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 森村诚一 著
李重民 译
二重死肉
◆ [日] 森村诚一 著
李重民 译
1
有田对老鼠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厌恶。人人都讨厌老鼠,但他的厌恶感却特别强烈。这种厌恶感以至于迫使他以灭鼠为业。
是老鼠,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有田将老鼠设为自己生涯中的宿敌。他为了毕生与这宿敌搏斗,还专门设立了“捕鼠公司”。他开发的人畜无害、只对老鼠有效的新杀鼠药“勒毒尔”受到人们的好评,公司的运转也十分顺畅。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老鼠是他生活的基础,也可以说是给他带来成功的“恩人”。
然而,他之所以转向这条人生道路的根本起因,就是因为老鼠毁灭了他的小家庭。
在他的记忆中,那简直是一场噩梦。有田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那会是在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他实在无法摆脱这样的希求:噩梦至今依然在继续着,某天突然从梦中惊醒,仿佛他那充满着幸福的小家庭,刹那间就能恢复到当初的模样。
当时——距今三年前,有田在神田边中所的药物公司工作。妻子美知子是公司的打字员。职场婚姻,两人共同工作了有一年,长女梢出生以后,美知子才辞职离开了公司。
美知子是大家公认的美女。不仅在她工作的公司里,其他公司的男职员,似乎也在死缠烂打地追求她。
跟着她寻到公司里来的男人也不少。本公司的男职员们甚至形成了一个像是保护她不让其他公司男人们染指的“组织”。
有田是挤开众多竞争者,射中了她的内心。有田不算是那种颇具男性魅力的人,个子长得不高,体格也很孱弱,相貌平平,在公司里又不具备大家公认的特殊才能,学历还是高中毕业。父亲是贫穷的地方公务员,亲戚中又没有出现过出类拔萃的人物。总之,从头至尾都是极其平凡的,丝毫不具有良种的品质。
有田就像在申请人名单中排在最末尾的人等候退票那样,怯生生地走上前去,不料美知子却对他表现出最强烈的反应。
开始时有田还以为是被美知子当作了替身。因为他连做梦都没有指望她会从众多倜傥的帅哥中间看上一无是处的自己。尽管如此,大致交往着试试,是出自如若落选原本就不抱希望的这种买彩票似的想法。没想到美知子对有田作出了反应。没有戏弄人的模样,她是认真地作出回应的。
有田欣喜若狂。而且,趁她没来得及改变主意的时候,就“匆忙”与她结婚了。
众多的竞争者们傻眼了。他们根本就不把有田放在眼里,有着冷不防被劣等马抢到了终点的感觉。
后来,美知子对有田说:“你有着其他任何人都不具备的认死理一般的诚实。人生光凭外表无法生存啊。我决定拿你的诚实来赌一把。”
他们的婚姻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幸福。正如美知子看中的那样,有田是个诚实的丈夫。妻子代表着世上所有女性的优点,有田因此而感到满足了。
世上的男人们之所以寻花问柳,是因为没有遇上能代表所有女性优点的妻子。只要没有女性能超过妻子,男人自然就不会愚蠢地出墙了。——有田心想。
因为与美知子结婚,公司里的干部们看待有田的目光改变了。有田渐渐地被提拔启用到重要的部门。他那以前隐藏在平凡外表下的独特的韧劲和诚实表现在工作上,就越来越能揽到好活儿干了。仿佛是妻子唤醒了他隐藏着的才能。结婚一年后生了孩子,是个长得与美知子很像的女孩儿。
这个时期,也是有田人生中最幸福的时期。工作顺利,下班回到家里,还有美丽温柔的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可爱的孩子等着。虽然微不足道却无可替代的幸福围绕着他。
幸福这个东西,是很主观性的。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仿佛觉得全世界的幸福都降临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某一天,从根本上颠覆那种幸福的,就是可恨的老鼠。
2
当时,有田全家住在东京近郊私铁沿线一个租借的房间里。是旧的木造建筑,虽然狭小却有院子,阳光很好,居住十分舒适,房租也很便宜。去市中心上班稍有些不便,如若这一点能够忍受的话,这样的住所正是像他这样档次的工薪族所梦寐以求的。
那个可诅咒的日子,美知子去附近的商店街购买晚餐的食材。若在平时,是应该将出生才四个月的梢放在婴儿车上带走的。但母亲已经用母乳和牛奶将她喂得饱饱的,她又睡得很沉,美知子不忍心吵醒她,因此便一个人独自出去了。
时间只是一小会儿,何况出去购食材时,心想尽量不要将婴儿带到拥挤不堪的市场里去,这是最不幸的。
美知子仔细确认了自来水和天燃气的开关牢牢地关上以后,便出去购物了。她心想,自己不在家时,女儿即便醒来也不会有危险。而且梢是个健康的孩子,贪睡得让人吃惊。一旦睡着了,边上即使发出稍响一些的声音,她也不会醒来。
美知子放心地出去了。购完物回到家时,她本能地感觉到异常。乍看与出门时没有任何不同,然而作为母亲的本能,她能在空气中感受到出门期间的确发生了什么异变。
“阿梢!”美知子将购买的东西扔在玄关前,跑向在里间的婴儿围栅里睡着的孩子的身边。拳头大的黑点从围栅向四周逃窜。美知子陡感一阵如锐器刺中胸膛般的疼痛。那种痛楚,犹若心脏被猛烈切开。
什么东西闯进了围栅里,被美知子的脚步声所惊动而四处逃散了。来不及看清黑点的真正面目,接着一瞬间,闯入她眼帘的,是梢那浑身是血惨不忍睹的身影。
“阿梢!”美知子发出惨叫,抱起自己的孩子。血从眼、鼻、口涌出来。像贝壳般可爱的耳朵就像被锐器割开似的悬着。婴儿已经是奄奄一息,虚弱得哭不出声音来。
“这样残忍的事,谁?是谁?!”美知子呻吟着,她自己也浑身沾满了孩子的鲜血。这时,又有一个黑点从围栅的被褥里跑出来,沿着墙壁消失在顶棚那边。那是一只老鼠。
美知子这时才发现,在她出门不大会儿的工夫里,残害自己孩子的真正的敌人。饥饿的老鼠是来舔粘在孩子嘴边和鼻尖的牛奶,啃咬孩子那柔嫩的肌肤。对无论怎样啃咬都毫无抵抗能力的对手,老鼠胆子越来越大,用凿子般锋利的牙齿胡乱地扯咬了孩子那面饼般柔软的肌肤。梢对此无法躲避。幼小的孩儿一边接受着致死的蹂躏,一边是多么地盼望还没有回家的母亲的身影!
