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维多利亚·萨穆洛芙娜·托卡列娃著岳萍译
周边·俄罗斯小辑说?不说?
[俄罗斯]维多利亚·萨穆洛芙娜·托卡列娃著
岳萍译
维多利亚·萨穆洛芙娜·托卡列娃,俄罗斯当代著名女作家。1937年出生于列宁格勒,1964年发表短篇小说处女作《没有谎言的一天》,之后相继推出《没什么特别的》、《飘荡着的秋千》等多部优秀作品。与塔·托尔斯泰娅、柳·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分别代表了俄罗斯女性文学温柔、冷峻、残酷三种各具特色的创作风格,被称为“女性作家三剑客”。
托卡列娃长于心理分析,作品文笔冷静,外枯中膏,深刻地展现出现实生活中人们的感情世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女性的命运以及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社会问题。
阿尔塔莫诺娃很轻松就考进了音乐学院,第一次就考上了。考试的时候她弹的是柴科夫斯基和绍宾的作品,还有表现技巧的曲目,现在已经忘了是什么,好像是斯克里亚宾的序曲。
基列耶夫同她一起参加了考试,但没考及格。他的作曲得了三分,差了一分,因为有两处拼写错误和五个多余的“点儿”。基列耶夫具有极好的辨音力,但五个“点儿”似乎更重要些。
考试最后一天公布了录取名单,基列耶夫没在名单上,这就是说被“剔除出队”,就像一只不合标准的西红柿被挑出来。他站在靠边的地方,望着前方远处的某个地方。阿尔塔莫诺娃想走上前告诉他,他是所有人当中最棒的,但没好意思这么做,也许,他会把这种称赞当成侮辱,会觉得自尊受到伤害。
当初来参加考试的时候,大伙儿都是一样的,彼此还为对方加油,而现在却被分成两个不能混合的部分:走运的和不走运的。被录取的看着那些没被录取的眼神,就像活着的人看着已死去的人:有点儿害怕,有点儿好奇,还有点儿并不自知的庆幸——你们在那儿,而我们在这儿。
精力充沛的雷蒂娜带领十五个幸运儿到最近的一家餐厅庆祝胜利。阿尔塔莫诺娃和大家一起去了,交了自己的五卢布,但心里并不想去。她觉得自己对不住基列耶夫,好像是她占了他的位置似的。在餐厅的时候,她决定给基列耶夫打个电话,可熟知所有人的雷蒂娜说他没有电话。基列耶夫住在过去是修道院的一个地方,那个二层楼是一座中世纪的建筑,受国家保护,一直保持着最初的样子。这栋楼没有装电话,要知道,不管是中世纪的修道士还是现在的,他们都不需要与外面的世界联系。
那就直接去修道院,不打电话了。阿尔塔莫诺娃想了想,还是拿不定主意。算了,还是让自己喝个醉,把那些想说的藏在心里。
秋天,学院开始上课了。基列耶夫也在班里,显然,是走门路插进来的。肯定有人四处努力,终于给基列耶夫争取到了一个名额。
阿尔塔莫诺娃很高兴,而班里同学却郁闷了。如果说音乐是上帝,那音乐学院就是教堂。走关系、走门路算什么!这是多大的反差啊!当着基列耶夫的面他们什么都不说,但厌恶地避开他,好像他是一个走进白人车厢的黑人。对此,基列耶夫装作没看见,可阿尔塔莫诺娃看到了,并为此感到难受。为什么总是像只母鸡咕咕叫、总刁难人的雷蒂娜,像所有毫无才能的人一样有资格学习,而基列耶夫没有资格?还有那个民族省区推送来的乌斯马诺娃,她就没参加考试,因为民族省区需要人才。如果说基列耶夫不是人才,那他是什么?难道没她优秀?为什么民族省区走关系就可以,而私人走关系就不行?
在教室,阿尔塔莫诺娃总是坐在基列耶夫旁边;在食堂,她帮他排队,给他买香肠和甜饼;快考试的时候,还把自己的笔记借给他。基列耶夫看不懂她的笔迹,阿尔塔莫诺娃就给他读出来。
基列耶夫坐在阿尔塔莫诺娃家的厨房里,他俩嚼着黑面包干。阿尔塔莫诺娃的妈妈还是孩子的时候经历过封锁时期,所以她从不浪费面包。她把面包切成细条,然后在烤箱里烤干。
中午他们做了煎土豆。基列耶夫自告奋勇要给土豆削皮。他削土豆皮的样子,感觉他像是一辈子只做这个似的。土豆皮削得平整,宽窄一样,而且也没断,长长的,似舞者的彩带。经过他的手,土豆变得很平滑,像只鸡蛋。阿尔塔莫诺娃不禁猜想,如果一个人是天才,那他在所有方面都是能手。他们煎土豆的时候,还放了洋葱、保加利亚绿椒和香肠,然后在上面浇上鸡蛋。基列耶夫把这种煎土豆叫做“农式早餐”。阿尔塔莫诺娃觉得,把煎土豆这种食物和这个名称组合在一起简直太有才了,可以称得上完美。
厨架上有一只瓷山羊,身子是一圈圈米色粘土制成,看着像真羊毛,而羊角是深褐色的,闪闪发亮,像涂了漆。
基列耶夫吃了农式早餐,目光散乱地盯着前面,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阿尔塔莫诺娃惊奇地发现,他深褐色的眼睛并不吸收光线,而是像瓷器一样把光反射回去。
“天哪,”阿尔塔莫诺娃说,“你的眼睛真像那只瓷山羊的羊角!”
基列耶夫没应答,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不知道,眼睛像羊角是好还是不好。后来,他边抽烟边听阿尔塔莫诺娃念关于科学共产主义的笔记。他不明白,竞赛与社会主义竞赛到底哪里不同,为什么竞赛不好,而社会主义竞赛就好?很可能,这位科学共产主义的作者自己也没搞清楚。
阿尔塔莫诺娃单调的声音让基列耶夫昏昏欲睡。为了赶走瞌睡,基列耶夫开始弹琴。他喜爱的作曲家是萧斯塔科维奇和普罗科菲耶夫,而柴科夫斯基,他认为太幼稚。而阿尔塔莫诺娃喜爱的正是柴可夫斯基,普罗科菲耶夫的音乐对于她来说就像是铁片划过玻璃的声音。但她不好意思反对,倾听着基列耶夫的弹奏。
基列耶夫的手指弹奏非常有力,阿尔塔莫诺娃似乎坐在炮火之中。听这种音乐倒容易让人发疯。但渐渐地,这些不相合的乐符慢慢呈现出什么。是什么?也许,是二十世纪。
好的音乐可以让人散发出人性的真、善、美。生活总是压抑人性,而音乐却相反。
阿尔塔莫诺娃本可以一直那么坐着倾听,任时间游走,但妈妈从医院回来了。阿尔塔莫诺娃的妈妈是复苏科的护士,每天都要把一些人从那个世界拖回来,她非常累,因为那个世界就像一个真空箱,总是要把人吸进去,而她不得不用尽全身的力量去阻止。
基列耶夫准备回家,阿尔塔莫诺娃送他。他在系扣子,但他的心好像已经在别的什么地方,他具有这样的本领:人还没有走,但确实已经离开了。
基列耶夫走了后,阿尔塔莫诺娃放上一张唱片,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天真烂漫的音乐拥着她,在她身边环绕,向她许诺着什么。阿尔塔莫诺娃脑海里不断浮现和基列耶夫有关的一幕幕……她笑了,又不笑了,她好像飞到什么地方去了,连同她的脸、瘦瘦的身体、芭蕾舞演员式的发髻和戴着深度近视镜的大眼睛。
柴可夫斯基是那么伟大!祖国的城墙是多么坚固!生活是那么美好!
