,还是一张桌子上。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只听到他们在堂屋里一边喝酒一边商量着怎么处置我。他们碰杯时瓷器的撞击声比说话声还大还频繁,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只听到那个妇女主任在询问要不要把张家人叫回来,核实一下,再送去派出所,让他们将我绳之以法。他们喝完酒就散去了。

我在黑房子里,全身一阵阵发凉,手脚上的绳子勒得太紧,很多地方火辣辣地灼痛。四周出奇地安静,除了我自己的心跳声,没有一丝杂音。这房子没有窗,没有裂缝,透不进来任何光亮,比一砣碳还黑。但我并不害怕。比今晚更险恶的情况我也遭遇过。有一年,我跟叔叔一起去外地提货,被出租车司机拉到荒郊野外遭绑架,在一个地窖里呆了三天三夜才被警察营救出去。此时,我不是害怕,是心正在一点一点地枯死。很多次,我屏息静听,怀疑自己的心跳声没有了,我已经死了!从听到那个村主任说小水已经死了后,我的心就已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村支书和村主任都是五十以上的成年人,他们要么是小水的长辈,要么是同龄人,从他们的口气听,小水不在人世了是可以确定的。我的伤心恰恰在于此。我呆在黑暗的房间里,看不到外面,却可以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内心。此刻,我终于明白,要不是因为小水,我是不可能有这趟河溪之行的。诚如村会计所言,欠张老板九十六块钱真是一桩太小的小事,就是想还,也有多种途径,譬如邮寄,譬如让公司的财务送来,不到非得我亲自跑一趟的地步。打着完成叔叔遗嘱的旗号虽然冠冕堂皇,我明白自己却另有目的。那真正的目的,是深埋多年的潜意识——想见到小水!我想起来了,我那时是真正地深爱过小水的。记忆中,我呆在河溪的二十一天里,除了在帮叔叔做事外,我都是跟小水在一起的。我们在一起游泳,一起捞鱼,一起聊天,有时很晚了,我们还一起坐在她家的吊脚楼上歇凉,吹拂着晚风数天上的星星。多数时候,小水望着夜空,我则望着她的脸庞和明亮的眼眸。我想我那时是深深地喜欢过她的,她也喜欢过我。这是可以肯定的,她脸上的红晕,眼睛里的亮光可以作证。小水那年十七岁,情窦初开,但我们到什么程度了,我们有过牵手吗?有过拥抱吗?有过亲吻吗?有过……此时,我的后脑勺传来一阵阵绞痛。

该死的车祸后遗症!

我在黑房子里又饿又渴,我有一整天水米未进了吧?虽然头痛欲裂,我的脑细胞却异常活跃。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对我太重要了,就是小水真的是因我而死的吗?或者说,我是杀死小水的凶手吗?我做过那样禽兽不如的事吗?噢,噢,噢……想起来一点了,大概是在我回去的前两日那天,黄昏时小水去喂猪,我帮她提桶,进了猪圈里后,她正往槽里倒猪食时,我从后腰抱住了她,想亲吻她。小水被我抱住后,起先没有挣扎,任由我抱着,当我扳过她的头想亲吻她时,她挣扎开了,并且反手一铁勺向我砸来,砸在我的肩膀上,疼得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夺门而出。跑到外面,我听到里面传来小水吃吃的笑声。我清楚地记得这事并没有影响到我跟小水的关系,那天晚上我们还坐在吊脚楼上歇凉聊天,直到我离开河溪时,也是小水送我上船的,像来时一样,她从我手里夺过旅行社包,帮我提着,一直送我到船舱里。下船后,她还一再叮嘱我要记得给她写信。因为这事,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小水,内疚了很多年。那年回去后,我高考落榜,心情很糟糕,一直等到半年后心情好转才想起给她写信。信发出去三四封,小水一直没回信,我就再没写了。以后,也就忘记了小水。再一次记起小水,已经十多年过去了,我离异了,一个人在孤寂难眠的深夜,强烈地想念她。很多次,半夜里我梦到她醒来后,都冲动地想挎上背包去河溪找到她,但冲动过后,一冷静下来,又没有勇气去寻找她了。我又变得前怕狼后怕虎起来,小水肯定结婚生子了,我去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小水还是原来的小水吗?现在我才明白,当年的信为什么会石沉大海!我没有强奸过小水,这是可以肯定的,但我真的就没有跟小水发生过性关系吗?我又恍惚起来,在她用铁勺砸我之后,我们又一起呆过至少两三个夜晚,这就有很大的不确定性,那两三晚我们做过什么,仅仅就是一起数星星吗?我想不起来了。她是不是因为怀了我的孩子,显山露水后受到压力,受到我的抛弃后羞愤交加而投河自尽的?

我对不住小水,我有罪!

