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着,树叶一动不动,有雨的样子,就是下不来,空气黏稠着,直往身上沾。马光辉草草吃了晚饭,蹬上自行车就回办公室。明天一早有个小型检查团,是创新管理的,矿长在电话里让他准备准备,两千来字就行。说不能都是成绩,也要汇报点儿工作不到位的地方。比如思路不够开阔,和国内同行业比虽然名列前茅,但和发达国家相比还有很大距离,比如澳大利亚的矿业管理等。
马光辉把自行车放进车棚,上楼时碰见了黄伟。黄伟三十冒头,干团委书记好几年了,也到了该挪挪单位的年龄了,毕竟团委是年轻人待的地方,一超过三十再不挪窝,就影响进步了。黄伟下楼马光辉上楼,就相互打了个招呼。不知道为什么,马光辉到三楼拐弯时,感觉后背好像被人盯了一下,就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去,想不到正和回头看自己的黄伟对了眼睛,眼神有点儿怪怪的,好像发现了马光辉不是去加班,而是与女人约会一样。马光辉顿觉尴尬,就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黄伟好像也不太自然地笑了下,转身下楼去了。这么晚了才走,可能是加班了?可加班总不至于鬼鬼祟祟的吧?马光辉觉得有那么点儿莫名其妙,但又不明白为什么。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深想,也可能是自己多心了。马光辉爬上三楼进了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才打开电脑,开通热水器。再热的天气,他从来不喝冷水。
办公室冲着楼梯口,向走廊的两侧延伸出一溜对开的房间。马光辉的办公室挨着矿长,这好像也是办公室秘书的基本办公格局。离领导近,有事方便,喊一声马上就到。马光辉参加工作十年了,先是在一个井下单位干文书,因为一次汇报材料被前任矿长看中,就调到行政办当文字秘书。文字秘书也不单单搞文字,还要兼做其他。比如给矿长整理整理办公桌,排排书架,开小型会议时还要布置会议室。来了客人呢,给客人递烟倒茶。总之,零七杂八的什么都干。马光辉搞文字还可以,毕竟大学学的文秘。熟悉了各方面的材料之后,就认了路子。天下文章一大抄,现在都是电脑办公,缺了什么百度一搜,改改删删,复制粘贴,再顺顺理理就可以了。工作的难点在零星工作上。比如,来了客人要找矿长,认识的比较好说,矿长见不见他心里有数。那些不太熟悉或根本不认识的就比较麻烦。他就得琢磨一下怎么跟矿长汇报。有时马光辉引客人去了矿长那里,倒完了茶水是走人,还是继续侍候客人,这个火候一直拿捏不好。有时该走没走,不该走的时候又走了。因为此事,经常挨前任矿长的批,说你这个小马怎么老是不赶眼神。不赶眼神就是办事不跟趟、不灵活的意思。干煤矿的说话都比较直接,有什么事就说到脸上。马光辉毕竟学生气还在,人又年轻,承受不住的时候很多,经常回到办公室半天闷闷不乐。前任矿长对他的评价是工作还算勤恳,就是有点儿粗拉,也不够成熟。
办公大楼装了中央空调,马光辉基本不开。他抽烟太凶,开不开空调一样,因为他必须开着窗子。有一段时间矿上搞无烟办公区,这可苦了马光辉。他是秘书,上班时间这个进来那个出去,根本就无法插门。不插门办公,叼着烟卷就容易被抓现行,实在憋急了,去卫生间蹲茅坑,偷偷抽上一根。却经常被办公室传来的电话铃声搅乱。有一次就是因为贪图过烟瘾,舍不得扔掉手里的烟屁股,误了前任矿长的电话,不但挨了批,还发了办公通报,扣了五十元奖金。
马光辉拉开抽屉,拿出一盒泰山,撕开锡封抽出一根点上。晚上这份材料,基本就靠这盒烟了。
工作之前先玩会儿电脑游戏,这是马光辉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马光辉喜欢玩儿斗地主。斗地主是三人一副扑克,二打一,感觉牌好的选择地主,自己一伙,剩下的两位当雇工联合起来,跑得快的就算赢了。当不当地主要看自己手中的牌是否过硬,还不能错估了形势,有时觉得自己手中的牌不错,就要了地主,结果人家手里竟然也有好几个炸弹,连续炸来炸去,输得就更惨了。有时候运气也很重要,明明手中的牌不是很好,结果冒险成功,三张底牌里竟然有大小王。马光辉冲好一杯绿茶,就进入了QQ游戏场,随便找个空位坐下,一点鼠标斗地主就开始了。随着电脑出牌器唰唰的声音,17张扑克按顺序一字排开展现在电脑屏幕上。