阿尔塔莫诺娃爱上了基列耶夫。
现在很难确定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基列耶夫没被录取,像个“次品”站在一边的时候?还是秋天,他出现在班里的时候?或者在厨房,看到他忧郁眼睛的时候?管它什么时候呢,反正这也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爱情来了。
但现在还是一个隐伏期,阿尔塔莫诺娃并不知道自己爱上了基列耶夫,只是总想着他,总有倾诉自己思想的欲望。
和大家一样,阿尔塔莫诺娃才知道,基列耶夫结过婚了,和一个叫鲁菲娜的女人。他二十岁结婚的,鲁菲娜三十岁,漂亮得无法想象。基列耶夫当时真是疯了,硬是把她从省长还是部长的大人物那里抢过来了。鲁菲娜离开了五室的大房子搬到修道院,为了爱情。第一年的时候,他们几乎就没钻出过被窝,至于被窝在哪儿——地下室还是院子里,那都无所谓。后来开始现实生活的时候,鲁菲娜看到了区别:床铺和饭桌在哪儿,桌上有什么。
基列耶夫在露天舞厅和婚礼上挣些外快。从别人的婚礼上给鲁菲娜带回一些好吃的、装在信封里的钱和挥之不去的负疚感。他们之间的角色很明显:鲁菲娜不满,基列耶夫愧疚。也许,正是因为愧疚基列耶夫才没考及格,面无表情地站着,眼神散乱。
阿尔塔莫诺娃知道了一切,但这并没有改变事态,她仍如以往,每一次吸气想的是基列耶夫,每一次呼气想的还是基列耶夫。而且她总是心口痛,因为在那里,在她的心里,是她的灵魂。
除了基列耶夫,阿尔塔莫诺娃无法想、也无法谈其他的一切话题,她成了一个很无趣的人,大家都不想和她聊天。要知道,人与人之间不可能总是聊同一个话题,这种交流类似于被卡住的唱片,翻来覆去都是一个调子。
乌斯马诺娃是阿尔塔莫诺娃的好朋友,她被基列耶夫的话题折磨得快发疯了:他怎样沉默不语,他怎么抽烟,他怎么削土豆皮,他穿了怎样一件没烫平的衬衣,鲁菲娜是什么样的人,基列耶夫是多么不幸……
有一天,两个好朋友沿着林荫道走到高尔基大街,在一个地下通道附近停了下来。好像有什么火辣辣地烤着脸庞,这不是四月的阳光,而是基列耶夫的话题。
乌斯马诺娃诚恳地注视着女友,然后对她说:“关于自己你说得实在太多了。要知道,别人对你的了解越少,对你就要好。”
“为什么?”阿尔塔莫诺娃是真的感到惊讶。
不是有一种观点提倡怎么想就怎么说吗?人需要像翻倒口袋一样整理心灵,翻倒出多余的东西,整理得齐整,然后才可以继续生活。阿尔塔莫诺娃家的隔壁单元住着一位外交官,他的一生中,大脑塞满了从最高领导层到高级管理层的各种机密,所以到老年的时候,他疯了,被关在郊外的别墅,他不和任何人说话,害怕无意中说出了秘密。
人如果不和别人交往就会发疯,因为生活就是交往,而交往就是真诚的表现。
乌斯马诺娃是一个虔诚的伊斯兰信徒,她的看法却相反。她认为,生活其实就是自己的游戏,就像打扑克,游戏者都把自己的牌背对别人,不让别人看到,不然就会输。而阿尔塔莫诺娃却把自己所有的牌都摊在桌上。
“看到了吗?”乌斯马诺娃把额上的刘海拨起来。
阿尔塔莫诺娃什么也没看到。乌斯马诺娃的额头像小女孩的额头一样光洁,很像挂历上乖巧的日本女孩。
“什么也没看到。”阿尔塔莫诺娃说。
“两只‘角’。”
阿尔塔莫诺娃仔细瞧了瞧,才发现,乌斯马诺娃额头两侧是凸起的。
“我不说,你也不会注意到,而我一说,你马上就会发现。”乌斯马诺娃说,阿尔塔莫诺娃心想是这样的。
乌斯马诺娃把刘海放下来,仍然像先前那个乖巧的日本女孩,如同纪念品——日本娃娃。但她额头上的凸起已经进入阿尔塔莫诺娃的潜意识,她还是日本娃娃,不过是长“角”的日本娃娃。
“明白了吧?”乌斯马诺娃想确定。
“什么?额上的凸起?”
“基列耶夫。如果你不能忍受对他的单恋,就直接告诉他,之后你内心就会获得安宁。”
说?不说?说?……阿尔塔莫诺娃整个四月和五月都在犹豫。
说。但,他并不想知道怎么办?他的态度是“你有很多优点,我完全配不上你”。此外,还要加上一句“请学会控制自己,并不是其他人都像我一样了解你”。
阿尔塔莫诺娃害怕失了自尊。小时候她有过一个继父,时间不长。继父不打她,但常常向她扬起手,而她也习惯了把头缩进肩膀里,眉毛颤抖地等待手掌的落下。等待挨打的这种惊恐留在了她的生命中,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害怕转变成了高傲的自尊。
爱情高于自尊,那就说?但他要是回答“我爱的是另外一个女人”怎么办?那以后他们就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一起在食堂排队,一起吃单调乏味的学院式香肠,一起喝浑浊的米色咖啡,也不能一起去列宁图书馆、一起乘电梯了。以前一起乘电梯的时候,她总是从下面看着他,凝望着他的脸,连同构成他脸部的所有的点、线、面。
没必要说。没必要亮出自己的牌。但也许说了之后他会同意,那她就成了他的情人,而他将会成为来去匆匆、不停看表的男人。而且他对鲁菲娜的愧疚感会更深,这双重愧疚更不会让他幸福。
说到底,基列耶夫的生活是属于鲁菲娜的。音乐学院毕业后他想考进格涅辛音乐学院,从那里开始征服世界,至于怎样征服他还不明了,但很显然,这是为了她——鲁菲娜。那么阿尔塔莫诺娃连同她对他的崇拜归根到底也是为了鲁菲娜而存在。这崇拜很明显,它会让基列耶夫重新审视自己,提高自信,而相信自己的人会获得比别人多得多的东西。
当世界第一次社会主义革命发生的时候,可能谁也不知道今后社会主义是什么样的,该怎样建立它。而无产阶级领袖说,“应该先着手干,走一步看一步”。也许,爱情也是如此。没必要提前考虑这样那样的,说了,结局自然就会明了。
什么样的结局呢?或者是受损的自尊,或者是偷来的幸福。这种幸福随着时光的流逝也会逐渐地一点一点地变成伤害。
最好还是别说,从前是什么样的关系,现在就保持什么样的关系,画上一个句号。阿尔塔莫诺娃把爱情装进自己心灵的匣子,上了锁,钥匙交给了好朋友乌斯马诺娃。乌斯马诺娃善于保守别人的秘密。但匣子因为四角都装得满满当当而摇摇晃晃,沉重地压着阿尔塔莫诺娃的心灵和身体,她也因此沉重地走着,歪歪斜斜。
“你心情不好吗?”基列耶夫注意到。
“没什么,”阿尔塔莫诺娃回答,“膝盖痛,风湿病。”
夏天,阿尔塔莫诺娃和妈妈一起去了郊外别墅。妈妈的朋友柳夏让她们去住的。柳夏也是护士,一个人。她的儿子应征入伍,别墅长期空着让她发愁,租给别人又不情愿,心里还是想让亲近的人过来住。
别墅是木质结构的,非常陈旧,但里面布置得很舒适,很符合阿尔塔莫诺娃的心情。阿尔塔莫诺娃觉得,屋子的墙壁和她的心壁是同一个电磁场,具有相同的电波方向。
别墅旁边,越过栅栏,是一座白色石头砌的城堡。那里住了一位退伍的将军,养了一些孔雀。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养孔雀,毕竟孔雀不像鸡,连同爪子一起炖着吃好像不大合适。这些孔雀有自己专门的场地,它们不停地发出一种愁闷的叫声,似乎想把自己的愁闷也带给人类,叫声把空气也一剖为二。
