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期

2014-06-06 09:56姚鄂梅
山花 2014年7期
关键词:阁楼队长电话

姚鄂梅

韦萍卖掉住了五年的三房两厅,换了一套小而旧的老房子,她这么干有不得已的理由:读中学的儿子一心想去留学,而她孤身一人,升职无望,赚钱无门,只有在现有资源上动脑筋。别看她穿得还算光鲜,举手投足也未见潦倒之相,内心早已焦虑得一塌糊涂,超过一个小时不往身体里灌点水,就有五内俱焚的危险。卖房前一天晚上,她站在小区里,望着房子里的灯光想,这跟过去的穷人拔下孩子口中的奶头,去给别人当奶妈有什么两样?

扳回这一局的希望就寄托在那个小房子的浴火重生上了。她有个朋友,是多年前陪孩子上兴趣班时结交下的,那时她们隔几天就面对面坐在某间咖啡馆里,一边八卦一边等孩子下课,后来,孩子们学完了,在众多的课堂间失散了,她们的友谊却维系下来。朋友有一副细腻低沉的嗓音,即使高声吵架,也不过是把她的女低音扩粗了些。有一天,朋友无意间提到,某某地方要拆迁了,那里的人要发财了。当时她也没在意,左耳听右耳出,到了晚上,闭着眼睛站在淋浴喷头下,突然想起钱的事情,女低音说过的话立刻跳出来响应。澡还没洗完,主意就拿定了。她看过太多鸡汤文章,几乎篇篇都在说,富翁们都是行动派,总是及时出手,牢牢抓住刚刚冒出头的最新消息。她毫不怀疑消息的确定性,因为女低音就在消息的来源地工作,也许正是因为她的工作性质,才决定了她有那副神秘的嗓音。

前夫如果知道她有这个打算,肯定会反对的,虽然他的反对毫无意义。他不喜欢折腾,对儿子也没什么计划,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顺其自然,而她一听到这四个字就忍不住跳脚,天下没有顺其自然的事情,顺其自然就要出事,就要像河流一样泛滥成灾,大禹早在几千年前就一脚踢翻顺其自然这个词了。

一应手续刚刚办完,马上进入装修,她一点都不怵装修这件事,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次装修房子了,经验谈不上,教训倒是历历在目,所以这一回,不犯错是硬道理。

有个泛泛之交的家人是搞家装的,当时说得好好的,事情一定就通知她,结果,真定下来了,这朋友竟说她家人已改行搞别的去了,思前想后,韦萍想通了一个道理,世界上不光有司法回避,还有熟人回避,家庭事务,闲来无事谈谈可以,真到了交付的地步,人家就不堪压力了。

认识到这一点,韦萍只好大着胆子奋勇投身市场。一说市场,她首先想到的就是JJ网,就像一说购物就会想到淘宝一样,如今JJ网几乎涵盖了生活的每个角落,任何一个孤立无援的人,只要还有一根可以活动的手指,就能通过JJ网独自搞定一切。韦萍站在厨房里烧水的功夫,就用手机在JJ网家装频道注了个册,报了个装修面积。JJ网上,她就剩这一块没尝试过了。

没多久就有电话打进来,JJ网已根据她的装修要求,为她选派了三家装修公司,随时免费上门量房,免费给出设计方案,让她三选一。效率似乎挺高,这让韦萍大为振奋。

被服务的感觉真好。先是夸赞这房子好,虽是二手房,虽然有点旧,虽然不大,也没有电梯,但地段真不错,寸土寸金的位置,不说增值,肯定保值。然后又夸朝向,夸阳光,夸便利的交通,夸周边的环境,夸得她心花怒放,原来她不光有志在必得的图谋,还捡了个巨大的便宜。

四个小时里就接待完了三批量房的人,约好两天后去公司看设计。她一向心动身子懒,问人家:一定要去公司看吗?不能发到我邮箱里吗?对方奇怪地反问:难道你就不想去考察一下公司的资质什么的?问得韦萍怪不好意思。从小就被父母骂作南瓜,指鬼上身,直到现在,时不时还要被人像这样反问一下,瞬间将她打回童年。在老家,南瓜的意思有点接近傻瓜,类似“聪明面孔糊涂心”。但她在学校并不南瓜,很顺利就读到了大学,又很顺利地找了工作,工作的第一年,因为一件事,她被单位领导亲切地问了一句:脑子呢?坏掉了?这事给了她一个错觉,好像她的错误挺可爱,或者说,她很可爱地犯了个错误。侥幸的是,之后一直没犯过什么出格的大错。

看设计图之前她就在心里啪死掉了一家公司,来量房的女孩,人家都是用的红外线尺子,就她还在刷刷地抽着钢卷尺,好几次,连尺子都没拉平,歪歪斜斜地就把那数字记下来了,问她为什么还在用这种尺子,回答是公司出去量房的人太多,红外线尺子都拿走了。连红外线尺子都不知道多备几根?要么公司实力有限,要么对她的房子不够重视,罢了,反正她有择优录取的权利。

余下的两家公司,一家来了个很老道的青年偏中年男人,进了门只顾跟韦萍说话,倒是一同进来的小姐,机器人似的拿着根红外线尺子,埋头叽叽叽地量,头不抬,眼不移,专心致志,职业范儿十足。男人似乎挺欣赏她这小破房,说你这种小顶层,装好了最有味道了,我们在墙顶上开个洞,上面做个阁楼,再装个升降楼梯,既不占空间,又不显山露水,小阁楼你当工作间也好,当储物间也好,当酒吧声吧都好,我自己家就是这样的房子,可以说,这种房型,没有谁比我更有经验了。想法机智、温暖又不俗,跟她心里的小算盘不谋而合,当初房产中介向她推荐这套房的时候,也是这么引诱她的:装好了,就相当于买一送一。当时她还不知道有升降楼梯这种东西呢。韦萍心里马上就中意这家公司了,但还是警告自己,要淡定,不要轻易下结论。

另一家来了个扎耳钉戴戒指的男孩,身上的香水味刮风似的一阵阵直朝她飘,但看得出来,就量房而言,他的技术还是足够的,手法准,架势正,偶然还冒一两句跟他的装扮不相称的专业术语,弄得韦萍一时冷眼以对一时又批评自己总是改不掉以貌取人的坏习惯。

看设计的时候,她决定先去离她最近的致远公司,也就是打算做升降楼梯的那家。公司占地百坪以上,待客区金壁辉煌,冷气大开,安逸庄重,韦萍瞬间安静下来。设计图已经打印好了,竟然一口气奉上了五种方案,外加一杯咖啡。破烂光秃的房子到了图纸上,就像泥坯子度了金箔,韦萍的自尊心马上提升到膨胀的地步,好像自己面对的不是一套小旧破,而是一处方方正正气势恢宏的豪宅。再看预算,价位也不算特别高,并没超出她的期望值。还有一个新发现,那天去量房的男人,竟被一屋子的人恭恭敬敬地叫着汪经理。经理亲自出马,重视度令她温暖又飘飘然。汪经理问她,有没有去看过另外两家公司,她据实说没有。他说:去看看也好,但我敢肯定,你这种房型,无论设计还是施工,没有谁可以超过我,因为我自己家的房型跟你一模一样,你要是有兴趣哪天可以去我家看看。这是他第二次强调这一点了,以她逻辑来看,第二次做相同的事情,只会比第一次做得更好。

从公司出来,韦萍翻看着时髦男孩那天留给她的宣传册子,满满几十页图片,张张辉煌华丽,宛若皇宫,突然觉得,这些效果图也许是从装修杂志上抠下来的,未必是他们公司的作品,她有什么必要倒两趟车,去看一个靠剽窃别人作品来装点自己门面的公司的设计呢?何况时髦男孩儿的想法明显落后于汪经理,他倒也提到过阁楼两个字,但他根本就不知道有升降楼梯这种神器,如果装固定楼梯,那得占去多少有用空间啊,明显得不偿失嘛,这才叫南瓜呢。

两天以后,致远公司的电话打过来了,是那天那个职业范儿的量房女孩打的,问她有没有决定下来。她长长地呃了一声,说你们公司的设计亮点就在于那个阁楼,虽然设计图上已经画出来了,但我还是想去你们经理家看看现场再决定。

好呀。她不知道女孩为什么要微微犹豫一下,难道是嫌麻烦?

不一会,女孩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是经理家今天没人,明天中午一点可以去看一下。

第二天,韦萍按照女孩发给她的路线图准点赶到时,致远公司的量房女孩已经风姿绰约地等在那里了。

真看不出来,一个五十多平米的小套,也能装修得如此精致宜人,如同置身装修效果图,害得韦萍只恨自己穿错了衣服,窘相毕露。屋里坐着一个帅气冷傲的男人,对女孩点了一下头,就自顾自回到案头,做他的事情。女孩提醒她:我们重点看阁楼吧。阁楼跟下面格调一致,书架,桌子,家庭影院,铺在地上的懒汉座椅和小几,咖啡机,甚至还有几盒巧克力,她尽量装得不动声色,心里早就欢呼起来了,装修的格调正是她喜欢的,尤其是那个电动伸缩楼梯,结实,无声,又不占空间,站在楼下,不细看甚至不知道这里还有个漂亮的小阁楼。原以为从大房子搬到小房子,生活水平必定大大滑坡,照眼前的情况来看,丝毫不会啊,甚至有可能更精致呢。

就算这样,也不能现在就爽快地签约,现在是她拿架子的时候。她装出一副很纠结的样子,慢吞吞地说,仅从设计来看,致远的确让她比较满意,但致远的预算是三家公司中最高的。

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她恨不得把死去的父母叫活过来,让他们看看她是如何说话如何办事的,她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南瓜呢?

女孩用知心朋友才有的语气告诉她:一般来说,大家都不会随便压预算,预算越小,越容易出施工质量问题。再说,你又不会按照这张预算表来付款,它只是个参考。

她感激这个招人喜欢的女孩点穿了她,她们虽然相对而立,但她分明感觉到女孩的重心转到她这面来了。何况真要压预算的话,她也不知道到底该压哪一项,压多少,她对那些材料和价格一窍不通,她一看到那张密密麻麻的预算表,就像犯了眼病一样直想往旁边躲。

最终,韦萍选了五种方案中的一种,是设计上最细致、最费工夫的那种,既然花了设计费我就要你把这钱给我用足,她想,这跟在餐饮点菜最好点技术含量高的菜品是一样的道理。

签合同的当天,施工队拿着工具随韦萍一起进了门,让韦萍在墙上敲下第一槌,算是动工仪式。

地动山摇的砸墙声中,韦萍逃一般离开了现场。

开工第三天,胡队长在电话里报告进度,说拆旧除旧已经结束,现在正在砌新墙,语气振奋,如同在说自家的事。韦萍正在高兴,公司里的设计师也打电话来了,原来那天那个量房的小姐就是设计师余荟,她还以为设计图出自汪经理之手呢。她很满意设计师是个女性,在家居方面,韦萍直觉还是女性比较在行,何况余荟看上去娉婷袅娜,即使上工地也穿着白纱裙,大约是为了照顾装修工人的眼睛,才在外面压了一件小巧可爱的牛仔背心。这样的人,设计眼光应该也不会差。余荟问韦萍何时有空,她可以陪着去看一下主材,两边同时行动,可以加快装修进度。