大小王,四个J,也就是说两个炸弹,这样的好牌轻易轮不上一次。马光辉迅速点了三分,要了地主,正要出牌,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马光辉并没有马上去接,先发出一个三带一。这么晚了,又是下班时间,一般不会有人再打办公室电话的。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也应该是打手机。发完了牌,马光辉才抓起话筒,没想到竟然是党委张书记,马光辉立刻紧张起来,好像在办公室打牌被抓了现行。慌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是张书记啊!我刚刚进办公室,电话接晚了。马光辉尽量赔着小心,虽然他是行政办公室的秘书,不归党务口直接管理,但毕竟是党委书记,也部分地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
哦,没事,没事!小马又在加班啊?工作很努力啊!话筒里传来张书记和蔼的声音。好像身边还有汽车的喇叭声。
不努力!不努力!马光辉有点儿紧张,脱口而出。
那头的张书记笑了。说你看你这个马光辉,还是个搞文字工作的呢!啥叫不努力啊!张书记电话里一笑,马光辉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话确实有点儿搞笑。立即进行了纠正,说,错了!错了!是我还不够努力。
马光辉一边接电话,一边关了斗地主,两个炸弹算是白抓了。马光辉又弯了弯腰问张书记有什么指示吗?那头的张书记说,也没什么事,我在楼下散步呢!看你办公室灯亮着,顺便让你办点儿事,下午我去刘矿长那儿和他碰头研究了点儿事,是不是把手机落那儿了。在那儿你给我收好,明天上班送我办公室就可以了。马光辉知道矿长和书记都是一个人两部手机,一个是电话号码本上公布的那个,所有的职工和家属都可以打,只不过经常打不通罢了,一般设置为会议状态;另一个号码才是真正常用的,当然不会在电话号码本上公布。
马光辉放下电话,摘下挂在墙上的钥匙。他有矿长办公室和小会议室的钥匙,平时就挂在门后的墙上。这是公开的秘密,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出门拐两步,就是矿长办公室。
钥匙在锁孔里咔嚓一转,锁就打开了,再轻轻一推,马光辉就进了矿长办公室。电灯的开关装在门后右手边墙上,马光辉闭上眼睛也能摸到。咔哒一下,办公室的吊灯亮了,宽大的办公桌上是电话、电脑、报刊杂志,还有一面小红旗,办公桌背后是一排书柜,威风凛凛地冲着办公室门。马光辉走到办公桌前翻找着刘书记的手机,这时他忽然听见套间里有杂乱的声音,声音不大,窸窸窣窣的。难道矿长办公室还招了贼不成?马光辉是个负责任的人,过去推开了套间。没想到矿长没走,正赤裸着上身坐在床沿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他的身后是宣传科的程丽秀,一双大眼惊恐地望着他,双手捂住两个雪白的大奶子。
马光辉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办公室的,进门就反身把门锁死,背靠在门上,大口喘气。完了!完了!反反复复,大脑里就是这两个字。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失魂落魄地摸起电话给张书记打过去。说,张书记,矿长办公室的钥匙我忘记放哪个地方了,真对不起!书记那头说,没事!没事!就把电话挂了。
马光辉伤透了脑筋才想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他再怎么后悔都没有用了,他要做的就是先把手头的汇报材料写完,其他的事都要先放一放。他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其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点上一棵烟稳定了一下情绪,开始继续写汇报材料。材料写到一半的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刘矿长打过来的。马光辉摸起电话,刘矿长简短说了四个字就把电话挂了:过来一下!
