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企慕情境浅探《边城》与《苔丝》的悲剧性意蕴

2014-05-28 23:06孙宾
2014年43期
关键词:悲剧性苔丝边城

孙宾

摘要:《边城》与《苔丝》两部作品中都有典型的企慕情境,两者在企慕情境的营造及人物设置上,都具有相似性。但由于中西方文学传统不同,企慕情境在《边城》中形成了“可望不可即”的整体的美学意境,它的悲剧性意蕴是诗性的;而在《苔丝》中,企慕情境则作为小说情节必要的一环,作者通过对其的拆解,达到了戏剧性的悲怆,形成了与《边城》完全不同的悲剧性意蕴。

关键词:企慕情境;悲剧性;《邊城》;《苔丝》

一、企慕情境

企慕情境在中国是钱钟书在《管锥编》之《毛诗序正义·四三》率先提出的,他引用《蒹葭》、《汉广》,提出“二诗所赋,皆西洋浪漫主义所谓企慕之情境也。”[1]243陈子谦在《钱学论》中则进行了更为具体的阐释:“它表现所渴望所追求的对象在远方,在对岸,可以眼望心至,却不能手触身接,是永远可以向往,但不能到达的境界。”[2]240在西方也有类似的表达,如古罗马诗人桓吉尔的名句:“望对岸而伸手向往。”在中西方的文学作品中,河流、对岸成为企慕情境中最为常见的意象。中国《古诗十九首》中有“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孟郊《古别离》:“河边织女星,河畔牵牛郎,未得渡清浅,相对遥相望。”在西方德国古民歌常以深水阻隔为比喻,咏叹欲求不遂;但丁的《神曲》中亦有美人隔河而笑,相去三步,如阻沧海的情境。

尽管中西方对企慕情境有着相似的诠释和意象选择,但中国的企慕情境由于写意的诗歌传统趋向于一种整体的望不可及的美学意境;而西方对于戏剧和小说情节布局的强调,使得企慕情境成为西方小说情节设置的一环。这种异同尤显在沈从文的《边城》和哈代的《苔丝》这两部作品中。

二、企慕情境的营造

正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中用意象来营造朦胧飘渺的意境一样,《边城》和《苔丝》中也选用了类似的雨、烟、雾等意象构置出男女主人公爱而不得的企慕情境。《边城》中翠翠听到远处傩送赛龙舟的鼓声时,“细雨还在落个不停,溪面一片烟”[3]236;《苔丝》中描绘苔丝与克莱相遇的陶勃塞乳牛场:“平旷的草原上面,一片幽渺、凄迷、晓光雾气,氤氲不分,使他们深深地生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好像他们就是亚当和夏娃。”[4]198在雨、烟、雾等自然景物的烘托中,男女主人公之间互相倾慕却留有距离的怅惘便在文本中晕染开来。

此外,无论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还是哈代所描绘的韦塞克斯,自然景物都具有一种纯净空灵的气质。《边城》描写清澈见底的溪水:“水中游鱼来去,皆若浮在空气里”;描写高山上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迫人眼目。”[3]211《苔丝》中描写陶勃塞乳牛场,“它的空气清新、爽利、飘渺、空灵”,河水“明净清澈,流速快得如同浮云掠过地面上的影子”[4]157。所谓钟灵毓秀,正是这种纯净空灵的自然环境蕴育出了翠翠和苔丝清秀纯真的形象,也使得小说人物对于理想的情爱产生了美好而朦胧的企慕。

于是,通过雨、烟、雾等意象营造出的朦胧意境与纯净空灵的自然风光共同构成了企慕情境的自然环境部分,而沈从文、哈代对于人文环境的描绘也为企慕情境增加了一份世俗人情的美感。《边城》中爷爷端午节前上街买猪肉执意要给钱屠户却不收钱,爷爷打了酒还未到家就与路人分吃尽了,体现着令人钦羡的醇厚民风,甚至《边城》中的妓女都是有情有义:“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3]215。在《苔丝》中,与苔丝在乳牛场一起干活的三个姑娘尽管都深深地爱慕着克莱,却没有嫉妒排挤苔丝,而是真心希望他们能够在一起。在克莱远走巴西,苔丝生活陷入困境时,她们十分同情苔丝,并给予她尽可能的帮助。后来苔丝受到亚雷的百般纠缠时,也是她们写信给克莱寻求帮助。所以无论是湘西的重情厚义的淳朴民风还是哈代笔下同伴间的真诚相助都展现了和善美好的人性。

