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的女人

2014-05-29 01:25:34黄静泉
阳光 2014年6期
关键词:张角建国孩子

说起来呢,这是两个孤儿,他们的父亲前几年在矿井下砸死了,母亲最近也死了,两个脏兮兮的孩子,手拉手走进继文革的办公室,呼一下就给继文革跪下了。跪在地上的两个孩子,大的叫蔡建壮,小的叫蔡建国,蔡建壮流着泪说,姨姨,我妈说了,我妈说等她死了以后,让我和弟弟来找姨姨。

继文革看见两个孩子突然跪在面前,一下子就傻眼了,她觉得眼下真是发生了一件让她措手不及的事情。

她才二十六岁,才比蔡建壮大十四岁。一个比孩子大十四岁的女人,能给孩子当妈吗?这真让她为难了。拉扯孩子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孩子长,女人拉扯孩子的经验也在长,才会觉得顺当。可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突然要拉扯一个十二岁和一个十岁的半大小子,自己能行吗?她注视着两个孩子,竟然没有想到先让两个孩子站起来,有什么话先站起来再说。她居然没那么说,居然愣住了。

继文革是七峰山矿工会劳保部的一名女工,她的日常工作是和矿上的工伤工亡家属打交道。煤矿事故多,有的下井工人对自己砸掉一两个手指头根本不觉得是事故。他们就是那样说的,我运气好,一辈子没出过事故。他们得意地拍着胸膛,可他们拍着胸膛的手,分明是缺了一两个手指头,他们觉得伤掉一两个手指头根本算不上出过事故。那些摇小车的人,在煤矿人眼里才是出过事故的人,他们的脊柱骨被砸坏了,砸成中枢性瘫痪,下半身失去了生理功能,他们坐在小车里,小车旁边挂着一个塑料尿袋子,让人看了觉得可怜。还有那些一条袖子荡来荡去的人,还有拄着拐棍,用一条腿蹦一下,蹦一下,那样的人在煤矿人眼里才算是出过事故的人,当然还有那些失去生命的人……

快过中秋节的时候,矿上要给工亡家属送一点儿慰问金,这是矿工会劳保部的事。早晨,下了一点儿雨,雨不大,下了一个多小时就停了。雨后的矿山,空气清新,不是平常那种空气中弥漫着煤面子的肮脏样子。继文革打算出去发送慰问金。她走到山坡街上,寻找死亡矿工蔡和生的家。煤矿人管这个地方叫山坡街,山坡上高高低低地拥挤着煤矿人居住的房子。那些房子,屋脚踩着屋脊,看上去凌乱不堪,肮脏拥挤,人们管那样的房子叫石头房,也叫自建房。那些房子没有邮政号码,有的人家几辈子都见不到邮递员送去信件什么的。下井工人大部分都是从农村、从外省份招来的农民轮换工,他们夹着一卷行李来到矿上,没有住房,只能自己给自己盖房子。他们上井以后,舍不得休息,就在山坡上砍山采石,挥动起铁锨洋镐,挖开山皮,用撬棍撬起片石,堆在一个地方,渐渐的,山坡就被挖下去了,就挖出一块平地来,挖出的黄土留着和泥,挖出的片石留着垒墙。煤矿人垒墙不请人不雇人,就是自己在那里默默地垒,今天下班垒一点儿,明天休息垒一点儿,片石摞片石,片石与片石之间不焊泥,是干打垒,垒起墙来,用黄土和切碎的麦秸子和出大穰泥抹到石墙的这一面和那一面,然后在墙头上架起椽架起檩条,再在檩条上铺上栈板,再在栈板上铺上大穰泥,叫作压顶。压顶的时候,一个人就干不了了,就得请人帮忙了。煤矿人请人盖房不花钱,都是互相帮忙,选一个吉利日子,大家高高兴兴,吆吆喝喝,就把房子盖起来了。盖起的房子就叫石头房。蔡和生一家就住在那样的房子里。

下过雨的天空一片青蓝。矗立在山沟里的井架比过去干净了,看上去是黑亮黑亮的铁,不像过去灰蒙蒙的朽木样子。矿上有两面山坡街,朝南的叫南山坡街,朝北的当然就叫北山坡街,南北山坡相隔着一道山坳,山坳里有一条公路,两边的山坡街好像在面对面地讲述着煤矿的历史,俯视着山沟里的井架。外面来的人,看见山坡上拥挤的房子,常常会感慨地说:嗬,这比布达拉宫可壮观多了。其实呢,山坡街里是又脏又乱,到处都是断墙残垣,到处都是垃圾,到处都飘荡着尿臊味儿。山坡街上没有厕所,屎尿全靠下雨时往山下冲。蔡和生的家住在北山坡街上。继文革估计他们是二十年左右才来矿上住下的,可惜的是,也就是二十年的工夫吧,那家的女人就成了寡妇,孩子就成了工亡子弟。北山坡街上的房子不如南山坡街的房子好住,南山坡街上的房子是坐北朝南,叫正房,门窗朝着太阳。北山坡街上的房子是坐南朝北,只能在早晨的时候见着一点儿偏着的阳光,特别是到了冬天,西北风呼呼地往家里灌,那样的房子就不好住。早来的矿工们,先是在相对平坦的山沟里盖房子,渐渐地往山坡上盖,南山坡没有地方了,人们又开始往北山坡上盖,后来北山坡上的房子也快要盖到山梁上了,人类的奋斗足迹真是令人感叹。

继文革见着人就问:哎,我问问你,蔡和生家在哪儿住啊?有人说,哎呀,好像就在这附近,有人说不知道。继文革就嘀嘀咕咕地说,我这本矿的人想找谁家都找不着,要是外面来的人,就更别想找到了。她看见一个满脸煤黑的矿工背着牛头大的一块煤,正坐在土坎上的一块石头上呼呼喘气,就走到跟前打听道:师傅,你知道蔡和生家住哪儿吗?

背着煤块的矿工仰起脸,脸是黑脸,只能看见白牙齿和白眼仁儿,矿工回答道:你找蔡和生啊?他家就住在上边那根电线杆子下,就是电线杆子下面右边的第一户人家。他说话时,还在呼呼喘气,是气不够用的样子。下井工人下班后,有时就捎带着背一块煤回家。那样的一块煤,有三四十斤重,背着上山时,会觉得越来越沉。矿工看了看继文革说,蔡和生死啦,好几年前就在井下让片帮煤砸死了,你莫非不知道?

继文革说,我知道,我是到他家去给他老婆孩子送慰问金的。

继文革气喘吁吁地往山上走,走到电线杆子下,朝着电线杆子右边的第一户人家的院门喊:哎,家里有人吗?有人吗?

没人答应。

小院门开着一道缝,估计家里应该有人。继文革往里推院门,院门发出吱吱响声,门已经下垂了,她觉得应该修修那个门了。她走进院子里,又喊了一声:家里有人吗?

还是没有回应。

她认为家里一定有人,就推开门进去了。因为门窗背对着太阳,屋里的光线就很暗。待她适应了暗淡的光线以后,她看见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和一个更小的男孩子正在摆家家一样忙活着,两个孩子在地上炕上,在这里那里,摆上碗,摆上盆子,摆上桶……忙着接雨水。大概家里能盛水的东西都被用上了。

外面不下雨了,可屋里还在滴滴答答地下着。

继文革看见蔡和生老婆蜷曲在炕上,就像一只大虾。她萎靡不振的样子一看就是有病。继文革说,我叫继文革,是矿工会劳保部的,是来给工亡家属送慰问金的。眼看就要过中秋节了,矿上给每个工亡家庭二百块钱慰问金,钱不多,可不管咋说吧,总能给孩子们买点儿好吃的。她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递给蔡和生老婆,蔡和生老婆想往前探探身子,但只是上半身往前倾了一下,屁股并没挪窝儿。她的动作很艰难。蔡和生老婆没接钱,好像对那二百块钱不感兴趣。继文革拿着钱的手就停在那儿,不知道应该往前送呢,还是应该收回来,她觉得很尴尬。她早就估计到了,过年过节,矿上给工亡家属慰问二百块钱,真是太少了,人家把命都献给煤矿了,可煤矿才给人家二百块钱,别说是二百元人民币,就是二百美金,对失去的生命来说,是不是也太少了?但她是代表工会、代表矿上下来慰问的,是不能说那种丧气话的。她昧着良心说,矿上跟你们一样的人家太多了,矿上拿不出太多的钱,这点钱就算是矿上的一点儿心意吧。

蔡和生老婆流泪了,有外人来看她的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要流出泪来。

继文革把二百块钱放在她们俩人之间的炕上。

外面还在下雨呢吧?蔡和生老婆低声地问道。

不下了,已经不下雨好长时间了,天晴得瓦蓝瓦蓝的,空气可新鲜呢。继文革故意想把气氛变得轻松一点儿。

可家里还在下呢,家里还在下雨呢。蔡和生老婆嘟囔着,看了看地上炕上接雨水的盆盆罐罐,不好意思地说:唉,男人死了,家也就不是个家啦……女人叹气地说。女人是灰头土脸的样子,好像刚从土里挖出来。

继文革想宽慰宽慰蔡和生老婆,就带着同情的语气说,唉,煤矿嘛,就是这样,经常发生伤亡事故,说不定哪一天就轮到谁家了,碰到头上了,就只能硬着头皮挺下去啦。继文革还说,我男人也是下井的,我也活得不安生呢。我每次去慰问伤亡家属,总要想起自己下井的男人,想起来就心里害怕,那心呀,跳得唿嗵唿嗵的,好像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堵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好像马上就要憋死了。她说着话,掐一下嗓根窝,掐一下嗓根窝。

蔡和生老婆好像突然来了精神,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说,唉,你不知道呀,真是心疼死人了,我跟我男人结婚二十年了,可我俩没打过一次架,连脸都没红过一次啊。他每次下井去,我都在家里提心吊胆地想,那天老李被砸着了,那年老张被砸死了,今天可千万别轮着我男人啊。就这么提心吊胆地想,就这么提心吊胆地活着,可不知不觉的,真就轮到自己头上了。她突然露出一点儿笑容说,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和我男人的关系那可是真好呢,我一看见他回来了,心里就高兴地说:哦,亲爱的,你又活着回来了!那时候你猜我怎么想?我男人要干啥我就让他干啥,他要咋地我我就让他咋地我,那种时候的感觉最好,真的是最好呢。

两个女人会意地笑了。

蔡和生老婆笑着说,我和我男人不是关系好吗?关系好就养孩子多,啪嚓啪嚓养了仨孩子,我和孩子都是临时户,家庭困难这你知道,可我从来不让我男人嘴上受制,我顿顿都给我男人做小锅饭,每顿饭都要给他炒个肉菜,让他就着肉菜喝点儿酒。井下寒气大,喝酒能逼寒气呢,这你也知道吧?