马光辉耷拉着脑袋推开了隔壁办公室的门,像当年没有写完作业被老师提溜了一样。刘矿长端坐在办公桌前,宽阔的脑门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马光辉浑身都有点儿哆嗦了。
汇报材料写好了吗?刘矿长问,语气一如平常地沉稳威严。
马光辉嗫嚅着:写一半了。哦,这次汇报材料非常重要,牵扯到年终的单位评比,你要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必须认真做好!刘矿长说完打开身边的文件柜,摸出一条中华烟扔到马光辉的怀里。马光辉又哆嗦了一下,把中华烟放在办公桌上。这……这!
这……这的,干什么?拿着吧,写材料很辛苦,也很锻炼人!说完又把中华烟扔过来。
是!是!马光辉伸手把烟接住抱在怀里。
没事了,回去吧!我到下面查查岗去。刘矿长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有了更强烈的压迫感。马光辉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浑身被汗水湿透了。
一个两千字的材料,对于干了八年秘书的马光辉来说,这种程式化的东西根本就用不了一个小时,可马光辉这天晚上四个小时还没有写好。一段话写完,感觉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了问题,怎样写也有点儿词不达意。那一行行的汉字里总是跳出赤身裸体的刘矿长,两只眼睛像两把利剑,直直地刺穿他的心。马光辉一次次跑到卫生间稳定情绪,打开洗手池的水嘴把头冲洗了四次,才总算是把材料写好。反复校对了几遍打印出来,用订书机订好放到办公桌上,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马光辉关掉电脑,走下办公大楼。
前前后后,仔细回想起来,团委书记黄伟回望的那一眼,确实是有问题。如果他马光辉是个女的,理解成是出于对女人天生的吸引或者暗恋,是完全可以成立的。但两个男人之间,天天碰头打脸,为什么走下楼梯了还会回头看他一眼?莫非是黄伟下楼时就发现了什么?还有张书记那个电话,也有很多让人不能理解的地方。手机如果不用的话一般会装在口袋里,像书记矿长这样级别的领导,他的经验是一般情况下手机都会放公文包里。如果是在公文包里,怎么会单单把手机落在矿长办公室?马光辉坐在花园的一张排椅上,一棵接一棵地吸烟。他知道这些都是揣测,也可能纯粹就是巧合。但这个巧合来得太糟糕了。也许会毁了他后半辈子。
马光辉回到家已是后半夜,家人都已经睡了。他小心翼翼地进了卫生间,冲了个淋浴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最终还是忍耐不住推了推妻子杜文兰。妻子睡得正香,懵懵懂懂地醒过来,误解了他的意思。说干什么呀!这么晚了,明天还要上班呢!说完屁股一撅还想接着睡。按说这件事打死也不应该讲,特别是做秘书工作的,有些话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才行。可今天晚上的事情太大了,大得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不找个人分担分担,他就过不去这个坎儿。其他人肯定不合适,自己的妻子完全可以吧。就又摇醒了杜文兰,把事讲了一遍。开始妻子迷迷糊糊,接连打着哈欠,半听不听,而后越听眼睛越亮,越睁越大。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的老公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个什么理由,干了八年秘书的老公就会被打发去了井下,熬了八年的括弧也没了。妻子披散着头发,侧起身来盯着马光辉,恨不得把他掐死一样。马光辉说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事又不是我办的。杜文兰说事不是你办的还是我办的啊!你熬了八年了才混了个副科,腰都累塌了,还是个带括弧的,这事一旦传出去,不是你说的会是谁说的?我看你那个括弧里的副科也得换成二百五。
马光辉说我知道这事大了,不是才和你商量商量吗?