因为是旧房子,所以以前就有老鼠盘踞着。可是,平时只是半夜里感觉到老鼠在顶棚里跑来跑去的声响,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老鼠竟然会做出如此残暴的举动。
有时,早晨起床,扔在厨房里的生活垃圾被老鼠吃得满地都是,还没有达到称得上是“受害”的程度,所以对老鼠毫无戒意。
处于半疯癫状态的美知子抱着浑身是血的孩子跑到屋外,甚至连喊急救车也想不起来。
“快救救我!”她抱着已成碎肉块似的婴儿哭喊着。路过的人都惊恐地围着她。因附近邻居的通报,急救车赶来,将母女两人一起送往急救医院。但是,已经没有治疗的价值,孩子被抱进医院后不久,因出血过多而死亡。
这时,有田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家来。他不敢相信这突然降临的厄运。
“瞎说!别开这种触霉头的玩笑!”他一把抓住将这噩耗告诉他的邻居的胸襟。察觉到那是残酷的现实的瞬间,他昏死过去。
早晨离家时还活蹦乱跳蛮不讲理的自家的小暴君,到傍晚回家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碎肉块。
为什么!为什么要遭受如此的厄运?明明没干什么坏事,为什么偏偏自己家要遭受这样倒霉的事!在社会的角落里,自己家作为善良的小市民认死理地认真而诚实地生活着。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惩罚?
在怅然若失心绪郁结之中,有田悲愤填膺,怒火中烧。
“你们还年轻。孩子死去很可怜,但再怎么悲伤,死去的孩子也不会复生。最重要的是,你们要尽快地从这打击中摆脱出来,再生一个活泼的孩子。”医生鼓励他们道。
说什么呢!——有田在心里斥责道。即使重新生个孩子,死去的孩子也不会复活。在父母亲的眼里,必须是同样的孩子。以后即使生养一打孩子,被老鼠杀害的梢也回不来了。因为是别人家的孩子,所以医生才会说出如此不知轻重的话来安慰人家。
然而,梢的死亡不是医生的责任。责任在于将不会动弹的婴儿独自放在老鼠横行的房间里的母亲。
有田清醒过来,将愤怒撒向妻子。
“你把孩子扔在家里出去买什么东西,所以才出了这种事!”
“对不起。”美知子哭着道歉道。但是再怎么道歉,也不是原谅的理由。她自己在受到丈夫的责骂之前,就已经在严厉地自责着。
这种时候,要抚平夫妇两人承受的深重伤害的,靠的不是宽容,而是忘却。唯独忘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才能为被剜的心灵伤痛止血、结痂。
但是,忘却却决不会降临到有田的身上。宁可说,随着时间的流逝,伤痕越来越深,出血越来越多。有田并没有努力去忘却。从一开始,他就顽强地拒绝忘却。
因此,夫妇间出现的鸿沟,无论过多久都无法得到填补。并不是爱情冷却,而是支撑爱情的基石崩溃了,有田也不想再去构筑新的基石。失去支撑的爱情,就像没有根的树木一样,在枯萎着。
“看来我们还是分手好啊。”美知子终于提议道。这样的念头,在双方的内心里都已经萌芽,但相互间很难说出口来。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不可能重新再来。围绕着梢的回忆,夫妇两人就只会相互扯咬着对方的伤疤。
“看来只有这样了。”因为美知子提了出来,有田像求之不得似的点点头。不是相互憎恨而分手。爱情凋零了,但还像以前那样遗留着爱情的残骸。为了能从死去孩子的亡灵中逃避,只有分手。
“分手以后,你打算做什么?”有田问。与自己相比,他更在乎妻子的去向。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你不用担心。女人想要分手,不管怎样,一个人总能活下去。”美知子宁可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你不要太勉强自己。如果遇到为难的事,不管什么时候,我希望你要告诉我。我会尽力帮你的。”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还是说说你自己,一个人不要乱来啊。一日三餐要准时吃啊。”
“我没关系啊!”
“洗涤之类的事情怎么办?”
夫妻分手之际相互间还在为对方考虑。两人分手了。有田没有多大的财产,但靠仅有的存款和钱换来的家财换成钱,硬推给坚持说不要的美知子,说留着钱会有用。
美知子和有田离婚以后,去做了夜晚的买卖,在银座的夜总会里当女招待,置身在与有田完全无缘的世界里。
有田仿佛觉得美知子是靠着自己的意志去了他无法企及的远方。妻子是他自己抛弃的,他感到很孤单。一想到娇艳的成熟女性美知子在侍奉那些酒鬼,有田就觉得十分痛苦。也许酒鬼中的某个人早晚会将她的身躯占为己有。分手后,他无权干涉妻子的举动。然而,在曾经是自己独占、亲自开拓、两人携手踏入的、只有夫妇两人的性的花园里,将会有陌生男子用泥腿胡乱而粗暴地踩进来,而且那还是靠着她的意愿引进来——光这么想象一下,他便嫉妒得眼看就要发疯了。
与心情的荒芜成正比,家庭也荒芜了。不!家庭在梢死亡时就已经徒有虚名。妻子离去,那里已经成为只是有田一个人回家获得生理性睡眠的地方。
咬死梢的老鼠越发肆无忌惮了。美知子离去,成为人类方面决定性的失败。白天有田一去上班,那里便成老鼠们的天下,它们将他吃剩的快餐食品或蔬菜瓜果咬得遍地都是。
它们的猖獗实在是有恃无恐,于是有田便全都靠外卖解决伙食,家里不放食物。不料,老鼠们便啃咬桌子脚、塑料水桶、肥皂、书籍、衣柜里的衣服等。衣服和书籍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所以可以不予理睬。结婚时定制的英国料子的西服上咬出了洞,百科辞典被咬得破烂不堪。
一天夜里,有田突然感到胸闷,睁眼一看,拳头大小的沟鼠在他的胸前蹲着。老鼠原本是战战兢兢地只走已经熟悉的鼠道,如今却甚至爬上了人的胸脯。是鼠群增长过快,还是以此举表示对有田的蔑视?