继文革点点头,意思是说,自己也常常给男人炒个好菜,让男人喝点儿酒,逼逼井下寒气。

蔡和生老婆说:唉,你得好好对他呢,一旦人没了,想好好对他也对不了啦。蔡和生老婆还说,她男人非常心疼孩子,总是舍不得吃肉菜,总是给孩子碗里拨肉,她就生气地说,你以为就你懂得心疼孩子吗,我就不懂得心疼孩子啦?有时候孩子气哭了,我就骂孩子,我说你们哭啥啊哭?你爹多活一天就是你们一天的福气,要不是为了养活你们,我早就不让你爹下井了,你们还哭呢,别哭!女人显出悲伤的样子说,唉,那天晚上啊,我给我男人炒了一个他最爱吃的熘肥肠,我想让他一进门,坐在炕上就能吃到烫嘴烫嘴的熘肥肠,我男人就是那么说的,他说这熘肥肠呃,烫嘴烫嘴的,可真香啊。看见他吃得嘴边都是油,心里可真是高兴啊……那天晚上,我先把肥肠炒熟了,扣在盘子里,我想等我男人一进门,就把肥肠倒进锅里,用猛火炒,赶紧把蒜末和葱段撒进锅里,急炒两下,烹醋,勾芡子,出锅,那样的肥肠能吃出一点儿生葱生蒜味儿,最好。可是,等啊等啊,一直等不回来啊。你说我想得多好啊,我心想等他一回来,等他刚刚盘腿坐在炕上,我就把一盘冒着蒜香味的熘肥肠给他端到脸面前了,然后再拿起热酒壶,给他倒满一杯酒,看他吃菜喝酒,看他满嘴都是油,看他高高兴兴地享受生活,你说我想得多好啊?女人停顿了一下,眼泪突然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扑簌往下落,刚刚还微笑着说话呢,可马上就哭泣起来了。女人哭着说,那天,跟往常一样,我提前把酒倒进酒壶里,把酒壶烫在一个大搪瓷缸子里,等他。我不眨眼地看着热水缸子里的酒壶,好像我男人会从小酒壶里冒出来,女人等男人的时候等得可真是傻啊。有时候吧,估摸得挺好,一缸子开水还热着呢,就把他等回来了,有时候要换两缸子开水,或者是三缸子开水,可那天晚上啊,那天晚上可真是个杀人的晚上啊,我换了四缸子开水了,可还没等回男人来,三个孩子等累了,都睡觉了,可他们的爸爸啊,还没有回来。她说她坐着等男人等得坐不住了,就站起来走着等,在家里走一会儿,再到院子里走一会儿,走一会儿摸摸搪瓷缸子,走一会儿摸摸搪瓷缸子,要是不摸那个搪瓷缸子,她就疯了。她说她想到过可能会有那一天的,她说下井工人的老婆都想过可能会有那一天的,可谁都不想有那一天,可是那一天啊,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来了。有两个工人穿着黑乎乎的工作服,突然走进她们家里对她说,嫂子,你别着急,你先别着急,蔡和生出工伤了,领导让我们来接你到招待所去。女人抹着眼泪说,当时我的心呀,咯噔一下就提到嗓根窝上来了,我一听他们叫我到招待所去,我就知道完了。平常有人出了工伤,接家属的人都是把家属接到医院去,要是一说到招待所去,就说明人已经完啦。这你是知道的,招待所平常是接待领导的地方,穷工人和工人家属哪有资格去那儿呀,一说让去那儿,我就知道我男人已经完了。我叫醒三个孩子,一手拉一个往山下跑,大孩子在前面自己跑,你说我不是傻吗?明知道男人已经完了,我还跑啥呢,就是飞到招待所又有啥用呢?她带着孩子在招待所住了一个礼拜,每天有人看着我们,好吃好喝地供着我们,怕我自杀。小继呀,你说我能自杀吗?我要是自杀了,我男人留下的孩子咋办呢?三个孩子呢,我能死吗?我不能死呀,我得把我男人留下的三个孩子都拉扯成人啊。女人揭起腿上的毯子,扔到一边,看着地上的两个孩子说,可我真是对不起我死去的男人啊。我大儿子前年患了肝炎,没钱治病,肝硬化腹水,死了。我们娘儿们一个月才开八十四块钱抚恤金,哪有钱给孩子看病呢?孩子可真可怜呀,死的时候,肚子胀得就像一个鼓,孩子是生生被憋死的,你说孩子受了多大的痛苦啊。唉,到现在,我又得了直肠癌,也活不了几天啦……

继文革听着蔡和生老婆说话,有时笑,有时哭,她觉得她跟蔡和生老婆已经血肉相连了。两颗女人的心已经连成一颗心了。

继文革着急地说,你没去医院看看,不能做手术吗?我听说,直肠癌做手术切了,都能像好人一样活着呢。

蔡和生老婆说,去了,大夫说去晚了,已经是癌症晚期了,已经不能做手术了。唉,要说呢,我也是自己把自己给耽搁了,可你说不耽搁又能咋样呢?过去职工家属看病,享受半价,可改革开放以后呢,职工全都自费了,家属就更自费了,现在的医院又比过去要价要得高,咱老百姓真就看不起病啦,你说我不扛着还能咋着?唉,我大儿子死了一年我哭了一年,生生把自己哭出病来了,其实呀,我早就感觉出自己肚子不对劲了,可没钱呀,不敢去医院呀。我就那么扛着,开始的时候肚子憋胀,我就揉肚子,我知道穷人是不容易死的,受不够罪是死不了的,后来就大便不下来了,有时候憋得我一头一头出冷汗,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便秘,过个四五天就喝一把果导片,喝了果导片就滋滋地拉肚子,一天拉五六趟,过几天又拉不下来了,就再吃一把果导片。果导片不是便宜嘛,我也只能吃点儿果导片了,可谁知道是肠子上长了瘤子呢?后来,肚子总是不住气地疼,我还以为是想男人想儿子想的,就那么坚持着,邻居们看我可怜,凑了点儿钱,硬把我送到了医院,一检查,已经是癌症晚期了,已经活不了多少日子啦。

继文革看着蔡和生老婆,眼神儿茫然,是走神儿的样子。她一时间懵懂过来,哀伤地说,唉,说起来呀,你的身世可真够可怜呢。你以后也别把我当外人了,我以后也不把你当外人,就当你是我姐姐,你就当我是你妹妹,我经常来看你,家里有什么活儿,我帮你做。

蔡和生老婆往前蹭了蹭身子,伸出右手,把手心搭在继文革的左手背上,凝视着继文革说,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心人啊,等我死了以后你就帮我拉扯拉扯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吧。

继文革感到很为难,她自己的孩子才三岁,她还不知道怎么拉扯两个半大小子,所以就避开话头说,老天爷有眼呢,老天爷不会让你死的,不会让你扔下两个孩子的。

唉,活不了啦,我知道我活不了啦。她长叹了一声说,我下面总是不停地往出拉汤汤水水的,每天都衬着卫生纸,每天都总是想拉想拉的,拉出来的都是脓和血,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几天活头了,你就答应我吧,就帮我拉扯拉扯这两个孩子吧,我可怜的孩子啊!

真是没有想到,这事儿就闹成真事儿了,这真让她感到措手不及,心里慌乱。

两个孩子跪在继文革面前哭泣着,抽抽搭搭地抖动着身子,看上去真是可怜。这该怎么办,这到底该怎么办?她也是个普通工人,也没有经济实力,让她怎么拉扯这两个孩子,拿什么拉扯这两个孩子?常言说,半大小子,吃塌老子,这她不是不懂。两个孩子每个月总共才有四十二元抚恤金,够干什么?什么都不够。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她不知道是问自己呢还是问别人。她对两个孩子说,你俩赶快起来,赶快起来。他领着两个孩子走出办公楼,往北山坡街上走。北山坡下边有一条铁路,沿着山脚穿过居民区,把煤运到山外去,运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继文革领着孩子走到铁道近处的时候,正好有一列拉煤车从山里开了过来,两个孩子想赶在火车前跑过铁道,幸亏继文革早有准备,猛一下拽住了两个孩子。火车轰隆轰隆开过来了,他们站在铁道边等火车过去。奔驰的火车带着风,呼呼行驶,脚下的地轰隆轰隆地颤抖着,颤得继文革的心脏一抖一抖的难受,一抖一抖的害怕。火车开过去以后,继文革领着孩子一边过铁道一边说,你们俩可千万别扒火车啊,扒火车是很危险的,你们记住姨姨的话了吗?