我被绑在这里是活该,是报应。

我不知道自己被绑了多久,有几个人进来了,他们把我推了出去,拉到街面上游行。他们在我的脖子上挂了一块大木牌,写着“强奸犯朱银河”。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是天亮了,还是夜晚,天上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跟我来时一样,天是灰蒙蒙的苍青色,连河对岸的高山都看不清。街面上聚集了好多人,就是昨夜的那些人。他们人人一副根本不认识我的表情,既认不出我是昨晚的大领导,也认不出我是很多年前来过这里的那个朱银河。他们的表情一律麻木和古怪。张刚模也在。他拿着一块卵石状东西朝我掷来,正好打在我的额头上。幸好不是石头,是鸡蛋,蛋青蛋黄流了一脸,人们哄堂大笑起来。走到河溪旅社酒旗下时,我抬头看了一眼那栋吊脚楼,跟三十多年前一模一样,连檐口下的三串红辣椒也一串没少。当年,我和小水常坐在这几串红辣椒下面聊天。突然,我看到一个少女的身影一闪,她像极了小水。但我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眼睛,因为那人是少女,若是小水的话,应该是个中年妇女。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次我看清了她的脸庞,是小水!那脸,那眼,那鼻,那嘴,还有那神态,都是小水的,难道她是小水的女儿吗?这么说,小水就还在人世啊,这让我很惊喜。

这惊喜马上就盖过了我被人展览的羞耻。

我被押到码头上那个小平台时,听到下面河底里有突突的声响,是小柴油机的马达声,那里应该停着一艘小船。他们是要用船把我运到什么地方去。这时,上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喊声:“主任,张家婆婆回来了。”是妇女主任的声音。村主任对押我的两个小伙了轻声地说:“别理她,快走。”就在他们推我上船时,妇女主任一阵风似地蹿到码头上,拦在了我面前,她很生气地大声对村主任说:“现在不是旧社会,你们怎么可以乱动私刑,随便就把一个人浸猪笼!”村主任反问她:“张家人说这小子不是强奸犯吗?”妇女主任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张婆婆只说她要认一下人。”村主任给押我的人呶嘴,他们又押着我去河溪旅社。

现在的张婆婆已经老态龙钟,没有了当年老板娘的风韵。但她的眼睛还是跟当年一样的和善,她坐在椅子上,说话声音很宏亮,证明她的身体不错,她问我:“你真的是来过我家的那个朱大凡的侄子吗?”我说我就是朱银河。她又问我来河溪做什么?我告诉她我叔叔死了,临死前他给我说那年他走时欠了你家九十六块钱,嘱我一定要还给你们。老人家冷笑了一声,说:“你不是来还钱的。”她的语气很肯定。我说:“我真是来还钱的,我叔叔嘱咐过我,那九十六块钱要按现在工价来还,他说那年的一个工是一块五毛,现在的一个工是一百五十块,他让我还给你九千……”没等我说完,老板娘打断了我,说:“别把你的目的说得多么的高尚,事实是你叔叔当年离开河溪时是跟我结的账,他给了我十张大团结,本来我要找他四块钱,当时抽屉里只有三块零钱,所以,根本不是你叔叔欠我家钱,而是我家欠你叔叔钱。”她一下子把我说懵了,这到底是谁欠谁呀?是叔叔记错了,还是老板娘记错了?这时。老板娘冷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你是来找小水的,对不!”我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站在我后面的村主任急躁地说:“张婆婆,他到底是不是强奸小水的那个人?”

老板娘对着村主任翻了一个白眼,说:“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我只知道小水出事的前一晚,半夜里叫的是他的名字。”听到这里,我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我问老板娘小水到底是怎么死的,她真的是因为怀孕投河自尽的吗?老板娘不停地拭泪,说:“都过去好几十年了,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

村主任说:“她怎么不是被强奸的,她死前两天我见过她,肚子都圆滚了。你刚才还说死前她还在咒这小子,不是他是谁?”

老板娘站起身,往楼上走去,上了两级楼梯,回过头对村主任说:“也有可能是你山娃子做的,谁说得准呢。”气得村主任暴跳起一丈多高,落地后又狠狠地踹了我一脚,挥了挥手,对那两个人说押走,押走他。

这次他们没再把我往码头上押,而是返回村部楼。街面已经冷冷清清了,几乎见不到一个人,有一栋房子的窗口探出来一个十一二岁小孩子,叫喊着爹爹,走在我前面的村主任往那扇房子的门洞里进去了。接着,那两个押我的青年人也一个一个地走掉了,走进某一栋屋的某一扇门洞里。他们都是不声不响地走掉的。最后走掉的那个手里提着我的旅行包,走之前,他把包放在了我的脚边。我一屁股坐在包上,等了两杆烟功夫,他们都没有回来。我自己解开身上的绳子,扔掉了脖子上吊着的木牌。我看了一眼那块木牌,不禁哑然失笑,那上面不是污蔑我的文字,写的是:河溪欢迎你!