商量个啥啊?你不知道张书记和刘矿长有矛盾吗?难怪都说你不够成熟,他这是借你的刀子捅矿长啊!那个黄伟肯定也不是好东西。
你说这是不是个巧合啊!假如书记真看见了什么,也不至于用我这个小秘书捉奸吧!马光辉继续分析。
两口子分析了大半夜,也没理出个头绪。马光辉的脑子里一会儿是矿长,一会儿是头发凌乱、两个雪白大奶子的程丽秀。程丽秀妩媚的眼睛惊恐地盯着他,两只奶子一会儿用手捂住一会儿又双手敞开,向他抛洒诱惑。马光辉脑袋一热伸手抓住了属于他家的那俩,杜文兰推搡了几下,说都大难临头了你还有这心思啊!马光辉猴急猴急地说,咱管不了那么多了。俩人毕竟年轻,处在好时候,经不住几下撩拨,性欲战胜了恐惧,大战了一个回合。马光辉干的非常过瘾,脑子里全是程丽秀。一会儿充满了仇恨,都是你这个骚娘们让我遇到了这样的尴尬,就恶狠狠地加上了力气;一会儿又充满了柔情,仿佛偷情的不是矿长,而是他马光辉。程丽秀一改平时矜持的做派,终于脱下了外衣,露出两个雪白的肉把手,让马光辉抓在手里。把手真好,饱满坚挺,一会儿就让他揉搓出了美妙的声音。那声音哦哦地叫着,把他引领到了销魂的天空。
事毕,天亮了。楼下有自行车链子咔啦咔啦的声音传上来。那是上早班的矿工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两口子相互嘱咐,说不管将来什么情况,张书记是不是故意打的电话,黄伟是不是知道情况,反正自己首先不能乱讲,一定严格保密。不然这次就死定了。
第二天一大早,检查团由主管生产的彭副局长带队来到矿上。上午矿长、书记、总工程师陪同到井下实地考察。下午先听取了几个采煤区队的发言。最后刘矿长全面汇报时,马光辉作为行政秘书一直陪同在场记录。有好几次,他偷眼看看刘矿长和张书记,俩人全都神态自然,和平时没有任何两样,马光辉稍稍安心了些。最让他安心的是晚上送彭副局长,矿长、书记在办公楼下目送检查团远去的时候,刘矿长转身对张书记说,马光辉工作还是不错的,特别是这次的汇报材料,写得非常全面,很能体现我们矿的创新精神。
是!这次的汇报材料确实体现了我们矿的创新精神。张书记随声附和。
刘矿长脸色一沉,转身上楼去了。
事情好像就这样慢慢过去了,马光辉搂在怀里的炸药包没有爆炸,心中的忐忑渐渐消失。这天下午快要下班时,手机嘟地响了一下,打开一看,是程丽秀的短信。短信的内容是:天气变换了,我的朋友不多了,列宁走了,小平不在了,普京太忙,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噢!马光辉拿着手机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想也发个笑话回给她,但打开信箱浏览了一遍,大都有点儿带色,好像都不太合适,就干脆写了句:今天不忙吗?只一会儿,程丽秀的短信回来了。不忙,有时间一起吃顿饭吗?