忿恨顿时在有田的内心里喷涌上来。他仿佛觉得占据他胸膛的老鼠就是咬死自己孩子的那个敌人。他将愤怒强忍在胸膛里,悄悄地采取了行动。
他的手下意识地活动了。紧接着一瞬间,他一把将那只老鼠抓在手里。他将捏在手里的老鼠本能地、充满憎恶地全力朝墙壁砸去。老鼠吐血而亡。
砸死老鼠后好一会儿,有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举动。如此勇猛地将敏捷的老鼠一把抓在手里,这也许是歪打正着。
其他老鼠贼溜溜地想要穿过他的面前。他的手突然伸了出去,再次出现了同样的壮举。他觉得是某种神灵或魔法附在自己的手上,使他特别轻易地抓住风一般穿行的老鼠。
对了,是梢的灵魂在帮助我抓住老鼠。
有田诧异地望着自己的手指。这时,他下决心要将捕捉老鼠当作自己今后终身的事业。
翌日,他没有去公司上班,一整天都在追捕老鼠。他饶有兴趣地捕捉着老鼠,简直就像是老鼠自己主动跳入他手心似的。那些极其敏捷的老鼠,一旦被他瞄上,便吓得缩成了一团。
有田不得不承认自己具有隐秘的、捕捉老鼠的才能。也许是梢的幽灵依附在他的手指上,才造就了他这样的才能。简直是职业性的捕鼠,所以无疑是才能的一种。
被有田抓住吓得浑身发抖的老鼠原本藏在洞窟的深处,不肯轻易露头。自从梢被咬死以后,一直输给老鼠的有田第一次获得了小小的胜利。
然而,敌人不显身,就无法战斗。战况呈现胶着状态。有田开始诱骗老鼠现身。从市场里购买杀鼠药制成毒丸放在鼠洞的出入口。但是,没有老鼠会愚蠢得上这种简易食饵的当。毒丸战术大致是持久战,不是投放一两次就会产生效果的。
在使用毒丸的同时,他还使用了捕鼠器。但是,捕鼠器也没有取得显著效果。
有田决定沉下心来全力以赴与老鼠对决。首先请了公司里能请的假期,之后,他决定辞职,暂时靠退职金和失业保险金节省着过日子。
他从药店买来各种药品自己进行调配,计划要制作自己独有的杀鼠药。与此同时,他阅读了各种文献与研究资料,潜心研究老鼠的习性。
他终日将自己关闭在家中,全力以赴地研究“老鼠学”。同时,他根据老鼠的习性设计了特制的弹弓。这是根据老鼠与蟑螂的习性相似的特点,应用了蟑螂捕捉机的原理,获得了比以往的捕鼠器高达两倍的战果。同时,借鉴药物公司里工作时的知识进行配制的“有田式杀鼠药”,也显示出比以往的药物更优越的效果。
有田带着自己发明的两个捕鼠新武器,成立了捕鼠公司。
顾客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是有老鼠的地方就会有顾客。而且,老鼠在人类居住的地方必定与人类同居着。
有田在开业前去拜访了已经分手的妻子。他将自己的新业务告诉美知子,托她将她的工作场所介绍给他。老鼠对她来说也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她一口承诺。只要与老鼠有关,他们虽然离婚了,却还是最可靠最有价值的同盟。
银座是沟鼠的天堂。在银座八丁狭窄的区域里,密密匝匝地挤着大约三千家酒吧、夜总会、小酒馆等风俗营业店。这些店里每天扔出的富有营养的残羹剩饭堆积如山。而且那里空调设备普及,下水道却不完备,所以对老鼠来说,没有比这更舒适的地方。无论哪家商店,对老鼠的横行都深恶痛绝。
有田经美知子介绍去她的店里捕鼠,战果辉煌。不仅赚钱,而且可以说,对老鼠的如仇般嫉恶,使他获得了老从业者无法企及的战绩。
光是在美知子上班的一家店里整治老鼠,即使把老鼠全都杀尽,意义也不大。附近目睹他战绩的同行业商店都相继来请他帮忙。
有田驱鼠以后,他研制的新杀鼠药令老鼠们闻风丧胆,老鼠们暂时都不敢露脸了。
听到传说来找有田灭鼠的顾客越来越多。大型百货商店和饮食店、剧场等也来请他去灭鼠。有田的捕鼠公司发展顺利,从业人员也增加了,资金充裕,而且能研制更强有力的捕鼠新武器了。
经济上宽松,有田便劝美知子放弃夜间工作。他自有盘算,希望她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
“谢谢你的好意。只要你是在捕捉老鼠,我们就不能回到原来啊。我无法忍受再出现同样的事情啊。”
“一想到你会成为不明来历的男人的人,我就不堪忍受呀。”有田倾诉道。
“没关系啊。我已经不会再结婚了。结婚,我真是受够了。如果我在经济上陷入困境,我会请你帮忙的呀!”
