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日本地狱绘的出现与当时社会的地狱观有着密切的联系。尽管关于地狱的最原始阐释出自从中国传入的佛教,但随着中日文化的进一步交流与发展,“地狱”走出了佛教的框架,在日本社会民间广为流布和发展,出现了与中国类似的民俗化倾向,作为其意识再现表现方式的地狱绘,从日本古代时期狰狞恐怖的形象逐渐变化为近世社会中广泛传播的蕴含福德的形象,已然丧失了最初恐吓信众的原始涵义。地狱绘的变化真实反映了日本当时社会对地狱的理解,在吸收了汉传佛教中的冥界思想的基础上,随着日本佛教的发展,逐渐杂糅进日本的民间信仰和日本人民对地狱的理解,形成了具有日本特色的地狱绘。
关键词:地狱绘 日本 佛教
一、前 言
日本佛教中的地狱观来自中国佛教,更准确地说是来自已世俗化、中国化的汉传佛教。在遣隋使、遣唐使、朝鲜僧人和中国僧人的不懈努力下,传为飞鸟时代传至日本的佛教,最终以“南都六宗”的发展势态在日本的奈良时代迎来了其传播的鼎盛期。“南都六宗”基本上完全保留了其在中国的宗教体系和思想,包括地狱观念,逐渐扎根于日本,进入日本社会生活的观念当中[1]。继南都佛教传播的高峰期后,日本本土在平安时代开始对其消解并发展出新的佛教宗派,逐步取代了南都佛教的影响,形成具有独特思想学说的日本佛教。随着佛教在日本的广泛传播和获得大众信仰,反映在艺术上便出现了大量色彩精美、布局宏阔的佛教绘画,由各地的寺院收藏供养。在流传至今的佛教绘画中,占有相当比重的地狱绘为我们研究日本佛教思想中的地狱观念及其流变提供了较为丰富的图像资料。
二、日本古代:地狱绘的出现
在日本古代社会,天皇的皇宫中,每年的十二月十九日到二十一日都要举行“佛名会”,即忏悔前一年的罪孽,祈求佛祖在新的一年里给予护持的法会。举行仪式的宫殿里都会陈设一个“地狱变御用屏风”,其存在就是要使前来参加法会的人们心怀恐惧,促使他们对自己往日的行为进行反省。那幅画似乎极其令人毛骨悚然,当时在中宫任职的清少纳言曾说:“因太过恐惧而躲到小房间里不敢出来。”[2]由此可知,日本古代全国各地,无论男女老少,不分贵贱,都有数次观赏到地狱绘的机会,说明地狱绘在当时已经出现。
时至今日,“地狱变御用屏风”早已不存,日本现存最早的地狱绘是奈良东大寺二月堂佛像本尊背光反面的线刻画,创作于8世纪,刻画了在燃烧的巨焰中痛苦呻吟的罪人们(也有学者认为是地狱中的狱卒)。在此之后就是抄写于12世纪,现藏于岩手县中尊寺的《大般若经》的扉页,绘有狱卒们将罪人们扔进锅里蒸煮,放进铁制的磨中旋转碾碎的场面。由此可见从8世纪到12世纪这段时间中,地狱的情景描绘逐渐具体化,地狱观也在逐步进化当中。
古代后期,南都佛教开始衰微,寺院、神社的世俗化导致民间生活动乱不安,加之旧政治体制的崩溃,驱使人们寻求更为可信的精神支柱。于是,民间开始流传佛教理论中的“末法思想”,即佛教的消极时代观的产物,认为在释迦如来入灭后佛法逐渐衰微的时代就会到来,末法时代里破戒、无戒者增多,天灾地变频繁发生,整个世界都处于动乱之中。人们坚信永承七年(1052年)末法时代即将来临而恐慌着,于是出现了加以拯救的净土思想,劝告人们通过念佛来实现往生极乐世界的愿望[3]。宽和元年(985年),比睿山惠心院的僧,源信[3]撰写了《往生要集》,通过它将度过末法世界的方法理论化以传播给世人,鼓励人们更加积极地念佛、供佛。这种说法给予了人们极大的安慰,致使贵族、武士和平民中,信仰净土教以求往生极乐的信徒逐渐增多。