阿尔塔莫诺娃很痛苦,她觉得周围的世界也充满了痛苦。远处电气火车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这是一条正在离开幸福的道路;柳夏阿姨笑了,这也是痛苦的笑。
有一天,阿尔塔莫诺娃走在树林里,什么也没想。只不过呼吸的时候,每一次吸气——基列耶夫,每一次呼气——基列耶夫。她忘记戴草帽了,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她的脸。突然,大脑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从里面涌出一段旋律,类似于孔雀的叫声,每个小节有两拍。
阿尔塔莫诺娃往家走,路上的时候就忘了旋律,好在夜里做梦又梦到它了,清晰,完整。早晨阿尔塔莫诺娃把它记在了谱本上。
别墅里有满满一书架书。阿尔塔莫诺娃找出一本诗集,很旧了,封皮被扯掉了,中间有几页也掉了。
有些诗句正中阿尔塔莫诺娃的心怀:“不是战利品,也不是奖品,只不过捡到一个普通的东西。所以我永远不会高兴,因为没有什么值得我高兴。”瞧,鲁菲娜就是战利品,是奖品。
离别墅不远有一个疗养院,礼堂里有一架钢琴。阿尔塔莫诺娃走进疗养院,看到礼堂没人,就进去弹起来。钢琴是新的,琴键是塑料材质的,像人造牙齿。琴音比较平,好在音调还准。阿尔塔莫诺娃缓缓敲击着琴键,想把音乐和诗歌结合起来。当后来那首《孔雀之声》被电台播出,全国开始唱的时候,阿尔塔莫诺娃想,假如当初基列耶夫也爱她,假如她幸福的话,那就听不到《孔雀之声》了。当然,孔雀还是要叫的,只不过那时听到的是孔雀高兴的欢呼,大脑里就不会出现这段旋律。两情相悦的爱情诞生的是孩子,而一个人的爱情催生的是歌曲。
来这里疗养的人循着琴声朝礼堂看看,然后走进来,坐下,欣赏起来。阿尔塔莫诺娃弹的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弹了很久,但没人中途离开。
阿尔塔莫诺娃知道,柴可夫斯基在个人生活中经历了很多磨难。只有不懂爱情的人才能创造出伟大的旋律,因为对爱情的理想远远高于爱情自身。而且,痛苦才是丰沃的创作源泉,“饱食终日”的人是创作不出什么伟大的作品的。
整个八月都在下雨,细雨像从筛网中洒出。到了九月,每天都阳光明媚、温柔和煦。园子里的苹果熟了。
柳夏阿姨又说服妈妈再住一个月。从这个老旧的别墅到音乐学院乘电气火车要一个小时十五分钟。这也没什么,挺好。在电气火车上作曲也不错。阿尔塔莫诺娃的生活开始被各种乐音填满。对基列耶夫的爱让她的生活充满了各种声音,而他却不知道。基列耶夫来学校了,还是像从前一样,只不过更英俊些,更难以接近些,如同哈姆雷特王子。基列耶夫暑假去了索契,在那里的一些餐厅演奏挣钱。是啊,漂亮的女人是值钱些。
阿尔塔莫诺娃本想和他说说那首自创的歌曲,但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没有机会说。和他的关系又不一般,为什么不能说说自己的歌曲?是他不感兴趣。所有与阿尔塔莫诺娃有关的事情他都没兴趣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既然不需要知道,那又何必送到脸前呢?自尊和骄傲让她把心蜷曲起来,把手紧紧地握成拳,握得手指关节都痛了。
有一天,阿尔塔莫诺娃走过十字路口,一辆电气火车轰隆隆而过。突然,从铁轨下站起来一只狗,嚎叫着,像警报器发出的声音。阿尔塔莫诺娃停下来,天哪,如果狗撞上火车,那它就没命了,也叫不了了。那么说,是火车碰了它一下?但火车的速度和重量怎么可以和二十公斤的狗……就是说,应该也不是碰了一下。那么是怎么回事?也许,受到了惊吓?或者,耳朵被震伤了?
阿尔塔莫诺娃到学校后给基列耶夫讲了火车和狗的事。基列耶夫认真地看着阿尔塔莫诺娃,表情似怀疑她是有寓意的:就是说,狗象征着阿尔塔莫诺娃,火车象征着无法分享的爱情。他嘲弄般地发出“哦”的一声,转动着手腕,像在拧一只灯泡。
阿尔塔莫诺娃的猜测让自己感觉被烫了一下:他是知道的,他在戏弄她。她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难以捉摸,一整天没再说话,她心里从乌斯马诺娃那里取来“爱之匣”的钥匙,把它丢进了垃圾桶。她不想再和基列耶夫坐在一起,但这样做太明显,于是,阿尔塔莫诺娃决定,表面上维持原状。就像乌斯马诺娃教的,与任何人无关,阿尔塔莫诺娃把所有的“主牌”放到一边,把没用的“次牌”放到另一边。“次牌”是基列耶夫,而“主牌”是音乐。阿尔塔莫诺娃带着怨恨写歌曲,但奇怪的是,歌曲听起来都是富有朝气、乐观的类型,比如“厌倦了同你说话、争论,不再爱你疲倦的眼神……”
冬天来了。下雪了。天变得暖和些,风不再那么强,似乎是雪把风压到地上了。
一天晚上,阿尔塔莫诺娃一个人在家,妈妈值夜班去了,有人出钱雇她照顾一个临终的老太太。阿尔塔莫诺娃翻起一本破旧的诗集,正巧看到这样的诗句“没有你,我无法忍受那么长的日子……”
诗是一个女人写的,叫塔兰特利瓦娅。她有着与阿尔塔莫诺娃相似的经历。这就表示,这个世界上是存在不能分享的爱情的。
阿尔塔莫诺娃的心骤然收紧:没有你,我无法忍受那么长的日子。门铃响了。
阿尔塔莫诺娃打开门,是基列耶夫。他表情异常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庄严地站在门前,沉默。阿尔塔莫诺娃等他开口。
“你有民乐集锦之类的书吗?”基列耶夫终于开口了。
“没有。”阿尔塔莫诺娃很惊讶,“我哪里会有这些书。”
民乐集锦是把摇滚乐和民间音乐混合在一起的音乐大全,阿尔塔莫诺娃对这类音乐不感兴趣。
“那你有柴可夫斯基的《儿童乐集》吗?”
“好像有。你要它干吗?”
“我想打破它原有的节奏,改编成比较现代一些的节奏。”
“干吗要改编柴可夫斯基的?改编普罗科菲耶夫的好了。”阿尔塔莫诺娃建议。
基列耶夫沉默了,异乎寻常的久,然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像圈里的一头牛。
“现在要吗?”阿尔塔莫诺娃打破沉默。
他重重点了点头。
“那就进来吧。”
基列耶夫走进来,站在门厅中间。阿尔塔莫诺娃想,柴可夫斯基的《儿童乐集》放在哪儿了呢?这集子是在音乐学校二年级的时候弹奏的,应该是十二年前。扔掉了吗?不可能,她从来不扔乐谱和书,那应该在顶柜上。
阿尔塔莫诺娃搬来凳子,站上去。她高高举起手,在一堆书、纸张里面乱翻,试图找出需要的那本。她踮着脚尖,身体被拉伸得修长、紧绷。膝盖正对着醉醺醺的基列耶夫的视线。他突然不声不响抱住阿尔塔莫诺娃的膝盖,把她从凳子上抱下来,径直向卧室走去。阿尔塔莫诺娃惊慌失措,以至于失去了语言能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抱着她,像抱着一个孩子。阿尔塔莫诺娃好像漂浮在他怀里。而大脑里的一对矛盾在“打架”——接受?拒绝?