矿上的孩子们,经常扒着火车到外面去玩耍,有好多孩子被火车辗断了胳膊腿,也有被辗死的。

继文革领着两个孩子回到石头房里,看了看房顶上破破烂烂的纸仰层,看了看家里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炕上堆着被褥,还有衣裳,地上堆着炭,堆着劈柴。她嘀嘀咕咕地说,看这家乱的,这哪还像个家呀。她把家打扫干净以后,对两个孩子说,你俩别怕,姨姨尽快给你们找个保姆,照顾你们,姨姨有时间就来看你们。继文革用孩子的抚恤金雇了保姆,给两个孩子洗洗刷刷,缝衣做饭,可是接连雇了四个保姆,都干不住,都让孩子气跑了。

特别是最后一个保姆走的时候,那可真是闹得动静大了,居然闹到办公楼里去了,闹得全办公楼都红火起来了。保姆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女人,说起话来嗓门洪亮,喊叫起来就更洪亮了,走廊里的喊叫声就像打雷一样轰隆轰隆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她估计当时一定有好多办公室都传进了女人的喊叫声。开始,她以为又是矿上的工伤或者是工亡家属来办公楼闹事儿来了,矿上的伤亡家属经常来找矿领导闹事儿,他们要求困难补助,要求给孩子解决户口,要求解决工作,要求给家里拉柴拉炭,反正要求什么的都有,反正煤矿事故多,闹事儿的就多。人们闹事儿是找领导闹事儿,找不到她继文革头上,她没必要关心走廊里的隆隆喊声。可听了听,走廊里越来越响亮的喊声好像和她有关。好像在喊她。喊她干啥?她能解决啥问题?可是,她分明是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探出头,看见走廊里站了好多人,每个办公室的门口都有人站出来看热闹。

那个人高马大的女人正在放开嗓子喊:继文革……你在哪儿哪……你快出来呀……我干不了啦……吓死我啦……继文革……

继文革看见保姆惊慌失措的样子,忽然吓得浑身哆嗦起来。她以为两个孩子出事儿了,否则保姆不会那么一惊一乍地大嚷大叫。她赶快迎过去,对保姆说,你嚷啥你嚷啥?有啥事儿到我办公室里说,在走廊里瞎嚷啥?

还到办公室里说呢,我哪还顾上到办公室里说呢?保姆急得满脸淌汗,说你赶快去看看那两个孩子吧,要是出了啥事儿,我可担当不起。嗨呀呀,急死我啦,我在一楼喊了你半天,没喊出你来,又上二楼来喊你!

继文革说,你快说,孩子出啥事儿啦?

我来的时候还没出啥事儿,可说不定就要出啥事儿呢。保姆一把拽住继文革的胳膊就要拉走她,一边拉一边嚷道,你快去看看吧,那两个孩子在铁道边上等着扒火车呢,我追到他们铁路这边,他们又跑到铁路那边,我追到那边,他们又跑到这边,跑得比兔子都快,我怎么追也追不上他们。扒火车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快去看看吧,我可不干这保姆了,我负不起这责任……

有人悄悄地说,哼,拿着孩子的抚恤金给孩子雇保姆,能算啥活雷锋?还想当活雷锋呢。

继文革听到了久违的雷锋两个字,就知道人们因为她才又想起了雷锋,否则人们根本不会想起雷锋的,她知道有人在奚落她,但她根本顾不上了。她跟着保姆往火车道那边跑,一边跑一边问保姆:他们在哪儿……他们在哪儿……

就在火车道那儿呢,一会儿你就看见了。保姆嚷着、急匆匆地走着。

继文革恨不得两肋生翅。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她怎么向矿上的人们交代,怎么向他们父母的亡灵交代?

有一趟铁路线从七峰矿山脚下由南向北穿过,是一趟拉煤专运线,火车把山里的煤炭拉出去,拉向全国各地。矿上调皮的孩子们都喜欢扒火车出去,但听话的孩子们是不扒火车的,因为扒火车太危险。

还是来晚了,当继文革看见一列火车满载着煤炭向山外奔驰而去的时候,她也看见蔡建壮和蔡建国都已经扒上了火车。蔡建壮站在煤炭上向她不停地挥手,蔡建国正在火车上扒着,慢慢地往上爬。两个孩子的衣裳就像飘动的旗帜,呼呼地飘,那还不得被风刮下来?一旦掉下来,不是摔死就是被火车辗死,你说这有多可怕?

继文革冲着奔驰的火车喊:你们回来……你们给我回来……

火车把他们拉走了,他们能回来吗?

火车轰隆轰隆地往远处走,轰隆轰隆地揪走继文革的心。她自言自语地说,哎呀哎呀,真揪心呀。从那以后,她就得了心慌病,一有急事儿就心慌。

继文革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远去的火车把她胸腔里和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拉走了,肚子里空荡荡难受。她脸色苍白,虚弱不堪,一屁股坐在铁道边,遥望远方,呼呼喘气。

保姆说,你看见了吧,这可是你亲眼看见的,是他们自己扒着火车跑了,他们要是出啥事儿,那可跟我没一点儿关系啊?从现在起,你就是给我二五一万,我也不干了,我可受不了这种惊吓了。

继文革点点头,没看保姆,看着远方。

保姆说,那我可就走了啊?保姆见继文革没反应,又补充说,那我可就走了啊?保姆把家门钥匙塞给继文革,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走得很快,好像是怕继文革拉住她,不叫她走。

继文革不知道自己在铁道边坐了多长时间,她想她并没有答应孩子的母亲要带大孩子,她现在也可以不管那两个孩子,也可以一走了之。可自己心里为什么这么难受,为什么总想痛哭一场呢?她觉得心里憋得慌,真想哭。

有人从铁道边走过来走过去,一步一回头地看她,对她愁眉苦脸的样子有点儿不放心。她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往山下走去。走进办公楼的时候,她发现有人偷偷地看她。她心里说,看什么看,我又没答应他们,那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你们的,我们都可以不管他们。同办公室的王秀春大概觉得屋子里的气氛太憋闷了,自从继文革回到办公室以后,她们一直没说话,好像屋子里根本就没坐着两个活人,王秀春沉不住气地说,你快别给自己找麻烦了,再说了,矿上的工亡子弟那么多,是你能管得过来,还是我能管得过来?你真是瞎操心。

继文革不抬头,好像做了害羞的事情。

王秀春见继文革低着头不吭声,就劝说道,现在的人,你还看不出来吗?谁管谁呀,你这已经很够意思了,这半年多,你一直忙活着给孩子们找保姆,找来一个,干上两个月跑了,干上两个月跑了,没爹没妈的孩子淘得厉害,谁能看得住他们?不亲不故的,你就别受那份罪了。

可他们的父亲是在井下挖煤死的,这让我想起来就心里不安啊。

那有啥办法呢?唉,煤矿人……王秀春没把话说完,她本来想说,煤矿人死在井下的多了,死了就死了,又不是啥了不起的事情,谁死了谁倒霉,活着的人能好好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她没那么说。

下班以后,继文革出了办公楼,不知不觉就往北山坡上走去,她一直走到了高高的山坡上,走到了蔡和生的家门前。她推开院门,看见家门锁着,两个孩子还没有回来,就坐在了门前的水泥门台上。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西边的山梁上弥漫着红色晚霞,就像没有烟的火在慢慢燃烧。山坡上的这儿一家那儿一家,烟囱上冒出了轻轻的炊烟。矿山的黑夜就要来临了,就要漆黑一片了。漆黑的夜正在张开双臂,要把整个煤矿抱在怀里。

两个孩子终于说说笑笑地回到了院子里,刚一进院门就呆住了。

继文革说,你俩回来啦?你俩还知道回来啊?

两个孩子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调皮地笑着。

继文革想:你们要是我自己的孩子,我非狠狠地抽你们两个耳刮子不可。她压住心里的火气,站起来说,你们还不过来开门啊,我都在外面坐了两个多小时了。

老二蔡建国扭扭捏捏地走到门前,拿起脖子上挂的钥匙开门锁,冲着继文革笑了一下。

屋里潮湿闷热,有股发霉味儿。整个白天,阳光射透薄薄的房顶,把屋子里照射得又热又潮。煤矿人自己盖的石头房子不是什么好房子,房顶薄,阳光辐射进屋里,屋里就像蒸笼。夏天若是不打开门窗通风的话,屋里就闷热得待不住。到了冬天,四处透风,就像冰箱。继文革熟悉那样的房子。她四处看了看,好像是要留下一种纪念,要留下对煤矿人深情的纪念。她咬了咬牙,对两个孩子说,把书本收拾收拾,背上书包跟我走。

继文革家住在南山坡街上。南山上有自建的石头房,也有公家盖的一排一排的青砖蓝瓦房,是解放初期建矿时盖的房子。公家自从盖了那么一批房子以后,就再没盖过房子。那些房子里面住着建矿时的老工人,以后呢,如果有人搬走了,公家就把房子再分配给矿上的双职工,那是双职工才能享受的福利房。每个月一间房交给行政科一块钱房钱,这样的规定从解放初期一直延续下来。继文革和丈夫属于第二代煤矿工人,她公公给儿子娶她之前,就在南山上盖了两间石头房子,就把两间公家房子留给了儿子,这种做法在矿上是很多的,矿上也默认了民间的做法,也就不再收回那些房子了,好像公家的房子就变成了一辈传一辈的私房了。

蔡建壮走进屋里,仰起头看仰层,仰层是白灰膏抹的,墙也是白灰膏抹的,看上去平展展白光光的,真是好看。比他们家那种纸糊的仰层好多了,那种纸糊的仰层,有牛皮纸、有旧报纸、还有美女画,真是乱七八糟,破烂不堪。破仰层到处掉土,发出噗噜噗噜的响声,有时还会掉下耗子,吓人一跳。

继文革的丈夫张角看见继文革回来了,就不高兴地说,你咋才回来,你咋没到看孩子的老人家去接孩子?

平时,他们把孩子送到一个邻居老太太家里,每个月给老太太三十块钱,他们上班前把孩子送到老太太家,下班后把孩子接回去,丈夫下井走得早,回得迟,一般是不接送孩子的。张角有点不高兴,说,孩子到了那个时候就哭着找妈妈,老太太抱都抱不住,孩子要命地哭,我回来的时候,老太太抱着孩子站在大街上就冲着我喊开了。

继文革把头向蔡建壮和蔡建国努了努,说,我去接他们俩了,你看,事先也没跟你商量,我就把两个孩子接回来了。继文革显出想让张角理解的样子,看着张角。

张角说,这就是那俩孩子?