第二天,韦萍请了一天假,跟余荟一起去了装修大世界。

在路上,余荟抓紧时间聊起了她的居家主张,第一环保实用,第二美观经济,这跟韦萍的想法不谋而合。余荟说:那我就知道该带你看哪个层次的材料了。

装修大世界分三个部分,东边是廉价一点的,但人气很旺,热热闹闹的,如同蚂蚁搬家,进进出出都是灰扑扑吆喝着搬材料的人,西边算是物有所值也就是所谓性价比高一点的,从那里出来的人都只带着随手小包,估计是拿着订单,回家等候送货,中间往后的部分是国际品牌,店堂冷清,店主也都悠闲自在,一副你爱买不买、我只等富人来的架势。余荟说,东边的东西也可以,就看自己运气好不好了。她这样一说,韦萍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西边。

地板,洁具,橱柜,门窗……应有尽有,中意的话,不计多少交一点订金,就可以定下来,一个电话,人家就连带着安装人员一起送货上门。

原来装修也是可以偷懒的,根本无需像前两次一样,累到虚脱,忙到虚脱。看看今天,跟在有经验的设计师后面,根本不需大海捞针似地搜寻,只需有目的地看几家,确定自己能承受的价格,再拿出设计图纸测一下空间大小,实地核算,金额甚至可以精确到个位数,当场拍板,签名,预留定金,而且只要报出余荟公司的名字,人家还可以给个折扣。一圈逛下来,韦萍手里的订单已经是厚厚一沓了。还有什么?余荟眼睛看着天花板,自问自答:噢!窗帘。

韦萍这时已经依赖上余荟了,无论颜色还是款式,什么都要问一下她,余荟说好,她便觉得真的不错,余荟觉得不行的,她也跟着看不上眼,选材结束时,韦萍几乎要千恩万谢了,这么多东西买下来,只用了两个多小时,如果不是余荟领着,让她一趟一趟地逛,一家一家地看,再一样一样货比三家,不知得多少天呢。当然,价格也不低,她一边签单一边在心里做着加法,很理智地在预算值的三分之二处戛然而止,不是买够了,而是要心疼地喘口气了。

买东西的间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余荟说:当初应该向你学习,装修的事,一个人负责到底,当年我家装修,我和老公几乎每天都吵架,有时一天吵几回,装修还没结束,就被我赶出去了。说完抬抬眉毛,自嘲地撇撇嘴,那一瞬间,韦萍自认从她脸上看到了寂寞与感伤。

赶出去了是什么意思?看她的表情,应该是离了婚吧?没想到余荟如此坦诚,才第三次见面,就曝出了自己的隐私,意外之余,也很感动,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自己也是单身的事实,没有丈夫的女人,格外容易遭人欺负,尤其是装修期间……

作为对余荟主动曝出家事的回报,韦萍决定在自尊心方面撕开了一道小小的缺口:你说我这么个破房子,用得着这么好的材料吗?我是不是应该去东边看看呀。

余荟好看地摇摇纤细的胳膊:千万别去那边,首先,装修选材上应该稍稍超前一点,否则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厌倦,其次,东边的东西真的不环保,看上去是一样的,但什么甲醛啊放射线啊,问题一大堆,节约这点钱得不偿失,而且也节约不了多少钱,装修嘛,总得花点钱的,越是你这种老房子,越要装得好一点,否则,等你住进去了,三天两头出问题,很麻烦的。

在情在理,韦萍只有点头的份,刚刚还有点嫌贵的心理转眼间灰飞烟灭。

她一直有在淋浴喷头下想事情的习惯,这天晚上,她想的是余荟。这么快就透露了自己的婚姻状况,虽然有不谨慎的嫌疑,倒也透明得可爱,这种人跟自己倒是一路啊,如果能跟她成为朋友,对眼前的装修无疑有百利而无一害。对了,她说过她是学美术的,估计学得一般,至少没有当画家的资质,不然也不会改行,加上又离了婚,看来也是个追求无果、人生充满失望和抑郁的人哪。和春风得意的人比起来,韦萍更喜欢略带伤感与失意的人,这种人明显更真诚,更容易靠近。

其实她心里清楚,余荟带她去签单的地方,都是她或者是她公司的合作客户,她本人或者公司是可以拿回扣的,但她并不反感这种形式,反正东西她看过,也满意,人家该给她的折扣也给她了,回扣什么的与她无关,她甚至希望那回扣不要给公司,直接给余荟本人。一个女人没有丈夫不算什么,如果连钱也没有那就凄惨了。

洗完澡出来,衣服都没穿好,就拨了余荟的电话,问了她一个装修方面的小问题,顺便问她现在在干什么,余荟说已经上床了,今天累得很,又有点受凉,晚饭都没吃,回家就躺下了。

这种语气已经很像朋友了,韦萍劝她还是不能不吃饭,哪怕叫份外卖呢?余荟打了个呵欠,说这已经是常态了,每天回到家,就跟没电了似的,必须马上上床充电,第二天才有力气起床。

对余荟的好感因为这个电话继续发酵,学美术的女孩子,扎在一群大大咧咧的糙人中间,看的是灰沙水泥,谈的是平方立方,晚上回家倒头就睡,她仿佛看见余荟正躺在被窝偷偷流泪,破灭的理想(毫无疑问,学美术的人肯定都有过画家梦),消逝的爱情(她还这么年轻,估计结婚没多久就离了),在她这个年纪,有这两样打击,几乎就是灭顶之灾。

想想又觉得好笑,本该好好想想装修方面的事情,结果心心念念都是余荟。

刚刚开工,物业管理公司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当时韦萍就在现场,赶紧示意胡队长暂停。

物业公司的人在那边嚷嚷:听说你们把楼顶上砸了个洞?那不行的,不可以这样,绝对不可以,这是违反规定的,你赶紧把它弄好。

她一边听一边向胡队长指头顶上的洞,胡队长皱着眉头拼命摇手,她只好说:没有啊,没有没有。

物业公司说邻居过来看过了,看到楼顶上有个洞。她已经说了没有,只好继续胡诌,说是在修补墙顶的漏子,因为之前漏雨漏得挺厉害。

物业还是不相信,她再三保证,自我证明,总算搪塞过去了。

胡队长已经在电话里听到了邻居举报的事,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无奈又惊讶。装修之前,她专门拎着水果敲开邻居的门去问过安,为装修即将带来的吵闹提前向他们道歉。邻居是一对老年夫妇,一个劲地摇手,连声说没事没事,谁买房不得装修呢?看上去如此知情懂理、如此谦和的一对老人,一转身却干出了这种事。

就是妒嫉,恨人穷。胡队长愤愤地说:你这一做,凭空比他家多出近一倍的面积,你算算那是多少钱?他当然心里不舒服啦。

他也做一个呀,心里不就平衡了吗?

大概他们家不需要吧。不用理他。

胡队长出主意,以后尽量关着门施工,不让他们进来看,对物业部门就说已经封上了。

下次见到邻居的时候,韦萍脸上就笑不起来了,两个老人倒无知无觉的样子,咧开缺牙的嘴跟她打招呼:过来啦?

嗯。韦萍低低地应一声,擦着老人的身体,噌噌走到前面去。她实在没有勇气去质问两个看上去无知无识虚弱不堪的老人,再说,物业也没说一定就是他们,邻居多着呢,前后左右,楼上楼下,甚至隔着几层的,都可算是邻居。

物业似乎并不像胡队长所想的那么好糊弄,过了两天,电话又打了过来:怎么还没封好呢?原来人家根本就没把她那天的搪塞放在眼里。

韦萍只好厚着脸皮答应:马上马上,泥瓦工这两天不在。

这是汪经理教的。物业一找她,她就通知了汪经理,因为合同上写了,公司可以配合业主调停各种与装修有关的纠纷和突发事件。汪经理根本没把物业的警告放在眼里,他说他跟太多的物业打过太多类似的交道,他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也知道这些障碍最终是怎么踩平的。大不了我们提点东西去看他,他们这些人,日子紧巴得很,要打动他们很容易。

这让她有点难受,她可以拎点东西去看老弱的邻居,但她绝对做不到拎着东西去看物业那些人,就向汪经理请求,能不能由公司出面去做物业的工作,由此产生的费用由她报销。

她本以为汪经理会拒绝的,没想到汪经理满口答应,还说费用就算了,就这两天,他一定过去看看,再次强调:你放心,对付他们我有经验。

听了这话,韦萍一颗悬着的心咚地落到了肚子里,看来,这次找JJ网真找对了,公司也找对了,当初如果真让某个熟人来做,还不一定有汪经理这般能干呢。

阁楼的事有了汪经理的承诺,韦萍就把注意力放在跟余荟的交往上(后来她才明白过来,从此她跟致远的联系基本上就落在余荟身上了。)原来,即便是没有配上灯光效果的平面图纸,落实到实物,出入也不是一般地大,没办法,只能接受现实,那边跟余荟沟通,这边向胡队长妥协,一步一步远离图纸的效果。这就带来无尽的麻烦,因为主材已经按设计图纸订好,施工现场稍有改动,签好的订单就不得不跟着变动。不过,这倒让韦萍尝了个甜头,有一次,余荟叫她自己去上次签单的地方改订一个台盆,她稍一斟酌,选了个朴实无华型的,一下子就减少支出两千多元。

一阵窃喜,继而就很生气,自己家的装修,自己掏钱,为什么省了钱却只能窃喜?再一分析,结论就出来了,自打订购主材开始,事无巨细,她都喜欢问一下余荟,当然要问,人家是设计师嘛,不能破坏人家的设计风格,何况公司有承诺,从硬装到软装,都可以负责到底。偏偏这余荟又是个十分肯定的人,说话做事绝不拖泥带水。这个不行。嗯,这个相当棒。不,你弄错了,应该是这样的。一次又一次,弄得韦萍彻底失去了判断力,连给水槽选个龙头都要向余荟投求救的目光,余荟则当仁不让:选这个!

但省钱才是王道啊,回到家里,拿出那沓订单来仔细琢磨,如果都按今天这个水准去挑,能省下一两万来呢。手里的铅笔就开始跳舞,有必要弄得这么好吗?朴实无华也是一种风格,只要风格统一就好,又不是一次定终生的居所,那个女低音朋友告诉过她,这个地方多则五六年,少则两三年,肯定要拆迁。何况那些东西,离开了装修大世界货比货相形见绌的环境,安装好了,用起来了,好的与稍次的到底有没有区别还两说。不能被余荟的回扣左右了自己的装修预算。她提醒自己冷静下来,好东西谁不喜欢?还是适可而止吧。

但真要换的话,她又觉得难以开口,一来她已交了定金,二来她似乎有点羞于在余荟面前展示她其实更中意廉价东西的心理。

思前想后,还是鼓起勇气给余荟打了电话,反正是在电话里,脸红她也看不见。余荟一如既往果断加肯定地回答她每一个询问,当问到订购的东西能不能换时,余荟仍然很肯定:可以呀。她吭哧了一会,说洁具有点过于奢靡了,一个龙头两千多,一个马桶七千多,放在她的小破房里,就像公主嫁进了窑洞里,她刚刚得知,同一栋楼里,有些人家的马桶,才几百块钱,她这个是他们的十几倍,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人家会怎么想我?这么烧包,怎么不去买大房子?怎么跑到我们这个破旧的小区来了?她故意说得很急,连标点符号都省了,指望绵密的句子可以遮盖住她的难堪。一口气说完了,才意识到她有点用力过猛,把那头的余荟吓得都不敢出声儿了。

过了一会,余荟才择字择句地说:了解!虽然是一分价钱一分货,也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来,当时之所以建议你订那套,是觉得你比较倾向于高端产品,另外,我觉得一个人的生活用品要配得上她的谈吐和气质才好,你一看就不是那种对生活没有要求的人……总之,选择权在你手上。

句句话都有倒刺,都在刺着韦萍的面子,但话已说出去了,也只有挺住不改口了,只要改口,她就输了,已经输了面子,不能再输钱了,于是就死死挺住:我是怕那些所谓高端产品太骄气,跟我这房子落后的水电基础不匹配,反而带来别的麻烦。

韦萍再次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余荟明显露出猝不及防的样子:了解!不过,应该不会吧。

怎么不会?尤其我这顶楼,很可能供水不正常,别害得那么高级的马桶在我家没有用武之地。

那,我去帮你问问吧。

胜利啦!韦萍知道,只要余荟这样说,就表明有希望。

事实上,能不能换可能关键就在于余荟,金额越大,她拿的回扣越高,换产品,就等于从她口袋里往外掏钱,没有足够的理由,谁肯往外掏钱?

