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边·俄罗斯小辑约瑟夫·布罗茨基诗选

2014-06-05 15:33金重译
西部 2014年2期

金重译

周边·俄罗斯小辑约瑟夫·布罗茨基诗选

金重译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美籍俄罗斯诗人。出生于犹太家庭,经历坎坷,少年时便开始写诗,后被迫走上流亡之路,最终定居美国。他一向把诗视作唯一能抗衡变幻和荒谬的武器。表面不经意的文字中常常涌动着一种深沉的情感,扩展,弥漫,散发出迷人的气息。主题的丰富,视野的开阔,使他很快确立了自己在世界诗坛上的地位。198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时,年仅四十七岁。主要作品有诗集《荒野中的停留》、文集《少于一》。

天使

一位洁白、纯棉的天使

至今仍悬挂在我的橱柜里

那个金属的衣架上。得好好谢谢他

这些年没有什么事情

发生在我身上,或殃及到这些二十五美分的硬币。

这么小的半径,有人会说。但确实

勾画得非常精细。那图像制作得

根本不像是我们,而是天使,却是纯精神上的。

天使,只拥有色彩和速度。后者

解释了为什么他们无所不在。

也说明了你为何还在我的身边。

翅膀和背带,躯干好坏都能带上,

也用不着四肢苗条,或是否有爱的本身,

它们珍惜匿名的状态,

让身体充满幸福而成长,

而幸福的直径,默默伸展在

常绿的加利福尼亚……

(1992年)

蓝调

十八年,我生活在曼哈顿。

起初房东友善,但后来坏事做绝。

确切说就是一个混蛋,恨得我咬牙切齿。

美金是绿色的,但流起来像血。

或许我必须搬到河的对岸。

新泽西用硫磺般的灯火把我诱惑。

你看:风烛残年不再那么邪恶。

美金是绿色的,但它不会长多。

我可以搬走家具,搬走我的旧沙发。

但我如何处理这窗外的景观?

我与它难舍难分如夫妻结发。

美金是绿色的,但它把你弄成青蓝。

一个躯体本能知道要去哪里。

或许是人的灵魂驱使他把祈祷吟唱,

即使他的头上只是一架波音飞机。

美金是绿色的,而我已白发苍苍。

(1992年)

译注:标题BLUES,是美国黑人的一种音乐形式。 英文blue,是蓝色的意思,也是哀伤或忧郁。

混凝土颂

你肯定比我能活,混凝土,我的老朋友,

而我,好像已活过了那些整我的坏蛋,

就因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街头,

因为眼睛的颜色,或这张脸面。

那么让我赞美你,这无生命、充满细孔的表皮,

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因为我是你的近亲——

更容易被用坏,患有关节松动的顽疾,

却还对建筑师们感激不尽。

我鼓掌——你的卑微,确切些,你的毫无意义

构成一个族类,轰鸣加上尖叫,

但无论如何,与抽象的目的地

有一拼比,而我根本无法达到。

这并不意味着事物不再招引同类,

而是那个未来,更倾心于追求

一个绝对盲目的约会

那裹住她的连衣裙,早已化成了石头。

(1996年)

楠塔基特城市垃圾场——给史蒂芬·怀特

光天化日,腐败者吞噬腐败者,

在十一月的尽头,轮番垂死挣扎:

海鸥,狂啄垃圾,试图在数量上击败雪花

或至少能阻止它的快车。

鲁莽的原始字母表,蛀空了氧气的墙壁,

为废物的无政府嘴脸

撰写了前言:

一开端,便是一声尖厉。

在结结巴巴的“W”里,读到的不是饥荒,

而是逗号般锋利,爪尖儿上的淫欲,

伸向比它们存活更长久的东西,

或是一片破纸飞翔,来自一卷书的脂肪。

此时那风向标也发了疯,把小铁碗转得眩晕,

就像一个杂乱的茶话仪式。大西洋,

它胸部阴沉地起伏,若运动健将

压向越加黑暗的乌云。

(1995-1996年)