接受。要知道她爱他,很早以前就爱他了,而且很疯狂。瞧,也许这是一个机会……
他一直沉默着,而且可以说,他是醉的。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吗?她就这样失去第一次,太没意义了。拒绝。
但,应该是时候告别这种贞洁了,所有的女朋友在中学就已经和第一次拜拜了,而她至今……真是羞于说出口……但他为什么沉默?
阿尔塔莫诺娃的思想还在打架的时候,基列耶夫已经把她放在床上了。接下来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这一切完全不像她曾经幻想的那样,充其量不过是两次裤子拉链响起的“沙沙”声:一次是从上往下,脱裤子的时候;另一次是从下往上,穿裤子的时候。这两次“沙沙”声之间不过是十分钟,也许,是五分钟。基列耶夫起来了,把外套抻平整,带着来时的那种沉默离开了。阿尔塔莫诺娃送他,内心依然是见到他时的那种困惑。
第二天,阿尔塔莫诺娃像往常一样给基列耶夫买来了香肠和咖啡。基列耶夫吃着,眼睛望着某处,神游在自己的世界里,习惯性地像没在这里。
“他不记得。”阿尔塔莫诺娃明白了,“要不然,问问他?可怎么问呢?”
问“你还记得吗”,他要是回答“什么”,那怎么办?怎么给他解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像这样的事情一般该怎么说?也许,这样:还记得你爱过我吗?他可能会说,“可我没爱过”。
阿尔塔莫诺娃决定什么都不问。
开始在音乐学校实习了。阿尔塔莫诺娃给孩子们上音乐理论课,给他们弹柴可夫斯基的《儿童乐集》。好在这本乐谱找到了,可基列耶夫已经忘记了这事。有时候也给孩子们弹自己编写的曲子,孩子们还以为这也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
两周后,阿尔塔莫诺娃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她没法刷牙。每当她转动牙刷的时候,牙齿好像被拔出来似的,一股冷痛直冲脑门。
小区诊所的医生问她,是否准备生下孩子。
阿尔塔莫诺娃惊慌失措:“不知道。”
“再想一想,但不要太久。”医生建议,“终止妊娠最好的时间是八至九周的时候。”
阿尔塔莫诺娃想了两个星期。
说?不说?……
也许,基列耶夫想不起来了,当时他醉了。如果告诉他,他还以为自己在欺骗他,敲诈他。
也许,他想起来了,也相信,但这又能怎样?他不打算改变自己的生活,那就是说,他不需要这个孩子。而她呢,如果想,就给自己生个儿子吧。说到底,这是她的肚子,是她自己的事儿。那这个可怜的小男孩将怎么长大?不知为什么阿尔塔莫诺娃确信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是个小小的基列耶夫。别的孩子都有爸爸,而他没有,只有妈妈和四十二岁、有着“奥莉娅”这个好听名字却不幸的外婆。奥莉娅怀孕五个月的时候被丈夫抛弃了,他无法忍受物质的贫乏和生活的琐碎,想过一种舒适多彩的生活。他给妻子和即将出世的女儿留下的只有自己的姓。
阿尔塔莫诺娃是早产儿,还不满七个月就出生了,差点儿没活下来。后来又被各种各样的疾病缠住,险些被夺去小命。现在终于长大了,考进了音乐学院,很快可以自己挣钱帮助妈妈了。妈妈奥莉娅很快可以轻松了,可以从没完没了的夜班和给人打针中解脱出来,也有可能嫁人,为自己活一把。要是决定生孩子,那么一切都不可能了,又要从头开始。小基列耶夫甚至连姓都没有,只能姓自己的姓。妈妈不会不要这个孙子的,她会更强烈地爱他。但她会为女儿痛苦,在邻里面前也会难为情。谁愿意给自己家抹黑呢,但……这个家女人的命运是怎么了?妈妈还没离婚就被抛弃,女儿也被抛弃,甚至还没来得及结婚……为什么要让妈妈承受这些折磨人的痛苦?不应该让她知道这些。现在,当然另当别论,还有时间决定结果。
乌斯马诺娃听到这些,细长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你说什么?疯了吗?”乌斯马诺娃很吃惊,亦非常严肃,“你要把自己的孩子打掉吗?”
“他还没成形,只是个胚胎。”
“你怎么了?不信上帝了吗?”
“那怎么办?”阿尔塔莫诺娃不知道要怎么做。
“告诉他。和他谈谈。你这不是为自己问的。要不然,我去和他说。”
“千万不要!我自己……”
发奖学金的日子,阿尔塔莫诺娃来了学院。临进财务室,她意外地撞见了基利耶夫,她的脚像被钉子钉住了。基列耶夫站在那里数钱。
“现在我要告诉他……问他……说出来……”阿尔塔莫诺娃决定,但不知为什么,内心的坚决却脆弱得随时会轰然倒地。基列耶夫正在数钱,阿尔塔莫诺娃没说话,好像又有什么粉碎了她本来就羽翼不全的坚决。
基列耶夫数好钱,一部分放到了口袋里,另一部分放进了钱包。做好这些,基列耶夫抬起头,阿尔塔莫诺娃脸上的表情似乎震撼了他。
“出什么事儿了?”他问。
“没什么。”
“想一起去餐厅吗?我请客。”
一想到吃的,阿尔塔莫诺娃立刻有想吐的感觉。
“不想去。”阿尔塔莫诺娃说,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谢谢!”。
手术室是一个很大的厅,摆放着两个手术台,有两个医生,一个男医生,一个女医生。
进去之前,阿尔塔莫诺娃转身面对着通往这里的大门,她在等待。也许,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的基列耶夫会跑进来,默默无言地抓住她的手,然后说出一句话——“赶上了”。接着,拉拽她从这里出去。她被拽着,运动鞋在瓷砖上滑擦着走,像穿着滑轮鞋。
基列耶夫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所以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但万一乌斯马诺娃没听她的,把事实告诉了他,并给他说了医院的地址呢?
从手术室里推出了一张病床,那人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头发湿漉漉的。下一个就是她。她最后一次望了望大门。要是现在跑进来,他应该是气喘吁吁的,紧张,惊慌。他会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生命”。
阿尔塔莫诺娃走进了手术室。最左边的手术台是她的。男医生站在那里,卷着袖子。他穿着漆布手术衣,上面有血迹。旁边的手术台上,一个女人在尖叫。
阿尔塔莫诺娃向男医生走去。他有着乡下人的面容,看起来很慈善。阿尔塔莫诺娃信任这张面孔,问他:“不做可以吗?”