一个多小时后,余荟回话了,说是跟卖家费了好多口舌,人家才勉强同意,不过有个条件,一定是只换不退,否则,定金就没了。

第二天,两人约好一起去装修大世界修改订单,余荟望着被换掉的洁具说:其实东西真好看,等我装修房子的时候,就选这个牌子的。

她想起那次余荟透露的信息,故意试探道: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还用得着自己装修吗?那些白马王子早就把房子装修好了在你家门外排着队吧?

现在哪还有白马王子啊,即便真有,也都打着灯笼找公主去了,哪轮得到我们这种人。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韦萍心里动了一下,她单位里有个男同事,大家都叫他小黄,

其实年纪不算小了,但还没结婚,时常会有女孩子打电话给他,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又总说没有。

这样的联想可能不靠谱,但要是有了这层关系,这次装修可就变成朋友的公司负责装修的了,不仅装修靠谱,“售后”也有了保障,等于给她的装修上了一道保险。她想起前两次装修,吃亏都吃在跟对方太陌生,没有丝毫人情因素。一次是在路边找的装修工,装修结束,住进去没多久,平均两个月就得搞一次管道维修,弄得她的邻居一见她脸就发绿,也不怪人家,人家的大衣柜被水泡了两次,卫生间滴滴嗒嗒不知漏了多少回,换作是她,早就提着菜刀冲上来了。第二次装修,她汲取前一次教训,去找了街上广告打得最耀眼、员工制服最漂亮的那家大公司,据说还是一家全国性的连锁公司,起初的服务殷勤得让人眼花缭乱,糊里糊涂就像中了蛊似的,提前支付了三分之一工程款,讲好两天过后正式开工,到了那天,动静全无,跑去公司一看,门口挤着一大堆人,公司的玻璃门砸了,家具搬空了,墙上到处是脚印,一问才知道,公司前一晚人间蒸发了,那些人都跟韦萍一样,成了找不到债主的债权人。

脑子一发热,不等想周全就冒冒失失说了出来,生怕余荟拒绝,还特地加了句:你就当多见了一个客户吧,没准就机缘巧合了。没想到余荟只稍稍忸捏了一下:不行不行,我给人第一印象不是很好,这种见面多半是浪费时间。

我可以在你们见面之前多做些功课呀,比如跟他们谈谈我的装修,顺便谈谈我的设计师,有了这个基础,你们再见面肯定就不一样了。就算不行,交个朋友也好嘛。

世上没有女人不乐意做媒的。韦萍真的开始在同事面前大谈自己的装修,公司如何够水准,特别是那个文雅时髦的设计师,看上去弱不禁风,走起来香风习习,乍一看,以为是个只知道吃喝穿戴的时尚小姐,一交谈才知道,人家也是有一定业务功底的专业技术人士,人家只不过没把吃饭的东西搁在面孔上。女同事们一起笑她:你落伍了,你以为现在的女强人还像以前一样穿着戴垫肩的西服,顶着一头短发,威风凛凛地跑来跑去吗?现在的女强人就是你刚才描述的那个样子。

韦萍一边讲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往小黄那边瞟,也许是单位里女同事居多的缘故,小黄总是很容易被女人们的八卦吸引。果然,没过多久,小黄就端着他的饭盒凑过来了,他一过来,同事们就起哄:肥水不流外人田,快把你的美女设计师介绍给小黄啊。

韦萍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媒人。

有时也会自责一下,毕竟她所知道的小黄还是纯正的单身,而余荟却是离过婚的女人,又一想,反正他们不会成——她有这个直觉,多一次恋爱多一种体会,不是坏事。人生在世,除了病痛,什么都是多比少好。现在不是有个说法吗?说人的一生有两个蜜月期,一个是婴儿时期,一个是恋爱的头三个月,如果余荟能有三个月的蜜月期,她的装修就是蜜月期的一道小点心,脑子里马上蹦出甜美、精致、温馨等等许多诸如此类的词。不管怎样,把他们捏拢在一起,让他们度过前三个月,只要三个月,多一天都不要,三个月一到,就算他们分手,她也无所谓。

可能对小黄有点不公平,但多失一次恋,就跟淘宝上多一次失败的购物经历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他是男人,据说失恋对男人的困扰程度,只跟一次深度醉酒差不多。

相亲后的第二天,韦萍迫不及待地想要探一探两位当事人的口风。或者就先听听余荟的意见吧,可拨号之前,她又犹豫了,还是先听听小黄的意见吧。她本能地觉得应该优先照顾“弱者”。

偏偏小黄刚从领导办公室出来,一脸的晦气,不是谈那事的时机,正暗暗着急呢,余荟的电话倒来了,专为她家橱柜的事,说她忘了提醒韦萍,如果对环保指数有特别要求的话,可以叮嘱那边一定要用实木板,虽然价格上要稍高一点。

这很重要,太重要了,韦萍马上采纳了她的建议,将电话打到制作橱柜的地方,详细交代了一通。与此同时,她明白了,这说明余荟对昨晚的相亲还算满意,不然不会“突然想起来”给她这个“福利”。

处理完橱柜的事,不禁有种涉过险滩重获安全之感,与此同时,一股隐隐的不安涌上心头,如果她不安排这个相亲呢?是不是就会得到一个甲醛仓库般的橱柜?差点惊出一身冷汗来,多亏自己有先见之明,只一招就拉拢了余荟,从此以后,她的装修应该可以安然无恙地前进了。

终于等到问小黄的机会了,韦萍坏坏地笑着看他,他倒一脸的诚恳:那个人还不错哦,人家很有美术功底呢。他拿出一张咖啡馆的便笺,那上面有余荟随手画的一幅小画,是咖啡馆全貌,韦萍在绘画方面是外行,但她看过一些画展,说真的,她说不出画展里的画比余荟的这张小画好在哪里,她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装修公司里,竟也藏着这等人才。

但她表面真的看不出来,无论是美术功底,还是家装设计,一眼看去,她就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都市女郎,蓬蓬的纱裙,配着短小的牛仔上衣,香奈尔包包上的标签闪闪发亮。韦萍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过时了。

这事真能成的话,也算是小黄的福气,没有结果的婚姻史有什么大不了的,总比那些不良的晦气恋爱无毒无害。

那以后的装修真的顺利了好多,胡队长一有问题,韦萍就说,我问问余荟。赶上她忙的话,直接跟胡队长说,你帮我问问余荟。有半截新砌的墙砌歪了点,胡队长不承认:我百分之百照图纸上来的。余荟听说后,一个人赶到工地,强令胡队长拆掉重来。虽然公司有督促施工的义务,但韦萍的感觉却是,余荟肯亲自跑去工地,完全是她这个媒人的角色在发挥功效。

物业的电话又打来了,韦萍继续抵赖,并且在电话里瞎三话四:我真的没想建什么阁楼,那只是用来安装悬挂式空调的洞。话又说回来,你们管得这么严,为什么还是有人弄起来了呢?我可是亲眼见过的,人家还不是小阁楼,而是整整一层哦,连卫生间都铺好了。

这是真话,当初买房的时候,中介的人特地带她去看过那样的小阁楼,的确是被这里的“买一送一”打动了,才痛下决心买了它,如果真的不让她建阁楼,她会觉得所有的决定都是错误的。

韦老师啊话不能这么说。称老师好像是这里人的习惯,大概相当于师傅这个称谓。物业的人并不否认韦萍所说的事实:的确,是有人不顾我们的劝阻,把房子盖起来了,怎么说呢?给你打个比方,有人骑自行车闯红灯,已经闯过去的,交警不能去把他追回来,再处罚他,但交警可以管住站在路边还没闯红灯的人,是这个道理吧韦老师?

韦萍竟无语反驳,想了下,继续敷衍:我保证,我不会做阁楼的,是我住在里面哎,我比你更担心我自己的安全。

说实在的,韦老师,我也不想管这个事,但有人举报啊,昨天又来举报了,说你砸了屋顶,他们家漏雨了。要是再不整改,我们只好报告到房管局去了。

好歹结束了电话,韦萍愣在那里,汪经理不是说要拎点东西去打点物业的人吗?是没去,还是没打点好?她把汪经理的电话调出来,又退了回去,难道她要质问他,你到底有没有拎着东西去搞定物业?是她的房子,又不是人家的房子,她有什么权利要求人家替她做这种事呢?

最终还是把电话拨了出去,至少应该让汪经理知道物业又找过她了。

这些人就是这样,我前几天刚去过,都讲好了,不会再过问的。汪经理鄙视至极地说:别把他们当回事,他要不给你打这个电话,一整天都找不到事做。他们说他们的,你做你的,老百姓过日子嘛,就是要跟他们软缠硬磨,寸土必争,这也怕,那也怕,哪能活得下去?汪经理还说,别看他这样,事情轮到他,他比任何人都做得快,说不定他还在心里埋怨你没把邻居笼络住,给他添麻烦了呢。别怕,一天一天跟他耗,耗着耗着,我们就做好了,他不能上来给你拆了,他没这个权利。

也只能听他的了。

眼看合同规定的工期已经过了一半,工地上还堆满了黄沙水泥,尽管外行,韦萍也能看出来,工期要延长了,就提醒胡队长合同上有关于逾期的处罚,胡队长马上说,没问题没问题,后期会快得多,到时候我楼上楼下一起施工,用不了几天就结束了。

韦萍已经觉察到胡队长是个凡事满口答应、事后漏洞百出的人,随时随地,他的回答总

是滴水不漏,他好像生来就有用语言来为他的行动收拾残局的本领。幸亏她还有余荟这个杀手锏。余荟的风格跟胡队长截然相反,还没听完,就说:你等一下,马上给你答复。

余荟的答复很快就来了:工程前期涉及到隐蔽工程,你不要催他,如果隐蔽工程做得不到位,将来会很麻烦。她这么一提醒,韦萍又感激涕零,觉得自己这个外行差点又做了件错事,同时也感到庆幸,如果不是余荟被自己用“糖衣炮弹”“拿下”,哪会有人给她这样的善意提醒。

不提小黄都不行了,显得她这个媒人没有诚意。当即换了个语气问余荟:小黄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啊?