然而在《往生要集》的开头则细致地描绘着满是痛苦、烦恼的地狱场景。按顺序分别表现了饿鬼道、畜生道、修罗道、人道和天道诸相。源信利用鲜明强烈的地狱与极乐世界的对比,将自己的主张有力地传达给读者。在《往生要集》被广泛传播和阅读之后,人们在对美好的极乐世界向往的同时,亦对包含地狱在内的六道世界产生了强烈的避讳之感。但是,心里越是恐惧越是想看地狱绘,这种不合情理的欲望逐渐增多,并在人们的心中开始生根发芽。这导致了随着《极乐净土图》、《阿弥陀来迎图》等内容的佛教绘画大量绘制的同时,地狱绘与六道绘的绘制也鼎盛起来,现存有:12世纪末绘制的《地狱草纸》、《饿鬼草纸》、《病草纸》;13世纪前半期创作的《北野天神缘起绘卷》;13世纪后半期创作的圣众来迎寺藏《六道绘》等。
平安时代末期,后白河法皇[4]策划创作出有关六道内容的一批绘画作品,完成后交由莲华王寺(现今的京都三十三间堂)收藏保管。关于其数量,据说当时分开装载在两个唐柜[5]中,可见是规模非常大的一次绘制活动。现分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和奈良国立博物馆的两卷《地狱草纸》正是其中的两卷[6]。东博本《地狱草纸》(图1)是根据解说六道诸相的佛典《佛法念处经》的内容,以“词书”[7]与画组合成四段,共同来表现八大地狱[8]中叫唤地狱的十六个小地狱的一部分,特别是关于恶人的轮回转世,借此劝诫世间不要酗酒并趁此作恶,否则就会受到如图中所绘的刑罚——在持续燃烧的巨焰中因痛苦而不停打滚,逼真得令人胆寒。奈博本《地狱草纸》(图2)与东博本布局一样,也是由词书与画所组成的六段内容,加上仅留下画的一段,合计七段所构成,表现的是中国隋代的闍那崛多译《起世经》中的16小地狱[9],但本画卷只留有其中的“粪屎泥”、“函量”、“铁磨”、“鸡”、“黑云沙”、“脓血”、“狐狼”这七部分,顺序也有所替换。此外,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所藏相当于“一铜釜”部分的断片,可能曾经是该画卷的一部分。还有一种说法是,第七段单独绘画所描绘的并非《起世经》中的“狐狼地狱”,而是《大楼炭经》中所说的“狼野干泥犁[10]”,因为该图中女性身体的表现风格与之前六段都不相同。词书的部分以“尚有别所”开头,加入《起世经》中相符合的部分,并记载使罪人沦入地狱的现世罪状。这幅画卷与其说在表现罪人的受刑惨状,不如说惩戒他们的狱卒们的形象更令人印象深刻。
比较这两卷《地狱草纸》,东博本以地狱中罪人受刑的状态为主,画面处理不吝啬颜色,尤为精彩地表现了罪人们被虐待的痛苦惨状,带给观者以视觉震撼,犹如身临其境;奈博本虽然也有大篇幅表现罪人受刑的场景,但对于地狱狱卒的刻画则更为突出。我国的文学家欧阳修在题薛公期画时曾书道:“善言画者,多云鬼神易为工,以谓画以形似为难。鬼神,人不见也。然至其阴威暗澹、变化超腾而穷奇极怪,使人见辄惊绝,及徐而定视,则千状万态,笔简而意足,是不亦为难哉。”[11]因为从未见过牛鬼蛇神,所以画家在创作时完全凭靠想象和自己对鬼怪形象的理解。奈博本中的狱卒鲜明地表现出当时画家乃至民间对地狱的想象,面目狰狞,表情怪异,甚至残忍,但仍旧吸引着观者的目光,可以说此卷中的主角是狱卒而不是那些正在受惩罚的罪人们,更体现了当时大众的一种审美倾向。由此可知,早期的地狱绘主要表现的是地狱中受刑罪人们的惨状,诡异惊乍的气氛较为凸显,着重点在对罪人的惩罚,意即警告世人的成分占主导。略为惊悚的画面风格展现出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没骨设色的表现方式与中国同宗,可以想见同时期中国地狱变相的图像表达。
三、日本中世:地狱绘的发展
