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

2014-05-30 06:44张爽
当代小说 2014年9期
关键词:平泉老叔猴子

张爽

我没有姐姐,有两个哥哥。他们都是有梦想的人。大哥想当飞行员,他把一架大大的飞机画在我家门旁的语录墙上,他的飞机画得有点四不像,既不是战斗机也不是运输机,有点像是舱位很多的巨型客机,我曾经指出过他画中这个缺点,但他说:“你懂个屁!”因此我希望他的梦想落空,像他画上的那个飞机一样永远飞不起来。

我二哥的梦想是当个养猪专业户,利用四顷地水库大坝下面的那一孔一孔的涵洞,发展养猪事业,他计划最少要养五千头猪。他每天放学什么都不干,先去猪圈观察家里养的两头猪,样子痴迷,口中念念有词,两头猪非常喜欢他,见到他就像见到亲人一样张着大嘴流着口水哼哼着跑过来和他亲热。我二哥还鼓励我将来和他一起养猪,说我们养猪成功后,就给我买张火车票让我到处旅行,我很高兴,希望他梦想成真,把他的养猪事业发扬光大。

至于我,我最大梦想你们可能也猜到了,就是希望在十五岁之前,一个人坐火车出门远行。

十四岁的生日很快到了,我开始对自己的梦想充满了期待,准备随时实现梦想。那年冬天,常年井下挖煤的父亲因风湿卧倒在床,母亲每天愁眉不展地照顾父亲,两个哥哥都在五十里外的寄宿中学读高中,家里开始陷入愁云惨淡的境遇里。就在这时候,家里突然来了封信,信封上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地址。

母亲告诉我,信是我从没见过面的老叔从老家平泉寄来的。但信里写的具体什么内容,她却没说。刚收到信的那几天,我常听到父亲和母亲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话,高一声低一声神神秘秘的,后来母亲就开始频繁外出,东家进西家出,忙乱得像个妇女干部。我不知道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我想这一切肯定和那封信有关。

那究竟是一封怎样的信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得更多。学校已经放寒假,我开始算计着如何度过一个好玩又有意义的假期,有一天,母亲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你不是一直梦想着自己出趟远门吗?现在,我让你去你平泉老叔家给他送封信,去不去?

我问母亲,去平泉老叔家远吗,信是走着送,坐汽车送,还是坐火车送。

母亲说,当然要坐火车送。

我一听要坐火车,立刻高兴了:娘,我去,我一个人去。

母亲叹口气:可你还从来没一个人坐这么久的火车呢。她对我一个人去有点不放心。

我说:娘,你就让我一个人去吧,我已经十四岁了。

母亲说:可你看上去还是个孩子。

我确实还是个孩子,虽然十四岁了,可身子骨看上去十分单薄,个子又小,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看上去也就和一个八九岁孩子的个头差不多。

母亲不放心,但也没有别的更好办法,因为她要在家照顾几乎瘫痪在床的父亲,而哥哥们的假期还没开始,除了我,谁又能替她充当给老叔家送信的信使呢?

母亲答应我去后,我开始忙碌,很快查清了所有去平泉的火车车次。经往平泉的火车不少,但很多都是朝发夕至,很不方便,只有一趟凌晨一点零一刻出发的火车最合适。坐上那趟火车,只需到上板城倒一次车,我就可以迎着早晨八点钟的太阳准时到达老叔家了。

我要出门的消息很快在四顷地的孩子之间传遍了,他们为我能一个人独自坐火车出远门而激动、兴奋、鼓舞,当然也有嫉妒和不平。三条就说,一个人坐火车有什么好呢,听说往那里的火车都是比老牛还慢的慢车,车上又脏又乱,到处都是垃圾,还有数不清的小偷。

我当然不在乎三条的话,我只发愁自己如何出发,因为火车在第二天的凌晨一点多发车,这就意味着我得提前一两个小时往营子赶,要冒着冬日零下二十度的严寒,走十几里的夜路,而且不能休息,因为一旦躺在候车室的大厅里睡着了就极有可能错过那趟火车,那是趟惟一的列车,只在营子停一分半钟。

就在我愁眉不展的时候,猴子出现了,说他可以天一黑就带我去营子,住在他租住的楼房里。他租住的地方离火车站很近,骑车只有不到五分钟的距离。

我和猴子不熟,他比我二哥还要大。而且猴子早不念了,正在营子一家建筑队干活,我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他又是怎么知道我要去平泉,而且会想到提前送我去呢?

