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重译
周边·俄罗斯小辑约瑟夫·布罗茨基诗选
金重译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美籍俄罗斯诗人。出生于犹太家庭,经历坎坷,少年时便开始写诗,后被迫走上流亡之路,最终定居美国。他一向把诗视作唯一能抗衡变幻和荒谬的武器。表面不经意的文字中常常涌动着一种深沉的情感,扩展,弥漫,散发出迷人的气息。主题的丰富,视野的开阔,使他很快确立了自己在世界诗坛上的地位。198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时,年仅四十七岁。主要作品有诗集《荒野中的停留》、文集《少于一》。
一位洁白、纯棉的天使
至今仍悬挂在我的橱柜里
那个金属的衣架上。得好好谢谢他
这些年没有什么事情
发生在我身上,或殃及到这些二十五美分的硬币。
这么小的半径,有人会说。但确实
勾画得非常精细。那图像制作得
根本不像是我们,而是天使,却是纯精神上的。
天使,只拥有色彩和速度。后者
解释了为什么他们无所不在。
也说明了你为何还在我的身边。
翅膀和背带,躯干好坏都能带上,
也用不着四肢苗条,或是否有爱的本身,
它们珍惜匿名的状态,
让身体充满幸福而成长,
而幸福的直径,默默伸展在
常绿的加利福尼亚……
(1992年)
十八年,我生活在曼哈顿。
起初房东友善,但后来坏事做绝。
确切说就是一个混蛋,恨得我咬牙切齿。
美金是绿色的,但流起来像血。
或许我必须搬到河的对岸。
新泽西用硫磺般的灯火把我诱惑。
你看:风烛残年不再那么邪恶。
美金是绿色的,但它不会长多。
我可以搬走家具,搬走我的旧沙发。
但我如何处理这窗外的景观?
我与它难舍难分如夫妻结发。
美金是绿色的,但它把你弄成青蓝。
一个躯体本能知道要去哪里。
或许是人的灵魂驱使他把祈祷吟唱,
即使他的头上只是一架波音飞机。
美金是绿色的,而我已白发苍苍。
(1992年)
译注:标题BLUES,是美国黑人的一种音乐形式。 英文blue,是蓝色的意思,也是哀伤或忧郁。
你肯定比我能活,混凝土,我的老朋友,
而我,好像已活过了那些整我的坏蛋,
就因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街头,
因为眼睛的颜色,或这张脸面。
那么让我赞美你,这无生命、充满细孔的表皮,
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因为我是你的近亲——
更容易被用坏,患有关节松动的顽疾,
却还对建筑师们感激不尽。
我鼓掌——你的卑微,确切些,你的毫无意义
构成一个族类,轰鸣加上尖叫,
但无论如何,与抽象的目的地
有一拼比,而我根本无法达到。
这并不意味着事物不再招引同类,
而是那个未来,更倾心于追求
一个绝对盲目的约会
那裹住她的连衣裙,早已化成了石头。
(1996年)
光天化日,腐败者吞噬腐败者,
在十一月的尽头,轮番垂死挣扎:
海鸥,狂啄垃圾,试图在数量上击败雪花
或至少能阻止它的快车。
鲁莽的原始字母表,蛀空了氧气的墙壁,
为废物的无政府嘴脸
撰写了前言:
一开端,便是一声尖厉。
在结结巴巴的“W”里,读到的不是饥荒,
而是逗号般锋利,爪尖儿上的淫欲,
伸向比它们存活更长久的东西,
或是一片破纸飞翔,来自一卷书的脂肪。
此时那风向标也发了疯,把小铁碗转得眩晕,
就像一个杂乱的茶话仪式。大西洋,
它胸部阴沉地起伏,若运动健将
压向越加黑暗的乌云。
(1995-1996年)
这个世纪就要结束,但这个我肯定先走。
这消息,不是来自双膝的颤抖。
而是“去死”对“去生”的渗透。
那么对于狩猎者,就是他,对着他的野鸡,
也可以是一个人的心脏瓣膜,或一面红砖墙壁。
我们听到犯规哨音,如同被抽了后脊,
像是在呼唤那些爱过我们的尊姓大名,
如今犯在地方冒牌货湿漉漉的手里,抽搐无声。
这世界刚刚丧失了它的职能,
将自己建成一座乐园,让一件沙发,狐步,紧身胸衣,
台灯罩奶油花边儿,和一段伤风败俗的演说占据。
谁能料到,时间那阴险的橡皮
能把它们擦掉,像从记事本上
擦掉鸡爪子抓出的字体? 没人料到!连个鬼都没有。
可时间的刨子来回奔走,
刚好做完这个活儿。去,骂它个体无完肤。
如今满眼都是天线,朋克,树墩代替着树木。
你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们,在那间咖啡屋,
那些受尽命运折磨的伙伴,或在酒吧里
那位身着轻纱的天使,她不能脱离肉体飞起,
威士忌变了味儿,在塞有冰块的杯里。
到处都是人!他们阻挡视野,
一会儿聚成拥挤不堪的民众,一会儿排起长蛇般的队列。
暴君,不再是恐怖的妖孽,
却只是头可怜的蠢猪。同样,轿车这东西
不再是奢侈品,它只是街道里
卷起灰尘的用具,
而老兵的铁腿就在那里被撞飞,音信全无。
小孩子也被教会了:狼这动物,
比起飞机大炮,更加可恶。
还有,你的手绢儿,不知何故,愈加习惯于绕过鼻子
跳到视觉器官上,整日训练注视摇晃的绿枝,
心眼儿变得小成弱智,
痛恨圈围空虚的栅栏上,哪怕出现最微不足道的空隙,
去宣布一个过去时,用字母“ed",
悬念的咏叹调用布谷鸟的嗓子唱起。
如今听起来如此古怪,胜过卡瓦拉多西①这个天才,
差不多就是:“哥们,嗨。”
最顺耳的,也只不过是“戒酒吧,你应该——”,
于是你中风的手掌滑落,滑过酒精冰凉的肌肤,
虽然“世纪末”只是这个时代的称呼,
它根本不属于挤进屋子的拉比或神父。
黑色的物品乃是时尚:灯笼裤,长袜,贴身内衣。
当你终于能够玩掉她身上这些东西,
在寒酸的家里
你却突然被什么东西照瞎,一个伟大的二十瓦。
而你没有高呼“乌拉!”