世纪末

这个世纪就要结束,但这个我肯定先走。

这消息,不是来自双膝的颤抖。

而是“去死”对“去生”的渗透。

那么对于狩猎者,就是他,对着他的野鸡,

也可以是一个人的心脏瓣膜,或一面红砖墙壁。

我们听到犯规哨音,如同被抽了后脊,

像是在呼唤那些爱过我们的尊姓大名,

如今犯在地方冒牌货湿漉漉的手里,抽搐无声。

这世界刚刚丧失了它的职能,

将自己建成一座乐园,让一件沙发,狐步,紧身胸衣,

台灯罩奶油花边儿,和一段伤风败俗的演说占据。

谁能料到,时间那阴险的橡皮

能把它们擦掉,像从记事本上

擦掉鸡爪子抓出的字体? 没人料到!连个鬼都没有。

可时间的刨子来回奔走,

刚好做完这个活儿。去,骂它个体无完肤。

如今满眼都是天线,朋克,树墩代替着树木。

你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们,在那间咖啡屋,

那些受尽命运折磨的伙伴,或在酒吧里

那位身着轻纱的天使,她不能脱离肉体飞起,

威士忌变了味儿,在塞有冰块的杯里。

到处都是人!他们阻挡视野,

一会儿聚成拥挤不堪的民众,一会儿排起长蛇般的队列。

暴君,不再是恐怖的妖孽,

却只是头可怜的蠢猪。同样,轿车这东西

不再是奢侈品,它只是街道里

卷起灰尘的用具,

而老兵的铁腿就在那里被撞飞,音信全无。

小孩子也被教会了:狼这动物,

比起飞机大炮,更加可恶。

还有,你的手绢儿,不知何故,愈加习惯于绕过鼻子

跳到视觉器官上,整日训练注视摇晃的绿枝,

心眼儿变得小成弱智,

痛恨圈围空虚的栅栏上,哪怕出现最微不足道的空隙,

去宣布一个过去时,用字母“ed",

悬念的咏叹调用布谷鸟的嗓子唱起。

如今听起来如此古怪,胜过卡瓦拉多西①这个天才,

差不多就是:“哥们,嗨。”

最顺耳的,也只不过是“戒酒吧,你应该——”,

于是你中风的手掌滑落,滑过酒精冰凉的肌肤,

虽然“世纪末”只是这个时代的称呼,

它根本不属于挤进屋子的拉比或神父。

黑色的物品乃是时尚:灯笼裤,长袜,贴身内衣。

当你终于能够玩掉她身上这些东西,

在寒酸的家里

你却突然被什么东西照瞎,一个伟大的二十瓦。

而你没有高呼“乌拉!”

只是用嘴角嘟囔一个“对不起呀”。

对不起呀?新时代!

可悲的,对不起的时代!

橱窗里的货物,刺激人的名牌,

逼着我们去胜任一些职业,

如果不能,就去试试落后的科学,

相同于人类最原始的情结,

就是获得一点儿节约能源的手艺

——当个僵死的奴隶;

“枪打出头鸟”,我们都要牢记。

就是这个逻辑!虽然是人口繁衍的大势所趋,

一个不受欢迎的结局,

可它的源泉不在东方那里,

也不在拉链后,而是在于电力。这个世纪就快逝去。

时间的仓促,就是要害死一个人,要制造废墟,

它拒绝接受巴勒贝克古城②为一堆垃圾。

并且,男人澡也不洗。不,还是可怜一下这个世纪!