马光辉有点儿为难。去还是不去呢?尽管几乎每天都要碰到程丽秀,算的上是同事关系,在此之前他们也曾多次在一起吃过饭,可都是工作性质的,几乎没有什么私人交往。他不知道程丽秀说的吃饭是就他俩还是还有别人,程丽秀的短信里没说明白,他也不好意思问。马光辉还在考虑着,短信又回来了。说,那就这样定了!一会儿老穆开车来接你!喊上嫂子!短信不像说话,听不到声音,但马光辉还是感觉到语气里的斩钉截铁,符合程丽秀平时干净利落的作风。事情到了这里,马光辉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就回了短信。说:好的!今天晚上我请客。
临下班的时候马光辉有意识地在办公室磨蹭了一会儿,站在窗台前看着匆匆下班的人群。有意思的是马光辉发现,男的大都穿白色短袖衬衣,黑西服裤子,标准的机关工作人员打扮。女的就不同了,年纪大的是长裙,沉稳飘逸,只在花色上变来变去;年纪小的则是超短比赛,看看到底谁敢把内裤露出来的样子。男女形成鲜明的对比。机关大楼有六七十人,老的老,少的少。老的占据着绝大部分重要科室岗位,年轻人除了个别背景深邃以外,大都是大学毕业招聘到各个岗位上的,不敢说个个身怀绝技,在一个以矿工为主体的企业,基本也算是精英阶层了。服装是人的内心世界的外延,每个人都有怎样活在这个世界上的道具。
马光辉正为自己的观察得意,程丽秀的老公穆老师来电话了,说是已经到了楼下。穆老师在矿学校教体育,都在矿上的家属院里住着,因此也都熟悉。马光辉伸头看看,果然一辆马自达轿车里伸出一个人头,仰面向上望着。马光辉扣了电话提着公文包下楼。夏天穿得少,钱包没地方放,马光辉就把钱包放公文包里。他准备好了今晚结账。
打开车门的时候,妻子杜文兰也早在车里了,身边紧挨着程丽秀。俩人坐在后排,亲如姐妹地挨在一起,不知道正聊到什么高兴的事,脸上满是笑容。马光辉想开个玩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话多有失啊!就简单地冲程丽秀和和他老公穆老师点了点头,汽车平稳地驶出矿门,拐上了去县城的国道。
房间是程丽秀早就电话定好的。在这个县城,他们这家国有大型煤炭企业走到哪里都是消费大户。马光辉和程丽秀都是经常出入这些消费场所的重量级人物。几家上点儿档次的饭店差不多都认识他俩。他们去的是一家叫国际荣丰的大酒店,一进门就有服务员穿着开衩的旗袍,露着白白的大腿迎上来。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程科长、马主任的喊得亲切。马光辉说程科长是真的,我这个主任是赝品,喊我小马哥就可以了。服务员说马主任不能这样谦虚啊!你这样的领导来我们饭店是我们的荣幸。穆老师和妻子杜文兰跟在身后,见马光辉说自己是小马哥,穆老师就打趣马光辉,说小马哥那还了得,要是马英九真来这里吃饭,美国就不用卖武器给台湾了。马光辉是搞文字的,听穆老师这么一说,乐了。说我要是真当了台湾领导人,两岸统一不统一先放放,我先来大陆好好请请咱们的程科长!
杜文兰在后面捅一下马光辉,说,难怪一直提不起来,就知道吃吃喝喝!
程丽秀笑了,两个乳房一颤一颤的。服务员在旁边也跟着笑了。
四个人要了个小单间。马光辉抢着要做主陪,程科长和穆老师死活不同意。穆老师发挥了体育教师的优势,一把拽住马光辉的胳膊,脚不沾地就往主宾位置摁。马光辉本来还趔趔趄趄地不肯就坐,程丽秀笑着说矿长秘书可是我们一般请不到的人物,还指望你给我说句好话呢!说得马光辉心惊肉跳,看看站着的妻子脸上有点儿不悦的表情,知道她是在嫌自己争着请客心疼花钱,就干脆一屁股坐下,不再争执。程丽秀冲着门做了主陪,穆老师背对着门坐了副主陪。马光辉两口子一左一右,算是客人。
菜是套餐,摆了满满一桌。海参鲍鱼,还有马光辉最爱吃的烤羊腿,酒是当地最好的五岳独尊。马光辉推让了一下,说我自己喝不了啊,开瓶啤酒就行!穆老师说你想得倒美,自己独吞啊!回头让程丽秀开车,咱俩先掰了这瓶!