纯净空灵的自然环境与淳朴真诚的人文环境共同构成了田园牧歌式的宁静图画。正是这种宁静构成了做梦的土壤,使人企慕,使人憧憬。沈从文在《边城》描写道:“一份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在这小城中生存的,个人自然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怀了对人事爱憎的必然期待。”[3]213在《苔丝》中也有相似的句子,参加五月节游行的“全体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她们每个人内心也有一个小小的太阳温暖各自的灵魂:某个梦想、某种情爱、某个老是喜欢想到的念头、或者至少也有一个缥缈的希望。”[4]25这里就形成了一种“集体的企慕”,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正是在这种集体的企慕氛围里发生了个人化、具体化的企慕。

三、企慕情境的人物设置

《边城》和《苔丝》中都是一女二男模式。翠翠和苔丝都是极富自然气息的纯洁少女形象,怀有对于爱情的美好憧憬。在《边城》中,翠翠喜欢新嫁娘,喜欢听新嫁娘的歌曲,每当渡河的是新娘子的花轿时,翠翠必争着做渡夫,等船过后,“采一把野花缚在头上,独自伴着新娘子”[3]210,从她看似游戏的动作间却流露出隐秘的心事,正如文中所写:“有一种很神秘的东西驰骋她那颗小小的心”[3]257,也做过一些“顶荒唐的梦”,而神秘和梦正是少女对情爱企慕的具体显现。《苔丝》开头描写五月节的联欢游行,苔丝穿着白色连衣裙,拿着一束白花,和同伴们在草地上跳舞,率性而自然。苔丝与克莱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相遇并在擦身而过的一瞬彼此产生了温柔的情意,在克莱匆匆离开时,苔丝朝着克莱背影消失的地方怅然了好久,便构成了企慕情境的开始。

而翠翠和苔丝所爱慕的人,二老傩送和克莱,二人无论是外形还是内在都极富浪漫气质。二老貌若岳云,唱歌如竹雀,在端午赛龙舟卯足了劲拔得头筹赢得翠翠的注意。同时他也具有理想主义的诗人性格,体现在和哥哥以唱歌的方式来决定各自爱情的命运。但当哥哥不幸身亡时,他也是由于骨子中对于理想的过于执着,无法接受人事的缺憾,从而和翠翠只能停留在企慕的阶段。克莱的眼神和举止中总是透出几分朦胧、茫然和若有所思,喜欢乡村僻静的生活,厌恶工业文明,喜欢思想自由,十分理想化。他心目中的苔丝是“一个空灵的女性精华——是由全体女性凝聚而成的典型形象”[4]199,还将苔丝称为阿尔忒弥斯、德墨忒尔,所以他对苔丝的企慕不是对女性个体的企慕,而是对一种单纯理想的企慕。于是克莱在得知苔丝不幸地失去了贞洁后,会对苔丝冷酷地说:“我爱的不是你,是这副躯壳的另一个女人。”[4]342所以他会在梦游中,将苔丝当做尸体抱在怀中,喃喃地说:“我的妻子死了,死了!”[4]367

女主人公纯真美好的形象和男主人公的理想化追求正构成了企慕情境发生的要素。而男女主人公在互相钦慕时的心灵契合都是以音乐为媒介体现出来的。二老在夜里为翠翠唱歌,翠翠“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的歌声浮起来了”[3]274,竟飞到悬崖上去摘虎耳草。苔丝也在听到克莱的琴声时,“对于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意识。心随着那把旧竖琴纤细的曲调上下起伏,和谐悦耳的琴声似微风吹进她的心坎,使她激动得流泪。”[4]186至此,沈从文和哈代都完成了对企慕情境的构建。彼此倾慕,却又留有距离应是最美的境界了。