男医生惊讶地看着她:“是你自己来的啊,又不是我逼你的。”
是的,阿尔塔莫诺娃心里想,既然已经来了,就顺其自然吧。
她爬上了手术台。双腿被固定住。那个时候,女人做人流还没有使用麻醉药,一切都在清醒的状态下进行。
疼痛犹如一根细细的针钻入大脑,然后越来越强烈,血顺着两腿流下来,阿尔塔莫诺娃听到类似于手术剪两端相互碰撞的声音,她知道,这是医生正把她的小基列耶夫,无助的、无辜的小基列耶夫从她身体里剐出来,手术剪的声音在继续,小手没了,小脚,头……阿尔塔莫诺娃尖叫的声音异常恐怖,感觉像是把手术台和医生都吞掉了。
傍晚的时候,乌斯马诺娃来接她。因为对妈妈保密,所以晚上必须回家,就像往常从学院或从钢琴家马里宁的演奏会回家一样。
她们走在夜晚的街道,饿得腿发软,感觉地球晃晃悠悠、没有牢靠地固定在地轴上似的。
回到家,阿尔塔莫诺娃立刻就躺到床上了。妈妈没有丝毫怀疑,边唱歌边洗碗,还准备明天的饭。
阿尔塔莫诺娃躺在被窝里,在自己身下铺了一条毛巾。她哭了。眼睛流下来的是泪,身体里流出来的是血。血和眼泪的温度是一样的:36.6℃。所以阿尔塔莫诺娃觉得,眼睛里流出来的似乎是血,而身体里流出来的是泪。这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没错。
阿尔塔莫诺娃有两个星期没去学院上课,不想去,也不接任何电话。她心里有时会萌生报复之意,有时又会很漠然。这会儿,就算是广播宣布要爆发核战争,她也不会从原地起身。
她整天坐在钢琴那儿,敲击着琴键,结果写出一首儿童乐曲。让人奇怪的是,乐曲的节奏非常欢快。也许是因为阿尔塔莫诺娃活过来了,所以音乐也是明快富有朝气的。谱写出忧伤曲子的一般都是幸福的人,因为他们有的是力气去悲伤。
四月一日是阿尔塔莫诺娃的生日。二十岁了。班里同学来给她庆祝生日。基列耶夫也来了,送给她一个陶瓷骆驼作生日礼物,还说本想送她小山羊雕像的,但没找到。
他记得她家里有个山羊雕像,阿尔塔莫诺娃很吃惊。她一直以为,所有与她有关的在他的意识里都是不存在的。
骆驼的造型很好笑,像是出自一个孩童之手。在骆驼的侧面基列耶夫用粗粗的吸水笔写着“送给亲爱的阿尔塔莫诺娃”。笔迹不是用稠密的线条落成的,而是“点”,“点”挨着“点”。阿尔塔莫诺娃把骆驼放在家里的山羊雕像的旁边。
那一天,全班同学都尽兴地吃喝玩乐。喝得微醉的盖纳开始对妈妈献殷勤。妈妈觉得好笑,但也很开心:既然还有孩子对她献殷勤,那在同龄人中还是有光明前景的。
基列耶夫同大家一起跳俄罗斯民间舞,用力地跺着脚,阿尔塔莫诺娃感觉他似乎要把什么东西踏入地底下。她望着他,眼神轻飘飘的。自从她爱情的结果——孩子没了以后,爱情本身也好像失去了意义。
生日会是在大家合唱的歌声中结束的。这些年轻的音乐家们怎么可以忍受没有音乐!他们类似于两栖动物,在陆地上可以生存,但在水中可以更好地生存。
大家离开的时候都半夜了。笑声、音乐和无端的幸福感还悬挂在四周墙壁,让阿尔塔莫诺娃回味良久。
那只陶瓷骆驼依然被放在山羊旁边。山羊雕像大点儿,骆驼小些。它们在一起呆了十年,一直到十年后的这一天。
十年后的这一天是阿尔塔莫诺娃三十岁的生日。人生命当中最重要的、具有决定性的事件一般都发生在这段时期: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然后,生命就开始了重复。
阿尔塔莫诺娃从音乐学院毕业后考进了格涅辛音乐学院合唱指挥系,毕业后在少年宫指挥合唱。她的工作证上写着“合唱指挥家”,非常光荣有力的称呼。
阿尔塔莫诺娃喜欢孩子,喜欢音乐,因此更爱它们的复合体——这些歌唱的孩子。她每天去上班就像过节似的。孩子们也特别喜欢这种课外的生活。
他们排练和上演的曲目或是古典的,或是现代的,也有一些是她自己创作的,重要的是曲子的乐音要干净利落。阿尔塔莫诺娃训练第二声部的时候,要求三度音把气息分成两部分。随着她的努力与付出,她指挥的合唱团很快成为市里的佼佼者。广播电台为他们录制了节目。不管什么人,一般都会听广播,所以他们的歌曲一经播出就获得了很大的反响。甚至一位很知名的歌唱家也把《孔雀之声》这首歌曲列为自己的演出曲目,在国内外演出了多次。阿尔塔莫诺娃把收音机称为“会唱歌的小凳子”,正是因为“小凳子”,歌曲《孔雀之声》被一位年轻的嗓音嘶哑的女歌手听到,她也开始演唱这首歌。她是那样激动地声嘶力竭地演唱,“不是战利品,不是奖品……”,似乎这首歌曲写的就是她的心声。
第一次听到《孔雀之声》的时候,阿尔塔莫诺娃正在波罗的海的沙滩上,身边坐的是柳夏阿姨从部队回来的儿子谢尔日克。谢尔日克摆弄着收音机,正巧一个台播的是《孔雀之声》。阿尔塔莫诺娃非常震惊,忍不住从沙滩上站起来,向着海岸走去,然后跑了起来。要是她继续呆在沙滩,呆在谢尔日克身边,她会因为胸腔无法承载巨大的幸福爆破而亡。应该“卸掉”一部分幸福,不可以给自己留下太多,那对生命无益。所以,阿尔塔莫诺娃跑起来,她感觉自己可以跑过整个大海,一直跑到瑞典。但能量还是用完了,包括那满满的幸福。傍晚的时候,她不停地打冷战,似乎幸福也让她筋疲力尽。这天夜里,在入睡前,她心里说“谢谢你,基列耶夫”。
说到基列耶夫,顺便说说他。基列耶夫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就走上了社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为生活奔波了,听说,是在一个乐团演奏。但是,在乐团非常受压制,领导总是让演奏别人现成的作品,不允许有自由思想和创作。如果你想进行自由创作,那请便,但没人会为此付费,乐团只为忠诚的服务支付报酬。
阿尔塔莫诺娃不知道,也猜不到:鲁菲娜因为贫穷而总是苦恼,基列耶夫为此一直心怀愧疚。
在这段时期——从二十岁到三十岁,快三十岁的时候,——阿尔塔莫诺娃嫁给了谢尔日克。这发生在从波罗的海回来后不久。在婚姻登记处,当谢尔日克给她戴上戒指的时候,阿尔塔莫诺娃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他太轻率了”,神情变得遗憾。这不是针对谢尔日克,而是基列耶夫。
谢尔日克是个不错的人,但枯燥,像所有规规矩矩的人一样。不过,对于今后的生活,阿尔塔莫诺娃还是抱有信心的。
和谢尔日克之间的爱情不再是像对基列耶夫的那种感情,阿尔塔莫诺娃也不想再要那种爱情。和基列耶夫之间的那种爱情,毋宁去死,死的滋味可能更好受些。而生活,应当是在一种平静且富有生命力的温度中。
在过去的十年,谢尔日克从部队复员,后来在外国语学院上学,毕业后成为同声翻译。阿尔塔莫诺娃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在她之前他结过一次婚,但离婚了。前任妻子与阿尔塔莫诺娃不同,她像所有电影明星一样漂亮,但脾气很大。当她对谢尔日克生气的时候,她就从他脸上抓下眼镜,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眼镜摔碎了,这事儿很严重,谢尔日克什么也看不清楚。但这还不是全部,重要的是一副好的眼镜很难买到,在国外这样一副眼镜很贵,柳夏费了好大的劲儿找人托关系才买到,为的就是让自己的儿子戴一副好眼镜,而她——却摔在地上。这简直不讲理!
谢尔日克长相可爱,说实话,吃得很多。在他面前,阿尔塔莫诺娃的内心不再有那样的犹豫:说,还是不说?问,还是不问?想说什么她就会说,想问什么也会问,但常常是她压根就不问,做什么会自己看着办。而谢尔日克就只是点头和吃饭。
这时候,阿尔塔莫诺娃领悟到,爱情就是一种控制,让人没有自我。而没有爱情,就是自由,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没有爱情真好。
谢尔日克对乐音没什么感觉,他进行同声翻译的时候音调千篇一律,这对他的工作来说没什么不好,毕竟他是翻译,不是演员,他注重的是准确表述原文意思,而不是用抑扬顿挫的音调让它听起来大放异彩。
他们之间只有一件事总是影响阿尔塔莫诺娃的情绪。谢尔日克的前门牙在部队的时候断掉了,也许是打架打掉的,部队里可不是只有这样的事!
