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习中文的经历

2014-05-30 10:48资中筠
神州·校长 2014年5期
关键词:资治通鉴熏陶文言文

资中筠

相比我的老师和父辈,我的旧学底子差多了,但是与我同龄人以及下一代比起来,我又学得稍微多一些。我的中文熏陶来自于三个方面:家庭、学校和自己乱看书。

家庭

我最早知道的詩句是“春眠不觉晓”,在我3岁的时候,早晨起来下雨了,我母亲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用她的方言,湖州调吟这首诗。吟跟唱差不多,每个地方的方言不一样,吟的调子也不一样。直到现在,我一想起“春眠不觉晓”,耳边自然就回响起湖州调。

有一段经历虽然比较短,但对我影响很大。初中国文课本中有一篇文章是《郭子仪单骑退回纥》,节选自《资治通鉴》。老师讲得特别生动,使我对《资治通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碰巧,我父亲的一位朋友送了我一套《资治通鉴》。

初三那年暑假,我出于好奇,就一本一本地看《资治通鉴》。书里每隔几段,就有“臣光曰”,即司马光的评语,表达他对这段历史的看法。我忽然兴起,把那些“臣光曰”全都抄在一个本子上,但为了说明他这一段评语说的是什么事,我就把前面那段历史事实用自己的话做一个简要的说明。

这样抄了一段时间以后,被我家一位常客发现了。他姓郝,是我舅舅的同学,我叫他“郝寄爷”,是干爹的意思。他不到50岁,很有学问,特别是旧学底子非常深厚,由于他恃才傲物,所以经常失业,穷困潦倒。他失业了就常来我家吃饭,我最爱听他讲话,因为他有一肚子的掌故。他看到我抄“臣光曰”的笔记本,对我写的史实概要很欣赏,夸我的概括能力很强,说了一句“可以与言《左传》矣”。于是,他就主动教我《左传》。跟《资治通鉴》相比,《左转》的文字更简练、古奥,如果没人讲解,在当时我很难自己读下去。他给我讲是选读,加上他自己的见解,像讲故事一样,特别生动,而且常使我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样,我对《左传》越来越感兴趣,郝寄爷教我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他的启蒙为我打开了一扇门,不仅仅是《左传》,整个春秋战国时期的人物和故事都在我心中活了起来。这是我最早以这种方式接触到古典,这样一种自然的熏陶对我影响特别大。

一般综合性大学搞通识教育,多搞拼盘,如文化史、书法、科技史、电影欣赏之类,但这不是通识教育的本义。

通识教育是“全人”教育,是完整的人格教育,不是为了增加一点文艺、人文修养,不是琴棋书画;而是为了增加人类历史传下来的最智慧的东西。

通识教育主要鼓励学生读书,读“基本的书”——对所有学科而言最基本的书,如《论语》、《孟子》、《红楼梦》、《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这些书不是最好的,却是最方便的书。

——温儒敏

我父亲是留学生,他有一些很“洋派”的朋友。那时候天津有外国学校,除了中文所有课程都用外文教学。为了学好外文,我父亲的“洋派”朋友们就把孩子送到国际学校。我父亲对此略有动心,但我母亲坚决反对。她认为,如果中文底子不打好,一个人的思想就不会深刻,外文以后还可以补,中文错过了就补不回来。所以,我继续留在原来的学校。我很感谢母亲做了这个决定,也认同她的看法。

学校

我读的耀华学校是一所十二年完整的学校,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中三年级。学校对中文特别重视,中文是最主要的主课之一,一星期至少五节。小学课本由国民政府教育部审定,第一课就是“小猫叫,小狗叫,小弟弟哈哈笑”。从小学三年级起,就会加上一点文言文选读。我最初读的是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朗朗上口,很快就会背。

无限相信书籍的力量是他的教育思想的真谛之一,一个学校可以什么都没有,只要有了为学生和教师精神成长而准备的图书那就是学校。阅读对学校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学校教育时期是人阅读习惯、能力、阅读兴趣形成最关键的时候。

——苏霍姆林斯基

中学六年的课文大约文言文、白话文各半,文言文的课文基本按年代排,例如初一主要是先秦文章,初二是秦汉文章……高三是晚明和清朝的文章。老师在课堂上重点教授文言文,所以我印象深的都是文言文。我们学校很特别,中学六年基本上作文都写文言文,国文老师的理论是,文言文做好了,就不怕白话文做不好。这有一定的道理,文言文的底子无形中对文风的通顺、简练,以及遣词造句的推敲十分有帮助。