这就是那俩孩子。继文革怯生生地说。

接过来也好,省得你有时候睡到半夜还想爬起来往北山上跑。一会儿担心煤烟焖着孩子,一会儿又说不知道两个孩子吃饭了没有,不知道回家了没有,反正是操不完的心,我也跟着你受那份儿操心的罪。

继文革忽然笑了,笑着说,老头子你真好,你真是天下最好最好的老头子。煤矿人不像外面人那么矫情,不管丈夫叫先生呀老公呀爱人呀什么的,都叫老头子,年轻人也那么叫,叫起来才觉得亲切。

老头子,我真爱你!继文革撒娇地说。要不是身后跟着蔡建壮和蔡建国,她会亲一口老头子的。

嗬,跟我闹起浪漫爱情来了啊。张角把嘴笑成了方的,笑着说,结婚好几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你说这句话。他给了妻子一个眼色,一个特殊的眼色。

继文革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了一个新书包,是双背带的。老二蔡建国背起书包就到北山上去了。北山坡街上住着要好的小伙伴儿,他要让小伙伴儿们看看他的新书包。过去他一直想有一个双背带的书包,可妈妈不给买,妈妈总是说家里没钱。他背的书包是妈妈用黑布做的,他挎上那个黑书包总是感到很害羞,看见小伙伴儿们背着变形金刚或者是花花绿绿图案的双背带书包,他就眼红,就心里难受。现在,他也背上双背带的新书包了,他心里能不高兴吗?他背着书包跑上北山,几乎是挨家挨户地到人们家里去,让小伙伴儿们看他的新书包。他抱着新书包,没人的时候就对新书包说:我的新书包啊,你好吗?我要背着你上学去,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吗?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当工人,挣了钱,给我姨姨花。

有一天,蔡建国病了,躺在被窝里发高烧。继文革给他喝了退烧药,天快亮的时候,继文革来到外屋,摸摸孩子的额头,发现他还在发烧呢。她心想,今天早晨就不叫孩子起来了,她去给孩子请个假。蔡建国醒来的时候,看了一下墙上的表,已经九点多了。就哇哇地喊叫起来。这时候,继文革刚从学校回来,就听见了蔡建国哇哇的哭喊声。

我迟到啦……我迟到啦……孩子哭喊起来,姨姨姨姨……今天早晨你咋不叫我……你咋不叫我……

继文革说,你有病了,休息一天再说吧。

我们老师不让学生旷课,我可咋办呀!

继文革说,建国,你别哭你别哭,姨姨已经给你到学校请假了,老师不会批评你的。

可是,可是我误课了呀,我误下的课咋办呢?

继文革说,这样吧,我再去学校一趟,让你们老师派个好学生过来,给你把课补上。

不行不行,我要上课去。孩子哭叫着,挣扎着坐起来,觉得头昏眼花。

继文革说,你看你站不起来吧,你有病了你知道吗?

蔡建国抓起新书包,抱在怀里,呜呜地哭。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把新书包放在枕头边,把手搭在书包上睡觉,做梦。

继文革想:唉,孩子呀,但愿你一直能像今天这么喜欢念书,一直好好的念书,我也就放心了,你妈也放心了。

蔡建壮不像弟弟那么喜欢念书,他喜欢玩儿。有一天,下学回家的时候,蔡建壮和同学们走到锅炉房旁边,就想爬到房顶上去揭瓦掏雀儿。他攀住锅炉房墙外边的一根电线杆,就像虫子爬树,一蠕一蠕地爬到了电线杆顶端,然后跨到锅炉房上。同学们都笑嘻嘻地仰起头看他,还有两个孩子站在锅炉房的大门外面负责站岗放哨,一旦发现工人叔叔出来,就赶快喊一声。工人叔叔发现了房上掏雀儿的孩子,跑出来逮孩子。蔡建壮呼一下就跳到了电线杆上,抱住电线杆滑了下去。他和同学们往山坡上逃跑。他把小雀儿和雀蛋都塞进了背心里,他抱住电线杆往下滑的时候,有些小雀儿被挤烂了,雀蛋被挤碎了,闹了一肚子血肉,一肚子蛋黄。他撩起背心让同学们看,像胜利者一样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还有活的呢,还有活的呢。他把小雀儿分给同学们,说是要把雀蛋拿回姨姨家,给姨姨煮着吃,给姨姨家的小弟弟吃,他说那个小弟弟还没吃过雀蛋呢。他的样子非常高兴。可是,他突然不高兴了,显出害怕的样子。他说,我的书包呢,我的书包呢?

书包丢在了锅炉房后边的电线杆子下,被工人叔叔捡走了。

他不敢回家了,丢了书包,他没法儿向姨姨交代。他想了想,就藏进了行政科院子里的草房里。行政科的那间草房是存放麦秸子的,修缮队给人们家里修炕时,把麦秸子切碎了,和在泥里,抹炕用。过去,蔡建壮经常带着弟弟到草房里掏洞子玩。草房里的麦秸堆得很高,高的地方挨着了房顶,房子多大,麦秸堆就多大,他和弟弟从两边掏,掏着掏着就掏通了,掏通的时候,他就抱住弟弟哈哈大笑。有时候,不想回家了,他就和弟弟在草房里睡一晚上。那样的晚上,真能把保姆吓死。这天晚上,他不敢回姨姨家了,就掏了一个洞,在他看来就是给自己建造了一间黄灿灿的金房子。他睡在里面,开始感到肚子饿得难受,慢慢的才睡着了。

继文革感到心乱如麻,她对蔡建国说,你在家里看着小弟弟,我找你哥去。她急急忙忙地走到学校,敲开大门,问看门老汉,见没见着一个小男孩?看门老汉当然说没见着。黑洞洞的夜让她感到心里也是黑洞洞的。她上山下山,到别的孩子家里打听,孩子们都说不知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她不住地问自己,丢了孩子怎么办?山坡街坑坑洼洼不好走,走着走着就摔倒了,走着走着就摔倒了。她被摔哭了,不敢哭出声,眼泪却在刷刷地流。有时候,她希望蔡建壮已经回家了。她想,一开家门,一下就看见了蔡建壮,她心里会多么高兴?孩子回来就好,她不能骂孩子,一句也不能骂,孩子回来了,比啥都好。可让她失望的是,孩子没有回来。幸亏丈夫上二班要到后半夜才回来,要不的话,丈夫现在会怎么说,她又怎么回答?她对蔡建国说,你哪儿也别去,就在家里看着小弟弟,我去北山上看看,看看他是不是回家了。她想,也许孩子想爸爸想妈妈了,也许孩子想家了,想回家去看看,孩子要是在那个家里,那该多好啊。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南山,又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北山,又摔了好多跤。两只手掌都杵破了皮。她爬上北山,看见蔡和生家那座黑洞洞的房子就像一只巨兽,正蹲伏在山坡上,好像要向她猛扑过来。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凄凉的滋味。房子最怕没人住,没人住的房子容易坏。窗玻璃让人卸走了,她把头探进窗户里,仔细看,什么也没有看到。房顶上有几个窟窿,射进一束一束惨白的月光,就像一座古墓被牛踩塌了,那样的情景,真让人感到凄凉,感到惨痛。

继文革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她想她一定得在丈夫回来之前找回孩子,否则她真是没法交代。丈夫若是因此而生气,不让她再管这两个孩子了,到时候怎么办?她一边用卫生纸擦着手掌上的血,一边焦急地问蔡建国,你好好想想,你哥能到哪儿去,他能到哪儿去?蔡建国想了想,说是有一个地方,他可能去。

哪个地方,你快说,是啥地方!她着急地说。

他可能去黄金屋了。蔡建国说。

黄金屋,什么黄金屋,哪儿有黄金屋?

她看见儿子睡得十分香甜,就对蔡建国说,你领我去那个地方,咱们快去那个地方。

蔡建国领着姨姨到了行政科院里存放麦秸的草房,他们在里面找到了蔡建壮。

谢天谢地,总算找到孩子了。她对自己说,找到孩子比啥都好,比啥都好啊。回到家里,她问蔡建壮,你吃饭了吗?你咋跑那儿去睡觉了,你不饿吗?她在心里决定过,只要找回孩子,她一句也不会骂孩子的。找到了孩子,高兴还来不及呢,还骂啥?

她忙活着给孩子做饭,做了挂面跌鸡蛋,孩子平时最爱吃挂面跌鸡蛋。碗里漂着香油花,碎碎的葱末,白白的漂在面汤上。她拿着毛巾给蔡建壮擦脸,一边擦一边说,你看看你,造得就像个下窑汉。她对蔡建国说,建国你也吃吧,你大概也没吃饭呢吧?蔡建国说,我吃了,我拿开水泡了个馒头吃了。

那你就吃个荷包蛋,给你做着呢。继文革说。

蔡建壮看见锅里一共有四个荷包蛋,就对姨姨说,姨姨,我吃一个就行了,姨姨也吃一个。

继文革说,今天晚上的事情,咱们谁也别跟你姨父说,一来是别惹他生气,二来是别让他以后看不起你。

蔡建壮把手伸进背心里,掏出几个鸟蛋,羞答答地说,姨姨明天把这些鸟蛋给小弟弟煮吃了吧,小弟弟肯定还没吃过鸟蛋呢。

继文革突然感到眼圈发热,感到有眼泪溢出了眼眶,她激动地说:这孩子……这孩子……

蔡建壮胆怯地说,姨姨……我的书包可能让工人叔叔给没收了。

继文革说,不怕的,明天我找他们要去。继文革想,自己的孩子能打能骂,能释放心里怒气,可这俩孩子不是自己的,怎么打,怎么骂?唉,难哪,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是把自己气死了,也不能打不能骂啊。

第二天,继文革去锅炉房要书包。锅炉房的工人冲着继文革就发起火来,工人生气地嚷道:你说说,你是咋教育孩子的,咋把孩子教育得这么淘气,这么害人!工人瞪圆牛蛋眼,瞪着继文革大声地骂道,他把房上的瓦都揭烂了,踩烂了,下雨天漏雨咋办,你说咋办!工人毫不留情地训斥继文革,继文革羞得抬不起头来。继文革眼泪花花地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不会教育孩子,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女人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工人只能把书包还给继文革了。继文革感到很羞愧,赶紧拿着书包走出了锅炉房,她看着高大的锅炉房说,建壮啊,你看看那房子有多高啊,要是从上面掉下来怎么办,还不得摔死啊,真是吓死我了,你以后说啥也别上去了,你听见了吗?