人的牙齿就像一堵围墙,功能是不让别人看见自家的庭院。但现在这个“围墙”破了个洞,舌头的一切活动,别人就会一览无余。人吃饭,舌头就在翻转食物;人说话,舌头就会发出字母的音,它不停地忙碌,不是在“庭院”这边就是在那边闪过。
阿尔塔莫诺娃每天都会对谢尔日克说“去把牙齿镶上吧”,但他每天总是回答“算了吧”。这样过了三百六十天,在听了三百六十次“算了吧”之后,阿尔塔莫诺娃从他脸上抓下眼镜,摔到了地上。谢尔日克吃惊坏了,他才发现,原来所有的女人都一样。
他们离婚了。就像诗歌中说的,“没有快乐的爱情,分手也不会有悲伤”。
妈妈和柳夏阿姨也闹翻了。说真的,这真是很遗憾,也很难过,毕竟那么长久的友谊竟是以这样的结局告终。这个世界也因此少了些温暖。
和谢尔日克共同生活的这段时间,阿尔塔莫诺娃没有写歌。可以说,整个这段时间她好像就没活过,没存在过,。当她试图回忆一下这段生活,大脑是空的,没什么可回忆的。
而在“基列耶夫时期”,从十八岁到二十岁,她是疯狂充满激情的。她曾心里滴着血地哭过,曾体会过那些强烈的感受。那个时候,她活过,她才存在。
阿尔塔莫诺娃怀疑,掌控她爱情的线路在曾经的高压下烧断了,她将永远不再有爱情。
她更多地投入工作,不知疲倦。对于幸福,她毫不期盼。干吗期望那些没有的东西?她有平静和自由,想要多少有多少。
四十岁——大婶的时代。
而这个年龄的阿尔塔莫诺娃,就像秋天的苹果——只有到四十岁才“熟”。这时候的她比二十岁的时候还漂亮。那时候,她身材干瘦,而现在变得纤细。那时的她自卑胆怯,像在别人院里的小狗,而现在的她平静、自信、独立,她身上散发出一种优越感。虽然她的外表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可在内心深处她并没有改变,仍然像以前一样年轻,等待着什么。这是对孤独的回报。也许,她在等待基列耶夫的出现,只不过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种念头。有时候碰到一些老熟人,关于基列耶夫,她只字不问,他们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大家知道的也不是什么特别的、重要的新闻。在乐团,基列耶夫也算是一位老人了,四十三岁。头发斑白了,在吉他的伴奏下嗷嗷高歌,看着不怎么雅观,像位大叔。时代变了,歌手也随之改变了风格。以前人们唱歌声音低沉颤抖,而现在则是清晰大声喊出每一个字母,就像刚学会说话的聋人一样。嘴唇的动作很夸张,乍一看,感觉要从脸上掉下来了。
过去是“绵羊音”低声吟唱,现在似“吵架声”般说唱,今后肯定还会出现什么别的风格,试图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里。而圣母玛利亚过去是那样,现在依然如此,将来也不会改变。不同的是,人们对她的关注从来没有减弱。
但基列耶夫……他本性中的不安分和叛逆到哪里去了?鲁菲娜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她没生孩子,白白失掉了时光。他们还是住在那栋受国家保护的中世纪的二层楼,仍然是以前的老样子,没有修复。国家把整个二楼都租给了合作社的老板们,想让这些精明强干的年轻人出钱修复这栋建筑物,并安装电话。鲁菲娜现在寄希望于这些合作社的老板,对基列耶夫她已经不报有任何期望了。瞧,都是这样的事儿。
妈妈奥莉娅已经退休了。匆匆忙忙了一辈子,而现在突然停住了,大脑就立刻冒出了这样的问题:到哪里去?为什么?到哪儿——这很明白,自然是步入老年的方向。为什么——什么也不为。自己生命的活力,就像一块口香糖,被嚼啊嚼啊,在失去了味道之后被吐出来。奥莉娅习惯了自己被需要,也正是因为如此,作为护士也好,作为母亲也好,她的虚荣心得到了一定的满足,对自我也有了一种肯定。而现在……她需要有事儿做,应该让她面对一个需要保护的人或物,以得到她的庇护,让她感觉被需要。
阿尔塔莫诺娃的思绪常常回到过去那决定性的时刻,她站在医生面前问他“不做可以吗”。当时,要是医生回答“当然可以,请回家吧”,那她就真的走了。那么,现在她的儿子也十八岁了。也许,他现在在服兵役。而她肯定会到部队参加儿子的入伍宣誓,并且巴结他们的卫戍司令,邀请他观看自己的演出。
这个并未来到世上的儿子一直存在于她的生活中,就像隔壁的音乐声,声音很小,但听得见。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儿子的思念愈加强烈。毕竟,一个人生活太孤独,为自己而活总是空虚。她希望能有什么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阿尔塔莫诺娃去了鸟市,买了一只鹦鹉,给它取名“彼斯特鲁什卡”。鹦鹉虽不是人,是鸟,但总比身边什么都没有强,准确地说,总比身边什么人都没有强。
在少年宫,阿尔塔莫诺娃和瓦赫唐戈是朋友。瓦赫唐戈一周来少年宫两次,指导话剧小组。他们的工作时间一致。
瓦赫唐戈在一家有名望的剧院工作,是一名演员。但遗憾的是,他总没机会演他想演的角色,比如维尔什宁。导演是这样解释的:“要知道,维尔什宁不是格鲁吉亚人,长得也不好看。”导演把“好看”二字说得很重,好像长得好看是一件什么羞耻的事儿。契诃夫曾经说过,人的一切——包括容貌、衣服、心灵和思想——都应该是美好的。但在现代戏剧中,如果一个人长得好看,穿的衣服也漂亮,那这人肯定是被怀疑的类型,他要么是做投机买卖的人,要么是做投机买卖人的孩子,真正的苏联人哪里会有这样漂亮的衣服。而如果一个人的心灵和思想都在一定高度,那他一定是不大走运的人,肚子吃不饱,走路慢慢腾腾。而古怪的人,一般是穿着脏兮兮的套头衫,戴着一副眼镜。
瓦赫唐戈因为无人赏识而痛苦,看不到出口。同样,他的爱情生活不顺利。他是长得很英俊,但没钱,也没房子。阿尔塔莫诺娃一边听他抱怨那些不幸,一边看他吃三明治。结果是,她爱上了他,因为他的痛苦;而他爱上她,则是因为她对他的同情。一切都像莎士比亚剧里发生的。
他们结婚了。
瓦赫唐戈搬到了阿尔塔莫诺娃一居室的家。妈妈搬进了厨房住。当然很挤,但造个小人儿也不需要太大的地方。
然而孩子一直没怀上。阿尔塔莫诺娃去看医生。一位女医生对她说:“你不会有孩子了。”还问她,“第一次怀孕你做了人流?”
“是的,做过一次。”阿尔塔莫诺娃回答。
女医生说,“有时候就一次也很要命。”
瞧瞧,基列耶夫的那次造访对于她到底意味着什么样的结局。当时,他来是想借什么?好像是柴可夫斯基的《儿童乐集》。
陶瓷骆驼依然被摆放在原来的地方,耷拉下来的嘴唇充满笑意。
瓦赫唐戈每月都要给在库塔伊西(格鲁吉亚的城市)的妈妈打一次电话,而且每次都捂着话筒悄悄给妈妈说“没怀上”。瓦赫唐戈的妈妈对这个儿媳妇很不满意。依她看,阿尔塔莫诺娃没一样好的:长得不漂亮,年龄大,不是处女,而且还生不了孩子。要她有什么用?