哦!余荟在那边短促地笑了一下:挺好呀。

她就开始拼命夸小黄: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平时除了股票和运动,很少听他谈起别的,阳光,单纯。当然,这只是我了解的小黄。

说了一阵小黄,又回到装修的主题上来,余荟提醒她,水电结束的时候,最好找个内行一点的人跟你一起去下现场,试试水压,看看测试结果。

事情好像有点古怪呢,提一次小黄,余荟就给她一点装修方面的小提醒,发给她一个额外的福包,难道余荟窥破了她给她介绍男朋友,其实是为了给自己的装修加一道保险?有时她的那些小提醒,也不算什么特别的贴心关怀,比如她刚才提到的这一点,施工的时候,公司早就交待过了。

闷闷不乐了一会,又自宽自解:也许她也是很无奈吧,装修中的窍门是有限的,而她对韦萍介绍男朋友的感谢是无限的,只好把那些人所共知的小窍门分批分次地拿来奉献给她。

韦萍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上来就跟她核实信息,叫什么名字,是否在某地买了房,是否正在装修,是否在楼顶开了洞,然后才说自己是城管的。城管可不像物业,不由分说地通知她:几月几日几点钟,带上身份证,带上房产证,到我们这里来一趟。韦萍心里已经怕了,嘴上却英勇地撒着谎:我肯定不会来,我不想我还在上幼儿园的孩子目睹自己的妈妈被人吼被人骂被人打。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吼你骂你打你?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

得了吧,你们的名声谁不知道?

我们什么名声?

你以为我不上网不看新闻吗?你要执法你过来,到现场来,等我的孩子上幼儿园去了再来。

被她一通咋乎,那边居然没声儿了,正要挂电话,那边换了一个人,是个略略老一点的声音。韦女士你好,不是我们要对你执法,人家不举报,我们肯定不知道你在装修,也不知道你想在楼顶做阁楼,你怎么这么傻呢?身边的工作都不做好就打洞。人家既然举报了,我们肯定得管,不然就是我们的失职,人家就会告我们不作为,我们就要受罚,为了我们不受罚,我们只好先罚你,明白这个道理吧?

谁举报的?我自己想办法改善家居,关他什么事!

那些个道理就不用再讲啦,听你说话,你也是个有文化的人,废话我们就不多说。我们只说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样吧,我们也不要求你过来了,你赶紧把洞口堵起来,拍个照片发给我,你听明白了吗?赶紧堵起来,发个照片给我。

放下电话,心就开始狂跳,刚才那人的最后两句话反反复复播放:你听明白了吗?发个照片给我。她总觉得,那人在向她暗示什么。

到底不敢自以为是,便把刚才的电话原封不动地跟胡队长说了,胡队长哈哈一笑:这个简单,我明天就带块木板过来,弄点水泥一抹,你拍张照片发给他,过段时间我们再接着做。

胡队长越得意,她就越忐忑,又把电话打到余荟那里讨主意,余荟好像对这事不太擅长,忙说:我问下经理。

一会儿,汪经理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语气间异常振奋:你看,人家城管根本不愿意管这事,街上摆摊设点的事他们都管不过来,哪有闲心管你这点小事,你就照他说的,先弄个照片过去,等风头过了,我们再接着做。韦女士,你真是太遵纪守法太良民了,我跟你举个例子,就在去年,我们也做过这么一家,也是被人家举报,强拆令都下了好几次,结果还是断断续续做成了,跟这些人打交道,脸皮一定要厚一点,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在不犯法的前提下,谁不想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还不是大环境逼的,房价这么贵,物价这么贵,老百姓要在重重压力之下过日子,就得动脑筋想办法,话又说回来,我们是在自己的地盘里动脑筋想办法,改善自己的居所,碍了谁?那些举报的人,说到底就是眼红,他家没做,就不许别人做,这帮小市民,贱民,祖祖辈辈就这副德性,不想办法改善自己,一双眼睛死盯着别人,生怕别人比他过得好。

汪经理骂得痛快,她听了也解气,但听着听着,她笑不出来了,自己马上就要住到这里来,马上就要加入汪经理刚才痛骂的群体,他骂他们不是因为他们今天得罪了他,他们跟他原本不相干,也不是替她这个客户打抱不平,他骂他们,仅仅因为他从来就瞧不起他们,瞧不起这个角落的人,瞧不起这个斤斤计较眼皮子浅的群体,虽然她从没把自己跟这个小区里的人划等号,但不管怎么说,你住到这里来了,你的身体在哪里,你的阶层就在哪里,至于心,那是另一码事,这个社会是以身定阶,而不是以心定阶,身在底层,就算你有一颗上层的心,也是底层人。回头再想想汪经理这个人,当初他去量房的时候,她以为他不过是个刚刚起步的小老板,穿着粗粗拉拉的工作服,一家人挤在小房子里,拿着卷尺四处揽生意,她从他身上能感受到同一阶层的亲切感。但后来她慢慢发现,他不是她看到的那样,他的公司有上十间办公室,里面走来走去活跃着一二十号人,还有个年轻的阿嫂专门分管茶水,就算他的的确确有过跟她一模一样的房子,那也可能只是他曾经住过的房子,是他成长过程中蜕下来的一块壳。一想到他内心鄙视她所属的那个群落,鄙视她正兴致盎然地装修着的那个小小角落,表面上却对她客客气气,她就恨不得当场拉下脸来,戳破他伪装的礼貌,她认为恰恰是他的礼貌刺激了她,倒不如大大方方对她说:你那个小破房,有什么必要挑挑拣拣,描描画画,钉钉敲敲随便弄两下就可以了。如果他这样说,她反倒会舒服许多,但他不是,对于阁楼,他是这样说的:你那个房子,如果不做阁楼,真的没什么意思。话里话外分明是宽容的鄙视,鄙视的宽容。

胡队长打电话来说,洞口封好了,可以去拍照片了。

她挂了电话,无端地紧张起来。

从小到大,她没做过一次假,一路活得坦坦荡荡,在她看来,做假就是不自信的表现,她真的越活越不自信了吗?这想法弄得她一路都走得很萎靡,她从路边的橱窗里看自己,什么都过去了,青春,曲线,光彩,就像一阵台风,稀里哗啦把所以轻盈好看的东西都刮走了,把她的好日子也刮走了,体面的大房子,走进体面小区的好心情,统统都跟她不沾边了,她唯一的愿望就是麻袋上绣花,把这个小破房尽量弄得漂亮些,舒服些。这样一想,心里总算平静了点,她的装修本身就是一场造假啊,她从一开始就在造假,既然是造假,免不了跟真相有些冲突。

胡队长太敷衍了,他竟然连木板都没用,只用了一块马粪纸。

为了掩饰洞口的马粪纸,洞口封得非常认真,就像根本没有打过洞一样。

拍照片的时候她在想,不都说城管的人如狼似虎吗?到她这里怎么这么好哄呢?明明知道这是个有图也可以无真相的时代,还只让她传一张照片过去,分明就是包庇纵容嘛。只有一个解释,这事真的不归他们管,既然有人举报了,他们也只好应付一下。至于以后,你把洞口又掀开了,重做了,那是你二次违章,到那时,你就不是违章,而是弄虚作假,糊弄国家执法部门,那就是违法了。

想到这里,她盯着那张照片,迟迟不敢按发送。会不会是一个陷阱?知道她会果断地钻这个空子,知道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占这个便宜,所以先给她留一条缝,引诱她钻进他们的口袋,再收紧袋口,乱棍朝死里打。

原来还是他们赢了,他们根本不怕她敷衍,不怕她弄虚作假,他们就怕她不敷衍,不弄虚作假,隔一阵,如果她捅穿洞口继续施工,免不了还是会有动静,一旁虎视眈眈的举报人肯定还会再次举报。这个陷阱挖得真深,挖得真准,说不定他们正悄悄联系那个举报者呢,看她往阱里跳了没有,怎么还没跳,一旦她跳了,他们马上赶过来,执法,强拆,损失加上罚款,那就真是置她于死地了。

看来,照片还是先不发为好。

发不发照片,都得停工。胡队长嚷道:别到时候把我的人扣起来了,那些人见谁都欺负不上的时候,肯定会拿我们这些做工的发泄,

更换台盆让韦萍尝到了甜头,两千多块钱不动声色就节约下来了,她审视手中的订单,寻思着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换。

她到网上去看了下关于品牌产品与非品牌产品的讨论,整整半天,看了不下四五千条,结论是,品牌与非品牌并无显著差别,真正的差别在于日常保养,即便是国际大牌产品,如果碰上一个懒汉加文盲,东西一样不好用,不经用,相反,即便是普通产品,如果主人会用,善用,一样可以达到名品的效果。

那就换吧,反正也不指望在那里千秋万代地住下去,女低音不是说,就快拆迁了吗?照她说的,根本就不用装修,好歹凑合几年就搬家,但韦萍做不到,她不忍心如此虐待自己,从大房子搬到小房子,已经是个大跌落了,不能在跌落的途中还加上破落,跌也要跌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必须找到足够的理由,才好过余荟那一关,不是余荟难说话,而是要维护她在余荟面前的面子。这样说吧,反正台盆已经改了,洁具就得跟着改,否则复古欧式跟台盆的简洁不匹配。洁具改了,橱柜是不是也要重新考虑,雕花什么的得去掉,五金件也改成朴实的隐形拉手算了。橱柜要换的话,地板是不是该降个档次,好吧,地板保留,但可以把之前的限量版改成环保型。一边盘算一边摇头,真不该这么早就跟余荟去装修大世界发疯似的签下那些订单。话说回来,那天也真奇怪,余荟带她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叫她看哪家的东西,她就大笔一挥,在哪里签下订单,难道余荟给她喷了迷魂剂?再一想,马上原谅了自己,不是她考虑不够周全,也怨不着人家余荟,原来预定的东西也没有错,错的是她的实力,她不太宽绰的现实在向她的审美水准发出气喘吁吁的抱怨。

理由找好了,真要开口却不容易,到底是多花钱,还是折损自己的面子,她犹豫再三,最后决定先找小黄聊聊,再见机行事。

不动声色地跟小黄在网上约好,提前五分钟下班,一前一后直奔他们常去的那家小餐馆。

小黄一进来就说:下次请我,一定要在你家里,你家的装修,我虽没在体力上帮忙,但我在精神上付出了。怎么样?什么时候搬家?

韦萍撇撇嘴,懒得去提那个枝节横生的装修,反正小黄也不是真的对她家的装修感兴趣,他只是无话找话作个开场白而已,就假装生气地说:真是没良心,你以为我把你介绍给余荟,是为了自己的装修?我还不是在为你这个大龄青年操心。

小黄呵呵笑:说实话,我跟她在一起,从没谈起过你家的装修,不是不想谈,是没机会谈,我们总共才见过两次面,她好像很忙,不是在见客户,就是在量房,我猜人家对我没啥兴趣。

原来这两个人还没进入状态,惊讶失望之余,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找到了装修总是进不了轨道提不了速的原因,余荟没有兴奋起来呀,不禁开始责备小黄:我早就说过,余荟是个相当内秀的人,你作为男人,得主动一点,你的主动,在她看来,就是热情洋溢。

那完了,我也是内秀型的,我们这样谈下去,何时才能进入热恋啊,我可渴望着呢。

她猜小黄还没找对打开余荟的那把钥匙,就说:你应该去看看她的画,人家可是专业学美术的。

没机会,总共就见过两次面嘛,第一次见面,就喝了杯东西,泛泛地聊了几句,第二次是看电影,在电影院里又不能说话,看完电影出来,刚进咖啡馆不久,她就接到了电话,我听见她跟客户撒谎,说她正在工地上,看不到图纸,所以没法谈。一会儿电话又来了,她又撒谎,说正在回公司的路上,马上就可以查到他的设计图了。人家这么忙,我只好说改天再见了。那以后我就没见过她,通过几次电话,电话里倒聊得挺好,也许过不了几天,就能见到第三次了。

我告诉你,找一个学美术出身的女孩做妻子真不错,这样的女孩有内涵,能坐得住,将来你们结婚装修房子,你可是既省心又省钱了,她有眼光,有设计能力,又在这个行业,你看看我现在,跑前跑后,焦头烂额。

呵呵,八字还没一撇呢。

怎么没一撇呀,我不是把一撇给你画好了吗?接下来你自己画上那一捺就好了呀,除非你不想画。

那也要画得上啊。慢慢来,我也急的。一瓶啤酒下肚,小黄渐渐放开了,冲口而出:你以为我不急?我早就急得抓耳挠腮了,再不成只好去约炮了。

韦萍打了他一下:小心我告诉她。

你告诉她呀,我不怕。唉,这是个多么不人道的世界啊,一边是我们这些人正当年、正急需,偏偏没有用武之地,一边是那些人天天守着老婆,占着茅坑却拉不出屎。

韦萍瞪了他一眼:赶紧结婚不就有用武之地了?结婚得有冲动,千万不要拖,一拖就拖凉了,不想结了。

就是冲动不起来嘛。

刚才还说想约炮。

约炮的冲动是有,就是没有结婚的冲动。其实也不能怪我不冲动,人家那么淡定,我一个人冲动不起来嘛。要不你这过来人教教我,给我们之间烧把火?