好像是一场恶作剧,我苦笑一声,提起包站起来,往刚出来的河溪旅行社走去。进了堂屋,没人。我叫了两声老板娘婶婶,也没人应我。我想让她好好回忆一下,我觉得叔叔临死时不可能记错,他那时回光返照,人是无比的清醒着,还有,我想请她好好回忆一下关于小水之死的细枝末节,以及小水的坟头在什么地方,我要去给她磕个头上炷香。只有完成这两件事,我的重访河溪之旅才算得上功德圆满。哦,还有,也得问问她,一小时前我被押去码头时看到吊脚楼上那个很像小水的少女,她是谁?我一边想,一边往楼上走去。到了楼上,我看到一个少女在凭栏眺望,她穿着一袭碎花连衣裙,背影像极了小水。还有,让我惊奇的是,外面是条宽阔无比的大河,河面至少不下一千米,河心有一艘机动船游戈。我旋即明白,它不是那条淹水了的小溪,我这不是在毛坪,而是在真正的河溪。这时,那个少女回过头来,她看到了我,立即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喊:“啊,你真的来了啊,刚才我看到一艘船弯在码头上,我就在想,应该是你来了。”

是小水。千真万确是小水。是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的神态,也是她的气息,她的芬芳。我懵了。一阵后,才说:“小水,你是人是鬼,人们都说你死了的。”小水眉毛一挑,生气地说:“又是街上人在乱嚼舌根,真是好笑,她们以前说我怀孕了,现在又说我投河自尽了。我不过就是昨晚去河里游泳回来时忘记穿放在码头上的鞋子而已,我这么好的水性,投河自尽得了吗?”她说的也有道理,但我还是不敢相信她就是小水,她青春貌美,光彩逼人,仿佛我们只隔了一夜未见,而不是三十多年时光。这时我发现她见我时只是惊喜,却并不是惊愕,难道我这副即将苍老的五十多岁人的相貌她能视而不见吗?我问她:“小水,三十多年不见,你过得好吗?”

这回小水表现出惊讶的表情了,她说:“你胡说些什么呀,才一夜没见,你就说胡话了,你是不是不想带我走了?”我茫然地问:“去哪?”小水的语气有些生气,说:“昨晚不是说好了的,你说今天带我回你家?”我说过吗,真不记得了。她催我道:“我们走吧,再不走,我父母醒来后就走不了的,昨晚我听到他们在商量,同意要把我嫁给山娃子。”我一把抓住小水的手说:“小水,你好好看看我,我都老了,你没看出来吗?”小水挣脱了我的手,掩面啜泣起来,她说:“你不是老了,你是变心了,不想带我走了,原来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哄我的。”难道我在小水的眼里也是一个十九岁的小伙子,就像她在我的眼里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又或者,我们真的才一夜未见?我昨晚答应过要带他回去吗?已经被逼上墙,来不及细想了,我一把拉起小水,带着她下了楼,往码头上走去。现在我可以确认了,不错,我们不是在毛坪,是在河溪。我看到河面虽然宽广,河水却很清浅,水底的卵石历历在目,站在这里,还能听到不远处那条小溪水哗哗的流淌声。河面上漂浮着很多木排,是用圆滚的大木头扎的,那是我叔叔收购来的木头,每张排上都有我亲笔用红漆涂写的编号。但我可以确定,我不是那个十九岁的青年,真的不是,我身上的西装和领带可以作证,手背上的青筋和暗斑可以作证,脑子里的一团乱麻似的思绪也可以作证,我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

船来了,是一条大机动船。我们上了船。船舱里空无一人,小水先进舱里去,在一张侧凳上坐下,我进舱里时,那个正在掌舵的船老板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一下子想起来,他就是载我来河溪的那个一脸仇苦的船老板,但现在他的脸却不是苦大仇深的样子,而是堆满着鄙夷与不屑,仿佛我是个拐卖少女的人贩子似的。我在小水的对面坐下,我们默默地对视着。船舱里充斥着轰轰烈烈的柴油机的轰鸣声。开出了很远,我抬头往舱外看,这一看吃惊不小,船是在往下游开去的。我的家在这条大河的上游,我们这是南辕北辙,我给小水说,方向反了,我们应该往上游才能回家。小水倒一点也不着急,她无所谓地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到哪儿都是家,不是吗?”我承认她说得有道理。我喊那个船老板,想让他调头,可我发现船舵的位置只有一把空椅子,根本没有人。我找遍了整艘船的每一个角落,没见到一个人。我去打舵,舵在转,船体却丝毫不动,低头一下,舵杆下面根本没有连接桨片的铁链。我知道了这是一条设计好程序的船,它会永远地开动下去。我,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带着一个永远年轻的爱人,坐着一条尘世中的船,将去一个尘世外的地方……我把手伸过去,此时,我想把小水紧紧地搂在怀里,小水明白我的意思,也伸过手来,可是不管我们怎么倾身向前,我们的手都够不到一处,经过百般努力,我们的身子也无法凑在一起,我们中间有一股强大的反磁力,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风,阻挡了我们,让我们无法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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