我看着猴子有些发呆。我还从来没这么认真地打量过猴子。这么认真一打量,我发现猴子确实太像一只猴子了,他四肢又细又长,不光是长,关节处都带着孤度,好像随时可能四肢着地腾空而起,他脑袋呈枣核状,一头乱蓬蓬的短发,一双灰蓝色的大眼骨碌碌地打着转,好像一转就能转出个鬼主意。

猴子见我看他,就又重复一遍,他说,本来他是可以第二天早晨走的,他七点钟才上班,是因为听说我要坐夜车去平泉,才想到提前带我一起走。“和我一起走,你省得一个人去车站挨冻,省得一个人走那么长的夜路,还可以放心地在我那里睡上几个小时,到点后我会把你喊醒,几分钟后就把你送上火车了。”

猴子为我出行的时间打算得如此精确和细心,对我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我回去把猴子要送我的事和母亲一说,母亲也很高兴。猴子和我家离不远,他送我,母亲很放心。她开始给我准备出门带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就是一封信。但母亲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说这封信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弄丢了,因为“这封信系着你老叔一家人的性命!”为了证明这封信的重要性,她还把那封鼓囊囊的信用塑料包了两层,然后外面又用一块花布缠好,把它缝在我贴身穿的绒裤里面。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如此郑重,以至于让我恍若变成了一个重任在肩的信使,感觉前程远大,任重道远。

除了这封信,母亲又塞给了几块零钱和三十块整钱,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一笔数目的钱,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笔巨款了,对这笔钱,母亲的交待同样慎重而又慎重,说去平泉的一路上小偷非常多,这钱可不能让小偷给偷了,一旦小偷偷了,我就可能会连家都回不来了。

第二天黄昏,我刚吃过晚饭,猴子就来了。他骑了一辆半新的二八凤凰自行车,那辆自行车在黄昏的光照中,停在我家的院子里,显得特别扎眼。被我刚刚从水库边赶回来的鸡鸭鹅们立刻上前围观,我家养了两只鹅三只鸭还有七八只鸡,它们叽叽嘎嘎哦哦地围着自行车进行了一番热烈的讨论,两只鹅还张着大嘴对着轮胎啄个不停,好像说,猴子,你这个破车,这么窄的轮子,能带得动我家三哥吗?

事实证明,鹅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我坐在猴子的凤凰自行车后架上显得富富有余,轻若翩鸿。连猴子都说,棍子啊,你怎么这么轻啊,还没有我搬过的两块地砖沉,你瘦得就像根麻秸秆,轻得就像个屁。

猴子说我什么我都不恼,我恼什么呢?我还有点高兴呢,说明我给猴子带来的负担并不重。

从四顷地到营子是一路下坡,猴子带着我一路如飞,铃铛的脆响就像一首连贯起来的特好听的轻音乐。他很快把我带到了吊桥头,我抬眼就能看见营子街上的密集灯火了。

推车过吊桥时,猴子对我说,今天晚上,和我们一起住的还有一个叫老开的人,他让我注意点他,因为他说“老开是在流氓队待过的人”,专门干“偷火车”的勾当。

我没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猴子,我不认识老开,但我知道大名鼎鼎的“流氓队”,知道那帮“偷火车”的人的厉害,传说他们都能蹿房越脊,武艺高强,同时也都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猴子怎么会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呢?

“他偷火车,还偷人吗?”我傻乎乎地问。

猴子眨眨眼,笑了,“你放心,棍子,有我呢,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猴子的租住地在一片破旧的居民区的二楼房间,房间很小,很乱,一张大床占据了整个房间,我们在床上刚坐下,老开就回来了,他瞪着一双牛铃一样的大眼,指着我,问猴子:“他是谁,这小子是谁?”