你们见面太少了,两个人之间,如果没有耳鬓厮磨的机会,是很难进入状态的。你们何不利用周末搞一次短途旅游?

打住,在看不到希望的时候,我是不会贸然花钱的,我得把钱留给真正的老婆。

这话要是给余荟听到了,她得多感动啊。行,我替你把这话传给她。

她当然不会把这种话直接传给余荟,余荟要是知道小黄原来竟这么小气,效果只会适得其反,别说是余荟,韦萍也很讨厌小黄“不会贸然花钱”的理论,这点小钱都不肯花,谁愿跟你谈恋爱?谈恋爱都不舍得为女人花点钱,结婚以后花得再多也不是那个味儿了,因为婚后的钱,不论谁给谁,都是自己的钱,多花一分都心疼,都不甘心。

这顿饭吃得不爽,作为媒人,她知道这两人基本没戏了,但不管怎么说,她希望他们能够撑过她的装修,等她彻底竣工后,再分手不迟,不然,她跟余荟之间岂不尴尬?何况现在工地上还是那种状况,何况她还准备压缩开支,再换一批产品,余荟在中间稍稍拧一点反劲,她就完了。她仿佛看见那些材料商一夜之间纷纷接到一通电话,语调简略而神秘,布满别人听不懂的暗语,一些表面看不出来的暇疵和隐患,堂而皇之地搬进了她的家。不行,哪怕她此时再出点力,甚至出点血,也要把他们往恋爱的路上领,不管这场恋爱是长久的还是短命的,一见钟情的爱情还有短命的呢,何况是这种乱点鸳鸯谱。

她想起每次坐车路过的那家旅行社,周边的一日游两日游三日游多得很,因为看得多,毫不费力就记住了那些价格,罢了,若真能成就一桩姻缘,也算是给自己积了点阴德。

为了让这事显得自然,她甚至还编了个理由,说她手里刚好有两张古镇两日游的旅游票,她要装修,没时间去,不如贡献出来,让给有需要的人,不然都要过期了。她一边说,一边暗暗吃惊,眼皮都不眨,一个滴水不漏的谎言就像打开了水龙头似的往外直淌,原来自己竟有这般本事,过去这么多年原来是小瞧着自己走过来的。

看样子小黄是相信了:好啊好啊,给我给我。

你都不问问余荟愿不愿跟你去?

你放心,就算是绑架,我也要把她拖出来,只要往旅游巴士上一扔,不怕她不跟我走,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事先讲清楚哦,第一,不要说是我给你的票,第二,两天以后,如果你们一事无成地回来,你就给我小心点!至少十倍赔我钱。

小黄嘿嘿直笑:那你要我怎么办?两天又生不出孩子。

谁要你生孩子啦?你至少把关系给我定下来。

没见过像你这样做媒人的,只差把我们扒光了按到一起。

她的脸不自觉地热了一下,但还是强作镇静:能不急吗?都这么长时间了,才见了两面,行就行,不行赶紧拉倒,粘粘乎乎看不出个眉目来,真把我这个站在旁边的太监急死了。

不急不急,是谈恋爱,又不是搞一夜情。

你是不是一夜情多了,谈起恋爱来才不急的?

小黄拿着两张票往前走了,韦萍打量他的背影,没有屁股的长腿,有点起球的体恤挂在肩上,肩胛骨耸起,看上去跟挂在衣架上差不多,出油太盛的头发参差不齐,一看就是缺少清洗的样子。她不知道未婚的小姑娘会怎么看待这种男人(余荟虽是离了婚的但她年轻也可算是未婚),以她这个已婚女人的角度来看,和这样一个男人抱着恋爱的目的走在一起,往前想一下漫漫人生,是件多么无望又难过的事啊。

唉,不管它了,只是三个月而已,三个月一到,他们不散她都上去把他们捶散。

她扳着指头算日期,他们俩从古镇回来的第二天,她就去找余荟谈改签订单的事。在此之前,她像瞒着大人做了坏事的孩子似的,静悄悄地待着,不敢跟余荟联系。

转眼一个星期就过去了,工地那边不用去看也知道,门锁着,门里是个无处下脚的工地。游古镇的两个人应该回来了,奇怪的是,小黄一直没上班,一打听,说是休年假去了,古镇游是周末,加上他的年假,应该是个漫长的假期了。难道他不仅在古镇搞定了她,还带着她回老家见父母去了?。

她想打电话给余荟证实一下,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人家已经到了拜见父母的地步,她这个媒婆可以安心隐退了。

一直忍到第五天,韦萍不得已去了趟公司,刚一进门,就看见余荟正拿着一支笔边听电话边记录。韦萍硬在那里,隐隐觉得不妙,但她还是对自己说:也许他们今天早上刚回来。

余荟终于看见她了,冲她点头,示意她先在接待区就座,低下头去继续接听电话。

终于朝韦萍走过来时,余荟手上多了杯咖啡。这是特别待遇,一般来说,客人们在这里只能喝到一次咖啡,就是第一次进公司,将要签合同时。

听说你们去古镇了?韦萍决定直截了当,她既是媒人,就有这个权利。

是的,小黄给了我两张旅游票,我带我妹妹去玩了两天。

哦?不是你们俩去的?

他说他要回老家。

她突然感到紧张,就像去参加了一场考试,她去做了张试卷出来,知道她成绩的人都对她客客气气,对分数却讳莫如深,不肯多说一个字。

清了下嗓子,硬着头皮提出了改签订单的事。余荟还没听完就说,有些商品是可以改签的,没有问题,但会有一些损失,因为那些货品是专门从很远的厂家为她调来的,她如果退货,人家不一定能卖出去,至于那些定制的,肯定没办法改签了,因为已经通知厂家生产了。

余荟话说得客客气气,文质彬彬,韦萍干瞪着两眼,无以反驳,怎么可能专门为她调一份货品来呢?她要的是大众尺寸,又不是特殊尺寸,但她如果硬要说人家就是专门为她调运的,她也无话可说。如果要承担损失,倒不如不换了,否则,节约下来的钱正好抵消改签的损失,甚至还抵消不了。

沮丧之余,继续谈复工的事,她突然找到一个理由,整体进度没必要被阁楼的进度所牵制,大不了到时候在洞口下方做一层特殊保护。余荟略一考虑,马上拿起电话找胡队长,大致转述了韦萍的意思,没说上几句,就听见她在确认日期:明天吧,就明天,业主要求明天。

挂断电话就对韦萍说:已经定了,明天正式复工。

一股怒气按捺不住地升起来,不是说要停工两个星期的吗?余荟一个电话,他就乖乖就范,如果她在停工当天来公司,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停工呢?她现在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多住一天,就得多出一天的房钱,算起来跟住宾馆差不多。这装修怎么跟推破车似的,她吆喝一声,就有人使一把劲,她不吆喝,人家就站着不动。她忍不住把这想法说了出来,余荟为难地笑了一下:你家的阁楼不是很顺,打乱了整个装修进度。不过,一般来说,家庭装修很少有在合同期内完工的。

她又无话可说了,好吧,慢一点就慢一点吧,但愿最终好事多磨,事情办得圆满,也不枉这一场辛苦。

一说正事,气氛就有点冷硬,韦萍害怕这样会损伤她和余荟之间的关系,只得强忍着安静下来,专心喝起了咖啡。

她一眼瞥见余荟腕上有块景泰蓝手表,很眼熟,细一看,就明白了,肯定是小黄送给她的,她自己也有一块,是两年前公司的一个客户送给他们的开业纪念,亏他还能收藏到今天,她的那块,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小黄果然说到做到,绝不轻易在女人身上花钱,手表是白来的,旅游票是她给他买的,她怀疑他要是跟女人过夜的话,避孕套都得想办法让女人自己花钱去买。

你不跟小黄去他老家真是太遗憾了。她盯着那块景泰蓝手表,说:那边可是有名的美食之乡。

本来是要一起去的,但我妹妹突然来了,他就说,干脆你们姐妹俩一起去古镇吧,我正好借机回趟老家。

原来是这样,他倒蛮懂事的。这应该是个好的信号,说明他在意她,竭力讨好她,她既然接受了他的好意,对他应该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的。

韦萍抬起头,漫无目的地打量公司里忙个不停的男男女女,她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的忙碌跟她无关,他们把她拉进来了,变成了既成客户之一,就把她的工地晾在那里,就像此时此刻把她晾在接待区一样,对他们来说,她不再重要,而对她来说,他们却是至关重要的。

余荟也跟她一起沉默下来,打量着自己的指甲。蓦地,她抬起头来,两眼亮晶晶的:你的电器定好了吗?

韦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怨气又上来了:太早了吧?工地上还是一片瓦砾呢。

但现在电器商正在搞活动,你可以先订下来,需要的时候再通知他们送货呀,电器早订下来的话,装修时有些地方才好确定空间大小。

这倒是个非常管用的提醒,韦萍重又振奋起来。余荟说:有个电器市场正在搞周年庆,除了正常的折扣,还有一个“砸金蛋”活动,每个蛋里都有奖品,最小的奖品价值不低于两百元,上次我一个朋友居然在那里砸出了一台抽油烟机。你要不要去试试?

韦萍马上涎着脸说:我去我去,我手气一直很好,我最喜欢摸奖之类的活动了。

两人肩并肩,踏着朋友才有的整齐步伐,直奔电器市场而去。

当天晚上,韦萍带着一大堆电器商的收据回来,打开手机上的计算器按了一阵,总价在两万三左右,还不包括电饭煲之类的小电器。怦然心动的“砸金蛋”环节她也参加了,只勉强砸了一个,人家是依定金数额大小来决定你砸几个蛋,因为她定金交得不算多,所以只勉强砸了一个,得了个电熨斗,对比余荟那个朋友的运气,她有点沮丧。摸彩票盛行的时候,她曾经用两块钱一张的彩票摸到过一千块现钞,那样的好手气她大概再也没有了。

工地总算又开工了,韦萍松了一口气。

上班一看,小黄也回来了,就笑他:怎么运气这么好,正觉得骨头难啃,就得了个讨好小姨子的机会。

小黄没听懂:哪个小姨子?

韦萍糊涂了,两人一句一句核实过后,才发现是余荟的话有出入,小黄请她去古镇玩,她说哎呀不巧,我母亲正好要来,车票都已经买好了。怎么突然就变成妹妹了呢?小黄一脸疑惑地问韦萍。

韦萍明知有问题,还是若无其事地宽慰小黄:也许她母亲突然有事不能来了,就换成了她妹妹了,母亲也罢,妹妹也罢,都是她的亲人,都用了你给她们的旅游票,这就行了。

还是不一样的。小黄慢慢悠悠地说:如果母亲没来,妹妹也没来呢?

