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颖
上任伊始,岳宣义把“官府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改成了“法援大门朝难开,有理无钱请进来”。在岳宣义看来,开支情况完全公开透明,是理所应当的事。而他的“理所当然”,却恰恰是很多基金会所缺少的。
他的一生经历了三次重大转折——19岁投笔从军,戎装38载,从士兵到将军,曾任河南省军区政治委员、济南军区政治部副主任;57岁服从组织安排,从部队到地方,拿起反腐倡廉之剑,任司法部纪检组组长、部党组成员;“超期服役”至66岁,接棒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理事长——岳宣义,这位搞了一辈子部队、党政工作的老兵,“头一回跟经济、跟社会打起了交道”。
管好钱 用对钱
岳宣义的办公室位于北京西城区天宁寺桥北侧一栋老式楼房的顶层。这座4层小楼还保持着当年作为招待所时的格局,没有电梯,楼梯有些陡峭,房间不大,装修简单。除了墙上挂着的字画和一张用来练习书法的桌子,整间办公室再无装饰品。
“欢迎你来,感谢对我们基金会建设的支持和关心。”语带乡音,中气十足,眼前的岳宣义内穿普通白色T恤衫,外罩黑色棉布褂子,朴素得不像个部级领导。
对于办公环境的将就,岳宣义有自己的考虑,“现在国内的慈善环境危机重重,我们的房子不能太好,否则别人会认为你把捐款用来弄房子了。车子也一样,我们就用以前的,不买新的。”按照相关法规规定,基金会可以从募集来的资金中抽取10%作为管理费,但这些年,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每年却只用了不到5%的管理费。
“基金会是干什么的?说得粗俗点,是为没有法律饭吃的老百姓要饭吃的。”刚上任,岳宣义就把“法援大门朝难开,有理无钱请进来”作为法律援助基金会的价值追求和美好愿景。
把有理没钱的老百姓请进法律援助的大门,得有经费才行。基金会的钱从哪来?
虽然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是国内唯一一家国字头的法律援助基金会,有着令很多同行羡慕的公募资格,又有7家国企作为理事单位,但募集资金仍然是岳宣义不敢放松的问题。“央企每年给我们捐助的金额不是固定的,没有‘跑断腿,讲干嘴的精神,很可能去年给了,今年就不给了,或者去年给100万,今年只给50万。”这样的情况岳宣义几年来没少碰到。“不是有句话嘛,会哭的孩子多吃奶。无论你行为多么高尚,一问人家要钱,尊严就少了几分,就得鞠躬,就得弯腰。”岳宣义感慨。
从2011年至今,在国际金融危机和国内慈善危机的双重影响下,募集资金的工作形势变得更为严峻。此时,岳宣义身上的军人本色显露出来。他给基金会秘书处提出要求:追求崇高,奉献法援;放下架子,扑下身子;不怕碰钉子,不怕丢面子;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甘当困难群体的孺子牛。
在他的带领下,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的募捐额不降反升,前年2500万元,去年突破3000万元。而此前,基金会绝大多数年份的募捐额均在1000万元至2000万元之间徘徊。“央企千把万,民企1000多万,剩下的就靠关系了,像中国烟草总公司去年就捐了300万。”
除了募集来的善款,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的资金还包括财政部下拨的中央专项彩票公益金。2009年12月,第一笔5000万的公益金划拨到基金会。2011年起,这笔钱增加到了1亿元。这个渠道的款项,只能用作办案,直接用在百姓身上,不能用于办公、福利,甚至定期存款。
于是,怎么花钱成了岳宣义工作的另一重点。“既然接下了担子,就要把工作抓上去。”岳宣义对“中彩金”的使用提出要求:“第一,管好,不出问题;第二,用好,发挥效益。”
目前,基金会重点开展的两个专项行动,一个是“中彩金”法律援助项目,一个是“1+1”法律援助志愿者项目,都取得了非常好的政治效益、法律效益和社会效益。
“1+1”,就是一个律师和一个法学院校的大学毕业生的组合。基金会从东部发达省份招募律师,团中央有关部门从应届法学院校毕业生中招募大学生,到全国无律师或者律师资源严重短缺的贫困县,开展志愿服务。项目从2009年开展以来,共为19个省(区、市)的400多个县派驻了志愿者,办理案件32000多起,1500万人直接受援,为群众挽回22亿经济损失,投入、产出比达1:50。