塞北的冬天,是真正的冬天,地上冻出一寸宽的裂缝,矿山刮起穿山风来,更冷。继文革想给蔡建壮和蔡建国一人织一双毛线手套。她选择了黑毛线,想织两双黑手套。每天晚上,把家务活做完了,把孩子们都安顿睡下,她就开始织手套。有时候,丈夫睡醒一觉,好像说梦话,好像不高兴地说,你咋还不睡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多啦?继文革知道丈夫不是咒她,是心疼她,就笑眯眯地说,你是想跟我挨挨肉了吧?丈夫说,谁想挨你那堆臭肉呢。继文革说,你快别嘴硬了,我还不知道你啊?你看你的眼睛都急红了。她这么一说,倒觉得自己心里着急了,就笑嘻嘻地放下毛活儿,脱了衣裳,钻进丈夫的被窝里。

继文革给两个孩子织的毛手套是那种只有一个大拇指分开的手套。这种手套戴起来方便。两个孩子戴上毛手套,心里啥感觉?就觉得妈妈还活着。有一天,继文革在辅导蔡建壮写作业的时候,突然发现蔡建壮的手背冻出了裂口,她说,我给你织的毛手套你咋不戴,把手冻成这样?一般来说,不爱学习的孩子在学校里都爱劳动,蔡建壮就是一个不爱学习爱劳动的孩子,他总是给班里打水扫地,手上弄上水以后,不等水干就去外面的锅炉房提水,渐渐的,手就皲裂了。继文革说,你看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呢?给你织了手套你咋不戴呢?让别人看见你的手皲成这样,你说人们会怎么说我?人们肯定会说,看看吧,没妈的孩子多可怜啊,手都冻裂了,也没人心疼。

继文革好像真的生气了。

蔡建壮看见姨姨生气了,就怯生生地说,姨姨,你别生气,我把手套丢了。

啊,啥时候丢的?继文革说。

早就丢了。蔡建壮停顿了一下,好像戴了一个礼拜就丢了。

这么说……继文革很生气地说,闹了半天,你这一冬天都没戴手套啊。继文革还说,我怎么早没发现你丢了手套呢?你说我这粗心大意的。她埋怨着自己。

又不是我自己愿意丢的,我愿意丢吗?蔡建壮好像倒有理了,侧着脸质问起继文革来。

继文革看见蔡建壮质问她,就觉得心虚起来,就不敢再说手套的事情了。不是自己的孩子,说轻了不行,说重了孩子接受不了,这让她感到很为难。她只好说,抽时间我再给你织一副吧。

蔡建壮说,冬天马上要过去了,春天马上就来了,织了还有用吗?

春天就像孩子说的那样,真的是很快就来临了。

一九九五年春天可真是不错。

继文革听说有一家公家饭店办黄了,要转租房屋,她找到管事的领导说,把房子租给我吧,我想试试。继文革想停薪留职开饭店,并且饭店的名字也起好了,就叫七峰山大酒店。她把自己的想法跟丈夫一说,丈夫马上火了,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啥都想干啊,你开过饭店吗?你过去连饭店都没下过,现在却突然想开饭店了,你开得了吗?再说了,开黄的饭店最难开,那个饭店早就把人气开跑了,你咋能把人们再拽回来?

我这不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嘛。她说。

我知道你啥意思,都啥年头儿了,你还想着别人?你不看现在这年头儿,谁管谁呢?煤矿这么大都管不了那两个孩子,你能管得了?张角还说,你想管他们我不拦你,我已经让你把他们带回家来了,这已经够意思了吧?可你总不能因为管他们,把自己的工作丢了吧?你想想,你上着班,公家好赖都得给你开那几百块钱的工资,抱着铁饭碗你不吃,你想扔了铁饭碗去讨吃呀!

那点儿工资,不是不够用嘛。她还想说,那俩孩子就那么几十块钱抚恤金,将来又得上大学,又得娶媳妇,够用吗?她想那么说,可当她看见丈夫怒气冲冲的样子时,就没敢那么说。她觉得自己真是很委屈。

不够用是因为你想歪门邪道,所以才不够用!

你看你这话说的,你咋说话呢?她变脸了,生气地说,我咋就想歪门邪道啦?我想帮帮那两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咋就是歪门邪道啦?她还说,我就不喜欢现在的人,你看现在的人吧,对别人一点儿怜悯心都没有,好像谁同情别人,谁就做了错事,你说这正常吗?人都那么冷酷了,还叫人吗?

你想当活雷锋啊?张角嘲笑地说。

当活雷锋咋啦?当活雷锋莫非错啦?她停顿了一下,现在人都说雷锋有病呢,我看现在的人才真正是脑子有病呢,连助人为乐都被人笑话了,我就是看不起现在的人,都是狗屎,臭狗屎!

两口子吵架,谁也不让谁,吓得小孩儿瞪着眼睛看。

继文革跟娘家人借了一些钱,跟熟人借了一些钱,给分管房子的副矿长送了一点钱,就把房子租下来了。张角虽然不同意妻子开饭店,但管不了。张角其实也是一个怕老婆的男人。工友们就是那样说张角的,工友们说,你别看你当个带班班长挺厉害的,管得我们一愣一愣的,可你回到家里照样怕老婆。怕啥?怕你老婆给你扣钵儿。张角明白工友的话是什么意思,女人要是把那个东西扣起来,还真能整治了男人呢。张角一直不搭理妻子,可过了四五天,看见妻子灰头土脸的样子,就于心不忍了。这一天,张角休息,他不言不语地来到饭店里帮着干活儿。继文革看见丈夫主动来受苦了,心一下子就热乎起来,她笑着主动问丈夫,你今天咋没去上班啊?丈夫说,咱这人,就是受苦的命,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吧,还赶上女人在这里受苦呢,你说你在这儿受苦,我咋能不来受苦呢?女人一高兴,扑上去亲了张角一口,张角觉得女人的脸上有土。

张角挥起大铁锹,哗哗地往车上铲土、铲垃圾,铲满一小平车垃圾,推出去倒了,有时候女人也帮他推推车,他就开玩笑地说,你帮不帮我无所谓,只要你别给我“扣钵儿”就行。

女人说,你看你那点儿灰相,你就知道那玩意儿好,能当饭吃啊?

张角说,上边吃饱了,下边不是也不能饿着嘛?

女人笑着说,你好好受,受好了,管饱你吃。

张角喊了一声:好嘞……推起车,向外面跑。等他再跑回来的时候,脸色就严肃了,他严肃地说,不好了不好了,井下出事儿了,我得去看看。

还没等女人说话呢,男人就慌慌张张地走了。他的走,就像跑。

井下出事故了,古塘水卷着煤泥煤块,像泥石流一样汹涌澎湃地冲进漏煤眼,淹没了采煤七队二号层采煤工作面。

队长和三个工人音信全无。

工作面几乎被煤泥灌死了。

煤泥与顶板之间只剩下四五十公分间隙,想进去,也只能爬进去。

张角决定爬进去。不管遇险的工友是死是活,一定要爬进去看个究竟。

煤泥糊陷糊陷地颤抖着,像沼泽地。张角那一米八三的高大身体,一蠕一蠕地爬行在煤泥与顶板之间那一尺多高的间隙里,显得身体那么长大那么困难那么危险。他知道,如果陷进煤泥里,他将窒息死亡;如果顶板塌落,他将丧失生命;如果煤泥再次涌来,他将彻底消失。他知道,越往里爬,死亡就越多于存活。

他像蚯蚓一样在煤泥上爬行了五六个小时,身上的鼓凸部位皮肉都磨破了,爬一下就像撕掉一块皮肉,烧灼般的疼痛。

他爬行着,如同一只被惹恼的雄狮,他朝着死寂的黑暗吼开了,暴怒的吼声在矿井里回荡。

远处的黑暗中有了回声,是渴望生存的呼救声。

遇险的四个工友,大概只活着这一个了。

张角胳膊肘用一下力,胳膊肘就会陷进煤泥里,两只脚尖也会蹬进煤泥里,那是非常艰难的爬行。他一边爬一边喊,里面的人就一次次地回应,那个回应的人叫唐利民,煤泥把他冲到了最高处,他没有被煤泥淹没。

唐利民的腿断了,他根本没想到煤泥会把他冲到最高处,所有的经历都是一个昏昏沉沉的恐怖过程。

张角终于爬到了唐利民身边,他连接起三条矿灯带子,一头儿拴住唐利民的腰,一头儿拴住自己的腰。张角开始向外爬行,拽着带子上的那个人向外爬……两条生命连接在一条带子上。