“真,真的?”有田的嗓音变得亢奋。在她那表示能接受他援助的话语中,能感觉到她对准夫妻关系的默认。
“我即使与你分手,除了你以外,我也没打算会成为其他什么人的物品啊。这也算是我对你和梢的赎罪。”
“谢谢。”有田痛楚地望着离婚妻子的面容。他重新深切地体会到同时失去孩子和美丽妻子的痛苦。
3
事业的发展一帆风顺。与杀鼠药、捕鼠器并行,有田还使用了天敌战术。在驱除老鼠方面,他没有忽视天敌的重要性。作为老鼠的天敌而最有名的,就是猫。当然,黄鼠狼、貂、狐狸等,也是老鼠强有力的天敌。鹰、伯劳、猫头鹰等食肉类鸟类也经常捕捉老鼠。还有蛇,也是可怕的天敌。蛇是将食饵囫囵吞下,所以只要一剖开它的肚子,一眼就能看出是什么样的食性。最常捕食老鼠的是地蛇。据说蛇靠捕食小兽类充饥,其中百分之七十是老鼠。即使从这一点来看,蛇作为天敌是很有效率的。
可是,不可能将银座、新宿等闹市区搞得满街都是蛇。如因为作为天敌的价值很大,而在美女侍奉左右喝酒时,让青蛇、地蛇蜿蜒地钻出来,这是令人十分扫兴的。女招待们会惊叫着扔下客人逃跑而陷入无法收拾的混乱。
黄鼠狼和狐狸也不能使用。最后,都市里要说能对付老鼠的天敌,就只有猫了。
然而,近来猫族作为被人类玩赏的宠物,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摄入足够的营养而赘肉累累,失去了凶猛的野性。越来越多的猫非常可怜,不要说捕捉老鼠,甚至一看见老鼠的身影扭头便跑。
尽管如此,只要一有猫,老鼠就会跑得无影无踪,这极大地压制着老鼠的猖獗势态。有田看上这一点,先用手抓、毒丸、弹弓等攻击之后,将猫族中最会捕捉老鼠的三色雌猫和黑色雄猫的叫声进行录音,等商店关门没人以后,在店内播放录音带。它的效果是绝对的。
老鼠经常被当作奸诈动物的代表,但大脑不太发达,脑容量也很小,不像人脑那样有皱襞,也缺乏统辖学习和判断的高端功能。何况眼睛近视,且色盲,所以根本靠不住。嗅觉也很迟纯。这样的“缺心眼动物”,怎么会擅长如此敏捷的动作和怎么也不会上当的奸诈?
那是因为它靠着听觉和味觉得到弥补。尤其家鼠的听觉很发达,微乎其微的动静都能感知得到,并从危险中逃脱。
在国外,据说正在进行使用超声波追赶老鼠的研究。在日本,此项研究没有进入实用阶段。
有田发明的方法比此类研究要简单得多,就是在老鼠最猖獗的无人的时间段里播放录有猫叫声的录音带。这是一种“声波假人”。与连续不断地播放猫叫声相比,隔开一定的间隔播放,效果似乎显得更大。原理与靠风和电的结构不时地启动假人一样。
4
对三岛隼人和野泽美都子来说,这起事故只能说是魔鬼附身了。两人已经订婚,再过一个月就要举行婚礼了,这时候正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候。这种幸福自从那起事故起便被推入了地狱的深处。
三岛是少壮律师,大获成功的原因在于野泽美都子。美都子的父亲野泽律师是三岛在当见习律师时的“老板”,是东京律师协会里的实力派,在T大法律系读书时司法考试及格,当上律师后又赴美国、德国留过学。在不擅长外语的法律界,他那超群的语言能力和对美、德、法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成为日本国际贸易法方面的第一人。
来找他咨询的人,只要是财界的大人物,他都尽量与对方建立良好的关系,因此他的社会根基很深。这个野泽律师洞察三岛的潜质,希望他成为女儿美都子的丈夫。这是三岛时来运转的开端。美都子长着模特儿般的面容,颇有个性,在飞越国境滑雪后回家的路上突然说想要游泳,便飞去了关岛。她生长在优越的环境里,落拓不羁,这很令人担忧,但作为女人却是充满着魅力。眼下,她在东京的某所名门女子大学里读四年级。
美都子对三岛也很中意,便订下了婚约。野泽律师决定在美都子毕业后便让他们结婚。他还帮女婿开了一家独立的事务所,将自己的大宗诉讼委托人转让给他。
电视台那边开始时也说要野泽介绍些身边的年轻好律师过来做节目。
三岛隼人的今日可以说全都是靠着野泽的提携。就是说,是托美都子的福。三岛也不得不承认,与她结婚,眼下在妻子面前不得不低人一等。
那天夜里,两人去观赏来日本演出的美国著名管弦乐团的流行音乐演奏会。要说三岛的喜好,他是喜欢古典音乐的,愿意去观赏流行音乐演奏会,说是受美都子爱好流行音乐的影响,还不如是说是为了迎合美都子的爱好。一旦有欧美的管弦乐团或歌手来日本演唱或演奏流行音乐,他总是会被拉出去。
过了9点,音乐会结束,在附近的酒店里吃饭,直到将近11点。三岛要开车,所以没有喝酒,美都子喝了适量的葡萄酒,心情变得十分愉悦。
坐上爱车TR6PI,三岛想送美都子回家,美都子提出要开车兜兜风。
这天夜里三岛已经想回家睡觉了。明天从早晨起又有很多诉讼委托人蜂拥而至,还要去法庭参加开庭。可是,离结婚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何况这位孔雀般美丽傲慢的未婚妻正在兴头上,三岛不想扫她的兴,最后便听从了她的要求。对三岛来说,与其说那是要求,不如说等同于命令。
音乐会陶醉的余韵加上葡萄酒的醉意,美都子的快乐一厢情愿地发酵着。
“隼人,速度再开快一点。”她催促道。
美都子再怎么催促,三岛因为是律师,所以也不可能咬咬牙违反交通规则超速的。
“你隼人这个人开车太谨慎,很不过瘾啊。呃,还是让我来开!”
美都子说出的话让三岛很为难。以前开车,她都是交给家里雇佣的司机,班级里的同学都先后取得了驾驶证,她受了刺激才去驾校学开车。指定的教程已大致学完,刚刚考完试,还没有获取驾驶证。这种时候,她是十分想握方向盘的。
“你说什么呢!你不是还没有取得驾驶证吗?”三岛规劝她。
“没关系的。驾校的教官也表扬我,说我有天赋。何况,不是有你在身边吗?”
“可,可是……”
“你是说我喝过酒吧?没关系的。我喝的酒没到那个程度啊。呃,就让我来开吧,求你了。”
“不行。无证驾驶,又是酒驾,被发现的话就不得了了。”
“你太小题大作了。这么僻静的道路上,还会有人来检查吗?正好又没有其他车辆,开一会儿就行啊。开一分钟,不,三十秒就行啊。开一两百米就行。我是想摸摸方向盘啊。你是会开车的人,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吧。你不让我摸方向盘,我就不下车!”