2012年4月,“1+1”法律援助志愿者项目被授予中国政府慈善领域最高奖“中华慈善奖”;9月,被中央创先争优领导小组评定为全国“100个特色做法”。
“中彩金”项目同样成绩喜人,5年来共投入3亿元,办理了17万个案件,26万人直接受益,为百姓挽回经济损失90多个亿。2013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对“中彩金”项目进行评估,得出的结论是三高:高瞄准度,高效益度,高满意度。
这一连串详细的数据,都清楚地印在岳宣义的脑子里,不用翻看任何资料便可一一报出。数字背后,是这位七旬老人的付出和心血,以及对公益和慈善深深的热爱。
人生的三次转弯
其实,接下基金会的担子前,岳宣义也有过纠结,“年龄大了,体力、精力都有限,不想干。”
那是2008年,66岁的岳宣义想退休。“按照部队的说法,我这是‘超期服役,工作47年,累了,想休息了,也把位子腾出来,让给年轻人。”迟迟没接到组织关于自己退休的安排,岳宣义选择了主动请辞。当年8月,免职通知来了,不过,岳宣义向往的“抛却红尘多少事,诗书任我写乾坤”的清闲时光却没有一起到来。组织决定,将法律援助基金会的工作交给他。之后,岳宣义还是服从了安排。
回想当时的选择,他朗声笑着说:“我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农民的儿子,从小到大都是听从组织安排。按照过去讲的比较有党性的话,就是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而岳宣义这块“砖”,一生中被搬运了好几回,这几次重大转变,被他称作人生中的三次“大转弯、急转弯”。
1962年,19岁的岳宣义高中毕业,作为校学生会副主席,他和另一名同学被保送到中国人民大学读书。这期间,台湾海峡形势骤然紧张,县委宣传部长到学校来动员“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上前线,保家卫国”。在“上学服从参军”的号召下,他毅然投笔从戎,开始了长达38年的军旅生涯。这是岳宣义人生第一个“大转弯”。
岳宣义所在的部队是应急机动作战部队。“如果有战事和大事,不管东南西北都要去。”岳宣义说。1979年,他作为某团指挥员之一参加自卫还击保卫边疆作战;1998年,他同军区其他领导率领部队参加长江抗洪抢险……“作为和平年代的军人,经历过战火硝烟,保卫过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感到很荣幸、很自豪。”对于自己的军旅生涯,岳宣义这样总结。
1999年底,岳宣义迎来了个人生涯的第二个“大转弯”,用他的话说就是“放下了打豺狼的枪,拿起了反腐败的剑”。当年,根据中央领导要在部队选调一批正军级干部到国家机关工作的指示,已经有5年正军职少将军衔的岳宣义,受命担任中央纪委驻司法部纪律检查组组长、司法部党组成员。“57岁到了地方,一个人都不认识,两眼一抹黑。”他说。
从此,反腐败这把剑,岳宣义一拿就是近9年。“那时候纪检工作很难做,国家对反腐倡廉还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力度。费了很多精力,吃了很多苦。”
2008年岳宣义来到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又一次重头开始,重新学起,做起了公益慈善事业。从事行政工作多年的他习惯做决定发指示,好像没求过什么,但从事基金会的工作后,“求人捐款”成了他的工作重心。
“每天同钱打交道,公益慈善这个弯转得最急最大。”他说。
慈善新兵的快乐
让慈善的阳光普照到更多的老百姓,为了这个念头,岳宣义卯足了劲儿。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份工作可绝不是退休后“歇歇脚”的福利安排,而是“接地气儿”的一番事业,是第一次面对面直接为老百姓服务的机会。
2012年,“慈善新兵”岳宣义做了一个让周围人都捏了一把汗的决定,已经70岁的他决定亲赴藏区调研基金会的工作情况。“我们基金会在西藏做了两个项目:一个是‘中彩金,给了他们120万,得去实地考察一下;另一个是‘1+1项目,有12名律师志愿者在那边,我得去看看大家。”从昌都经林芝、拉萨到日喀则,10天时间,4000多公里行程。这次调研,岳宣义和他的团队翻越了3座海拔超过5000米的大山。
上任三年来,岳宣义亲自跑了陕西、四川、新疆、贵州、青海、甘肃等省,实地考察项目开展情况。今年4月底,他又刚刚从云南回来,9天时间到了9个县市。