张角还想救活一个、两个、三个,可惜的是,爬行了一天一夜以后,他从煤泥里挖出的第二个工友,已经像一截木头。

矿工们三天三夜不上井,疯了一样呼喊,疯了一样掏煤泥,弟兄们即使是牺牲了,也要把他们的尸体找回来,安葬了。

三天了,张角还没有从井下上来。继文革觉得,这三天就像三十年一样漫长。继文革几乎没睡觉,也没去收拾饭店,她没心思去收拾饭店。她每天抱着儿子来到井口,站在井口,看着井架上不停地旋转的天轮,就是那个旋转的巨大天轮,把井车盘拉上来送下去,也把下井工人送下去,他们要被送到地下多深的地方呢?听说是五六百米深的地方,她想象不出那是一个多深的地方,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她只能想象出那个地方就像黑夜一样黑暗,或者比黑夜更黑暗,因为夜空上有星星,有月亮,可那个地方,没有星星月亮,那个地方是真正的黑暗,在那样的黑暗中工作,多艰难啊。她等待着下井的丈夫,想着稀奇古怪又很害怕的事情。据说多年以前,女人是不允许到井口来的,人们认为女人自带血光,女人来井口不吉利,据说窑神最不喜欢女人到井口来,女人一到井口来,窑神就不保护井下的男人了,井下就可能大顶塌落,就可能瓦斯爆炸。那时候的煤矿不叫煤矿,叫煤窑,是私人财产,所有的人都给一个人干活,挖上来的煤都是一个人的,那可真是一个不公平的社会。那是旧社会,到了新社会就不同了,新社会的煤矿是公有制,所有的下井工人都有一份,人们管那一份叫责任,他们下井挖煤的性质就变了,他们是既给自己挖煤,又是给国家挖煤,挖煤的性质变了,所以挖煤的兴致也变了,人们带着一种责任感去井下挖煤,具有很高的工作兴致,没有那么高的工作兴致,他们哪能不怕死呢?可是现在,山里又出现了很多私人煤窑,这不是又回到旧社会了吗?她理解不了这样的形势,她不喜欢这样的形势,她发现大部分人都对这样的形势有意见,大多数人和她一样,都不喜欢这样的形势。她想她可能是被文化大革命那样的形势教育成了现在的样子,可反过来想想,爱国家、爱集体,甚至是热爱别人,又有什么错?现在的人,为什么要丢掉那样的思想,为什么会把那样的思想当作是丢人的东西?她认为人们现在这样做,肯定是错了。她不能阻止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没有那些想法陪伴她,她会坚持不住。她得想着那些想法,消磨时间,等待丈夫从井下上来。这样她会觉得心里轻松一些,好像就不那么害怕了。在她的思想里,她极力反对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她抵触那些东西。她希望人们能正确地理解社会,正确地理解生活……

有时候,有认识的人从井口出来,她就向他们打听情况,她说,你们看见张角了吗,他怎么样,他没事儿吧?

人们就对她说,小继,你放心吧,张角好好的,正在井下救人呢。

可他吃什么,已经三天三夜了,他吃饭了吗?她颠一下怀里的孩子,心急地问。

饿不着他们,矿上每天都往井下送饭呢。

她的心,慌慌地跳。

继文革每天都累成灰头土脸的样子,总算把饭店装修好了。饭店是二层小楼,坐落在一个长方形的院子里,院里还有三间平房,一间房做财务室,剩下两间房,他和丈夫儿子住一间,蔡建壮和蔡建国住一间。在饭店门前放过了炮仗,饭店就开张了。有一天,矿工会的人在饭店吃完了饭,王秀春没走,搭讪着说,小继,你这儿雇杂工吗?要是雇杂工,我来给你洗碗洗筷子行不行?继文革说,你别逗我了,你不缺吃不缺穿的,能受这个罪?我要是不被生活逼迫,你说我能开饭店吗?能受这个罪吗?王秀春说,唉,你说你受罪了,可有些人还说你占便宜了呢。继文革皱了皱眉头,盯着王秀春说,我占啥便宜啦,占谁的便宜啦?王秀春说,也就是我,才跟你说这些话。王秀春顿了顿说,咱们工会的人都议论你呢,说你把孩子的抚恤金都花在饭店啦?是不是贪污啦?反正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你呀,你这饭店说啥也得开成功,要是开不成功啊,你将来想回去上班都没法上啦。王秀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意思是她还真为继文革的将来担心呢。

谁说那种话谁丧良心!继文革生气地说,你说我放着每个月好几百块钱的工资不挣,我停薪留职就是为了占孩子那点儿抚恤金的便宜?两个孩子一个月一共才四十二块钱抚恤金,我值得占那点便宜吗我?

王秀春说,我知道你不是占那点儿便宜的人,我不过是听到了那样的闲话,跟你说说,你可别生气哦?

我能不生气吗?继文革已经气得脸色苍白了。继文革说,你说两个孩子没爹没妈的,没人管行吗?你说我管管两个孩子,犯着谁的事儿了,他们这样糟蹋我?再说了,你是不知道呀,那个老二还挺听话,可老大蔡建壮啊,没完没了地给我惹祸,我是没完没了地给人家说好话呢。

蔡建壮的确挺能惹祸。有一年冬天,蔡建壮真是给继文革惹了大祸。蔡建壮上学时突发奇想,从炉子下面掏出一簸箕料炭灰,放在了门头上,想砸一下迟到的学生,给那些经常迟到经常惹老师生气的学生一点儿教训。

同学们都怀着好奇心眼巴巴地盯着门头上盛着料炭灰的簸箕,都想在下一时刻发出开心的爆笑。这是学生们喜欢玩儿的一种恶作剧。迟到的学生心里着急,根本顾不上头上会掉下东西,急忙推门往里走,正好被上面掉下来的东西砸在头上……

教室里非常安静。

可意外的是,一直没有迟到的学生。同学们一定和他一样怀着忐忑的心情,等着看笑话。可等着等着,等来了老师。老师抱着一摞学生作业本。那时候的老师好像比多年以后的老师辛苦,好像比后来的老师负责任,老师每天都要在放学以后给学生们批改作业,有时批改得太晚了,就把作业本抱回家里,在家里批改作业,常常批改到半夜。学生们常常看见老师抱着一大摞作业本走出教室,第二天又抱着一大摞作业本回到教室。

万万没想到的是,老师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来到了教室门前,用作业本顶开门的刹那间,那一簸箕料炭灰就哗啦一下砸在了老师的头上,在一团灰色烟雾中,他们看见老师弯下腰去,很长时间没有起来。作业本撒了一地。

学生们没有一个笑的,教室里静得就像一块巨大的冰块儿。

老师气得不给上课了,校长把蔡建壮叫去,很凶很凶地吼道:去,把你家长叫来!

蔡建壮知道自己惹了大祸,就去找弟弟商量,弟弟说,咱们爹妈都死了,咱们没有家长,咱们只能叫姨姨来学校了。

继文革正在饭店里忙活着,她没有雇清洁工,她就是饭店里的清洁工。饭店里的桌椅板凳都要她自己擦,玻璃门窗也要自己擦,煤矿上的煤面子到处飞,又脏得快,前脚擦了,后脚又脏了。还有垃圾要倒,地板要拖,她觉得每天都没有一刻闲工夫,连跟着她跑前跑后的儿子都变成了小脏猴儿。这会儿她正在擦玻璃,突然看见蔡建壮和蔡建国回来了,心里就咯噔一下,心想可别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啊。她每天都因为两个孩子心里紧张,就怕两个孩子出去给她招惹是非。这两个孩子不是她的,她就怕别人说闲话:你们看见了吧,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她不管吧?可惜了两个孩子啦。

她看见了两个孩子,赶忙从窗台上跳下来,感觉心在唿嗵唿嗵地跳,好像要跳出来。她迎着两个孩子着急地说,你俩咋这么早就回来了,咋没上完学就回来啦?

两个孩子说,校长要我们回来叫家长到学校去。

咋啦,你们又咋啦?

蔡建国说,哥哥把一簸箕料炭灰放在门头上,把老师砸着了。

蔡建壮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想砸一下迟到的学生,可没想到砸了老师。

是不是把老师的头给砸破啦,是不是砸破啦?她着急地问。

孩子说没砸破头,就是把老师砸的蹲下了。

继文革见了校长,吓得连头也不敢抬。

校长说,你把老师给我请回来,请不回老师,我就开除你家的孩子!

她到市场买了一只卓资山熏鸡,还买了水果,急匆匆地到老师家去了。老师拒而不见。

继文革在老师家门前站了好长时间,冻得站不住,冻得浑身颤抖,着老师接见她。

老师还在生气,嚷道:你去你去,去一边儿去!学校要是不开除他,我就不当这个老师了!

继文革扒在门框上说:老师呀,你是不知道呀,要是我自己的孩子干了这么坏的事情,开除他就开除他吧,应该开除他。可他偏偏不是我的孩子,你说这事儿,我不管也得管不是吗?

老师悻悻地嚷道:不是你的孩子你管啥?当了英雄就是你的孩子,干了坏事就不是你的孩子?你们这些当家长的是怎么教育孩子的,怎么把孩子教育得这么坏!

继文革觉得有希望了,只要老师能跟她说话,她就觉得有希望了。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去,脚步非常轻,像猫一样。

她没指望坐下,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浑身还在颤抖,她颤抖着说:唉,老师呀,都是我不好,是我不会教育孩子,才教育出了这样的孩子。她显出害羞的样子说,老师,千不好万不好,都是我不好,你就消消气吧,要不你打我两下?

你出去,你给我出去!老师大声地喊道,你把我当成啥人啦?

她吓得不敢抬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老师,你就原谅这孩子吧,这孩子可怜哪,从小没爹没妈的……她突然哭开了,她哭孩子可怜,她哭自己受了委屈。

老师说,蔡建壮没爹没妈?你看这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跟我说说是咋回事儿,到底是咋回事儿?