“真拿你没办法,小姐!”
三岛无奈地笑了。他的苦笑里已经有着对美都子的任性特有的宽容。正好汽车行驶到直线道路上,又没有其他来往车辆,这时她说的“开一两百米就行”的话使三岛退让了。那天夜里,三岛也是受到了音乐或什么的影响。
“那,开一会儿啊!”三岛终于把方向盘让给了美都子。
TR6PI是以前的TR5加上新机轴改造的。拆除了原来所有的装饰,彻底地体现其功能性。作为英国车最初采用的卢卡斯式燃料喷射装置,以超群的加速性而炫耀天下。美都子欣喜地踩了油门,慌不迭地放开离合器。连结着高马力发动机的离合器发出令人窒息的排气声猛地向前冲去。因为是突然加速,所以身体猛地被紧贴在座位上。车速表立即指向一百二十,而且还是第三挡,末挡齿轮还保持着原样。
“这样车子无法立即停下。降到一百码以下!”三岛赶紧提醒道。他的腋下早已经汗水淋漓。
“你说什么呀!开这点速度就要把速度降下来,这好车也被糟蹋了!”美都子用鼻腔冷笑道,换到最高挡。车速表上的指针跳到了一百三十。
“不要乱来,快停下!”三岛惊叫起来。他没有想到美都子会如此乱开车。又不是在高速公路上,用这样的速度开车是很危险的。然而,美都子根本就不理睬他,用一副沉浸在高速里的陶醉表情踩着油门。轻微的踏力被忠实地得到传递,反映在汽车的高性能里,这好像令她感到十分过瘾。她仿佛产生了错觉,以为汽车的性能恰如其分地表现了自己的驾车技术。这是初学者很容易陷入的错觉。
大概没有人会因为前方没有障碍物而如此乐不可支肆无忌惮了。
车祸是在瞬间发生的。尽管脑海里闪过“糟了!”的意识,却还没有来得及体现在行动上。
“快停下!”
三岛的怒吼是很吓人的。美都子像是从梦中醒来似的猛然惊愕地踩下刹车。路面上薄薄地积着一层白天从路过的翻斗车上撒落的沙子,轮胎的接地力本来就很弱。在那样的地方踩急刹车,汽车的重心移到了前轮。后轮启动制动杆。锁定时制动力降低,就像被巨大的力猛然抓住似的,车身尾部被牵拉着。慌忙将方向盘朝相反方向打,但丝毫不起作用。连换踩刹车也来不及。
汽车出现了剧烈的旋转。失去控制的车身伴着轮胎的吱嘎声和驾驶者的惊叫,在黑暗中滑行。方向盘和轮胎好像就要撕裂着飞出去。沙尘和焦糊味从四个轮子底下冒出来。
汽车终于停下时,车头已经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没有从路边飞出去,这简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即使汽车停下,一时间因为恐怖,心脏像是被凝固着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三岛先清醒过来,自卫本能苏醒了。他担忧在车前飞出去的黑影的去向。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个不祥的冲击力传递到车身上。
那个黑影不像是人!——三岛一边下车一边不断地祈祷着。汽车因为发生了旋转,所以接触后没有跑出多少远。
“出事了!”三岛看清了倒在路面上的那个黑影的真正原形,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在黑暗中显现的那个黑影,不料却是一个身穿白花花套装的年轻女子,倒在路边的横道线上。血从她的鼻子和嘴里流淌出来,一眼就能看出情况相当严重。头发也浸透着血。
三岛叫喊着把她抱起来,她还微微地有些反应。
“还活着。”
三岛喃喃说着时,美都子也走下车来。她感悟到自己一时的变速惹出的严重后果,当场就呆立着挪不动脚步。
“呃……怎么办?”美都子的语调下意识地颤抖着,语无伦次。
“先送医院。”
这里地处偏僻的郊外,附近没有人家,又没有车辆来往。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他想叫急救车,但随即改变了主意,决定把受伤者放在自己的车上送往医院。
不凑巧开始下雨了。也许是因为乌云密布的缘故,感觉天空变得很黑。雨脚很快就变得很密,持续地敲打着车身。
在驾驶着汽车寻找医院期间,三岛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无证驾驶以致撞倒在横道线上过马路的行人,而且美都子喝过酒,这在交通肇事中也是性质最恶劣的。首先,被判刑是不可避免的。伤者的状态即使在外行人看来也是极严重的,现在就算送到医院里,兴许也已经没救了!
明知道美都子没有驾驶证,又是酒后驾车,却把方向盘让给她,自己也是共犯。现职律师也会因犯下“性质极其恶劣的交通肇事罪”而被课以实刑。
判决在很大程度上受法官的个人理念和人生观所左右,但对性质恶劣的交通肇事犯,都会义无反顾地采取“严惩”的态度。
近来有从重视车祸结果向重视违章过失转化、即使没有发生车祸,对无证驾车和酒醉驾车也要追究刑责的趋势。性质恶劣的违章者即使没有发生车祸,也要被送进监狱。身为律师却事到如今才想起这些事,今天夜里自己怎么了?
而且,律师与检察官处于水火不容的关系里,如果成为性质恶劣的交通肇事共犯,不难想象检察官们会一吐平日里郁积的怨气而要求追究他刑事责任。
自己年纪轻轻的就被捧为媒体的宠儿,同行们也对他刮目相看。
如果知道电视里的人生咨询顾问、年轻的名律师犯下了性质极其恶劣的交通肇事罪,平时袒护自己的媒体也肯定会不约而同地反戈一击。自己作为律师的生命就此结束了。
美都子坐在副驾驶席上,依然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态。如果这起车祸被报道,她的父亲也不会不受到牵连。放在后座上的伤者看上去已经像尸体一样。雨脚变得越来越密。伤者已经被装在车里。没有目击者。这场呈现出大雨模样的雨,也许会冲刷掉所有的证据。
三岛终于拿定了主意。
“打算去哪里?”见三岛不是在寻找医院,而是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驶去,美都子终于从茫然中清醒,疑惑地问道。
“先去我家再说。”
“去你家做什么?”