“我老乡,四顷地的。”

“他还这么小,你怎么把他弄工地受罪来了?我看他连童工都算不上。”

老开的眼角处有一处明显的刀疤,这刀疤让他每说一句话都显得凶巴巴的。

“棍子不是来工地干活的,他坐火车出远门,半夜就走。”

老开听猴子这样一说,开始不错眼珠地打量我,问我几岁,出门去哪里,身上带了多少钱……他的话直通通地,不像偷火车的,倒像个明目张胆的强盗。

猴子说:“我可警告你老开,棍子可是我的老乡,你不许动他的心思。”

老开的一双眼睛在我身上游,就像一贪婪的毒蛇吐着两条闪亮的信子,我感到浑身刺痒,非常不舒服。我已经不由自主地贴着墙站起来了,我不敢看老开的眼睛,但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回答他的问话,于是我就告诉他,我十四岁了,这一次是去平泉老叔家玩,我身上没钱,我还是个初中生……我当然不会说到那封信,更不会说到我口袋里的三十多块钱,我没有那么傻。

“什么,你十四岁了?”老开哈哈大笑,简直有点乐不可支了,他手点着我,身子东摇西晃,“十四岁,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有十四岁,真可笑,撒谎都不会,你还叫棍子,要我说,你连个小萝卜头都算不上。”、

我被他笑得发毛,也被他说得生气,于是我直了直身子郑重对他说:“我真的已经十四岁了,骗你是小狗。”

“你才是小狗呢!”老开说,“棍子,你再站直些,让我看看你到底够不够十四岁。”

老开说着就用他的大手在我的身上上下划拉了一遍,最后他把手停在我鼓起的腰部,问我:“棍子,老实交代,你这里是什么?不会是揣的钱吧?”

我忙把自己的棉裤往上拉了拉,说不是钱,我哪里有钱,只是衣服穿得厚!说这句话时,我的手一直拽着自己的裤腰,时刻防备着老开过来拽下我的裤子,因为贴身的绒裤里就是给老叔的那封信和三十块钱的整钱。

猴子过来推开老开说:“老开,你他妈干什么,我刚才和你说过了,棍子是我老乡,他要坐火车去他老叔家过寒假,他身上除了几块车票钱,屁毛没有。你要连他心思都动,你就不是人了,是畜生!”

老开说:“臭他妈猴子,轮到你教训我?我老开是那种人吗,我是看他个子小,和他开玩笑呢,你过来看看猴子,棍子穿得像不像怀孕了的女人?”

老开说完又盯着我的肚子哈哈大笑。猴子也过来看了。但他没说什么。我也低头看了下自己,觉得母亲把那封信裹了又裹缝在那里真是失策,它确实使我看上去小肚子那里凸出了一块,像个身怀六甲的丑陋的小媳妇。

因为只有一张床,晚上睡觉时,猴子让我睡在了最里面,他睡中间,老开在最外面,猴子睡觉打很响的呼噜,我听着那像火车笛声一样的呼噜怎么也睡不着,老开刚才的举动也吓到了我,直觉告诉我,老开绝对不是一个善类,我必须加倍小心。

我满腹心事,再加上几个小时后自己就一个人出远门的兴奋,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只闭着眼睛数着一秒一秒的时间过。

猴子的呼噜声时大时小,老开那里却安静得可怕。我想起活动在铁路沿线的“流氓队”,传说中男男女女有二十几口子,他们男女混居,群奸群宿,生活混乱,拍花子,卖小孩,偷火车,乃至杀人越货,无所不干。这些人每天早出晚归,或晚出早回,回来后天天都开庆祝会,共同分享一天的“劳动”所得,他们有组织有纪律还每天练功,常练的一种功夫是徒手从滚烫的油锅里往外夹硬币……据说这种功夫练好了,再去偷火车简直易如反掌,如探囊取物般轻松……我不敢细想下去,心里的担心像洪水猛兽来得凶猛又澎湃。

谁知,越是紧张,越是害怕,我入睡的速度反而越加快了。我很快睡着了,后来是被一泡急尿憋醒。醒后发现猴子的呼噜已变得匀称而平缓,我慢慢地偷看老开那边,吃了一惊,因为老开不见了。我忙从床上坐起来,还好,钱和信还在绒裤里,鼓囊囊的,一切安然无恙。我放心了,开始下床小解。从厕所回来时,猴子醒了,正翻身,我指了指老开睡的地方,问老开哪儿去了。猴子没回答我,看了下表说,睡吧,早着呢,还两个小时呢。

差五分钟一点的时候,猴子把我喊醒,说该出发了。老开还没回来。大半夜的,他干什么去了呢?我心中的问号一个跟着一个,好在他放了我一马,或许这和猴子的提醒有关吧。

我坐在猴子的后车架上,外面很冷,我哈出一口气,就像一个冒着白烟的大烟囱一样,猴子刚睡醒,穿得又少,身子直哆嗦。

我说猴子,谢谢你。

猴子说谢什么,我们都是四顷地的。

我说,老开那么早出去,是又去偷火车了吗,怎么半夜了还没回来呢?

