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编辑部
张艺谋vs严歌苓:两种不同的“归来呼唤”
近日,张艺谋电影《归来》上映,引起大范围内的讨论。
原著小说中,陆焉识一生起伏跌宕,华丽苍凉。从会四国语言,留洋归来的倜傥富家子,到流放至西北荒原的劳改犯,获得平反回家之后却被势利子女排挤,最终只得离去的落寞老人。而他对妻子冯婉瑜,从包办婚姻的无爱,直至历经变革之后才懂得什么是爱,这其中复杂、微妙而隐秘的心理状态和归来的情感,令人唏嘘。
然而在张艺谋的电影中,这一切都被简化了,只有蛛丝马迹依稀可循。
“方师傅”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西北大荒漠的改造为何被缩略成“西宁”?《归来》,故事只成了一句话——“文革结束后, 饱经思念的陆焉识和冯婉瑜终于可以团聚,婉瑜失忆,陆焉识想尽办法也没能让她想起来。”
但电影依旧引发了无数思考与感动。有评论甚至说“张艺谋把人生的悲剧更加放大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这是多少存在主义的一出戏剧。陆焉识不就是那个永不停歇的西西弗斯吗?一次又一次,他想尽办法,变换身份:方师傅、修琴的、念信的……陆焉识不工作,不劳动,他归来之后的整个身心都致力于“唤醒婉瑜”这项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效果的事业。
那么婉瑜呢?在和陆焉识长期分离,相识却无法相认,相认却又不相识之后,她还知道去车站接的那个人是谁么?这么多年了,她最忠诚的伴侣,是自己的理想。陆焉识和冯婉瑜,都在等待着彼此的戈多。
其实我们都是命运的人质。
谁在归来?我们在等待什么归来?冯婉瑜在呼唤等待谁归来?陆焉识又要唤醒什么归来?
张艺谋在《南方周末》的访谈中这样说:“无需再去讨论,发生了什么,应该怪谁。我们不要再控诉,再苦大仇深,让它用内敛的方式,暗流涌动的方式,甚至内伤的方式,去沉淀那个苦难。”
亲情、爱情、忍耐、和解,这是支撑一个普通百姓活着的信念。批判、反思、改造、重建,那亦是该操心的事情。
归来,正是要让人们知道,在经历了苦难之后应该如何继续生活,以及什么永远无法归来。
失去了文化上自尊,自觉与自建就无从谈起
费孝通先生晚年提出要有文化自觉、自尊,然后才有文化重建和归来。我们首先失去了文化自尊,自觉与重建就谈不上了。
如何失去了文化自尊?什么是文化上的自尊?我们今天再谈修齐治平的士子精神像是穿越。李泽厚先生曾将“中体西用”改装“西体中用”——西体是人权、民主、自由,中用是文化、涵养和修为,即摒弃传统文化的政治理念,保留修身觉悟及家庭伦理。
大到国家形象、中到“中国制造”、小到个人修为,都急需增加文化附加值。我们需要呼唤对事物对错与东西好坏的鉴别与鉴赏能力的归来;需要呼唤传统精神和品格的归来。
李敖曾提出捐款为胡适塑像未果。胡适的高度在哪里?
宽容是其中一种。蒋介石为胡适挽联: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这可算作对一辈人的综述。
校刊《北大人》记录了前北大校长胡适与前法学院院长周炳琳一段旧事:1946年周指责胡给蒋介石站台,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周还写信说,“闻先生准备赴南京出席国民代表大会。此时赴会,是否为贤者之举,琳以为值得考虑一番”。两人政治主张不同,但不碍君子之交。胡适匆匆赴台,不忘在报纸空白处写下,“我走了,一切请多保重!”
文革被整惨了的沈从文告知外甥黄永玉:爱、怜悯、感恩。前些年主持人问老年黄永玉:自己的墓志铭上将会写什么呢?黄永玉脱口而出:爱、怜悯、感恩。
风度是第二种。郑念《上海生死劫》中面对灾难从来不失礼仪和教养,从不大喊大叫、保持人格的尊严,陆焉识见妻子前则用雨水清洗脸面,保持自己的体面。
其三,为修养。杜月笙的人生哲学是:头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气;末等人,没本事大脾气。其实末等人之前还有个第三等人,没本事没牛脾气的老好人,我们的芸芸众生。
民国人士无论军阀、权贵、商贾或黑帮老大多少都有些范儿。参观昆明讲武堂,你会发现云南军阀唐继尧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绝非出自脾气暴躁的武夫之辈。
最后一层,少不了担当。八十高龄的茅于轼算得上君子,为不足千元稿费还去税务机关报个人所得税。他的观点颇可商榷,而作为一个有担当的学者在世人面前永远是“巍巍然”的。西方贵族,英国威廉、哈里王子都要服兵役。作为社会精英应懂得为社会奉献、承担风险。傅斯年号称是唯一敢在蒋介石面前跷二郎腿的人,叼烟斗跟老蒋指手画脚讲话。文人纵然难搞,但他们是一个有担当的群体。
这个时代表面光鲜,内里草包。没有了君子范儿,就遑论贵族范儿。今日之中国,首先要解决皮相与精神分离的问题。
不追溯苦难和是非。《归来》是一部只有现实的电影,它的目的不在于历史叙事,其中宽容、修养、风度、担当等中国传统精神的展示,亦是对“归来”的一种反思。某种程度上,《归来》可比于《围城》的婚姻困境,可比于《肖申克的救赎》的囚牢之困和越狱之行,可比于《荆棘鸟》的隔代矛盾,可比于《绿洲》的前科人员社会融入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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