程丽秀说,你兄弟俩也没机会好好聚聚,今天我开车。你们敞开了喝就是!顺手把酒的包装拆开,熟练地拧开酒瓶盖,给马光辉倒了满满一玻璃杯。
美酒佳肴。马光辉刚开始心里还打着小算盘,有点儿放不开。穆老师酒量很好,也很爽快热情。推杯换盏之间,不知不觉俩人一瓶白酒就下去了。马光辉心里的那点儿不自在早被鼓胀的气氛消灭得无影无踪,渐渐露出了原形,一边和穆老师喝酒,一边扭头对程丽秀说:你都正科三年了,我副科还是括弧的,什么时候帮着我跟领导说句好话,这个括弧去了我也就满足了。话刚说完,桌子底下有脚轻轻地踩他。马光辉自知有点儿失言,就连忙打住话头,一仰脖把酒倒进嘴里,朝穆老师亮了亮杯底。
酒足饭饱,四个人又约着去了歌厅。这次马光辉没看老婆的脸色,进门就在吧台上压了五百元钱。老婆杜文兰今天晚上喝得也很高兴,大家进了包间,要了啤酒和矿泉水,瓜子水果拼盘,开始唱起歌来。马光辉瘦瘦弱弱,身高不足一米七,没想到竟然唱起了美声《我的太阳》,只是到了高音区喊不上去,但有音乐遮盖着,基本能喊下来。一曲唱罢,连妻子也跟着鼓掌起来。接下来是程丽秀唱《你的眼神》。声音委婉凄迷,如痴如醉。再接下来就有点儿乱了,穆老师手里攥着啤酒瓶子,身子后仰,吼开了韩磊的《等待》。
我为什么还在等待
我不知道为何仍这样痴情
明知辉煌过后是黯淡
仍期待着把一切从头来过
我们既然曾经拥有
我的爱就不想停顿……
一直到玩后半夜,四个人才开车回到了矿上。 回到家里刚关上房门,杜文兰就骂了一句:这个程丽秀真会装×。
日子一如既往地向前挨着,刘矿长送的那条中华烟就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一直没抽。程丽秀见了马光辉比原来亲切了许多,主动打招呼,微微一笑里好像有一种同盟感。好像他和程丽秀就是斗地主游戏里的雇工,因为手中的牌不够强大,就必须联合,否则永远都会是包身工,也成不了富农,更成不了县衙。有一次黄伟和他单独在一起时提到了程丽秀,说集团公司正准备大部制改革,程丽秀活动得挺紧。又问他对程丽秀怎么看?马光辉说什么怎么看?你是指哪方面?黄伟就笑笑,说你马光辉怎么也玩儿深沉了?你不是这样的人啊!马光辉说你不说哪方面我怎么评价啊?黄伟回头张望了一下,看看没有跟过来的人,往前凑了凑说,听人说程丽秀和一个副矿关系不一般。马光辉笑笑,说这个咱还真不知道,再说都什么年代了,个人问题还算问题吗?一句话说得黄伟没了下文。俩人有一句没半句地扯了一会儿,各自回家了。
每年的年底集团公司都会对各单位领导进行考评,参加考评的人一般是由领导指定。这里面是有很多说法的。不单单是主要领导信得过的人,同时也要照顾到党委和行政两大片。马光辉的嘴巴平时有点儿大,矿长、书记就以工作繁忙为由,一般不安排他参加。党务口原定的是团委书记黄伟,可考评那天黄伟去集团公司开会了,临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刘矿长就指定了马光辉。
考评会在二楼的一个小会议室进行。先是把大家集中在一起,说了考评的纪律以及重要性。强调完毕发给大家一人一张表格,表格分为政治觉悟、业务水平等四项。后面有合格、不合格、基本合格和优秀四个选项。哪个人认为领导符合哪个选项就在后面的空格里打个钩。马光辉给所有被考评的领导都打了优秀。他干了八年秘书的心得是:群众说优秀不优秀都无所谓,关键是上面的领导说优秀不优秀。