所有这些不满其实都是公正的,但阿尔塔莫诺娃习惯了以另一种方式接受自己。她不喜欢婆婆所“塑造出”的她的形象,她想摆脱这个婆婆,把她排除出自己的生活圈子。但婆婆和她的儿子瓦赫唐戈作为一个整体走进她的生活,所以,要么两个都接受,要么两个都放弃,要是把他妈妈像一双脏鞋子丢在门外,而把瓦赫唐戈留下,这也不太现实。
若要放弃瓦赫唐戈,阿尔塔莫诺娃又舍不得。他像青铜骑士那么英姿俊美,肌肉勃发。在他像石板块一样厚重的臂弯里入睡和醒来是一种幸福。
夜里的生活每天都不一样,富有创意。而白天的日子——重复,无趣。
剧院来了一位新导演,排练戏剧《阿斯塔费耶夫》。导演对瓦赫唐戈说:“很难想象,你能演好俄罗斯男人的形象。”瓦赫唐戈想,是不是回到库塔伊西,演一些格鲁吉亚的经典戏剧?但那里也许会对他说:“瓦赫唐戈,你怎么能演格鲁吉亚人?你父亲是俄罗斯人,你老婆是俄罗斯人,你又在莫斯科读的书。”这时候,阿尔塔莫诺娃明白了,明白事情的本质不在于瓦赫唐戈是什么民族,而在于他本身就是一个“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人。他并非平庸,他知道该怎样去演绎剧本,只是无法表现得淋漓尽致。就像狗,它明白人类的语言,但自己却说不了。瓦赫唐戈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不足。人生来就会觉得自己是对的,要知道,觉得自己不对的人就没有生活在这个星球上。鲜有人会告诉自己“我无能”或者“我是懦夫”等残酷的事实。瓦赫唐戈内心充满自卑和自负,这种性格会让一个人一事无成。他总是把自己的不顺怪罪于别人和环境,认为是大家的不公正造成的。阿尔塔莫诺娃想,也许,他应该换一种职业,比如在西方做那种高级酒店的收费情人,但这种话怎么能对一个男人说出口!
孩子没怀上,而瓦赫唐戈完全成了儿子的角色,要给他做饭、洗衣服,安慰他,给他零花钱。但他毕竟不是儿子。而且,无论如何,夜晚并不能取代白天,白天的生活更重要些。
阿尔塔莫诺娃心里有一个疑问慢慢成形,变得清晰,这是一个很大的困惑:有必要这样吗?
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瓦赫唐戈觉得,这一切从零点开始,在零点结束。当时他正像以往捂着话筒说“没怀上”,阿尔塔莫诺娃从他手里夺过话筒对婆婆说了什么,好像是什么地址和路线,是婆婆应该去的什么地方。婆婆没明白,但瓦赫唐戈明白了。既然他和他母亲是一个整体,那么就不得不把他们一起打发掉。
个人生活虽不如意,但阿尔塔莫诺娃指挥的合唱团却日益壮大,越来越有声望。他们还去了保加利亚、中国和美国演出。
在索非亚(保加利亚首都),那里房子的墙壁都是用丧纸糊的。
在中国,自行车太多了。
而在美国,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因为它的体制完全相反。空气不是平常所呼吸的那种,合唱的效果也是另一种。阿尔塔莫诺娃的身体几乎也感受到了这种“不一样”。
合唱团的演出安排得很满,有时一天两场演出。有空的时候,阿尔塔莫诺娃就逛逛商店。对于她来说,美国就是一个大寄卖商店,一点儿也没夸大其辞。
晚上,在合唱团,阿尔塔莫诺娃能够得到一切她想得到的东西。她的双手,就像远距离遥控器,能够指挥发射任何一枚炮弹,能让自己的整个身心和呼吸从合唱中得到享受。观众都是站着鼓掌,他们以这种方式表达对她的热爱和尊重。
五十岁了。
因为对文化事业所作的贡献,国家要给阿尔塔莫诺娃颁发勋章并授予“功勋工作者”的荣誉称号。颁奖仪式在克里姆林宫举行。
在阿尔塔莫诺娃之前上台领奖的是一位个头矮小的老头,他因为对工会工作的贡献而获奖,并且好像是因为多少周年的纪念,看他的样子,很可能是第四个纪念日。老头声嘶力竭地发言,感谢自己生命中最幸福的这一刻,并许诺,他今后会……余生都将……他发抖得厉害,像是得了羊角风,头上的秃顶变成了粉色。阿尔塔莫诺娃担心起来,这位工会活动家会不会突然中风。
授奖的高层领导礼貌地等他说完。看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他的眼睛好像覆盖着一层薄雾,就像鸟熟睡时候的眼睛。这层薄雾把他和现实分开了,要知道,不可能每一次都要感受获奖者的喜悦,这样的话,什么样的身体都吃不消。
老头儿声嘶力竭完毕,疲倦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把一片“伐力多”颤巍巍放进嘴里。
接下来是阿尔塔莫诺娃上台领奖。
勋章装在一只红盒子里。那位高层领导把勋章颁给阿尔塔莫诺娃的时候,鼓励她“继续保持这种工作劲头,力争在今年取得和去年一样的成绩。”这样说,也许他以为阿尔塔莫诺娃获得勋章以后,就不会再专注于这项事业了。按他的思维,勋章就是目标,如果目标实现了,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受苦受累。
阿尔塔莫诺娃对他的鼓励莫名其妙,因此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高层领导也没明白,这个“什么意思”是针对什么,所以,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两个彼此盯着对方,是那种正常的人类的表情,眼睛里没有薄雾。阿尔塔莫诺娃发现,高层领导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眼睛深处闪动着一簇狡猾,红光满面,一看就知道伙食不错。他好像也从阿尔塔莫诺娃那里看到了什么,所以当大家坐下来合影的时候,他对阿尔塔莫诺娃说“你让我喜欢”,随即把手放到了她的膝盖上。
当摄影师准备照的时候,阿尔塔莫诺娃把他的手放下来,轻轻地说:“什么事情你都能办到吗?”他耳语着回答:“现在是改革时期,一切皆有可能。”
阿尔塔莫诺娃的大脑当即闪过一个念头——要一套房子。要?不要?她一直都没决定。所以她现在住的还是那套一居室的房子。
阿尔塔莫诺娃的歌曲红起来了,所有的餐厅和文艺演出都在演唱她的歌曲。存折里的数字越来越多,像个聚宝盆,刚刚用去了一些,马上又添补了回来。这很好。金钱代表的就是自由,吃的、穿的都不用发愁。可以吃着从市场买回来的新鲜食物,可以在国外打扮得风风光光,可以乘着汽车来来往往。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阿尔塔莫诺娃得出一个结论:她有婚姻,是与自己事业的婚姻。她不需要一个好丈夫。她的事业养活她,买给她漂亮衣服,逗她开心,送她去旅行,带给她朋友,给她社会地位。而什么样的男人能给她这么多?!