“现在即使去医院,这个人也已经没救了,好像已经死了。先去我家醒醒酒。如果现在去报警,你是无证驾驶,还要被追究酒醉驾车的责任。总之,你不要管了。”
美都子已经像是一具失去意志的木偶。
5
装在睡袋里的村川(旧姓有田)美知子的尸体,于三月××日早晨,在东京都郊外靠近奥多摩山地的A市山林里,被偶尔路过附近的农夫发现了。最近,狐狸糟蹋这一区域的农作物和家禽。这天早晨,他也是去巡视鸡舍,鸡的数量缺少,从鸡舍往杂木林方向一路都是羽毛和血迹。
农夫沿着血迹追寻过去,在麻栎林里躺着一个睡袋。他心想这是什么呀,便诚恐诚惶地打开拉链,一看,里面装着一具七窍流血的年轻女子尸体。他大吃一惊,便向离得最近的派出所报案。这已经不是驱赶狐狸的事情了。
派出所一接到农夫的报案,便向本署通报,同时派出警力,在农夫的带领下赶往现场进行保护。很快,麻栎林一带挤满了与警方有关的人员。
尸体全身出现扑打伤,呈现出头部挫伤、坐骨粉碎性骨折这种典型的由交通事故造成的损伤。经验尸判断,死亡后经过时间为二十五至三十个小时,即昨天深夜遭辗压后到今天早晨装在睡袋里被扔弃在现场的。
解剖结果发现死者头盖骨内有血肿,认定为是被撞后头盖骨内出血逐渐聚积形成血肿,压迫脑干致人死亡。从受伤的状况来分析,受害者遭遇车祸以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可能还活着。那期间,凶手也许是抱着濒死的受害者在犹豫着是不是要报警,最终造成伤者致死,于是便将尸体装在睡袋里扔弃在山里——这是大多数刑警的看法。
为了隐瞒死者的身份,凶手做过一些手脚。但不知道凶手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缺乏将被害人的衣物全部剥光的残酷性,警方还是从死者的上衣暗袋里发现了某家化妆品公司的顾客联络卡,轻而易举地查明了死者的身份。
车祸逃逸的凶手与其他罪犯不同,对犯罪不具有计划性、凶残性和异常人格等特征。行为本身虽是反社会的,但由于自己的疏忽或不幸的原因,猝不及防将人撞了。
车祸逃逸的常犯很少见。他们因为自出生后第一次伤人而惊慌失措,大多丧失了正常的判断力,只是从动物性的自保本能中逃避。直到车祸发生之前还是极其普通而善良的小市民,往往由于突发的人身事故而丧失了自我。
据称,车祸逃逸是最容易被发现的犯罪。那是因为凶手的汽车与受害人剧烈碰撞,因此现场遗留着车体的碎片、涂料粉、轮胎打滑的痕迹等。车体也受到损伤,能从汽车维修厂查找线索将肇事者捉拿归案。车祸逃逸的犯罪是最容易留下证据的。
然而,这次车祸逃逸的情况稍有不同。首先,发现尸体的地方不是案发现场。受害人是在其他地方被撞后搬运到这里的。
因此,车祸逃逸的侦查工作启动时,没有获得任何与车祸有关的线索。凶手留下的唯一证据就是装有尸体的睡袋,而且还是美军二十年前投放的物品,当时在上野的横丁商店街大量有售。
受害人名叫村川美知子,二十五岁,是银座的酒吧女招待。单身,在四谷荒木町的老式住宅里独自生活。父母亲住在远方,虽然已经与他们取得了联络,但赶到这里来多少需要些时间。
警察急于确认死者的身份,得知被害人三年前离婚,便要求分手的丈夫有田修来辨认尸体。
有田接到通知说发现了美知子被装在睡袋里的碾压尸体,胆颤心惊,差点儿昏厥过去。开始时他还不相信,就像梢被老鼠咬死时那样,还以为是有人恶作剧故意整人。
然而,通知的内容既冷酷又具体。他去见了已变得惨不忍睹的“妻子”(即使分手也没有失去“妻子”的意识)。虽然尸体已变得面目全非,但肯定是妻子。尸体解剖后还进行了缝合和化妆,为的是能让遗属见上最后一面,但妻子身上遭受的凶残的暴力性外伤是无法抹去的。
“到底是谁如此残忍!”有田只看了一眼,便讲不出话来,表情僵硬。
侦查员再三叮嘱似的冷冷地问道:“肯定是你的前妻吧?”
有田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剧烈的愤怒涌上他的胸膛。侦查员一边顾忌着他的感情波澜,一边向他正确地告知尸体发现前后的状况,以及经过验尸、解剖以后的科学分析。
“凶手的线索一点儿也没有找到?”有田焦急地问。
“刚才对你说过,凶手是把村川小姐运送到这里来扔掉的,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和证据。”侦查员苦涩地说道。
“没有找到车祸现场吗?”
“我们也估计作案现场在村川小姐现在的住处与上班的公司之间。我们极力进行了查找,但是没有找到。如果是在上下班的路线上遇难,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的。假如当天夜里她去了其他什么地方遭遇车祸,要找到现场就会相当困难。我们还去她上班的公司里询问了,但没有了解到村川小姐会想去哪里。你是她的前夫,你没有村川小姐会去哪里的线索吗?”
“我们相互间完全不干涉对方的私生活,所以最近美知子还会去什么地方,我一无所知啊。”
虽然美知子对他说不会再婚,经济上除了有田以外不打算接受别人的援助,但在她的私生活中,理所当然地也许会隐瞒着有田无法探知的隐秘。有田毕竟是她分了手的丈夫。
“车祸现场经过时间越久变化越大,犯罪痕迹会变淡。尸体是凶手搬运到别处扔弃的,所以会在车祸现场做过伪装吧。那以后又下过雨刮过风,即使能找到车祸现场,估计也已经很难辨认了。”
“从汽车维修厂这条线索也查不到吗?”
“这当然能查到。要求从业者协查的通知也已经发出去了。可是,东京都内从事汽车修理业的人家有六千八百家。而且汽车也有可能会是从其他县里过来的,何况肇事者如果把那辆汽车拆解了,就毫无办法了。”
“睡袋里只是放着美知子的尸体吗?就没有混入凶手携带的物品?”