猴子说,谁知道,他早不偷火车了,他是出去习惯了吧,也没准是梦游。

猴子骑得慢悠悠的,可能是觉得离火车到站还有段时间,也可能觉得车骑快了,冷风钻进来的速度也更快。在拐向一个胡同时,他说了一句话:“知道老开为什么那么早就走了吗,他可能是想让你睡个好觉,他怕他在你睡不好,所以一个人跑到别的地方睡去了。”

猴子还说:“其实老开这人,看上去很凶,却不坏,要不然为什么流氓队那么多人都被严打了,他却什么事都没有?”

猴子这样一说,本来冷得浑身哆嗦的我,忽然感到一阵温暖,没想到老开还是个心细如发的好人。既然老开是好人,猴子为什么还要我提防他呢?

我坐上的是一列北京开往锦州的绿皮火车,那火车确实如三条所说,人很多,又脏又乱,瓜子皮、花生皮、糖纸、卫生纸被扔得满车厢都是。车厢里还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味道,我刚进来就打了个喷嚏,我用一个响亮的喷嚏宣告了自己第一次坐火车的复杂心情。

庆幸的是,我上车时抢到了一个靠窗的好位置,坐下后又发现,对面坐了个看书的好看女人。我坐下时,她把手中的书放低了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大而美丽。而且,我刚坐下,就闻到了一种香喷喷的味道。我的鼻子不由自主地开始左闻右闻,像只嗅觉灵敏的小狗。火车开动起来的时候,我的身边坐上一个浑身带着寒气的老人,而对面的女人身旁则多了一个穿西装留小胡子的男人。我对穿西装留小胡子的男人有天然的反感,觉得这样的人都是伪君子,自我膨胀,人面兽心……我这种认识多半来源于自己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影视剧。但我此刻的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不知为什么他要坐在一位看上去既高贵又有教养的女士身边?他是不配坐在她身边的,坐在她身边的应该是另外一个人……应该是我!男人身上肯定是没有香气的,即使他把自己身上涂满了香水也只是头臭烘烘的猪,香喷喷的味道应该来自女人,这个正看书的、端庄的、优雅的女人。

我胡思乱想洋洋自得。香喷喷的味道确实来自女人身上。

正如我的判断,那个穿西装留胡子的男人,只矜持了不到十分钟,在火车吼叫着通过第一个隧洞时,就开始利用突然黑下来的光线肆无忌惮地打量我对面的女人;等火车冲出隧道时,他已经开始忍不住尝试着和我对面的女人交谈。女人捧着的书的封面朝向男人,男人就装作十分意外地说,啊,这书好啊,我刚看过。我想女人只需问一句:“那你说说书里讲的什么内容?”就会一下戳穿男人的谎言。女人却只是冲他笑了笑,就又去看书了。男人不甘心,开始和女人吹嘘自己去过的地方。他说他刚从海南回来,天涯海角实在太棒了,他还去了云南的丽江和大理,说那里女人穿的民族服饰简直让他惊若天人又怀疑回到了原始社会,他还说看过了壶口瀑布,才知道人太渺小了,而他到了陕西兵马俑前又发现古人其实比现代人更伟大,不过,冬天,最好还是到哈尔滨来看雪,现在哪里的雪能有哈尔滨的雪更像雪呢?

