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青草
我在我们的小镇中学里上的高中。我家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从家中去学校有八九公里的路程,骑单车过去,要半个多小时。一路上多是僻静而窄小的山路,经过的车辆行人很少,路边的山上,多生长着高大的松树。半路上,也偶尔可碰见些零落的人家房舍,当然,我不认识那些屋中人,对我来说,那都只是我上学途中,骑在单车上在眼前一晃而过的一个小情景而已。
我没有住校,但也因为路途有点远,所以早上去学校,上午放学后不回家,中午就在学校午餐,下午放学后才回家。同一个村里在我们小镇中学里上高中的学生只有我一个人,虽然另有几个上初中的,但我们很少能同时出门一块儿上学,所以我可说是也没有什么伙伴,通常都只是自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孤单单地往返于家校之间。
到了高三的时候,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我就更是显得孤单而冷清了。学校下午五点钟放学,但因为是毕业班的缘故,同学们通常不是放学了就马上急急地赶回家。一般都会留下来再自学一段时间,眼看着天要黑了才离校回家,反正我们那里人吃晚饭的时间也很迟,往往都要八点钟了才有晚饭吃。这个时候,我就更不可能有同行的伙伴了,而且回家的路上,天将欲黑,行人更少,除了山风吹动路边树丛枝叶摇晃,发出些“窸窣”的声响,或者几声晚归的山鸟的哑沉的啼叫,再没有其它人声,更没有走动的人影。要是胆小的话,走在这条山路上,可能还会觉得这情景令人骇怕,何况路边的树丛里还能偶见数座孤坟。
一日的傍晚,我从学校回家,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天忽地下起了雨。我没带雨具,冒雨骑着单车冲回去,却还足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呢,何况这时尚是初春时节,天气还正寒冷非常,要是再给雨淋半个小时的话,那是不可受的。而这路边却是前后不见人屋,想避雨也找不到去处。
我停车在路边,想找棵路边长得高大而茂密些的树暂避一下,忽地看见停车路边的一座小山包的一侧,有一条小径,直通往里面弯绕过山后去了。
我行走这条路多时,我是早就知道那条小径的,只是从没进去过而已。这下为了避雨,可是不管进去里面后认不认识什么熟人的了,陌生人家中也可借避,因为去这山后的人家中,比起回家要费半个小时的时间淋半个小时的雨来,总是近很多、划算很多。
我急急地推着单车朝小径上走过去,走进去才没几米,便已绕到了小山包后,路也宽阔了一些,路侧,正有一栋朴素的单层瓦房小屋,静静地立在那里,大门紧闭,屋内已亮起了灯火。往路的延伸处看去,还可看到些零落的人家,再望向尽头,则俨然是一个小村,村中人家的点点灯火都已亮了。
呵,我天天在外面的路上经过,从没料到,路边这座小山包的后面,就有一户人家。从这栋房子走到外面路上,不过二三十米而已,非常的近,就是这座小山包,把它掩藏在后面,让我从没发现它的存在。
我推着车走到屋前,放好单车,蜷缩着身子在屋檐下避雨,感觉有些发冷,牙齿也开始微微打起战来了。
忽地房子的门打开了,一个头上插着簪子的女孩子,稍稍从门内探出半截身子,眼睛看往我这里,显得有些惊讶的样子。她十五六岁的年纪,比我略小,长得端庄而秀丽。我在小镇中学里,从初中到高中,读了近六年书,脑袋里瞬间想了个遍,也想不起这六年里在学校里曾看到有比她更美的人了。
她的身后又出现了一个身影,那是一个看去说老不太老,说年轻又不年轻的女人,大概有五十来岁的样子,也许是小女孩的妈妈,她看到我,温和地招呼我进屋,又叫小女孩给我倒了滚热的茶水。
她们刚刚该是正在吃晚饭,听到门外有异响,所以才开门出来看个究竟。看到门外避雨的我,便叫我进去,又还一个劲地叫我一块儿吃饭,显得是非常热情而高兴的样子。我不太好意思,但是拒绝不过,就坐下了。
桌上很朴素,没有肉,一盘红烧豆腐,一碟炒青菜,但是做得很美味,尤其是对我这个在寒天里正冷而饿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一餐热乎乎的饭菜,来得更美好的了。
