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小六
【前尘】
有很多事,我以为我不能做。回想起少年时离开家乡,拖着简单的行李,在城市广场的丁香花海中迷失,心还是有一点点痛。
是的,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个废物。直到夜色来临,在城市闪烁的灯光下,我头枕着画夹,心里失去了依托,也失去了恐惧感。
许多年以后我并不需要工作了,但我依然会恐惧,会无助,会觉得有一顿饭吃是很幸福的事情。有一年街角的盒饭5元钱随便吃,我会在跑业务的时候,步行很远去那个地方吃,哪有女孩子的尊严呢?只为了那5元钱开放的吃法,直到现在,我即便吃得起饭,也常常想一顿吃出三天的来,汗啊。
这辈子注定要做个女汉子,做公主我不是那块料,老天爷也不允许我做公主,他说,那是下辈子的事情,你没事,去佛前贡献点儿鲜花吧。
老家到处是鲜花,在草地和树林里疯长的各种野花,没有规则地胡乱地生长,没有人管理,雨天会喝醉,太阳充足的时候,会低头酣睡,如同我没有人管教的童年。不,不只是童年,还有没有人管教的人生。
我露宿广场的时候,老爸依然在养他的蜜蜂。那时候,老爸承包一座山,指挥着8个女儿栽树种草,而还在读书的我,梦想着城里的生活,梦想着穿着背带短裙,梦想着和一个高大俊俏的男孩亲吻。所以我逃离了乡下那条小溪边沟壑里的家,逃离开蜜蜂嗡嗡的围绕。
其实那几年蜜蜂和种地相比已经不重要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养蜂人,临走时留下了很多采蜜归来找不到家的蜜蜂,它们嗡嗡地在它们临时驻扎的地方飞着,肚子里装着蜜,可是回来太晚了,主人在太阳还没落山时,装车南下了,却不幸翻倒在沟里,大批的蜜蜂在空中飞舞。
没法回家,养蜂人无奈,只好求助我老爸。老爸给了他回家的路费,将蜜蜂吸引回蜂箱里一些,拿回来。
也就是那一年的蜜蜂,断断续续一代接着一代地繁殖到今天。
此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屡次搬家的老爸,都没有扔下这些蜜蜂。老爸喜欢种树种花,喜欢养各种动物。他的性情跟我差不多吧,喜欢幻想,喜欢生活在山上,喜欢弄个庄园一样的家。
老爸也养鱼,但是鱼还没长大,一个姐姐淹死在鱼塘里了。老爸从此不再养鱼,我甚至觉得,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真正地快乐过。
【途中】
我被学校特招,学美术。老爸在家养蜂。我回家,吃蜂蜜,走的时候拿几罐子,送给老师和同学。那个老师对我很好,会顶着风雪,从家里给我拿来热乎的饺子。他会教我画画,把我推荐给其他的老师,我免费学着画画,我生命里永远充满着感激,所以我恨不起任何人。
然后我当了私立学校的美术教师。我爸还在养蜂,只是蜂蜜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我回家,看见老爸到处送蜂蜜,求人在商店里帮着卖,而那些亲戚熟人,把一大半的蜜都吃了或者送人了。老爸没得到什么钱,他依然是个穷人。他总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工作,一定一定。没有工作就没有钱,没有钱就生活不好,最重要的是老家的人会说我没出息。老爸需要一种光荣感,需要有人说,这8个女儿,总有一两个不是那么差的。
我的后背上,永远承载的是老爸所希望的,尽管我并不适合按部就班地工作。可我还是进了媒体,成为家乡屈指可数的几个记者之一。
做了记者的我,也做编辑,偶尔也负责点儿事情,不懂政治,却跟国内国际重大事件为伍若干年,连自己都觉得奇怪。然后,画画渐渐地疏离,不过我心里一直有个想法,等我有了大房子,我还得要个画室。