然而正如《边城》中那句:“世间万物皆得在一份时间中变化”,这种变化因素正是由天保与亚雷这两个人来体现的。同样是死亡的结局,但二者又有着不同。天保的死处理得极淡,是通过旁人口述而得知的。而亚雷的死是用“白色天花板中央猩红的斑点”这一细节加以渲染,读者跟随房东太太的视角看到了死亡现场。天宝的死与爱情的无望有关,更多的是一种命运的不幸和无常的造化,以“死”这一悲剧意象,形成了一个梦的缺口,造成了一种人事的不完满,使整部小说有了一种哀伤的色彩。而亚雷的死则是苔丝追求理想爱情的奋不顾身之举,即消除一切与克莱在一起的阻碍,从而达到一种自我毁灭与自我升华的双重悲剧效应。对于二人死亡的不同描写已透出两部作品不同的悲剧意蕴。而通过作者对企慕情境的不同处置,则更加突出了这种不同。

四、沈从文、哈代对企慕情境的不同处置

这种不同处置通过两句话可以略见端倪。

《边城》的结尾道:“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3]293《苔丝》中当克莱情不自禁地拥抱了苔丝后,文中写道:“一层幕布一下子被揭去了,从那时起,他们两人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崭新的景色——这景色也许只能存在一个短时期,也许能长久存在。”[4]231

这两句话都用了“也许”句式表达一种不确定性。试想如果让沈从文写《苔丝》的话,写到这里就可以搁笔了。因为沈从文尽管给了翠翠和傩送一个有缺口的梦,但透出结尾我们看到这个梦还是存在的,而且还有实现的希望,二人之间“可望不可即”的哀伤处境也被淡化为一种等待的愁怅。但是哈代却要把“也许”作为一种必然,要把自己亲手构建的企慕情境拆解掉,正如鲁迅的那句:“把人身上有价值的东西撕碎给人看”,他要达到的就是这样一种震撼的悲剧效应,在无力挽留住人生美好的处境下,这种“欲求而愿不遂”的情境便达到了悲怆的审美意境。

在《边城》中,沈从文对于翠翠是一种守护的态度。翠翠一直在湘西的青山绿水中未经尘世污垢侵染,即使在遭遇爷爷去世的悲剧上,也有杨保山在身边一直保护着她,所以对于翠翠的守护是与对有缺口的理想情爱的守护是一致的。而哈代却将苔丝放在各种磨难中遭遇不幸。从亚雷的诱奸,到无法得到克莱的原谅,再至在举家落难的窘迫不得不委身于亚雷,直至最后苔丝也只能靠自我毁灭的方式完成对心中渴慕情爱的短暂追寻。哈代让苔丝充分暴露在人世险恶和命运逼仄中,之前心中对情爱怀有的企慕以及对人生的美好憧憬更加反衬出命运的沉重与艰辛。

所以《邊城》的悲剧意蕴是诗性的,源于温柔敦厚、哀而不伤的中国诗歌美学传统,里面的哀愁也是类于《雨巷》,“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淡淡的哀愁。而西方向来重视戏剧和小说对于人物命运的关照,所以《苔丝》的悲剧性意蕴是戏剧性的,哈代将企慕情境作为情节中的一环进行了拆解,如同《俄狄浦斯王》中命运逼仄无可抗拒的无可奈何,如同《红与黑》里的于连一样以激烈的行为毁灭自己,才能完成了个人的升华与爱情的追求,突出了强烈的悲剧效应。回望《边城》、《苔丝》中的企慕情境,同样面对“可望不可即、欲求而愿不遂”的人生境地,《边城》在低回婉转的感伤书写中仍保有一份对于美好人世的希冀,而《苔丝》在这种境地的毁灭中道出了一声人生沉重的喟叹。(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参考文献:

[1]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2]陈子谦.钱学论[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2.

[3]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4]哈代.徳伯家的苔丝[M].张谷若,译.上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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