在《往生要集》中基本没有关于地狱的管理者阎魔王的记述。如今日本人所熟知的阎魔王形象,是裹着中国式服装,长着大胡子的威严面容。最初在12世纪平清盛[12]的宋日贸易来往过程中传入日本。之后不久,不仅阎魔王一人,包含其在内的冥界十王[13]思想也传入日本,他们都是在死者往生极乐或六道轮回前进行罪孽审判的判官。冥界十王的绘画与思想相互联系辅助,渐渐在日本社会传播开来。于是,原本从中国传来的十王形象与日本本土传统的地狱绘、六道绘相结合,在14至15世纪出现了多种多样的绘画作品。这说明人们心中对异世界的观念在逐步扩大和加深,甚至达到了渗透的程度。16世纪绘制的长岳寺《大地狱绘》,是反映此观念最典型的遗存。现藏于长岳寺的《大地狱绘》,纸本着色,由9幅画面拼接而成,全长纵4米,横11米。整幅画面描绘了从三途川、冥界十王、地狱刑罚、六道轮回到极乐世界的全景,有学者认为其传承了狩野山乐[14]的笔触及风格。从墨色的浓厚、技法表现来看,推断是室町时代末至江户时代初期的作品。这幅宏大的制作《大地狱绘》吸取了日本古代、中世以来传承的传统六道绘中的大部分图式,完整地呈现了死后世界的新景象。而且从日本六道绘的流变过程来看,这幅图反映了新旧两种图像的融汇,在日本绘画史或信仰史上都是占据极其重要位置的作品。此外现存的该时期地狱绘还有北野天满宫收藏的《北野天神缘起绘卷》(承久本)、圣众来迎寺收藏的《六道绘》等,画面颜色丰富,情景宏大,皆为地狱绘中的经典之作。
另外,针对地狱思想盛行的另一个观点是:寺院与神社为了自身利益,利用各自的建造起源而大肆传播地狱观念,致使地狱形象深入人心。比如奈良的矢田寺地藏菩萨专门拯救堕入地狱的武士,春日明神[15]前往地狱专门救济春日大社的乐人等。此后,香川县的志度寺、长野县的善光寺等对寺院的由来或神佛灵验的解说,使得日本各地都开始持续流传着神佛前往地狱救赎罪人的故事。可以说,作为展现神佛灵验的舞台,地狱被广泛利用。因此,对于中世的人们来说,地狱不再是一个未知的异世界,而是一个被熟知的痛苦世界。
四、日本近世:地狱绘的广泛传播及世俗化
日本近世初期,将包含地狱在内的六道诸相表现进行汇总的典型作品是现藏于日本兵库县县立历史博物馆的《熊野观心十界图》。画面上方利用山脉的弧度呈现世人人生的历程,两头均由鸟居为界,反映从生到老的过程;画面中央偏上位置,以一个“心”字为中心,从其延伸出四条红线连接着画面下方的四个鸟居。根据鸟居中的图像可以区分为地狱道、饿鬼道、修罗道和畜生道。特别是画面下半部分中占据大幅画面描绘的地狱场景,生动的场面令人心生恐怖。整幅画面以“心”字为中心表现了包括佛、菩萨和人在内的十界,因而称为“观心十界图”。当时熊野地区信仰的比丘尼和受邀参加的女性信徒携带此图在日本全国行旅,每到一个寺院就打开此图进行宗教传播和解说。于是,近世形成的描述六道的地狱绘逐渐被全国各地的人们所了解。因阎魔王是地狱审判官中的最高权威,阎魔信仰开始鼎盛,在传播过程中,被世俗化为阻挡外界灾厄、保护世人的民间信仰神祗。无论在城市或乡村,日本各地的寺院内、墓地的入口等处纷纷建立了祭祀阎魔王或冥界十王的祠堂,堂内都装饰有地狱绘等图像,渐渐成为各地本土信仰的据点,仅东京地区现存的带有明确纪年的阎魔堂便有31处之多。
以这种状况来看,当时人们的心中是否还恐惧着地狱或冥界十王呢?在长时间的传播发展过程中,为了能将地狱的情境固定并被熟知,冥界十王和地狱里的各种受刑场景已悄悄地发生改变,不再是最初出现时令人震惊和恐慌的形象了。例如嘉永二年(1849年),江户(今东京)内藤新宿驿站里的正受院祭祀着夺衣婆图像,原本使人畏惧的鬼婆不知为何变成能带来福德的神祗形象,并得到众人的狂热信奉。诡异的姿态与性情优雅又平分福气的分配者形象相结合,是典型世俗化后的表现之一。
文化元年(1804年)刊印的由山东京传著述的《近世奇迹考》插图中,描绘了一群女子正在偷看绘有阎魔王的地狱绘卷。其中一女子用手帕掩面,似在哭泣,可能是因为看到地狱绘而想起了某段痛苦的回忆或错误吧。笔者认为这幅图并非只是表现当时社会大部分妇女的生活情趣的一种史料,如果说地狱绘在近世前期以在寺院和僧尼处出现为主,那么这幅图明显地表明了地狱绘已扩展到日本平民生活中,成为民间信仰的普及物。
五、结 语