他就这样和女人啰嗦了一路,而女人有一刻还真被这个小胡子男人给迷住了,不断地向他点头,并发出一两句“是啊”、“真不错”来回应一下男人。气得我真想把这个炫耀的男人的小胡子给揪下来!后来男人开始问女人坐车去哪里,是沈阳、锦州、长春还是哈尔滨……他说出了一大串名字,我听到女人清清楚楚地说:“锦州。”男人就又“哎呀”,说真是太巧了,我也到锦州,这回咱们可有伴了。听到男人故作惊喜的声音,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湖底。我不屑又痛苦地闭上眼睛,我想自己闭上眼睛可能会好一点。我发现我已经喜欢上这个女人了。这是一个十四岁男孩的单纯的爱恋和喜欢。而就在我情窦初开刚刚喜欢上一个陌生女人的时候,这个女人却被一个穿西装留小胡子的男人给夺走了,他们不但同路,还要去同一个城市,最重要的是,我发现女人已经逐渐被这个夸夸其谈的男人所吸引,她的不间断的微笑和已经完全放下来的书,已经表明她对这个男人的兴趣越来越浓了。

这个狗男人!我想向他吐口水,可我没敢,男人看上去没有老开凶,但他要欺负起我来,还不是像老鹰抓小鸡一样简单?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旅程的安全和顺利完成自己的信使任务,我必须忍辱负重,忍看自己喜欢的女人成为别人手中的猎物!我胡思乱想到已经快发烧了,火车里暖烘烘的,我又穿着又厚又笨的棉袄棉裤,我开始感到出汗了,感到汗水像虫子一样地从脖子上流下来,我敞开了棉袄上的两颗扣子,一阵凉风吹进身体,我又闻到了女人发散出的香喷喷的味道,我突然间一点都不怪女人了,我觉得女人那样子其实是在应付男人,而且她应付得很好。我很放心,我要好好地睡一觉了。

我很快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荒唐的梦:在梦里,整列火车只有我和女人两个,她一直对我微笑着,对我吹气如兰,我呢,则胆子越来越大,我一下抱住了她,她的身体既丰满又温暖,我的手摸到了她的乳房,她的乳房就像刚刚出锅的两个大馒头,暄软、热气腾腾,女人呢,不但没推走我,反而一把把我搂到了怀里……我感到自己的下面别扭得厉害,一向老实乖顺的小弟弟开始膨胀、爆炸……

醒来时,大腿上一片冰凉。我竟他妈遗精了。我羞得满面通红,本想着趴在那里再不起来,没想到对面的女人却碰了碰我:“你睡醒了,做梦了?”

我没想到女人居然是在和我说话,而且说出的话是那么柔软、温情款款,听口气好像我不是一个陌生的乘客,而是她的孩子。我瞬间惊喜若狂又羞愧难当。

“你这是到哪儿啊,就一个人?千万别睡过站,睡过站就麻烦了。”

我不得不把那张涨红的脸抬起来。我说:“我小名叫棍子,是四顷地人,我这次是去平泉,去我老叔家,给他送一封信,一封特别重要的信,我要在上板城倒车,倒车后才能去平泉。”

根本没用问,我就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说给女人了。

“上板城!那你再有两站可就到了。”我听到女人身边的男人说。

我很不愿意地去看男人,就在我抬头去看男人的时候,忽然发现正对着的前方的车厢过道口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一闪而过。那双冷箭一般的目光一下让我清醒且傻掉了,瞬间大脑一片空白。虽然那面孔和目光只是一闪而过,可我还是认出了他是谁。没错,就是在猴子那里半夜走掉的老开!

我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就往另一节车厢跑。

女人说:“还有两站地呢,你睡迷糊了,这时候跑什么?孩子——”

女人喊的是“孩子”,这令我有些伤心,她不知道我刚才的一场幽梦和谁有关。

我顾不上伤心,也顾不上女人诧异的眼神和好心的提醒,我在瓜子壳、花生壳遍布的过道内匆匆走过,绕过香蕉皮和五颜六色糖纸的牵绊和缠绕,身子像棉花弹一样在狭小过道上的顾客和乘务员之间来回碰撞,我听到小胡子男人说:“这他妈小子真睡迷糊了!”然后是他的哈哈大笑。

我逃也似的过了一节车厢,又过了一节车厢,又过了一节车厢,每过一节车厢我都频频回首,差不多是最后一节车厢了,我才停下来,惊魂甫定,一颗心突突乱跳,待我确认身后再没有那样一双印象深刻的眼睛跟踪之后,我才开始怀疑刚才是不是有些神经过敏了,要不就是真的“睡迷糊了”?难道刚才那一闪而过的面孔只是自己的梦游?

上板城火车站很快到了,我没法形容自己在这个车站下车时的情景,狼狈、落寞,还有那无时不刻不在的紧张感,我是那么一个容易紧张的人,何况又经历过刚才的一惊一吓?