“只是尸体。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放。”
“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放……”有田像是绝望似的将侦查员的话重复了一遍。
“哦,如此说来……”侦查员突然流露出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表情。
“有什么?”面对对方些微的表情变化,有田像是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不是凶手的遗留物,有个奇怪的东西钻进睡袋里呢。”
“奇怪的东西钻在里面?什么东西?”
“是蛇呀!一条青蛇钻进了睡袋里。我们为了解剖,把尸体从睡袋里取出来时,发现有条青蛇被憋在睡袋底部窒息了。一定是将濒死的受害人装进了睡袋,青蛇为了追随她些微的体温才钻进去的。以后想要逃出来时拉链被拉上,所以就被关在里面了。”
“那么,那条青蛇是来自凶手的家里吧?”
“我们当然也考虑了这种可能性。可是,青蛇在东京都内、都外、邻县随处可见,毫不足奇。当不了线索啊。何况青蛇也有可能是睡袋被搬运到现场之后从微微打开的缝隙里钻进去的。因为那一带也有青蛇吧。也可以推测,凶手不知道有青蛇钻在睡袋里,抛弃尸体后将拉链拉得紧紧的,所以青蛇失去了钻出来的缝隙。”
“那条青蛇还在吗?”
“作为物证暂时由本署保管着。将它作为证据令人有些发怵,何况又死了,所以不久就会扔掉的吧。”
“能让我看一下吗?”
“这没关系。即使看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侦查员稍稍露出惊讶的目光。
“前妻身边的东西,不管什么,我都想看看。”有田对恋慕前妻的体温而钻进睡袋里的蛇产生了一种亲近感。就是为此,它才被关在睡袋里,落得一个与前妻一起“殉情”的下场。想起来也是一种悲哀,唯独那条青蛇才陪伴着妻子直到最后。也许它还听到了她的“遗言”。
侦查员将有田带到保存青蛇的地方。估计即使警察也始终感到困惑,将它保存在纸板箱里,并放在空闲的拘留所里。拘留所里关蛇,也许这还是第一次。
“不!蛇的生命力很强啊。发现时还以为它死了,好像还微微地有些气。如果放了它,也许能活过来。”保存股的警官说道。
“腹部那里鼓出来啊。”青蛇腹部有一处肿胀着。有田说道。
“好像吞下什么东西了吧。一定是钻入睡袋前吞下了什么猎物。”
“刑警!”有田冷不防发出亢奋的叫声。
“怎么了?”
“你能帮我把这条蛇的腹部剖开吗?”
“剖开蛇的腹部?”侦查员露出疑惑的目光。
“假如是蛇钻入睡袋前吞下了猎物,那也许是吞吃了凶手家附近的什么猎物。”
“真是!”侦查员点点头。
有田是暗示蛇吞下的猎物会不会成为查找凶手的线索。
“这一点,我们也忽视了。假设蛇是来自凶手家附近,蛇吞下的猎物,也可以成为难得的线索。我们马上就查。”侦查员完全是一副获得了新线索的欣喜目光。
从青蛇的肚子里出来的,是一只老鼠。那是一只近来在民居里很少见到的鼷鼠。也许被青蛇吞下以后,青蛇被关在睡袋里处于假死状态,消化停止,鼷鼠还保持着原形。
“至少,它不是从美知子的家附近来的。她居住的区域里没有鼷鼠。”
见有田说得很肯定,侦查员便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于是,有田说出了自己做的生意。
“是捕鼠公司的老板?那么你说说看,这鼷鼠是从哪里来的?”侦查员的眼睛里发出光来。
有田仔细观察过鼷鼠。鼠类也各自都有势力范围。地盘是一幢房子,对外是排他性的,对内形成团队进行活动。地盘就是摄取食物的范围。势力范围遭到骚扰,就会发生生死之战。
鼠类中性格最凶暴的是沟鼠即水老鼠。因此,沟鼠一族占居食物最丰富的区域。黑鼠和鼷鼠遭到沟鼠驱赶,都在二楼以上或天花板里,或食物很少的人家,靠沟鼠吃剩的食物生存。
有田曾抱怨离婚妻子的新居那里老鼠猖獗颇感头痛,所以要帮她进行彻底的灭鼠。当时捕捉到的尽是沟鼠,没有鼷鼠。她的家处于沟鼠独家势力范围的统治之下,势单力薄的鼷鼠毫无苟延残喘的机会。
“哎!”有田将鼷鼠经过仔细查看后,露出微微的反应。
侦查员敏感地捕捉了这一细节,追问他的反应:“你发现了什么吗?”
“你仔细察看它的脚。左后脚的中趾和右前脚内侧的脚趾被切掉了吧。”
“嘿,脚趾好像都少一颗啊。这表示什么意思吗?”
“你也看到了,老鼠的前肢脚趾左右各四颗共有八颗。后肢各有五颗。切断脚趾,是调查老鼠行动范围时给样本老鼠身上作的记号。切掉左前肢内侧第一趾的老鼠为第一号,依次到四号,接着从左后脚内侧脚趾起依次为五号到九号。十号、二十号、三十号、四十号从右前脚内侧向外数起。从五十号起每十个号码到九十号,从右后脚内侧向外数起,与右前脚一样。就这样,到九十九号,由切掉脚趾作为记号。一百号以上的号码就用耳朵作记号。”
“这么说来,这只老鼠是左后脚正中间的脚趾和右前脚内侧第一颗脚趾被切掉,所以……”
“左后脚的中趾是七号,右前脚内趾是十号,所以就是十七号。”
“标有十七号记号的老鼠,这是在哪里使用的?”