只是用嘴角嘟囔一个“对不起呀”。
对不起呀?新时代!
可悲的,对不起的时代!
橱窗里的货物,刺激人的名牌,
逼着我们去胜任一些职业,
如果不能,就去试试落后的科学,
相同于人类最原始的情结,
就是获得一点儿节约能源的手艺
——当个僵死的奴隶;
“枪打出头鸟”,我们都要牢记。
就是这个逻辑!虽然是人口繁衍的大势所趋,
一个不受欢迎的结局,
可它的源泉不在东方那里,
也不在拉链后,而是在于电力。这个世纪就快逝去。
时间的仓促,就是要害死一个人,要制造废墟,
它拒绝接受巴勒贝克古城②为一堆垃圾。
并且,男人澡也不洗。不,还是可怜一下这个世纪!
给它一些主意,再加一些记忆。
啊,这才是时间咀嚼糖果的甜蜜。
好吧,我给!我不计较。我不是黄种人;
我已准备好扮演过去的那一部分,
既然时间如此感兴趣,我会漫不经心
隔着它的肩膀,看一眼它不够塞牙缝的猎物——
身体还在动,但已没有什么企图,
只是身体还有温度。
我已经准备好,陷入流沙,不再出来。
我保证,一个过路的旅行者,一瘸一拐,
他照相机的大眼睛不会睁开,
不会对我转动焦距,
他更不会在乎什么布罗茨基,
所谓那种强大的磁力。 所以,
我才无法忍受这不停脚步的时间!而静止的时间,
我还能承受:像一个建筑的前脸,
今天模仿一大堆物件,
明天模仿一盘残局。是的,这个世纪真的没那么坏。
或许是因为死者经营了过剩的食材。
可生者,也做了同样的买卖。
那么,就在现在,
它们可以被大量腌入罐子,密封起来,
上架站排,
来吸引那些明星顾客
和他们拥有的大型超低温设备。除非,他们只要奶酪。
但这也能用同样简单的方法,安排办妥:
集体记忆中的蜂孔就是证据。
伴随着不远处的一次次空难惨剧,
这个世纪结束。一个教授,一字一句,
手指向上捅,指向大气层的结构,
讲解高温和航空人员的恐惧征候,
但他却只字不提,这飞机是怎样从这里驾走。
闯入浓积云锋面的迷霭,
还一会儿一个“希望你们不要见怪”,
一会儿一个“请不要走开”,
把光线忽悠得由金子变成了银灰的鱼子酱。
而这个世纪,在它的办公室倒柜翻箱,
知道自己处理的就是一个旧货场。
好吧,看看这点儿异彩奇光:
时钟越是滴答地响,小年轻的就越加繁忙,
旧货和文物就加倍增长,
包括这个星球,禁锢在它的轨道上还在示爱,
只有等待厄运的到来,
还有那颗彗星,这个绕着圆圈逃跑的怪胎,
还包括谢世的巨人,被翻得边角打卷儿的档案素材。
而这一切,全是因为每一颗子弹都从未来飞来,
与这个现在
讨价还价,要求立即腾出地方,大吵大闹。
那么,无论什么“传家宝”
丢入前院的花丛都要烂掉。
在北极,一只哈士奇叫着,一面旗还在抽动。
在西方,他们举着紧握的拳头,向着东边瞪着眼睛,
终于解决了那些兵营,
随后突然欢呼雀跃。被森林般的手臂惊扰,
鸟儿也胡乱飞起,然后振翅而逃,
直奔南方,向着阿拉伯干枯的河道,
向着清真寺的塔尖,男人包脑袋的麻布,棕榈树
再往下飞,狂击的儿童小鼓。可当你越长时间扫描异乡习俗,
它们就愈加令你恼怒。
你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任何地方,
其貌不扬的脏土块儿,和号称经典的伟大画像
它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就是你永不收藏任何一方。
那个大自然,像个旧时代的诗人,就喜爱碳铅,
像个花瓶,插着珍贵的黑色字母语言,
像一只工蜂,守在蜂巢边,
她还无限珍惜庞大的规模,
超高的生产额,但却惧怕这生产,滥用能源是它的绝活,
而这能源最好的监护者,
却是个纵欲的狂徒。地方已经找好。
时间,欢迎你在崭新的表面蹭你的毛,
你肯定这样,我百分之百料到。
和时间一样,你也耷拉着眼皮。
只剩下海洋,保住了平静和碧蓝,对黎明说:“继续!”
可在远处听到的,却像“离去”。
而听到这个声音,你就会终止劳作,
终止铲土和挖掘,你就会跳上一艘轮船,去漂泊,
可到最后,你迎来的并不是一个岛屿的轮廓,
也不是林奈③从未发现的生物,
更不是充满魅力的新纬度,
而结果恰恰相反:那东西根本没有账户。
(1989年)
注释:
①卡瓦拉多西:普契尼歌剧《托斯卡》男高音主角。
②巴勒贝克:罗马神庙遗址。
③林奈:(1707—1778)全名卡尔·冯·林奈,瑞典植物学家、动物学家,编辑多本动植物词典,被誉为“植物学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