除了国文课之外,我们学校还特别加了“经训”。“经训”每星期一堂,小学六年级是《论语》,初一是《孟子》,初二是《大学》和《礼记》,初三是《诗经》,高一是《左传》,然后到高二改成“中国文学史”。高二中国文学史那位老师讲得非常生动,每个朝代都挑一点东西讲,还讲很多野史,我们都听得兴趣盎然。

这样说起来,我好像读了一大堆古文,四书五经,其实只读了“三书二经”,还只是挑着念了一点,不可能像前人那样从头到尾每一本都念。但是,这样浅尝辄止跟从未接触过是不一样的,选读文章大多比较精彩、出名,我了解很多成语、典故的出处,而且对于汉文的美有了鉴赏力。从文言文中了解到古代读书人的境界、幽默、思想,使我对中国的文化和历史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我觉得这应该归功于老师,不管是家里的老师,还是学校的老师,每一位都全心全意,非常投入。他们给学生讲一首诗的时候,首先自己就非常喜欢和欣赏,甚至感动得快要落泪了。学生跟着老师一块儿欣赏,一块儿感动,而不是为了准备考试或者其他目的。有人说“五四”以后文化断裂,我觉得至少在我身上是没有断裂的。

课外乱看书

学生时代我读的书远远超过课堂。商务印书馆出的幼儿文库、少儿文库、中学生文库是我最早的课外读物,内容丰富,图文并茂。

我较早乱翻书是在小学五、六年级,那两年住在上海舅舅家,他家有一个壁橱,堆满了各种新老书籍,没有整理。我没事就钻进去弄得灰头土脸的,确实狼吞虎咽地看了不少书,从武侠、神怪到红楼梦,从巴金的《家》、《春》、《秋》到冰心的《寄小读者》,还有翻译小说,如福尔摩斯、大仲马、莫泊桑。这是真正的“乱”翻书,完全自由放任,生吞活剥,没人管,也没人指导。不过,每次遇有趣的东西,或有心得,我就与年龄相仿的表姐们交流。

我们那时学习比较宽松,放学后家庭作业少,所以有许多闲暇看闲书。母亲虽然对我管教严格,但只要成绩单令她满意,她就绝不干涉我随便看书。我主要养成了“读字”的兴趣,不一定是看书,抓着什么看什么,对一切有字的东西都好奇,连买东西包的报纸都不放过。

我拉拉杂杂讲了这些,只是和大家分享我个人学习中文的经历,和我自己的一些体会。我的体会算不上学术观点,纯粹是个人感受,一得之愚。我决不提倡现在的小学生花很多时间大量学古文,更不提倡读经。

我要说的是,作为中国人打一点中文基础是一种文化底蕴,一种熏陶,不是作为实用的工具。有这个熏陶和没这个熏陶,人思想的深度,审美的品味是不一样的。然后,在接纳外国文化时,在取舍之间,你的品味也会不一样。

缺少阅读,就如同缺乏了大量来自外界的刺激,我们整体的视野和观念就很容易被局限,像是井底之蛙一样,井中观天,所见的那片天空,必定被井壁遮挡,无法观看整片天空的宽广与辽阔。从中国近代史的例子来看,清朝实行闭关自守的政策,非但不晓得西方的坚船利炮已进展到什么地步,还依旧骄傲地以“天朝”自居,最后不堪一击,落得割地赔款的悲惨命运。

闭门造车,很容易原地打转。外来的刺激和交互流通,反而能冲撞出新的想法和概念,所以万不可关起门来自满得意。

大人物当然应该靠大量阅读来汲取知识,一般人也是如此。我们进入社会,必须应付各种各样的问题,而应付这么多不同的问题,绝不是只靠专业的知识,而需要倚靠大量的常识。很多弱势群体,常常就因为普通常识不够而吃了大亏,最常见而容易理解的例子,就是弱势者往往不懂法律,因而被懂法律的人所欺侮,所以千万不可小看普通常识的重要性。

——李家同

现在是知识爆炸的时代,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我的旧学根底不算深,而现在的年轻人甚至没有功夫学我学过的那些,只能浅尝辄止。这就像到了一个精品店里,琳琅满目,你浏览过,知道有这些非常精致、漂亮的东西,你不可能把它们全买回家,但是你知道你见过,以后想起来的时候知道还存在什么样的东西。有了这个见识,就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编辑 八 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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