“问题就在这里啊!首先,在调查区域每隔十米左右设置一个捕鼠器,共设置一百个左右。这样一来,每天都会有几只老鼠自投罗网。被抓住的老鼠切掉脚趾标上记号后再放掉,被标上记号的老鼠和新的老鼠一起再在那里自投罗网。这样反复下来,过十天左右,调查区域里的老鼠几乎全都被标上了记号,以此查明老鼠的生活样式和行动范围。”
“照你这么说,现在只要找到在进行这种调查的区域就可以了?”侦查员渐渐兴奋起来。
“是的。这样的调查不会到处都在进行着的。向东京都的都内、都外以及近县的保健所、市政府的卫生课打听,就能了解到。”
“赶快查查看。”侦查员像发现了新猎物的猎犬似的,猛地站起身离去了。
6
调查结果得知,在都下M市的区域内,在市政府和东京T大农兽医学部的协作下,正在进行一项被称为“记号放逐法”的、研究老鼠势力范围的调查,这项调查于十天前开始进行。
“十七号”立即被送往市政府。十七号的足迹在市政府里有记录。沟鼠和黑鼠生性狡诈,所以难以捕获。但是,这个十七号估计是一只很愚傻的老鼠,直到被青蛇吞下,从开始调查的十天间,竟然被捕获了三次。
它的足迹仅局限在M市的西南部即相生町一带。侦查员们喜出望外。
十七号在相生町的某个地方被青蛇吞吃了。结合被捕获的三次来看,侦查范围进一步被确定。尤其是调查开始后第三次被捕获的地点附近,最有可能。而且,吞吃十七号的青蛇钻进了装有村川美知子尸体(当时也许还奄奄一息着)的睡袋里。
——凶手在十七号足迹消失的一带。
“在相生町一带彻底进行查找!”
侦查员们分头查找十七号的形迹,并发现相生町二十×番地的律师三岛隼人的汽车“TR6PI”的前照灯和前部防撞杆上有估计与什么东西碰撞后产生的变形和歪斜。接着,警方对TR6PI进行慎密的调查,终于抓住了关键性的证据。
从散热器格子窗的格子里,发现微量的人体组织片,它与村川美知子的DNA完全一致。
三岛是律师,因此看到侦查员发现损伤的汽车时就已经死心了,很快就招供了自己的罪行。据他交代,辗压后受害者还活着,所以他不忍心就这样将她抛弃,便将受害人装进旧睡袋里放在家里,直到她断气。确认她死后,等到深夜,才把她扔弃在第二现场的山林里。
但是,三岛在供述中还讲到了一个侦查员们连想都没有想到的细节。
就是:“汽车是我自己的,但案发时自己没有驾车。”
——那么,是谁在驾车?侦查员追问道。
“是我的未婚妻野泽美都子。她坚持说无论如何都想要开车,所以我终于把方向盘让给了她,才引起了这起车祸。”三岛回答。
侦查员赶往野泽家,美都子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听说三岛已经全部供述,顿时沮丧地垂下了头。
看她的模样,得知告发自己的人是最应该保护自己的未婚夫,便失去了抵赖的气势。
还是她的父亲野泽律师暴跳如雷。
“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野泽对三岛破口大骂,与被喻为日本司法界元老的地位截然不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三岛还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是他不遗余力地将三岛引荐到现在这样的地位,没想到三岛竟然会背叛自己的爱女,使自己的爱女作为卑劣的肇事逃跑和遗弃尸体的凶手而遭到告发。面对这样的事实,野泽律师完全失去了理智。
即使想要为爱女辩护,美都子也已经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所以已无力挽回。而且,告发的人是律师。自己作为武器的法律,对救女儿完全不起作用。
7
被蛇吞吃的老鼠,“告发”了撞死妻子的凶手。有田的职业知识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发挥了作用。然而,有田的脑海里还留有一个始终无法解开的谜。那就是,根据三岛与美都子的招供而得到确认的案发第一现场,离妻子上下班路径和逛街的去处绕了很大一个圈。
——美知子为什么深夜一个人独自在那种地方行走?
能够回答这个谜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村川美知子以前工作过的药物公司的董事。美知子入社以后很快就与他发生了关系。开始相处的手法是司空见惯的。让她打印业务文件期间,相互间两人关系就亲密起来,不知不觉地就偷偷幽会了。
董事霸占了“公司名花”,对她倍加怜爱。看见公司里的男青年们一无所知地围在她的身边徒劳地大献殷勤,他便会偷偷地产生一种优越感。
可是,无论什么样的名花,名花的生命美丽而短暂。他有地位,也有妻子。他不可能为了这昙花一现的名花的生命而抛弃自己的一切。
董事对美知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她选择虽平凡却最牢靠的有田结婚。教美知子有意无意地吸引有田注意的,也是他。
在美知子结婚以后,董事也依然与美知子保持着关系。自从她结婚以后,双方的处境变得同等,与以前相比,幽会时更加毫无心理压力了。他在公司里举荐有田,希望能够减轻自己的罪孽。为了双方的安全,他甚至在远离各自生活圈子的郊外租房用于不伦的幽会。
这次也是为了顾忌女人的名声,两人先后来到那里苟合,满足欲望之后分手回家。这个习惯直到美知子与有田分手以后还保持着。美知子离婚以后,丈夫对她还是十分留恋,董事生怕艳情败露后会失去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依然选择在那里密会。
幽会销魂了半夜,在回家的路上,美知子遭遇了飞来横祸。董事感到十分悲伤,但为了保全自己,他没有出面。
他既感到可怜,又感到婉惜。女人的替代品很快就能找到,但这样的“名花”兴许再也找不到了。然而,“名花”已经遭到车轮无情的践踏,花的美丽和效用都已失去,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押上自己的社会地位去寻找凶手的打算。
然而,眼下有一件事在咀嚼着他的内心。那就是被老鼠咬死的美知子的孩子。是婴儿,还没有清楚地显现出父母的特征。当时当她诉说自己正处于怀孕危险期内的时候,他终于被官能的欲望冲毁,没有采取避孕措施。
从孩子出生的时候起倒算,那时的交欢也正处在“射程内”。
孩子也许是别人的孩子。假如正是如此,有田为了他人的孩子一生都在复仇。
“真是可怜的人啊!”董事在报纸上读到有田从老鼠身上找到驾车撞死村川美知子的刽子手的新闻时,喃语道。
他呢喃出“可怜”这个词,也是对着还不知道谁是他父亲便被老鼠咬死的幼小的生命说的。
发稿编辑/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