她说我叫继文革,原来在工会劳保部工作……

老师突然打断了继文革的话,老师说,你就是那个继文革?就是那个收养了两个孩子的继文革?蔡建壮……哦,这我就对上号了,原来你就是那个捡了两个孤儿的女人呀,这可真是的,你快坐下。老师脸上有了一点笑模样。老师说,你不用多说了,我下午就去上课,不但不开除蔡建壮,我还要好好地教他呢。

继文革突然不相信眼前的情景了,很狐疑,流眼泪。

老师说,我不计较蔡建壮了,我真的不计较他了。

那可真是太谢谢老师了,真是太谢谢老师了。她的眼泪哗一下流淌得更多了。她抬起手背抹了一把泪水,羞答答地说,我给老师买了点儿东西,就算是赔礼道歉吧。

老师不收,继文革要给,两个人你推我搡,推来推去。继文革把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扔下就跑了。

原来没觉得矿上是多么缺水。过去家里有两口大水缸,定点来水时,继文革就赶紧接两缸水,等到明天又来水了,就再把水缸蓄满了,真是没觉得多么缺水。开饭店就不行了,饭店用水量大,洗菜淘米,擦桌子刷地,人们来了,还得伺候上干净水,煤矿工人手黑,一个人就洗一盆子黑水,还得再换一盆,没有水可真是不行啊。她想,公家开饭店开不下去,就凭这缺水也开不下去,公家人没那么勤谨,哪能伺候得那么贴切,就凭着不给人们准备干净水也得把人都脏跑了。可她不行,她起码得给人们供足洗手水和洗脸水。工人们看见老板娘端来一盆新水,就会高兴地说,到这儿来吃饭好,老板娘给一盆一盆的倒水,就让人觉得尊贵。她的饭店在矿上有个好名声,来吃饭的人就越来越多。饭店就是这样,一旦红火起来,是摁都摁不住。

有时候矿领导也来饭店吃饭,矿领导说,小继呀,你这饭店开得挺火啊,想必是挣了不少钱吧?可是我要告诉你,你租的是公家的房子,公家要是用房子的时候呢,你可得无条件归还啊?

这话什么意思?继文革心里很明白,赶快给领导上甲鱼上皮条(蛇),上鱼翅燕窝,上茅台五粮液,不要钱,还得弯腰撅屁股地说:全托领导的福了,谢谢领导了,领导要是能看得起我这小店,可要经常来啊?他们一顿饭就吃去饭店十多天的利润,可不让他们吃能行吗?找个借口给你断电断水,你还能开饭店吗?煤矿本来就缺水,说你浪费水了,你一点儿辙都没有。

挖煤多年,地下都挖空了,水脉也挖断了,煤矿上缺水的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了。继文革现在最怕的就是饭店里没有水。可她一个人怎么能忙得过来呢?丈夫天天下井指不上,她想了个办法,让人做了个拉水车。拉水车是小平车上安装了一个大柴油桶。有时候饭店停水了,她就到山坡下的水泵房去拉水,多数时候是饭店里的员工帮她去拉水,有时候员工们太忙了,顾不上帮她,她就叫上蔡建壮和蔡建国,还有自己的儿子,儿子也就是拉水车那么高,也帮着她推水车。沿路的人们就开始说闲话了,有人就说,你们看看,她让两个孩子给她当奴隶呢,挣钱挣得心黑了。

更有甚者,就明着对两个孩子说,你们咋那么傻呀?矿上给了你们抚恤金,你们为啥不自己过,为啥要把钱交给她?她还让你们去拉水,你们为啥要白白给她当奴隶呢?

继文革也经常听见有人跟她学话,她觉得自己真是委屈死了。

两个孩子听了别人的挑唆,慢慢的就产生了自己出去过日子的想法。有一天,蔡建壮就把这个想法和继文革说了。他说,姨姨,我和建国一天比一天大了,也不能老拖累你了,我俩想自己出去过日子。

孩子的话说得还算客气,还算通情达理。

继文革心里说:我真是难死了!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扑簌往下落。她说,你们俩可能听了别人的挑唆,也可能真的是想独立生活了。这样也好,出去锻炼锻炼,对今后有好处。话是这么说,心就像给人割了一刀,她觉得一下子就割掉了半颗心。心疼。她流着泪说,咱们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已经有感情了,已经是一家人了,你们出去以后呢,还是咱们家里的人,现在就当你们已经真正长大了,不出去不行了。她哭着说,雀儿长大了,不是也要飞走吗?就当你们是长大的雀儿,能飞了,你们就去展翅高飞吧。

继文革给孩子买了十斤鸡蛋,买了二十斤白面,还有其他一些生活物品,包括油盐酱醋什么的。有时候,她会躲在高处的山坡上偷看院子里的动静,当她看见孩子在院子里劈柴打炭,准备做饭时,她真想喊出声来,真想把孩子喊回饭店去好好吃一顿。可她又阻止了自己的想法,她流着眼泪,憋着好多话,来到了蔡和生老婆的坟前,和蔡和生老婆说话。她说,大姐啊,两个孩子和我分家了,我们不在一起过了,他们俩租了一间房子,自己过日子去了。他们听了没良心人的话,以为我占了他们的便宜,他们不信任我了,所以自己过日子去了,其实让孩子自己过过日子也好,能让他们早一点儿知道人世间的辛苦,也能早一点儿成人呢,早成人总比晚成人好啊。穷人的日子有多么难过,不让他们早点儿知道能行吗?不行呀。我得让他们从小养成正确理解生活的习惯,我觉得这是我更重要的责任啊!

洗锅刷碗做饭,劈柴打炭洗衣裳,这能是两个男孩子干的事情吗?别的孩子回到家里,有妈妈伺候,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蔡建壮和蔡建国就不一样了,他们下学回家,看见家里空房一间,灰桌子冷板凳,根本没有一点儿家的温暖样子,那是多么凄凉萧条的情景啊。还得自己做饭,不做饭就要挨饿,做出饭来又是生一顿熟一顿的,有时候根本不能吃。蔡建壮和蔡建国只在外面过了一年,就撑不住那种艰难的日子了。他们除了花光每个月的抚恤金,还花光了继文革给他们攒下的三千块钱,他们觉得实在是撑不住了。蔡健壮对弟弟说,你去找找姨姨,就说咱们还想回去。蔡建国说,我嫌羞得慌,我不敢去找姨姨,当初是你跟姨姨说要出来的,要找还得你去找。蔡建国早就对哥哥不满了,经常和哥哥顶嘴吵架。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蔡建壮就去找继文革,他低着头,说:姨姨,我还回饭店呀。我们那点儿钱连半个月都活不了,我们回呀。

继文革强忍着眼泪,笑着说:姨姨早就想让你们回来了,早就想过去叫你们,可饭店里太忙了,所以一直耽搁着没去叫你们,说回就赶快回吧,赶快回!

两个孩子那个高兴呀,把破鞋烂袜子一扔,就背着书包跑回饭店了。

饭店里有厨师做饭,吃什么饭都可以,但继文革不那么想,继文革还是想亲手给孩子们做一顿饭,给孩子们做一顿他们最爱吃的饭。其实也不是什么好饭,就是做起来辛苦一点。她做的是薄饼卷大葱。薄饼烙得就像煎饼一样薄,吃的时候,把煮鸡蛋弄碎了,铺在薄饼上,加两片肥肥的猪头肉,卷点儿榨菜丝,再多少抹点儿大酱,最好是山东大酱,再加一棵葱白,一张饼卷起来就像两岁小孩的胳膊一样粗,张大嘴咬一口,咔嚓一声,咔嚓一声,咬起来可真是过瘾呢。就凭那咬的声音,就够馋人了。

继文革把一张一张薄饼烙出来,为了吃的时候不干不硬,烙一张就往搪瓷盆子里放一张,盖上锅盖,就那样烙一张捂一张,那是非常细心的。她是估摸着时间做饭的,她估摸着丈夫快回来了,饭也就做好了,多少年了,她都是那么给丈夫做饭的,丈夫一进家门,洗了手洗了脸,就开始吃现成饭。继文革估计丈夫就要回来了,就对蔡建壮和蔡建国说,你们俩快去里屋藏起来,等你姨父回来,给他个惊喜。两个孩子就笑呵呵地藏进里屋去了。两个孩子藏起来没有多长时间,张角就进门了。张角一进门就说,吃啥饭呀,别又是厨师做的饭吧,厨师做的饭我可真是吃够了,没有一点儿家里饭的味道。

你不吃厨师做的饭你想吃啥饭,我每天快要忙死了,能顾上给你做饭?继文革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可我就是想吃你给我做的饭呢。他突然看见锅台上盖着个搪瓷盆子,就想起过去那个熟悉的情景了,他想会不会是老婆今天高兴,给他烙了薄饼吧,他可真想吃一顿薄饼卷大葱了。他急忙揭开搪瓷盆子上的锅盖,就看见烙饼了,他高兴地说,哎呀,老婆你真好,你可真是我的好老婆哎!他想伸过脸去,亲一口老婆,被老婆推开了。

继文革说:去去去,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你以为那是给你烙的薄饼啊,那是给他们俩……她压低声说,建壮和建国回来了,他俩不好意思见你,你还不赶快把两个孩子请出来?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他笑着,走进里屋去了。里屋马上就有了笑声。张角抱着建国出来了。

继文革说,咱们一家又团圆了,一家人在一起比啥都好,没吃的,打一锅玉茭面糊糊喝也香。

蔡建壮大口大口地咬着薄饼卷,咬得咔嚓咔嚓地响,他一边吃一边说,这饼真好吃,还是原来的味儿,还是原来的味儿。

晚上睡觉的时候,张角知道妻子心里高兴,自己心里也高兴,就钻进女人被窝里说,好老婆,你再给我养个闺女吧?

老婆不表态,也不说养也不说不养,反正是不表态。

张角说,你倒是表个态呀,你能不能再给我养个闺女?一儿一女多好,你说一儿一女多好?咱们家现在也不困难了,也能养得起了,你就再给我养一个吧。

那能由人吗,要是再养个儿子咋办?

男人说:养个儿子也好,“哥儿俩好”嘛!男人调皮地用划拳声调挑逗继文革。

继文革说,咱们家都养了一窝孩子了,你还不嫌少,还想养啊,你养得起吗?