你的意思是,她故意把你支开?她停顿片刻:实在不行就算了,总比不管不顾没头没脑地走到中间再来闹分手要好,起码不会伤筋动骨。到底同事还是更亲近一些,她突然有点同情起小黄来。

我倒希望来一场伤筋动骨的,还在前奏期就结束最没劲了。

韦萍有点闷闷的,她感觉余荟这个人,似乎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透明。

回头瞄一眼小黄,这小伙子又把自己搁到网上去了,难怪他恋爱不顺,一天到晚只在网上来些虚头巴脑的,去年就有个女人杵在楼下等他,约他一起吃午饭,告诉他她穿一件柠檬黄的裙子,手拿一本杂志,结果下午一上班,他就满脸晦气地冲她借钱。老是这样纸上谈兵有什么用?得有实战经验才行啊。

男的没在女的心里刻下痕迹,女的也就没把她这个媒人当回事,没把她这个媒人当回事,自然也就没把媒人家的装修当回事,公事公办而已,韦萍于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客户,至于韦萍主动贴上去的熟络,正好供她拿来发财。就是这么回事。

她气愤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真傻呀,临了还让她带着去买电器,你自己不会去苏宁吗?不会去国美吗?巴巴地赶去让她大赚一笔。

懊恼了一阵,又想起屋顶上那个洞来,前天晚上她竟做了个梦,梦见胡队长拿来一个阁楼的模型向她介绍,这里是什么,那里是什么,楼梯在哪里,电源开关在哪里,说着说着,把模型往洞口那里一靠,就像在电影里看到过的一样,那模型竟变成了真的,严丝合缝地长在了楼顶上,干干净净,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噪音,那些爱举报的人,根本无从察觉。醒来就格外空虚,格外沮丧,这个梦一下子拉远了她跟梦寐以求的小阁楼的距离,觉得它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了似的。

没好气地拨通了胡队长的号码,电话一通,就像开了水龙头似的,那边各种吵闹声立即涌进了她的耳朵,她问:那个小阁楼,到底何时可以重新动工呢?

已经开始啦!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今天一定得过来一趟,确定阁楼里各种开关的位置。

惊喜之余,又升起一股怯意,她想问问胡队长,有没有把门关起来。又一想,薄薄一扇门,怎么关得住机器切割在水泥和金属上的声音?只好硬着头皮随它去了。

饶是这样想,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电话一想,就惊得要跳起来,生怕是物业的电话,或是城管的电话。那个举报过她的邻居,见她消停了几天,又在楼上卷土重来,肯定会再次拿起举报电话的。但愿她这几天不在家。

她能想象城管的人会怎么训斥她:我们相信你,你却欺骗了我们!你不光搞了违章建筑,你还犯了欺骗罪,妨碍执行公务罪,你自己说,该怎么罚你?

万幸,真是万幸,直到阁楼封顶,什么电话都没接到,物业没有,城管也没有,她甚至还借口查询对口居委会和派出所,故意把电话打到了物业,物业的人就事论事回答了她的查询,别的一个字也没说。

为了掩人耳目,阁楼墙体外装了一层石棉瓦,胡队长教她:万一有人问起来,就说你在这里堆了些家里堆不下的东西。

韦萍从楼上下来时,脚步格外轻,生怕一不小心,身边一扇门拉开来,一张脸挤在门缝里,问她:喂,你是不是在楼顶上盖了个小房子啊?

当然没有人问她,一路下来,谁都不曾惊动。一个人站在楼下缓缓出了口长气,然后就开始鄙视自己:就这点出息啊,以后呢?以后每天都小偷似的窜上窜下?

其实是低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了,不出三天,她就坦然自若起来。当她顺着升降梯爬上去,在阁楼里转来转去乐呵呵地打量时,胡队长在她背后吸着烟:怎么样?还满意吧?明天开始做柜子了,四面墙都做上柜子,收纳空间大得你无法想象。

韦萍马上想到电钻电锯尖利的啸叫声,就问:在这里做?会不会太吵啊?

当然要在这里做啦,洞口这么小,没法做好了再拉进来。

不会惊动那些人,又被那些人举报了吧。

说实话,你是我遇到过的最胆小的业主,人家根本就不把物业什么的放在眼里,物业算什么?城管又算什么?在自己的房顶上做点小工程,犯了啥法?

当天晚上,心情不错的韦萍请全体装修工人吃饭,庆祝命途多舛的阁楼终于诞生。

饭桌上,胡队长答应韦萍,会尽量降低噪音,并争取在五天之内把阁楼内部全部完工。

中途,胡队长电话响了,听上去似乎是另一个客户,他擦着嘴巴拿着电话出去了,韦萍无话找话地问那个铺砖的师傅:你们干这个,要学多久?她已经知道他们原先是种地的农民。铺砖师傅说:不用学。干活的人,只要有双眼睛,只要不是特别笨,什么都能做。韦萍心里一格登:装修的活,还是有点技术含量的吧?铺砖师傅自信地说:不会比种田的技术含量更大,毕竟田里种下去的东西是活的,稍不注意,就会把它弄死,装修嘛,都是些死东西。韦萍隐约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但又一想,反正JJ网有监理,不合格的工程,会勒令重来。人家国外好多人都是自己装修房屋,也许装修真不是什么难事。

胡队长意气风发地回来了,公司又给他安排了一件活儿,是一所学校,必须在规定时间里完工,否则将影响人家开学。他用筷子点点铺砖的师傅:你给修鞋的老彭打个电话,看他有没有时间,有时间马上到我这里来。

韦萍听懂了,心里不免有点害怕,就问胡队长,你的队伍不经过培训就直接上岗的吗?

这个你放心,我干装潢十几年了,没有返过一次工,没有出过一次事故。

饭桌上的人也齐声附合:质量你放心,绝对没话说,否则我们没脸吃你这顿饭。

到时候公司会给你发一张为期三年的质保证书,我们不会自找麻烦的。

饭毕,胡队长一脸诚恳地交代她,工地上你不必再来了,需要你来验收的时候,我打你电话。

不出三天,他真的打她电话了,却不是验收,而是别的事。你来一下吧,工地上出了点事。胡队长声音很低,不等她说话就挂了电话。

韦萍来到工地的时候,门口围了一大堆人,她一眼就看见了两个穿城管制服的人,两腿顿时就软了。

她想转过身夺路而逃,但终究还是强打精神走了过去。一个城管跟她说:我们相信你,可你却欺骗了我们。

跟梦里的一模一样,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了。

装修工人怕烫似的丢了手里的工具,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

阁楼马上停工,已建成部分在三天之内全部拆除,还原,三天后再来验收。

韦萍听出他的声音来了,就是叫她“封起来,拍个照片给我”的那个人,反复问她“听明白没有”的那个人,看着她乖乖地跳进陷阱里,他应该很得意吧,应该在为自己的智慧感到自豪吧。

满腔绝望声音发抖地打电话给汪经理,汪经理还是那个愤世痴俗满不在乎的语气:来了就来了呗,不要怕,都是这么过来的,既然他们都上门了,那就给他们个面子,先停一停,等过了这阵再接着做。

做了也是要拆的,到时损失更大,算谁的?

不可能有损失,谁挣点钱都不容易,为什么要让它损失掉?你知道我家那个阁楼是怎么做起来的吗?连房管局的人都出动了,停了七次工,花了一年半时间,最终还是做起来了。凡事不能急,慢慢来。

我不可能拖那么长时间,我受不了了。

你上你的班,过你的日子,装修嘛,交给我们好了,先停他几天,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我们赶紧做,他一发现,我们又停下来,就这样跟他躲猫猫,看谁更有耐心。

理是这个理,但韦萍觉得她做不到,她喜欢日清日结,把一切弄得妥妥贴贴的,才能睡个好觉。要她在这个阁楼上耗一年甚至几年的光阴,她怕她会发疯。

他们说好三天后如果我们不拆,他们就来强拆的。

来不了,我不会让他们来的。我来帮你找找关系,我搞装修这么多年,这方面还是积累了一些关系的,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困难,来一个咱们解决一个,只要你别急,好吗?

很见没听到过这样的语调了,好像还是小时候听到过,父亲?还是母亲?还是哥哥?不记得了,这样大包大揽地对她说话的时刻,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今天突然不期而遇,韦萍心里掠过一阵阵暖流,眼眶差点就湿润起来了。

但她没办法真正安下心来,才过了两天,她就迫不及待地给汪经理打了电话,汪经理说,昨天晚上已经联系好了,现在正准备出发,请人家吃个饭,问题就解决了。韦萍马上表示,吃饭的费用,还有跟这事相关的费用,都由她来报销。

不用不用,区区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这就是找装修公司的好处啊,别说是个人,就是一般的小公司,也是斤斤计较得像卖小菜,怎会大包大揽地替她出这个钱?

三天一晃就过去了,那天清早,一睁开眼,韦萍就感到自己心跳在加快,她见过城管强拆搭建的商铺,现场一片狼籍,人人都拉着一张苦瓜脸,还有女人们在地上滚来滚去地哭,她想,我可不要哭,太丢人了,要不就带上墨镜吧,哭也别让他们看到。

等了一天,从中午开始,就不停地看时间,一直等到傍晚六点,韦萍突然兴奋地站了起来,没有人来强拆,连电话都没有,看来这个汪经理能量还真大。

胡队长也是一副早有把握的样子:只要他肯出面就没问题,人家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几代人积累下来的关系,不说手眼通天,也是三头六臂,能量当然大啦,不然我们这些人也不会巴巴地挤在他身边讨生活。

像胡队长这样挤在汪经理麾下讨生活的公司的确很多,她曾在公司里看到过一张表格,似乎是公司的业务进度表,至少有七个装修队在同时施工,她家的房子也列在进度表上,后面插着一面小红旗,不知是进展顺利还是什么别的意思,在她看来,她家的装修一点都不顺利。

韦萍想起装修之前去汪经理家看他的阁楼,以及那个冷淡而优雅的男人,顺便问胡队长,有没有去过汪经理家,胡队长说:当然去过,逢年过节都去他家喝酒,他家的阿姨过年都不放假,专门留在家里招待客人,他按国家规定给她发三倍节假日工资。

那么小的家,能有阿姨在里面烧饭?能有男人们在一起喝酒?这时她已经想到了她看过的可能不是汪经理的家,可能是他原来的家,后来发财了,买大房子了,就把原来的小屋装修一下,租了出去。难得他竟能找到那么雅致的租客,把家里弄得一尘不染。

她问:汪经理那个家,跟我这里的格局差不多,也是你给他装修的吧?所以才派你来给我装修。

胡队长说:不是不是,汪经理哪来这么小的房子?人家生在大富之家,到现在都跟父母一起四世同堂住着独门独户的大院子,屋里屋外装着好几个探头。

不可能,JJ网安排他来量房的时候,他亲口告诉我说,他家的房子跟我的一模一样,还派余荟带我去看过。

胡队长嘿嘿一笑,不等他开口,韦萍就全明白了,顿时脸上一热,板着脸抱怨起来:有必要跟我套这个近乎吗?他既这么土豪,又何必耍这种心计来争取我这个小客户呢?我这点工程款在他那里应该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吧。

话不是这样说,大小客户都是平等的,都要一视同仁,全力以赴去争取。每次开会他都是这么说的。

他的经营方针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只知道她有种受了伤害的感觉,他在对她撒谎,无足轻重的小谎也就罢了,他不该眼睛都不眨地对她撒那个大谎,正是因为他说他的家也是这种房型,她才放心地把自己的房子交给致远装修。是他的谎言让她对他产生信赖,甚至依赖。

一个人闷闷地想了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就往物业跑。

物业的人看到她,迫不及待地说起她的装修来,邻居如何有怨言,他们的压力如何大,韦萍乖乖地听着,等他说完了,小心翼翼地问:我家装修公司的汪经理说来跟你们解释过这个洞口的事,他来过吗?