给它一些主意,再加一些记忆。

啊,这才是时间咀嚼糖果的甜蜜。

好吧,我给!我不计较。我不是黄种人;

我已准备好扮演过去的那一部分,

既然时间如此感兴趣,我会漫不经心

隔着它的肩膀,看一眼它不够塞牙缝的猎物——

身体还在动,但已没有什么企图,

只是身体还有温度。

我已经准备好,陷入流沙,不再出来。

我保证,一个过路的旅行者,一瘸一拐,

他照相机的大眼睛不会睁开,

不会对我转动焦距,

他更不会在乎什么布罗茨基,

所谓那种强大的磁力。 所以,

我才无法忍受这不停脚步的时间!而静止的时间,

我还能承受:像一个建筑的前脸,

今天模仿一大堆物件,

明天模仿一盘残局。是的,这个世纪真的没那么坏。

或许是因为死者经营了过剩的食材。

可生者,也做了同样的买卖。

那么,就在现在,

它们可以被大量腌入罐子,密封起来,

上架站排,

来吸引那些明星顾客

和他们拥有的大型超低温设备。除非,他们只要奶酪。

但这也能用同样简单的方法,安排办妥:

集体记忆中的蜂孔就是证据。

伴随着不远处的一次次空难惨剧,

这个世纪结束。一个教授,一字一句,

手指向上捅,指向大气层的结构,

讲解高温和航空人员的恐惧征候,

但他却只字不提,这飞机是怎样从这里驾走。

闯入浓积云锋面的迷霭,

还一会儿一个“希望你们不要见怪”,

一会儿一个“请不要走开”,

把光线忽悠得由金子变成了银灰的鱼子酱。

而这个世纪,在它的办公室倒柜翻箱,

知道自己处理的就是一个旧货场。

好吧,看看这点儿异彩奇光:

时钟越是滴答地响,小年轻的就越加繁忙,

旧货和文物就加倍增长,

包括这个星球,禁锢在它的轨道上还在示爱,

只有等待厄运的到来,

还有那颗彗星,这个绕着圆圈逃跑的怪胎,

还包括谢世的巨人,被翻得边角打卷儿的档案素材。

而这一切,全是因为每一颗子弹都从未来飞来,

与这个现在

讨价还价,要求立即腾出地方,大吵大闹。

那么,无论什么“传家宝”

丢入前院的花丛都要烂掉。

在北极,一只哈士奇叫着,一面旗还在抽动。

在西方,他们举着紧握的拳头,向着东边瞪着眼睛,

终于解决了那些兵营,

随后突然欢呼雀跃。被森林般的手臂惊扰,

鸟儿也胡乱飞起,然后振翅而逃,

直奔南方,向着阿拉伯干枯的河道,

向着清真寺的塔尖,男人包脑袋的麻布,棕榈树

再往下飞,狂击的儿童小鼓。可当你越长时间扫描异乡习俗,

它们就愈加令你恼怒。

你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任何地方,

其貌不扬的脏土块儿,和号称经典的伟大画像

它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就是你永不收藏任何一方。

那个大自然,像个旧时代的诗人,就喜爱碳铅,

像个花瓶,插着珍贵的黑色字母语言,

像一只工蜂,守在蜂巢边,

她还无限珍惜庞大的规模,

超高的生产额,但却惧怕这生产,滥用能源是它的绝活,

而这能源最好的监护者,

却是个纵欲的狂徒。地方已经找好。

时间,欢迎你在崭新的表面蹭你的毛,

你肯定这样,我百分之百料到。

和时间一样,你也耷拉着眼皮。

只剩下海洋,保住了平静和碧蓝,对黎明说:“继续!”

可在远处听到的,却像“离去”。

而听到这个声音,你就会终止劳作,

终止铲土和挖掘,你就会跳上一艘轮船,去漂泊,

可到最后,你迎来的并不是一个岛屿的轮廓,

也不是林奈③从未发现的生物,

更不是充满魅力的新纬度,

而结果恰恰相反:那东西根本没有账户。

(1989年)

注释:

①卡瓦拉多西:普契尼歌剧《托斯卡》男高音主角。

②巴勒贝克:罗马神庙遗址。

③林奈:(1707—1778)全名卡尔·冯·林奈,瑞典植物学家、动物学家,编辑多本动植物词典,被誉为“植物学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