个别谈话的时候,马光辉被叫到三楼的一间小接待室。集团公司组干处的牛处长和一个负责记录的秘书早就等在那里。牛处长问到什么,他就答些什么。马光辉也都是给每个矿领导总结工作成绩,一二三四地说优点。马光辉说矿长、书记工作都很辛苦,一个月要下十几个井。特别是安全方面,压力很大,领导经常睡不好觉。组干处的牛处长笑了,说你们领导就没个什么缺点吗?马光辉说有啊,我们矿的创新管理虽然在集团公司名列前茅,可在全国范围内还是有差距的。我提了几次意见说必须向世界上先进的管理经验取经,刘矿长都是因为怕花钱给否了。牛处长对此事很感兴趣,说集团公司早有打算,一直想在全国范围内搞个典型经验,你们矿也确实比较合适。
时间不长,集团公司真的组织下属几个管理创新不错的单位去了澳大利亚考察。集团公司董事长亲自带队,刘矿长也在其中。马光辉想起了那天写汇报材料的时候,刘矿长专门叮嘱他汇报点儿创新管理不足的事,脑子里一阵迷糊,难道刘矿长那时就在为自己创造一次和董事长单独接触的机会?
转眼第二年春天来临了,每个人都长了一岁。这一岁对有的人来说意味着更大的压迫感,对有些人来说向希望又靠近了一步。新年新气象,集团公司大部制改革开始,矿机关改为生产、经营、党群三大部室。党群部这边,把原来单独设立的团委、宣传、组织都合并为一个部室,设一个党群部长,其他均为副部长。也就是说,原来的三个正科级只能保留一个,其他两位均为副科。先是摸底考察,呼呼隆隆搞了一个多月。一时间办公大楼气氛非常压抑,很少有人凑在一起闲聊。最终,矿领导的研究决定下来了,专门印发了红头文件。党群部部长由宣传科长程丽秀担任,黄伟任副部长负责团委工作,原组干科长也是副部长负责组织工作。
让马光辉感到意外的是,他调到了工会担任副主席,从副科升到了正科。虽然是副主席,但主席由党委副书记兼任,大部分工作是由副主席来主持的。马光辉熬了八年,像斗地主的游戏一样,由包身工变成了富衙役。一时,祝贺短信满天飞。
程部长也打来电话说马主席是不是该给你祝贺祝贺?马光辉沉默了一会儿,说相互祝贺!相互祝贺。程丽秀在电话那头说我又没升没降的,有什么可祝贺的,主要是祝贺你高升了一级。马光辉又想了想说,好!祝贺祝贺。找了个星期天,两家人又约在一起,去了附近的一个有山有水的风景区。工会和党群部有的是好相机,就都各自带了相机,拍了不少照片。杜文兰挽着马光辉的胳膊,小鸟依人地靠在他的身上,摆着各种姿势让程丽秀大秀摄影水平。午宴就设在风景区的一家家常菜馆。马光辉点了土鸡炖蘑菇,干炸小河鱼,还有几个时令野菜。酒菜上桌,马光辉端起酒杯说谢谢程部长了,你就是我的贵人啊!程丽秀刚才还灿若桃花的脸一阵变白,随即恢复了常态,也端起酒杯说祝贺马主席,祝你在新的岗位上大展宏图,更加老练成熟。一语双关,有了暧昧的味道。
喝着喝着,马光辉突然想起了黄伟,想起了去年夏天的晚上黄伟回头看他的眼神,还有那把还没来得及打完的一手好牌,感觉恍然如梦。一切,就像一场斗地主的游戏。
马光辉一扬脖子把酒倒进肚子。他喝多了,侧身一翻倒在山花烂漫的山坡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谁也劝不住。
齐文禄:男,1963年5月出生。山东作家协会会员。当过矿工,做过教师,开过饭馆,当过编辑、记者。有诗歌收入多种选集,作品散发《阳光》《芒种》等,《你不该踢我的腚》被《中华文学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