火车稳稳地停靠在上板城站,我的心却久久没有安定下来。车站只有一个很小的站台和一个很小的候车室,我偷偷往候车室里看了一眼,发现候车室里比火车上还要肮脏和凌乱,几个要饭的叫花子和流浪汉霸占了仅有的几条长凳,他们无所顾忌地呼呼大睡让我羡慕又让我嫉妒。车站上只有站台上亮了几盏昏黄的灯,我往前走,一直走,直走到最边上一个没有灯光的地方,在一截废弃的火车道边,我站了下来,凭借着夜色里有限的光亮,我看到火车道旁边堆满了枕木,而枕木上正坐了个穿黑衣的女人。我刚看到她时,还疑心见到了鬼,就在我踌躇不前的时候,那个人却开始向我招手,我狐疑地走近她,发现她竟是火车上坐我对面的女人!

女人穿着一件肥大的带毛领子的呢大衣,她坐在那里冲我微微笑着,我再次闻到了那股香喷喷的味道,她吹气如兰,神态令人迷醉。

“我下车后一直在找你,还以为你藏到枕木这里来了。”我听到她说。

找我?我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她那么高大,像座美丽的仙人塔,必须仰视;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暖烘烘香喷喷的味道,那味道让我的荷尔蒙正加速分泌。

“是你告诉我的,说要去平泉老叔家,是你自己在车上亲口告诉我的。你忘了?”

我当然没忘,但问题是,她在车上说自己去锦州的啊。锦州应该是刚才那趟车的终点站。她怎么也在这里下车呢?

“我也在这里倒车啊,等着去平泉。”我看到她冲我眨了下眼,好像还笑了。

“你不是说去锦州吗?”我还是问了句。

“我那是骗那个小胡子呢!”

想到了那个令人讨厌的小胡子,我禁不住也笑了。我们都笑了,像情人间的冰释前嫌。

“坐到这里来,多坐一个人会暖和……你怎么一个人出这么远的门啊?”

“你不也是一个人吗?”我说,“而且,我已经十四岁了。”

“十四岁了?真的?”

“真的,骗你是小狗。”

“你可真逗,”女人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知道你让我想起什么人来了吗?我弟弟!我最小的弟弟也和你一样,十四岁,就连你刚才说话的语气和神情都像他,不过,他可比你高多了,”她用手比划着,“差不多高你一个头呢,他是他们班最高的人。”

我第一次因为自己的个子矮变得十分沮丧。

“不过,男孩子嘛,还会长呢,没准过了这个冬天你的个子就像他一样蹿起来了!”

她再次让我靠近她坐下,我听话地坐过去了,她还把自己的大衣敞开,让我和她披一个大衣。我忙摇头,说不冷。她说,你害羞什么啊,过来,和我靠近点,火车过来还要等一会儿呢。

我的身子和女人越靠越近,我不冷,身子却打起了哆嗦。我一直盯着前面站台上的一个人的身影,他寻寻觅觅的样子让我再次紧张,他那漆黑的冬夜里仍然让人胆寒的目光是那么富于穿透力,那么令人紧张,那就是火车上我一直躲避的那双目光,那双目光属于一个叫老开的人。此刻他已经转身,正向这里一步步迈进……

我什么也顾不得了,一头扎向女人的怀里。

我哆嗦着说:“快……他,他过来了……”

“谁?”女人被我的举动吓住了,下意识地做了往外推的动作,我却向她的怀里扎得更深,我的哆嗦也传染给了女人,发觉女人也哆嗦开了。

女人站起来了。她的一双手开始把我往她身后推,动作温柔而坚决。

我站在她的后面,她肥大的大衣正好完全遮蔽我,而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大姐,是你啊。”我听到老开熟悉的嬉皮笑脸的声音。“怎么一个人啊,刚才和你坐一起的那个西装大哥呢,撇下你一个人跑了?他可真不够意思!”

“他,他去厕所方便了,怎么,你找他有事?”女人声音冷冰冰的,我感到她的声音冷冰冰的,那一刻,我真想从后面抱住她,抱住她的屁股或她的腰,就像毫无欲念地抱住一个亲人。

“我不找他。我找坐在你对面的那个小萝卜头——就是那个小瘦小子,穿棉袄棉裤,像个怀孕的小媳妇……”

“我知道你找谁,可那孩子刚才走了,已经坐上开往北京那趟火车了。”

“可他说要去平泉,他说要去平泉老叔家的啊!”