总结上文可知,日本地狱绘的出现与当时社会的地狱观有着密切的联系。尽管关于地狱的最原始阐释出自从中国传入的佛教,但随着中日文化的进一步交流与发展,“地狱”走出了佛教的框架,在日本社会民间广为流布和发展,出现了与中国类似的民俗化倾向。这种民俗化“地狱”的影响也扩展到艺术发展,作为其意识再现表现方式的地狱绘,从日本古代时期狰狞恐怖的形象逐渐变化为近世社会中广泛传播的蕴含福德的形象,已然丧失了最初恐吓信众的原始涵义。此种流变体现出人们对于地狱的理解不断发生转变的同时,也暗含着佛教日本化及民俗化的发展取向。
注释:
[1] “南都六宗”为三论宗、成实宗、法相宗、俱舍宗、华严宗和律宗。见:杜继文,任继愈.佛教史[M].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6
[2] 清少纳言(约966—?),日本平安中期的女随笔作家、歌人。本名不详。所著《枕草子》与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并列为平安朝女性文学的代表作。著有个人歌集《清少纳言集》。引文见:[日]清少纳言.枕草子[M].林文月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3] 僧都,日本僧官之一。僧纲的第二位,仅次于僧正,统率僧尼。今为各宗派的僧位之一。源信(942—1017),日本平安中期的天台宗僧人。
[4] 后白河天皇(1127—1192),日本第77代天皇,1155—1158年在位,名雅仁。即位时,与崇德天皇对立,发生保元之乱。让位于二条天皇后,持续五代院政,在从平式政权向确立镰仓幕府政权变革时期,巧妙地维护了朝廷权威。1169年出家,成为法皇。
[5] 带腿的箱子、柜子,腿有4条或6条,用来装服饰、铠甲和文件等。
[6] 叶渭渠.日本绘画[M].上海:三联书店,2006
[7] 词书指画卷中为了说明画中情景所添加的文字。
[8] 日本佛教中,八大地狱分别依次是:等活地狱,黑绳地狱,众合地狱,叫唤地狱,大叫唤地狱,焦热地狱,大焦热地狱,无间地狱。
[9] 《起世经》中列举的十六个小地狱为:(一)“黑云沙”、(二)“粪屎泥”、(三)“五叉”、(四)“饥饿”、(五)“燋渴”、(六)“脓血”、(七)“一铜釜”、(八)“多铜釜”、(九)“铁磨”、(十)“函量”、(十一)“鸡”、(十二)“灰河”、(十三)“斫截”、(十四)“剑叶”、(十五)“狐狼”、(十六)“寒冰”。
[10] “泥犁”为地狱在梵语中niraya的音译。
[11] 周积寅.中国画论辑要(增订本)[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5
[12] 平清盛(1118—1181),日本平安时代末期武将,1167年任太政大臣,建立平氏政权,为武将执政之始。曾多次修缮兵库港(今神户港),与我国南宋通好,推进日宋贸易。
[13] “十王”一词最早出现于我国初唐佛典《佛说十王经》中,其假借“佛说”,勾勒出一个较为完整的地狱构造,对中国佛道两教的冥界思想影响十分深远。佛教中十王名号依次为:秦广王、初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阎罗王、变成王、泰山王、平等王、都市王、五道转轮王。
[14] 狩野山乐(1559—1635),狩野永德的弟子。在永德晚年创作繁忙时作为助手得到实践机会,渐渐出名。在狩野宗家移居江户(今东京)后,其开创京都狩野派。现存作品有《牡丹图》、《松鹰图》等。
[15] 即春日权现,日本春日大社所供奉的神的总
作者简介:
于芳雪,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美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