张角说,养得起养得起,人多力量大嘛,越多越好。说着话,他就有动作了。

去去去,你养得起,我养不起。女人转过身子,给了男人一个脊背。

这女人,咋又扣钵儿啦?张角说。

蔡建国从悬崖上摔下来了,把胳膊摔断了。

蔡建国怎么会逃学?怎么会和几个同学跑到七峰山的最高峰去玩耍?那里草木丰茂,据说过去还有狼窝,是很少有人涉足。

孩子们一路上玩得很开心,他们一会儿捉松鼠,一会儿逮蚂蚱,一会儿摘红溜溜的马茹茹。马茹茹有毛毛儿,吃起来闹得嗓子挺痒痒。一个孩子站着尿尿,边尿边喊:一滴嗒二滴嗒,谁不滴嗒烂鸡巴。孩子们都怕烂鸡巴,就都开始尿尿,边走边尿,尿得很有技术。七峰山最高峰是一道万丈绝壁。老鹰在悬崖峭壁上做了窝,飞旋的老鹰看护着它们的孩子。山峰上有一座辽代石塔,据说没有人能上到塔那儿去,人们总是奇怪地说,上都没人上去过,古代人是怎么在上面修建了石塔呢?古代人啊,可真是了不起呀。蔡建国常想,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上到最高峰去看看,看看那座石塔。孩子们兴致勃勃地说,咱们要是能爬上去,掏几只老鹰娃子,养大了,让老鹰给咱们逮野兔儿,咱们吃兔子肉,那该多好啊。可是,当孩子们站在悬崖下,看见悬崖那么高,看见飞旋在半山腰上的老鹰就像一只一只苍蝇,孩子们害怕了,不敢往上爬了。蔡建国鄙夷地说,胆小鬼,你们都是胆小鬼,要是打起仗来,我肯定你们都得当叛徒。他兴冲冲地说,你们看哥的,看哥咋爬上去掏下老鹰娃子来。他显出骄傲的样子,给同学们当起哥来。他让一个孩子蹲在悬崖下,说是要搭马马架。那个孩子挺听话,面朝崖壁,乖乖地蹲下了。他抬起一只脚,踩在那个孩子的左肩上,又抬起一只脚,踩在那个孩子的右肩上,喊一声——起!那个孩子就嘿呀嘿呀地往起站,其他孩子就往起托,大家都用力,就把蔡建国顶上去了。他往悬崖上爬,孩子们都仰起头看他,佩服他,向他喊:你要是觉得爬不上去了,就别爬了,就下来吧,千万别摔下来啊……

蔡建国向下看看,看见同学们都变小了,就觉得自己很伟大,就骄傲地喊道,没事儿,你们就等着哥给你们掏下老鹰娃子吧。他现在觉得他更应该给同学们当哥了。

老鹰在高空上盘旋,有时向下俯冲,好像要鹐一下爬在悬崖上的蔡建国。

爬着爬着,蔡建国的一只手居然碰触到了马蜂窝,马蜂呼一下就炸窝了,呼一下就冲向蔡建国,蔡建国的头突然被马蜂蜇了一下,就像突然被扎了一锥子,他“啊呀”一声大叫,随即就从悬崖上摔了下去……

同学们被吓得惊慌失措,大嚷大叫,都说蔡建国肯定是摔死了。有的同学哭着说,蔡建国摔死了,蔡建国摔死了,这可咋办呀!你看他不睁眼睛,头上有那么多血,胳膊上也有血。同学们朝着蔡建国大喊大叫,蔡建国没有一点儿反应。孩子们就开始推脱责任了,孩子们说,不是咱们叫他摔死的,不是咱们叫他来的,是他叫咱们来的。有的孩子说,我爸爸平时就不叫我和蔡建国一块儿玩儿,这回让我爸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那个搭马马架架过蔡建国的孩子说,你们谁也别跟别人说,别说是我架马他上去的,你们谁也别跟别人说,你们听见了吗?

孩子们说,快到山下去叫大人吧,你们俩快跑回去叫大人,我们把蔡建国抬下去。

就在孩子们要抬起蔡建国的时候,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突然活过来了。蔡建国脸色苍白,疼得龇牙咧嘴,但一声没哭。他对一个同学说,你快去叫我姨姨。

继文革听说蔡建国从悬崖上摔下来了,吓得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她捂住心口窝,好大工夫,才把一口气拔了上来。她感到呼吸困难,感到自己快要憋死了。她从地上爬起来,磕磕绊绊地往悬崖那边跑。她知道那个悬崖有多高,从悬崖上摔下来是要粉身碎骨的。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山坡上的时候,她看见孩子们正轮替着背着蔡建国往山下走,她估计蔡建国还活着,只是不知道摔成什么样子了。她心想,建国还活着,活着就好!

蔡建国被送进医院里,经过检查,医生说头没事儿,就是左胳膊摔骨折了。

继文革在煤矿多年,对骨折并不陌生,她知道骨折就是骨头裂缝了,或者是断了。

继文革说,这可真是够有运气的了,从悬崖上摔下来还不得粉身碎骨呀?虽然是胳膊骨折,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呢,肯定是孩子爹妈在地下保佑了孩子呢。继文革焦急地说,你说你多不省心呀,你说这多危险呀,你要是摔死了,你让我咋向全矿的人交代,咋向你爹妈交代!你呀,你这一摔,把我的心都摔烂啦。

有的孩子家长害怕担责任,就对继文革说,蔡建国摔着了,可不关我们孩子的事啊,可不是我们孩子领他去的,是他领着我们孩子去的。说话间,孩子家长就打孩子,一边打一边骂:我再叫你跟他一起玩儿……你再叫你跟他一起玩儿……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你等着,以后我要是再看见你跟那个野孩子一起玩儿,我非打死你不可!

继文革听了那样的骂声,感到很羞耻,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继文革每次想起那件事情,胸腔里就像有一只蛤蟆在蹦,蹦得她心里难受。

后来,她跟孩子们回忆过去的时候,会笑着说,你们都是些不省心的货,等到长大了,才一个一个听起话来,才一个一个让我省心了。想起过去的日子,真是又心酸又害怕呢。

孩子们就赶快说,姨姨,您快别提过去了,您一提起过去就让我们想起死去的父母,就心里难受。姨姨,咱们以后别提过去了,好吗?

蔡建壮开资了,要把工资交给继文革,继文革说,要是你妈活着的话,看见你开资了,该多高兴啊!

姨姨,我说不叫您提起过去了,您咋偏要提起过去呢?蔡建壮好像有点儿不高兴了。

好好好,姨姨年岁大了,脑子不好使了,以后再也不提过去了,再也不提过去了。她看着蔡建壮的眼睛说,姨姨不能要你的钱,你自己攒起来吧,攒起来,将来好娶媳妇。

我自己攒不住,有多少花多少,还是姨姨给我攒着吧,姨姨能攒住。蔡建壮像个小孩子一样地笑着。

若是亲生儿子开了资,她可以要过来,攒起来,养子不能那样做,孩子将来要娶媳妇,要用钱,不攒钱又怎么能行?这让她多发愁啊。

继文革突发心脏病,被120车拉走了。

蔡建壮和蔡建国闻讯后,跑到病床前,抽抽搭搭地哭开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孩子,医生和护士都感到奇怪,奇怪她这样的年龄,还不到五十岁,怎么就养了三个孩子?这不是严重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吗?她是怎么躲过那个给女人们做绝育手术的年代的呢?

蔡建壮追着医生说:大夫,你一定要治好我姨姨,我求求您了!

继文革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声音微弱地说,建壮啊,我就知道我该有病了,人一旦挺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人就该有病了。

姨姨……姨姨……蔡建壮更高声地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我知道姨姨是咋得的心脏病,姨姨是让我气的得了心脏病啊……姨姨……姨姨……姨姨……蔡建壮大声地哭,大声地喊。泪水就像下雨一样哗哗地淌。

医生说,赶快把这个大后生拉走,病人需要安静,不能让病人过于激动。

医生对蔡建壮说,你赶快离开你姨姨,你姨姨是心脏病,心脏病最怕激动,你知道吗?你这样哇哇的哭,是会要她的命的。你快离开,你快离开。

医生和护士都感到奇怪,怎么一个大小伙子,怎么会那样哭他的姨姨?

当医生和护士知道了过去的一切时,也不禁潸然泪下了。医生和护士们说,这个女人,真是太感动人了,这世界上,哪还有这么好的女人啊!

医生和护士说:我们要尽最大的努力救活她!

蔡建壮结婚的时候,全矿的人都去了。

蔡建壮结婚贺喜的地方,就在继文革开的七峰山大酒店里。当主持人宣布婚礼开始的时候,蔡建壮就扑通一下给继文革跪下了。他抽泣起来。继文革也抽泣起来,抖抖颤颤,站不稳身子,她一边抽泣一边往起拽蔡建壮。她说,你起来你起来,你快起来呀,大喜的日子,你哭啥呢?

蔡建壮不起来,仍旧跪着,低头啜泣……

来参加婚礼的人都被感动得抽泣起来,人们一边流泪一边说:唉,蔡建壮能有今天,可真是不容易啊,真是难为了继文革啦。

傍晚时分,远处的山坡上,一群山羊正急急忙忙地往山下去,羊群一边急匆匆下山一边朝着山下的小羊咩咩地叫,山下的小羊等在溪水边,仰起头朝着下山的羊群也是咩咩地叫,山谷里到处都回荡着老羊和小羊的叫声,当小羊找到自己的母亲时,就跑到母羊肚子下,用头一下一下撞母羊的奶子,撞出奶水的时候,小羊就猛然跪下,含住母羊的奶头儿,小羊吃奶时,是跪着的。

继文革给蔡建壮娶过媳妇,感到心里高兴,就溜溜达达地到蔡和生老婆的坟上去了。她站在坟前,对着坟头高兴地说,大姐啊,我来告诉你一个特大喜讯,咱们的建壮今天娶媳妇啦,娶了一个漂亮媳妇,那媳妇走起路来就像踩在水上,飘呀飘呀,飘得可真叫好看呢。这下啊,我总算是把建壮这个任务完成了,下一个任务就是建国了,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能把建国的任务完成好,你就尽管放心吧!

继文革看了一眼西边的天空,这一看,简直让她大吃一惊,她还从来没有看见过矿山的天空会是那么壮丽,延绵起伏的山梁上,布满了红色晚霞,就像熊熊燃烧的火。

黄静泉:中国作协会员、大同市作协副主席。在《长城》《黄河》《雨花》《阳光》《山东文学》《山西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若干,出版小说集《刮走世界的风》《一夜长于百年》。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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