小女孩先吃完了,在屋子里出出进进地跑来跑去,没显得有甚么顾忌的样子。我斜着眼睛瞟她,她发觉了,就低头微笑。
饭吃完了,水也喝了,雨却未停。我是不可能再呆下去的了,天都已晚,再呆下去的话,天更黑暗也会更冷,我更难回家,而我当然也不可能在这里借宿。
她们看出了我的焦虑,给我拿来一把雨伞,说是借我先用,以后有空再归还她。
我感激不尽地拿伞而去。
我一手举雨伞一手握车把,骑单车回家。
骑不多远,雨忽地停了。我把伞收好,放在车头前的车篮里,想起刚才的那栋温暖的小房子,不禁回过头去看看身后,身后已是一片的黑,不见半点灯火。这里离那座小山包已挺远了,我知道,别说这个地方,即使是就在那座小山包正面,也看不到那屋中的灯火,只是,心中却莫名地对那栋我从不曾发现它存在的单层瓦房牵念不已。
第二天是星期六,不用上学,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没出门。
下个星期一,早上上学出门前,我整理单车,尤其是查看我放在车篮中的雨伞,想要在下午放学回家时去归还人家。然而,我记得很清楚,我折叠后放在车篮中的雨伞,这时却不见了踪影。
我问家人,这两天你们有人用了我放在车篮中的雨伞吗,那是我上个星期从别人那里借来的,我今天要拿去还人家。
答复说是没有。
真是奇怪了,我愣愣地看着车篮出神,想象着它静静地在那里的情景,但是看见的,只是单车篮里的一片不知从何处飘落还是沾带来的鸟的羽毛,灰白颜色,还泛着一丝淡淡的绿,很是漂亮。
我把鸟毛从车篮里取出扔在地上,有些惆怅地骑着单车出门了。
一家陌生的好人,好心地让我进她们家中躲雨,又招呼我吃饭,还借我雨伞,却给我弄丢了,我应该去买回一把伞补还人家才是。
傍晚放学,我找同学借了些钱,去镇上买了一把雨伞,想想,又再买了两斤桔子,当做是答谢人家的礼物。
我去到路边小径的时候,天已昏黄地暗了。
因为下雨,路上泥泞未干,小径上似还隐隐地留着两天前我推着单车走过的痕迹。
绕过小山包,我忽地愣住了——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一栋单层的朴素瓦房,有的,只是一座孤坟。再顺坟前的小径往后看去,也没有两天前所看到的村落灯火,同样是数座坟墓,一个连一个,坟间杂草丛生藤蔓缠绕,令人眼乱。
这座路边小山包的背后,原来根本就是一个埋葬死人的小山岗。
我正心惊胆战之际,忽闻头上有鸟儿啼叫的声音。
我抬起头,坟墓边一棵高大的松树上,一条枝杈上站立着两只鸟儿,互相用喙梳理着对方身上的羽毛,又还好似也在惊讶地看着站在树下的我。
头上,还缓缓地飘下一片鸟羽,掉落在我的肩上。我把它拿到手中,颜色灰白,表面还泛着一丝淡淡的绿,很是轻盈柔软漂亮。
我有些哀伤地回到家里,细看家中的地板上,找到了早上扔掉的那片鸟羽,与刚刚在树下拾到的放在一块儿,完全的一模一样。
两年前的一个傍晚,我一个人骑着单车行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忽闻路边树上一只鸟儿异样的凄厉叫声,鸟儿又似在我的身边扑腾飞落,我有些奇怪,停下车,发现单车侧,有一只小鸟巢,巢中还有一只幼鸟,也在凄凉地鸣叫。
我抬头看看路边树,可能是山中刮的大风,吹落了树上的这只鸟巢,连鸟巢带这只幼鸟,一齐被刮落掉到了路边。鸟妈妈怕行经的路人车辆伤着小鸟,即使没有什么路人伤到它,但一只鸟巢和幼鸟躺在路上也不是办法,可能还有夜晚出没的山中野耗子等等小兽,会来伤害它,但鸟妈妈对这情景却无计可施,惟有哀啼。
我明白了鸟妈妈的意思,拾起鸟巢,小心地托在手中,艰难地爬上了路边一棵大松树上,把鸟巢放在一条枝杈上,又还特意地找了些长而柔韧的野草,把鸟巢稳固地缠绕在树杈上,以免它再次掉落。
我想了想,我当初救鸟儿的地方,就在那条路边小径边的小山包边。只是,那以后没多久,我就已把这事忘了,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我握着两片鸟羽,有些出神,希望能有什么奇迹显现。在我一眨眼间,鸟羽就幻化成了一老一少两个女子,满脸笑意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又或者是变做一把雨伞握在我的手中也好。然而,始终都没有,它们始终都还是两片轻盈柔软的鸟羽毛而已。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