没有,没有任何人来过,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在找你们,你们没有任何人来找过我们。

仿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沉到了脚底,她感到头晕晕的,扶着墙慢腾腾走出物业。原来他一直都在敷衍她,哄骗她,他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什么带阁楼的家,谁知道他在把谁的家亮给她看,这事余荟也有份,是她带她去的,她肯定知道那里根本不是他的家。他答应代她去搞定物业也是假的,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可她亲自证实,他根本就没去过,也没打算去,却在她面前卖人情,弄得她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走了一阵,突然走不动了,他说代她去搞定城管的事,肯定也是假的,肯定也是哄她的,别看今天没来,不代表他们明天不来,后天不来。她能想象,万一城管的人真来强拆,他也有话说:百密一疏啊,一个人没打点到,事情就办不成,城管的人也太多了,我不可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就像一台没装杀毒软件的电脑,他一直都在哄她,装了最好的杀毒软件了,可以放心使用了,其实呢,一直都在“裸奔”。

照这趋势来看,她的阁楼凶多吉少,如果到最后真的免不了强拆的命运,还不如就此罢手,反正到目前为止,她的阁楼还只费了些空心砖和几根钢筋,一些钢塑板,接下来才是主要工程,门,墙体,柜子,管道,等等,总之,按余荟的说法,胡队长就指着这个阁楼挣钱了,因为预算表上没有阁楼的细节部分,也就是说,这一块是增加部分,由她直接跟胡队长结帐,与公司无关。

可恶,真可恶,她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耍她、哄她了,他才不管她的阁楼违不违规,能不能建成,他只关心他的工程能不能做到底,该赚的钱能不能赚到位,他,余荟,胡队长,他们都是这么想的,甚至包括城管的那个家伙,他才不管她有没有损失,他只管他有没有成功拆除一件违章,他激活他的全部智慧,甚至不惜借用表演这一技能,对她实施诱捕。

三步并做两步冲进现场,气呼呼地对胡队长说:算了,阁楼我不做了,你马上把这个洞口给我封好,还原,我已经决定不做了。

胡队长就像没听懂似的:做完了当然要封起来,用楼梯封起来呀,电动伸缩式楼梯,开关在楼下。

韦萍咬着牙一顿脚:你听好,我不做阁楼了,你现在就把它给我封起来。

咦?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说不做就不做呀,我材料都定好了。

我不管,反正我不做了,你要定材料,你要继续做,那是你的事,我是不会付钱的。我现在正式向你宣布,这个阁楼,我不做了。

你这个人真是!城管那边好不容易给你搞定了,你自己又不做了……

谁说搞定了?谁给我搞定了?你们汪经理……算了,我不说了,你自己去问问他,你看他到底搞定过哪里。

怎么没搞定?说好了今天来拆,不是没来吗?

过几天他们要是来了,拆了,你负责赔偿我损失?

我赔?跟我有屁关系!

不跟你说了,反正我不做了,马上给我封起来。

不做了……不做了也不由你说了算,你得跟公司去说,反正我按公司给我的施工合同做事,合同上面有阁楼,我就得把阁楼做起来。

她不想跟胡队长面对面吵架,走到一边,拔通了余荟的电话。本来应该跟汪经理说的,但她现在打心眼儿里反感这个人,懒得跟他说话。

从物业打第一个电话开始,直到刚才去物业了解的真实情况,她全都详详细细说给余荟听,然后愤愤地质问她:到底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又是担保,又是拍胸,实际上却没有任何行动,什么意思啊?架着我去撞这堵南墙啊?。

这次余荟的反应没那么快,过了好一会才说:那……实在不行就先封起来吧,以后再说,可能一开始就该这样打算,先住进来,跟邻居们熟悉了,搞好关系了,再不知不觉地把它做起来。

她竟不替她的老板辩护,可见是认同她的看法了,顿时急火攻心:你就跟他说,我鄙视他这种男人,太垃圾了,太恶心了,太他妈不是个东西了。

他也是一番好心……

你们的胡队长好像不愿意停工,你跟他说吧,他要是继续做,一切后果由他负责。

没问题,我来跟他说。

这边电话刚一撂,那边胡队长的电话就响了,听语气就知道那头是余荟,胡队长的脸黑了下来:真是烦人,本来事情就不大,一会儿停工一会儿停工,现在干脆不做了,都像这样,我还怎么活人哪,我手下还有那么多人等我发工资呢。那些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按合同办事,我把工人都通知齐了,现在又叫人家回去?来来去去不要钱?这件事上我亏大了,到现在为止,我一分钱都没赚到。行行行,停就停,我再问一遍,是不是确定不做了,不要等我把人散了,过几天又说要做,我折腾不起了。

放下电话,胡队长还在高声嘟囔:没见过这种人,装修搞得像儿戏,今天这样明天那样。

别在这里怨我,有本事去怨你们的经理,问问他为什么明明搞不定城管,却要厚着脸皮吹这个牛。

谁让你这么傻的,装修才开始,就把主材都定好了,他们该赚的钱都赚足了,当然不在乎你的什么阁楼了,人家赚钱的项目都忙不过来呢。

脑子里嗡了一声,她想起有一次去公司,汪经理突然过来问余荟,主材都定好没有,余荟说都定好了,汪经理一听,看都没看她一眼,扭头就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夜晚,韦萍躺在租来的房子里,想着没来得及诞生就不得不放弃的阁楼,本来她是打算把阁楼打造成狭窄空间里的优雅所在,给她的拥挤琐碎开一扇窗,安慰一下无可奈何的沦落……越想越可惜,越想越难过,不顾夜深,打电话给女低音,女低音劝她:新商圈的图纸都出来了,马上就要在你那里破土动工了,你要明白,你买这个房子,图的是拆迁,而不是阁楼,你不要本末倒置,拆迁的时候,阁楼是没有补偿的。

这个安慰非常有力,她放下电话,马上睡了过去。

宣布阁楼取消之后,工地上更慢了,韦萍越急,就去得越勤,去得越勤,心里就越窝火,站在泥沙堆里打胡队长的电话:你再停工我就举报到JJ网去了!自从决定不做阁楼之后,举报两个字就频繁地出现在她嘴里。

胡队长每次都满口答应,不是明天开工,就是工人正在上工的路上,再不就是已经做好的项目需要保养。

转眼一个星期就过去了,又一个星期也过去了,韦萍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就算举报到JJ网,也要先跟装修公司说一声,先礼后兵,让他们无话可说。拿起电话的时候又想,还是先知会一下余荟吧,毕竟有她跟小黄还没完全解除某种可能。

余荟好像并不知道胡队长正在无故拖延,答应马上打电话了解一下。

很快就有消息回来,说是明天就来动工,另外,余荟也提醒韦萍,工地上不能完全不管,最好有人盯着,这正是韦萍没法做到的地方,但她也有道理:我之所以找你们公司,就是因为我人手不够啊,我以为你们可以帮我兼顾着些,否则我就直接找施工队了。

这样啊。余荟呵呵一笑:我们会的,你放心吧,以后我会帮你催着点。

第二天,工地上倒真来了一个人,韦萍去的时候,那人正坐在地上抽烟,见到韦萍就说他正在等修复洞口的材料。今天就能封好吧?明天做什么呢?韦萍问他。既然余荟提醒她盯紧一点,她就决定当天一定必须弄清第二天要做的内容。

我也不知道,我们都听队长安排,队长安排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那人掏出一根烟,稳稳地接在第一根即将抽完的烟头上。

那人的烟刚一接上火,她头上就蓬地冒出一股烟来,一键摁通胡队长电话,从现在开始,她决定把他们每天要做的事问个清楚,下班后再来核实一下进度,否则,照这个趋势下去,竣工简直遥遥无期。

胡队长像背书一样答复她,今天做什么,明天做什么,后天做什么,她强调她将每天傍晚过来验收进度,他说没有问题,你尽管来。一来一往,语气间已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俨然已经剑拔弩张。再一看,刚刚还在悠闲抽烟的人,终于站起身来捣腾他的工具了,看样子是要动手了。

第二天,刚一上班她就约了小黄,中午一起到对面小馆吃饭。小黄说:正好,我素了好几天了,我们去吃老鸭,喝啤酒。韦萍说:刚好我也需要冰镇啤酒,这几天天天吵架,火气大得像炮筒。

她知道她的装修有了无法治愈的内伤,胡队长没了赚钱空间,也就没了做活儿的动力,再加上他在别处也接了活,她家的活,只能从人家的活计中挤点闲功夫了。好歹还有装修公司可以压着他点,好歹她在装修公司还埋了根内线,虽然小黄跟余荟的恋爱还没出现高潮,毕竟也没分手,还蜗牛似的爬在她为他们预设的道路上。她想在这条路上再使点劲。

啤酒喝到第二瓶的时候同,小黄说:韦姐,你家的房子什么时候装修好啊?我都快撑不住了。

什么意思?你在撑什么?

明知故问。

真的,我是真的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我不仅不笨,还是个善良的人,我愿意为你的装修出点力,但你的战线拉得也太长了,长得我在人家面前都撑不下去了。

韦萍听到脑子里刷的一声响,血液都沉到心脏以下的部位去了,她听到自己虚弱又虚伪的声音:你把我想得太卑鄙了!

没有啊,我是真心诚意愿意为你做点事,又没说你介绍余荟给我是这种动机。你当然不会有这种动机,你是在关心我,你一向都很关心我,这我知道。

她感到脸上麻麻的,为了掩饰,仰脖喝了一大口啤酒,喝完,杯子一顿,眼睛就红了:我发现我根本应付不来这些事,事无巨细,没有一件事不出岔子,将来你装修房子的时候,千万记住,不要指望什么装修公司,他们不是来替你干活的,他们也不会替你省事,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方设法掏你腰包,为了从你这里掏到更多的钱,他们恨不得把你家里的活变成万里长城。

她一边说一边后悔,干嘛说这个呢?可越是这样想,当初那点卑鄙的小企图就越跟个鬼似的,拉着她的舌头往自己身上粘。

所以我说我在拼命地撑嘛,我多么想献身余荟,用腐蚀拉拢她的办法为你家的装修出点力,可惜我有劲无处使,她简直刀枪不入。饶是这样,我还是死皮赖脸的硬撑着,反正我是个男的,脸皮厚。

这下她不光是后悔,还急了,啪一下打在自己头上:都怪我这个人太三八,当初看到余荟还有几分姿色,年纪也相当,一时冲动,就想到你身上来了,现在倒好,黄泥巴掉裤裆里,怎么都说不清了,你相信我,我再怎么无助,再怎么卑鄙,也不至于坑自己的同事。

韦姐韦姐,跟你开玩笑呢,你还真急了,你再急我不喝了。

两人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小黄说:你真的调查清楚了吗?我怎么觉得余荟好像是有老公的人呢?有一次我听到她接电话,依稀,仿佛,好像,……也许是我多心了。

不可能,我不可能把非单身的人推到你面前。到底心里没底,又补充道:青春短暂,要是觉得不行,马上回头,别当断不断。

不行,我一定要扛到你搬家,我就不信我连这么个人也拿不下。

说完房子,小黄突然提到下个月就要举行的竞岗演说,小心翼翼地对韦萍说,他想竞聘副主任一职,希望韦萍不要对他有看法,他并非想取代她,实在是因为,没有一就没有二,副主任就是一,他必须起步了,再不起步,别说前途,能不能在公司继续待下去都有问题。

当然,当然,这是每个人的必由之路。韦萍连连点头,最后一口鸭肉却在胃里犯出难闻的腥味,奇怪,吃它的时候并不觉得它这么难闻。

居然想抢她的饭碗,居然还当面跟她打个招呼,有恃无恐,志在必得呀,凭什么?无非是觉得他在她装修这件事上帮过她,现在回过头来找她要一个谢礼。

接下来的对话就有点僵硬,话题也很飘忽,继续说余荟似已不妥,说装修也不妥,说竞岗演说更加不妥,望着剩下的鸭子和啤酒,两人都提不起什么兴趣了,怔怔地坐了一会,小黄乖巧地冲韦萍举了下杯子:我们喝了这杯回去吧?