“他和我说他搭错车了,他在车上亲自和我说的,而且他说他有什么东西忘了拿了,他要回去拿那件对他很重要的东西,所以,他到了上板城就得倒车回去——”

“真的?”

“骗你干什么?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一个孩子,骗我们干什么?”

“哦……要是那样……就谢谢了。”

“你是他什么人,找他有事?”

“没事……一个朋友托我一路好好照顾他……人

还没照顾到,他小子却跑了……朋友说他身上带着贵重东西……”老开结结巴巴的,像是在边想边说,他撒谎的水平显然不如他跟踪的水平。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肯定还在到处乱转。

“那你怎么还不过去追?他也是刚上了前面的那趟火车,你这会儿再不上去,说不定火车就要发车了。”

老开终于忍不住骂了句“他妈的”。我听到了他跑开的脚步声,竟然那么轻,轻得就像跑过去一只老鼠。

直到那列火车拉响汽笛,女人才转身把我放了出来,她说:“好了,吓死我了。”

说完,她低下头看看我,再次把我抱在怀里。

“这下好了,你不用怕了——那家伙跑了——我在火车上就注意他了,鬼鬼祟祟的,像个偷儿。”

“他不光是个偷儿,他还是流氓队的。”

“你怎么知道——”女人奇怪地看着我。

我没说话,有几分得意,我仰脸看着女人,她的脸庞上透着圣洁的光泽。

那列开往北京的火车过去不久,由北京开往丹东的火车就过来了,我和女人一起上了车,和来时一样,她仍然坐在我对面,一路上,她时而微笑着看我,时而把那本厚厚的书拿出来看,她矜持高傲,浑身散发出迷人的气息。一路上她都没问我老开为什么要找我,我身上究竟带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一路上有这个女人,我安心又放松。

三个小时后,这列慢腾腾的火车终于到达平泉火车站了。初升的朝阳透过厚厚的冰封的窗户照射进来,广播喇叭在一遍遍提醒催促旅客准备下车,我伸了个懒腰愉快地对还在那里看书的女人说,“我们到站了,该下火车了。”说完就随人流向车厢门口挤去,我一路没有回头,也没有回望女人,因为我感到她就在我身后,和我保有四五个人的距离。我想一路上多亏她在提醒我了。而且我大咧咧地走在前面,像是个即将回家的旅人。我很高兴,觉得终于做了件对得起她的事。

一下火车,我就被一团清冽的空气扑了个正着。顺着人流走下站台,又走到火车站前的广场上,这时候,我把自己手中沉沉的网兜放在地上,想回身和女人告别,可转身后才发现女人根本没跟过来,我就又顺着原路往回走,回到站台上,站台上乱哄哄人群中仍然不见她的影子,我又跑到候车室去看,候车室也没有,这时候我才悚然而惊,不会是女人忘了下车吧,想到这里,我开始疯了一样向停靠的火车跑过去。等到我跑到自己刚才下车的那节车厢的时候,火车已经拉响了前进的汽笛,紧接着我就听到了它吭哧大声喘气的声音……这列火车开始加速度地飞奔起来,它庞大的身躯转过一个弯后,我不甘心,又在车站附近找了找,还是没有,她的高大的身影就像她身上那种浑然一体端庄而神秘的气息一样,在我面前消失得干干净净……

熟悉的香喷喷的味道闻不见了,我开始被一种湿漉漉的酒香包围。

当我走在平泉的大街上时,我闻到的到处都是这种酿酒厂发散出的浓郁香气。

凭借着早在心中熟稔的地址,我很快找到了老叔家,我把沾染了无数风尘、寒雾,铁路上种种不明的气息以及自己汗液和精斑的那个信封从绒裤里拆下来递给站在我面前的这个陌生的男人——他让我叫他老叔,我看到这个老叔见到我就哭了,他的眼泪大得惊人,亮得惊人,他拿过那封信就一把把我拉在怀里,死死地把我抱住,他口里一直喃喃着,你可救了老叔一命了,你可救了老叔一命了……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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