还是会经常回家,会吃蜂蜜,并拿一些送人。只是到后来,光是送人也送不完了,我试着卖。拿一个鞋盒子,封好,留下旁边的那个洞,把每次卖掉的蜂蜜钱装进去,到了年底,我会连鞋盒子拿回去,让我爸数数,有多少钱。
10年的生活,在蜂飞蝶舞中度过,在这10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只有蜜蜂还是那样嗡嗡的,在夏天的午后,冬季的棉被下,生生不息。它们在夏日里,共同地护卫着它们的王,那只母性的蜜蜂,护卫着它们的子孙。它们辛勤地劳作着,不计较自己的性别,甚至不计较失去性别,只要王在,希望就在。在寒冷的冬天,它们在箱子里结成球体,里里外外地互换着、更替着,把王保护在中间,保持着体温。那些坚强的越冬蜂,努力延续着它们原本只有1个月的生命,逼着自己坚强地活过冬季,活过6个月。来年春天,新的生命要靠它们抚育,只有完成了春天的使命,它们才有权利选择死去。而每个春天来临,还是会有很多蜜蜂,在飞出蜂房的那一刻瘫痪,它们悲哀地满地爬行,可是再也无法振动翅膀了。
老爸会想办法挽救,可是常常只是一声叹息。然后活下来的,经过寒冷的洗礼,能飞起来的,都是强悍的。如同我,不断地跌倒不断地爬起来的女汉子。
而那位作为王的蜜蜂女子,尊贵的地位决定她的使命,她只能被逼迫着飞出蜂房,不管多害羞,也要一次性完成自己一生的初夜。她的一生,就是吃着王浆繁衍的一生。而这个王浆的神奇,却不是我能解释的。
【梦想】
一直有一个蜂蜜山庄的梦想,在我童年的梦里。许多年后,我發现我的梦想并没有什么稀奇的,那个梦想只是老爸年轻时那个梦想的继续。当年,老爸的上千株果树已经开花,蜜蜂在山谷间飞舞,水塘里雪白的鹅,扎猛子的小鸭子,鸡架子上羽毛各异的鸡,水里冒泡的鱼,四周葱绿的庄稼,靠着山根温暖的土房子。而我现在,延续这个梦似乎很难,土地的价格已经暴涨,不是我力所能及,灶屋里少了母亲烙饼的身影,一堆黄土,终结了母亲诸多的梦境。山坡上,已经没有人一边锄地一边高歌,18岁的姐姐,容颜在岁月里定格,而活下来的,是各种如意不如意的人生。
20年啊,物是人非,只剩下孤单的我,面对昂贵的土地,和那个蜂蜜山庄的梦想,我老爸已经花白的头发。
我离开城市,来到他身边,为了他,也为了离梦想近一些。
从此开始养蜂,开网店,卖蜂蜜。
我总是遇见好人,我总这样觉得。
有一个人,因为老母亲说蜂蜜都是液态的,认为半结晶的椴树蜂蜜是小米汤加白糖。而年纪也不小的她因为常年吃了很多高温添加蜜,更加相信老母亲说的话是对的。后来她又一次代我检验的结果,是各种指标的达标,是好上加好的蜂蜜。于是她留言给我,让我公布她和我的聊天记录。我觉得不发也罢,她能幡然醒悟并且亲自跟我说,不再因为自己的误解而恨我,就挺好的,最主要的是她自己明白了就好,只有自己明白了,万事才会心平气和。
我还有一个梦想,是开辆车,后面拉着一百箱蜜蜂走南闯北。
不过,养蜂车我买不起,我开车永远不会是高手,勉强拿了C照,开大车恐怕永远没有机会。我也想开个破越野车,后面拉着几百瓶蜂蜜,一路旅行,拿蜂蜜换油钱,实现我人生的另一个梦想:走遍世界。
最后,我还有一个梦想,简直不好意思说。我还是想有个蜜蜂山庄,郎君最好是开着悍马的帅哥,悍马的后面拉着很多瓶蜂蜜,必要的时候还得拉蜂蜜桶,悍马里到处是蜂蜜的味道。当然了,他夏天陪我放蜂,住山里是肯定的,这时候他要有野人的能量和胆量,不能怕蛇和蚊虫。冬天闲暇时,陪我卖蜜倒是其次,陪我旅行那是必须的。我虽然是个女汉子,但是他必须把我当公主,虽然公主裙不适合我,但是也必须买来挂在那看。
这样的人有吗?开着悍马的帅哥肯定是有,但我是得不到的,很有自知之明。但是人生,贵在有梦,不是吗?有梦,至少会经常跟梦擦肩而过;没梦,那就什么都没了,只有生活的泥泞。
有一天,在路上,你会看见一个拉着很多蜂蜜瓶子的敞篷车,一个蓬头垢面的女汉子,驾驶技术很糟,不是撞墙就是把警察撞倒了,必是我无疑。
编辑 / 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