韦萍借口去洗手间,让小黄先走了。那块腥腥的鸭子最终还是抱着马桶吐了出来,韦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从未如此狼狈。

楼上的洞口终于用一块自制的预制板堵上了,补洞的材料和人工,上下搬运材料,等等,桩桩件件都是有成本的,韦萍算了一下,光是折腾这个洞,花费就不少,真是欲哭无泪。幸好,最后阶段,胡队长总算停止了拖拉,按部就班地,整个工程渐渐趋于尾声。

楼下住着两个老人,其中一个一直在住院,另一个搬去儿子家,这天,儿子过来替老人取点东西,猛地发现卫生间吊顶一直在滴滴哒哒地漏水,二话没说,抓起韦萍的胳膊就往下冲。

麻烦大了,居然还有下水管道问题没处理好,上面一用水,下面就下雨。

胡队长还想强词夺理:又不是没有试过水,这不是我们的问题,是小区自身的问题,应该由物业负责。

韦萍拿起电话就拨JJ网,举报到一半,胡队长冲过来,一把夺过手机:不管用什么办法,我把它彻底弄好不就行了吗?

公司里的水电专家请来了,也许还有别的地方的水电专家,再三会诊,调试,问题找到了,方案也有了,正要更换下水管道,另一个专家说,这是老小区,换了这截管子,难保下一节管子不出问题。于是再讨论,再调试,结论是韦萍家必须征得物业的同意,重新开辟一条属于自己家的下水管道,从顶楼直通到一楼的总管。倒是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只是成本要高很多,而且施工起来很麻烦,得一家一家地叫开门,给人家做工作,让人家同意他们进去施工。

她没想到这事会有这么难,只是施工人员进入各家卫生间,从窗口探出上半身,花不到五分钟时间,在外墙上装一个固定水管的装置而已。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还只敲开了六楼一户人家,从第五层开始,不是人不在家,就是不方便让他们进去,要不就干脆不同意进去施工,说是会影响他家的外墙。公司提出去物业请一个人来陪同敲门,但物业的人死活不愿意:我们没有义务做这个事情,我们也不能做,万一将来你们在施工上出了什么问题,人家会来找我们负责的,我们当然不能负这个责。

韦萍急了,跑到没人的地方包了个红包,进去悄悄塞到物业管理员手里,没想到那人像被火烫了一样,一甩手将红包扔到地上:你这是干什么?你不要把我们想成那样的人,我们可不是那种人,我们是为大家服务的。

韦萍脸上发着烧,坚强地笑了两声,走了出来。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窗外几个居民正挤在窗口往里看呢,当着这些人的面,物业管理员怎么敢收她的钱呢?也怪自己刚才没四下里好好看一眼。

韦萍先走了,胡队长,还有公司里的人一直留在物业,他们当然更急,弄不好她就会去JJ网举报,举报是有记录的,这就像淘宝网上的差评一样,有了这个记录,那些想找致远公司的客户不说避之不及,至少会多些犹豫。她突然理解了那个举报的邻居,原来举报竟是这么快意的一件事情,动动手指,你的计划就破产了,就急得跳脚了,真开心。

一直拖到第三天下午,三楼那户人家突然把门打开了,向一筹莫展的胡队长招手:我可以让你进来施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原来他家的水管突然关不住了,明明拧好了,还是嘀嘀嗒嗒地漏水。胡队长脸上一松:这事你找我就对了。

三楼一松口,四楼二楼也就松动了,只有一楼是个老大难,一楼的业主是个老太,一个人独居在里面,耳朵不好,自己说话也是含含糊糊,胡队长不敢造次,他说这世上他只怕两种人,一种是老人,一种是小孩,他在这两种人面前,说话都不敢大声。交涉了半天,还是没搞清楚她坚持不肯放他进去的原因。

三楼答应帮胡队长去做一楼的工作。老爷子捻捻手指:来点这个,我保证她马上给你开门。

胡队长有点为难:多少?

老爷子说:五块的票子有点小,就拿个十块吧。

胡队长大喜过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的,递给老爷子,老爷子在门边轻轻敲了下,说了句什么,把钱从门缝里递进去,门果然开了。

韦萍本不想进去的,但她怕胡队长偷懒,将来还得返工,就跟了进去。刚一进门,一股腐臭扑面而来,韦萍本能地捂住鼻子,马上又觉得不礼貌,只好一边屏住气往下水道方向走,一边四下里乱瞄,试图找出这股腐臭的发源地,结果,她什么也没找到,只看到了两只在大白天也走得大摇大摆的老鼠。

从老太家里出来,韦萍有点发愣,瞧啊,瞧你为你的家选的好地方,臭气熏天,老鼠成堆,人人斤斤计较,为了五块钱就可以修改自己的底线。也别为你的阁楼沮丧了,且先看看你的新家吧,虽然什么都是新的,但那不过是在粉饰太平,是假面上涂的脂粉,你甚至连一根象样的下水道都没有,你必须打穿楼板,打穿墙壁,像一个得了肠瘘的人一样,在体外挂一根排屎排尿的管子,你的家从一开始就是破败的,脏污的,而你还梦想着给她披一件金壁辉煌的外衣,还想在楼顶上再给她加一顶皇冠,你真是自欺欺人,异想天开,你清醒过来吧。

胡队长从老太家出来的时候,韦萍还在院墙根下怔怔地走来走去,胡队长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说:行啦,你家的下水道从此一劳永逸。

韦萍嘟哝道:麻袋上绣花而已。

胡队长也笑:住别墅又怎么样?下水工程不见得比这里好,蚊虫成堆,蛇鼠一窝,还常常被打劫的惦记着。

韦萍瞥了他一眼,难道他看出来她刚才想到了什么?

我发现我不做阁楼是对的,它注定是一个速朽的空间,很快就会变得像狗窝一样,甚至是一堆无用的垃圾。

如果你需要,狗窝就是金窝。

韦萍又瞥了他一眼: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呀,我住在我的被窝卷上。前几天,我的被窝卷铺在你家里,这几天,它们铺在新的工地上。

像你这种高收入阶层,完全可以租个象模象样的房子。

何必把钱花在睡觉的地方呢?人睡着了就跟死了一样,好坏都没有感觉。

装修就要结束了,韦萍反倒上火了,腮帮肿得像含了一只乒乓球,她觉得这火来得蹊跷,既没有在大日头底下暴晒,又没有急火攻心,平时也不是个容易上火的人。

歪着脸去单位报了个到,人证物证俱全地请了个假,就溜出来,往医院跑。这种形象只有在医院才能找到自信。

远远地,她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很像是余荟,正要上去看个究竟,一个男人从斜里穿过来,径直走到余荟身边,递给她一只方便饭盒,说:抽过血就可以吃饭了。

饿死了。女人一开口,韦萍就确信,正是余荟。余荟吃得真香,她这个还没吃早饭的人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照你这么个吃法,你会跟刚才那个女人一样,不到七个月肚子就大得跟快要生了似的。

余荟不高兴地说:我现在是吃两个人的饭呢。

韦萍飞快地捂住嘴巴,才没有失声叫出来,她不是离婚了吗?

男人在她旁边坐下来,余荟问:名字还没取好?

还早呢,慢慢琢磨琢磨,不行就让我爸爸给取一个。

是你的孩子,又不是他的孩子,干嘛把这么神圣的使命扔给别人。

他是爷爷,怎么是别人呢?

我问你,父亲是干嘛用的?

韦萍实在憋不住了,悄悄走过去,在余荟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余荟过了一会才从饭盒上抬起头来,一见是她,眼睛马上瞪圆了。

韦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得出来,余荟很不安,饭也不吃了,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韦萍笑了笑,替她解围:你丈夫?

余荟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脸马上红了。

说什么好呢?不管怎样,都不应该惊动她正低头在一旁玩手机的丈夫,韦萍摸了摸滚烫的腮帮。这一摸,她就找到话题了。

为了那个破房子,我都急得上火了,到处都不顺,原以为找个装修公司,能帮我省不少事,结果反而多出好多事来。

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这中间,你知道的,有时我觉得简直荒唐透顶。

所幸一切平安落幕。

但是,小黄那里怎么落幕呢?韦萍死死地盯着余荟的脸,她不想错过这个理应最复杂的表情。

但余荟平静得很,她回过头来,盯着韦萍说:他有女朋友的事,你真的不知道吗?就在我认识他前不久,他们就进入婚前筹备阶段了。

这下轮到韦萍慌张不已了:不可能!他告诉你的?

不是,当我告诉他我有丈夫之后,他才告诉我的。

韦萍站了起来:你们合起伙来耍我?

没有啊,没有任何人有损失,也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我,我被伤害了,我好心好意撮合你们,你们不仅给我假信息,还串通起来骗我。

这么说就不厚道了,想想你当初撮合我们的目的。

我能有什么目的?我做的是天底下最积德的好事。

好吧,就算是这么回事,我们不是已经响应了你的好意了吗?一切不都圆满落幕了吗?如果你够聪明,刚才就不该过来跟我说话。你说呢?

回家路上,韦萍心乱如麻,迫不及待拨通了小黄的电话,小黄抢先说:韦姐,我有一好一坏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一个?

韦萍猜,余荟肯定给他打过电话了,兴致不高地说:坏的吧。

果然没猜错,小黄告诉她,他刚跟余荟分手了。韦萍截住他的话头说:好消息是你马上就要结婚了,是吗?

小黄似有点尴尬,说:也没有,还早呢。

想到他们以后还要继续做同事,说不定有一天他还会变成上司,她呵呵一笑:早告诉我,我就不淘这个力了。当然,更多选择,更多欢笑。

小黄停顿了一小会,谨慎地选择着词句: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人,都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把自己的生活尽量安排得好一点。

一个月后,韦萍和小黄换了个位置,小黄真的当上副主任了。

快到午餐时间了,韦萍从工作页面上下来,在网上乱逛。

她的眼睛溜到一条消息:本城第三商圈正式向城西方向转移,带动城西房价立马飙升,一批历史悠久的生活小区将限时拆除。

她赶紧打电话给女低音,劈头就说:你的消息不准嘛,第三商圈不在我这儿。

我的消息倒是准的,是领导太不争气,任上的事情没办完就叫人给挤走了,新来的领导有新的思路嘛。事情不都是这样吗?

韦萍摇晃了一下,最终还是站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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