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许多年前,我尚在大西洋的小岛上过日子,那时,经济情况拮据,丈夫失业快一年了。我在家中种菜,屋子里插的是一人高的枯枝和芒草,那种东西,艺术品位高,并不差的。我不买花。
有一日,丈夫和我打开邮箱,又是一封求职被拒的回信。那一阵,其实并没有山穷水尽,粗茶淡饭的日子过得没有很悲伤,可是一切维持生命之外的物质享受,已不敢奢求。那是一种恐惧,眼看存款一日一日减少,心里怕得失去了安全感。这种情况只有经历过失业的人才能明白。
我们眼里看求职再一次受挫,没有说什么,去了大菜场,买些最便宜的冷冻排骨和矿泉水,就出来了。
不知怎么一疏忽,丈夫不见了,我站在大街上等,心事重重的。一会儿,丈夫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小把百合,兴冲冲地递给我,说:“百合上市了。”
那一刹那,我突然失了控制,向丈夫大叫起来:“什么时间了?什么经济能力?你有没有分寸,还去买花!”说着我把那束花“啪”一下丢到地上去,转身就跑。在举步的那一刹那,其实已经后悔了。我回头,看见丈夫呆了一两秒钟,然后弯下身,把撒在地上的花,慢慢拾了起来。
我往他奔回去,喊着:“荷西,对不起。”我扑上去抱他,他用手围着我的背,紧了一紧,我们对视,发觉丈夫的眼眶红了。
回到家里,把那孤零零的三五朵百合花放在水瓶里,我好像看见了丈夫的苦心。他何尝不想买上一大缸百合,而口袋里的钱不敢挥霍。毕竟,就算是一小束吧,也是他的爱情。
那一次,是我的浅浮和急躁,伤害了他。
以后我们没有再提这件事。
四年以后,我去上丈夫的坟,进了花店,我跟卖花的姑娘说:“这五桶满满的花,我全买下,不要担心价钱。”
坐在满布鲜花的坟上,我盯住那一大片颜色和黄土,眼睛干干的。
以后,凡是百合花上市的季节,我总是站在花摊前发呆。
一个清晨,我去了花市,买下了数百朵百合,把那间房子,摆满了它们。在那清幽的夜晚,我打开全家的窗门,坐在黑暗中,静静地让微风,吹动那百合的气息。
那是丈夫逝去了七年之后。
又是百合花的季节了,看见它们,立即看见当年丈夫弯腰去地上拾花的景象。没有泪,而我的胃,开始抽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