由于时间紧,路程长,有时大半天坐车走8个小时山路,晚上才到目的地,岳宣义还要直接与基层干部和志愿者们座谈。还有一个不能省略的重要日程,就是看望一线志愿者。“我得去亲眼看看,他们在当地住的怎么样,吃饭怎么解决,是当地司法局安排,还是自己花钱?”岳宣义说,“有时候到晚上睡觉,浑身都是僵硬的。不过看到志愿者们在当地那么艰苦,做出那么多的奉献,我又很感动、很欣慰。”
提到志愿者,岳宣义如数家珍:“有一个叫马兰的北京女律师,在甘肃山丹县服务一年,又在西藏服务两年,去年又到了云南的西盟县,这是紧临中缅边境的佤族自治县。我说她是从‘山丹花变成了‘格桑花,又变成了‘山茶花。”这些律师自愿从东部的发达省份到中西部偏远地区服务,待遇很低,工作量极大,让岳宣义非常感动。如今,他有一个愿望,就是为优秀志愿者作一首诗,再请画家为每人画幅肖像,出版一本《志愿者风采录》,让更多人知道他们的付出。
为了保证发到各省的中央专项彩票公益金都能切实帮助到困难群体,岳宣义加大了案件审查力度,并且采取“先办案,后发钱”的方法。“我们专门成立了中央彩票公益金办公室。每一案件都要到办公室进行审核,符合要求才拨钱,不符合要求就退回去重来,以保证资金的安全和有效。”岳宣义说。
不过,在实际工作中,严格管理也带来一些新问题。岳宣义说:“工作量增加了,却没有增加编制,也没有增加经费,时间长了,一些工作人员认为是‘额外负担,就懈怠了,甚至有怨气,导致办理案件质量下降,退补率很高。前年,“中彩金”全国平均退补率达19.99%。”为此,中法援基金会在安徽合肥召开“中彩金”会议,重点解决“退补率”问题。岳宣义还亲自到退补率最高的重庆市,抓降低退补率的试点。他说:“如果有的省退补率居高不下,我们就只能减少或收回资金;而做得好的省份,我们则采取追加经费的办法进行奖励。”双管齐下,进入2013年,“退补率”普遍大幅度下降,曾经高达29%的重庆,下降到0.2%。这让岳宣义很是自豪。
“上面很关注,下面很需要”,“中彩金”项目的社会效益让岳宣义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他举了一个牡丹江发生的案例。有个老太太,丈夫去世了,儿子关在监狱里,媳妇怀有身孕,全家靠她一个人拾荒度日。更不幸的是,儿媳的房子被判给了前夫。就在她们走投无路时,老太太听说法律援助中心可以帮穷人免费打官司,于是就找来了。
“经过审核,她符合‘中彩金项目的要求,中心就委派了一个叫张勉的女律师帮她打官司。在法院已经终审判决的情况下,张律师用9个月的时间硬是把案件翻了过来。这个老太太在座谈会上非常激动,说人世间的酸甜苦辣,自己只品尝过酸苦辣,这是第一次尝到甜。”百姓的甜传到岳宣义这里,让他觉得这份工作更甜了。
剑胆琴心将军诗人
或许很多人不知道,如今这个为慈善事业忙忙碌碌的老人,曾经率领部队上过战场,在1979年广西边境自卫还击保卫边疆作战中,作为某团的指挥员之一,他参与指挥了该团的每一次作战行动,该团战后荣立集体一等功。更少人知晓的是,1942年出生于四川大巴山区的岳宣义,是岳飞的第30代后人,他骨子里透着一股英雄气。从士兵到将军,每一步成长都是靠自己一点一点干出来的。“没请上级吃一次饭、抽一支烟”,岳宣义用真本事得到周围人的认可和佩服。
在这38年的戎马生涯中,始终陪伴着他、支持他勇往直前的是诗歌,直到今天,岳宣义仍然爱诗歌、写诗歌,并且出版了多部诗集。
有人说,将军写诗,较之于文人写诗,境界迥异。前者如粗砾上的花朵,如虎嗅蔷薇,有出人意料的动人之处。岳宣义的诗词便是如此,没有儿女情长,有的是满纸凛然之气,放旷畅达,这该是金戈铁马里锻造出来的诗人情趣。1979年初春那场战争中,他写道:“一轮皓月挂虚空,寂寞群山静默中。万马千军奔赴去,追随飞弹做英雄。”(《会攻》)这样的激昂慷慨,非经历又怎能表达?
岳宣义有一个笔名,叫马鸣苍穹。他说这其中包含着两重含义:一是自己属马;二是在冷兵器时代,马是重要的作战工具。虽然信息化时代的战争早已大不相同,但金戈铁马,战地旌旗,却是诗人意境里永远的情结。
68岁时,岳宣义为自己写了一首小诗:“无官无梦体轻盈,眼里唯余小草新。抛却红尘多少事,诗书任我写乾坤。”如今,岳宣义笑称自己的工作是“5+2”、“白+黑”,“周末加班加点是常事”,这和他理想中的退休生活相去甚远。“一般像我这样的人退休后都会把自己的一生总结一下,写个类似回忆录什么的。因为忙于基金会的事,实在没有时间,留下些许遗憾。不过,退休了还能继续做善事,维护老百姓的权益,觉得很舒心。现在,我饭吃得香,觉睡得香,感到很开心。”
责任编辑 梁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