阿尔塔莫诺娃乘车走在行车道,路两旁的人行道过往着很多男人。他们有的落魄,也许他们只有两百卢布,而其中一百卢布还要拿去喝酒。有的也许是谢尔日克那样的,没精打采、没有乐音。有的也许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瓦赫唐戈。他们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有什么样的思想——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阿尔塔莫诺娃乘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奔驰在他们前方。这很好。
乌斯马诺娃来了。她的儿子病了,她要去最好的医院。准确地说,她儿子不是突然生病,而是先天性缺陷——腮裂不愈合。小男孩很聪明,就是有点儿人不人鬼不鬼,他的耳朵后面都是瘘。应该把它们缝合。儿子的病遮去了乌斯马诺娃的天和地,遮去了她人生的白日。她的目光充满精神病人的那种躁狂和备受折磨的痛苦。
在那一刻,阿尔塔莫诺娃感到庆幸,庆幸她没有孩子,只有鸟。
彼斯特鲁什卡长大了,欢快又机灵。它超级喜欢阿尔塔莫诺娃,每当她下班回到家,它就朝她俯冲过来,样子就像二战时期日本空军的敢死队员——神风特别攻击队员,冲撞过来后就落到她头上或者肩上。彼斯特鲁什卡会说几个简单的句子,比如“彼斯特鲁什卡想喝水”。声音是机器人的瓷声瓷气,像嘴巴不动就能说出话的人。有一天,阿尔塔莫诺娃决定给它教一个复杂的句子,是普希金的诗句:“我的朋友,让我们把满怀激情和灵魂都献给祖国。”对于鸟的智商来说,这个句子又长又复杂。彼斯特鲁什卡焦急不安,发脾气,坐在阿尔塔莫诺娃的肩上,啄她的头发。妈妈也生气了,说这样会毁掉彼斯特鲁什卡的,就像超负荷运转的计算机。还说阿尔塔莫诺娃会破坏它的心理机制。阿尔塔莫诺娃让步了,不再用普希金的诗句来折磨它了。但有一天晚上,彼斯特鲁什卡突然清晰地说出了这句诗:“我的朋友,让我们把满怀的激情和灵魂都献给祖国。”
如果你想,那么任何事都是可以做到的。阿尔塔莫诺娃常常会达成某件事,但不是为自己,是为了别人。她不擅长对别人说“不”,所以她总是背负很多人的嘱托。那些嘱托她的人认为,她“功勋工作者”的招牌在做一件事的时候能带给她很多方便。阿尔塔莫诺娃确实办到了,办到了那些什么电话的事儿、墓地的事儿、在电台播放歌曲的事儿。
做好事有一个特点——你为别人做十次好事都没什么,但有一次没做,你就会成为敌人。而阿尔塔莫诺娃没有敌人,人们都很喜欢她,有的为她孤独一个人感到遗憾,有的钦佩她的善良和才华。同情和怜悯消除了嫉妒,所以阿尔塔莫诺娃感受到的是人们对她的那种很纯净的善,被净化过似的,就像经过三次蒸馏的伏特加酒。对于她来说,来自朋友们的各种各样的善成了她的一个大爱,可以赖此呼吸。在国外的时候,阿尔塔莫诺娃总觉得不舒服,可能是那里的空气里没有朋友们的电波。而在这里,在她这个一居室的家里,有她的一切:宁静和自由,事业和金钱,朋友和妈妈。当然,还有彼斯特鲁什卡。
不幸突然发生了。那是一个星期二。阿尔塔莫诺娃记得,那天正是星期二,是在晚上。阿尔塔莫诺娃从房间走进厨房,彼斯特鲁什卡紧随其后,像神风特攻队员那样俯冲过来。但她没看到彼斯特鲁什卡,走进厨房的时候,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彼斯特鲁什卡小小的脑袋疾速撞到了门上。
彼斯特鲁什卡是在夜里没人看见的时候被埋在院子里的。阿尔塔莫诺娃和妈妈把它装在一只鞋盒里埋掉了。
阿尔塔莫诺娃和妈妈回到家,家里笼罩的是那种可怕的寂静。
阿尔塔莫诺娃哭起来,为自己杀死的彼斯特鲁什卡而哭泣,为基列耶夫和自己的儿子哭泣,为自己生活中的所有不顺哭泣。她好像觉得,自己眼睛里流出的不是眼泪,是血。
妈妈在她身边坐立不安,转来转去,说:“也许,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不会哭得那么伤心。”
如果相信相对论,那么,下半生的日子就像还剩一半的假期,会飞逝而去。
阿尔塔莫诺娃每周给家里进行一次大扫除。尘屑是灰尘粒子,每一粒尘屑就是一秒,它以物质存在的形式表现了出来。当阿尔塔莫诺娃擦拭灰尘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拭去的是时间。
听说,沙子是被吹散的石头。如果每粒沙代表的都是时间,那沙漠就是几千年。瞧瞧,她不工作的时候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一位著名的风琴演奏家在莫斯科巡回演出,阿尔塔莫诺娃拿到一张票,座位在柱子后面,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得到。她闭上眼睛,倾听着。音乐环绕在她四周,带她远离尘世。其实,合唱也是一种管风琴演奏,不过是由各种活生生的嗓音构成。乐声向上升起,飘向演奏大厅的圆顶甚至更高,飘升到上帝那儿。阿尔塔莫诺娃甚至有点儿明白,人们为什么哭泣,为什么痛苦,为什么生出畸形儿,为什么杀害自己的孩子和鸟儿。命运而已。为什么人们还要期望得那么多呢?
演出结束,阿尔塔莫诺娃乘地铁回家。乘电梯朝下走的时候,她还在沉思,所以当看见自己前面是基列耶夫的时候,她几乎没有感到惊讶。电梯载着他们一直往下走,还没有到达平地。应该在这段时间说些什么。
“嘿,让我瞧瞧这是哪位啊!”阿尔塔莫诺娃声音响亮饱满地说。
基列耶夫似乎吓了一跳,有意识地收紧了突起的肚腩,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威武。他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像是他从外省来的兄长。家族遗传的相貌特征没有变,但完全是另一个人,呈现的是另一种生活面貌。
阿尔塔莫诺娃知道,基列耶夫最近一年在餐厅演奏,听人说,是挨个桌边走边演奏。他的叛逆跑到哪里去了?恐怕是在酒杯里吧。
他们站在那里,互相看着对方。
“过得好吗?”阿尔塔莫诺娃问。
“还好。”
因为没有头发挡着,基列耶夫头上的鸭舌帽落得很低。勉强的微笑牵动了嘴唇,露出了一丝下牙床,淡淡的,没有血色。
“天哪!”阿尔塔莫诺娃的心骤然发紧。
“你朝哪边走?”基列耶夫问。
“朝右。”阿尔塔莫诺娃说。
“我朝左。”
瞧,这像以往一样,他们总不在一条路上。
阿尔塔莫诺娃突然想告诉他,“你知道吗,我们曾有一个孩子”。但她再次沉默了,说那些无法挽回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他们站在那里有一分钟,头上落下了六十粒尘屑。
“那么,再见吧。”阿尔塔莫诺娃先告别了。站在那里干吗?生灰吗?
“再见。”基列耶夫应答。
地铁来了,阿尔塔莫诺娃急匆匆赶过去,好像这是她人生中最后一趟列车似的。
基列耶夫还站在站台,过往的行人撞到了他,他也没注意到。他站在那里,陷入自己的思想。
阿尔塔莫诺娃一直看着他,直到地铁钻进隧道。车厢轻微地晃动,她的心也在摇晃。
就像打了个冷战,她突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那些“说还是不说”、“问还是不问”的犹豫才毁了他的生活。要是当时把孩子生下来,现在儿子也有三十岁了。他们一起从晚会回家,见到基列耶夫,她会给他介绍“这是你的儿子”,那么,基列耶夫会看到一个年轻蛮横的自己,肩膀宽阔,脊背挺直。就像照镜子,他会盯着那双陶瓷样的眼睛,重新找到生活的意义和希望。然后会怎么样?站在站台,像个被挑出来的不合格的西红柿,就像三十年前没被音乐学校录取的时候。阿尔塔莫诺娃深深地为他逝去的才华感到痛惜,也希望像当时想做的那样,到他住的修道院,把他叫出来告诉他“你是我们当中最有才华的,你并不是什么都失去了”。基列耶夫戴着压得很低的鸭舌帽站在眼前。生活带走了他,但这就是他。还是那双像陶瓷山羊的眼睛,还是那种沉浸于自己、别人靠近不了的神情。人们会变老,但不会改变。她是这样。铁轨旁的狗也是这种方式嚎叫。他和基列耶夫之间灰尘和沙土堆积如山,但什么也没有改变。
“下一站是白俄罗斯。”一个女声报站,声音好听。
阿尔塔莫诺娃抬起头,心里奇怪:“我是在白俄罗斯站出发的啊!这么说,地铁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始点。”那么,她也走了一圈。
当地铁的两扇门即将关闭的时候,阿尔塔莫诺娃看见了基列耶夫,他还站在原来的地方。阿尔塔莫诺娃扳住地铁门,在它即将关闭的最后一秒从车上跳下来,走近基列耶夫。
“你怎么还在这里?”
“等你。”基列耶夫简单说。
“为什么?”
“我一生都在等你。”
阿尔塔莫诺娃沉默了。
“你瘦了。”他说。
“但你胖了,这样,我们的总重量还是那么多。”
基列耶夫笑了,露出了苍白的牙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