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玉兰
不是所有的记忆都会被时光漂白或淡化,比如感恩,比如歉疚。我对金贵的怀念就属于后者。
一
金贵是我表哥。他在世时,我们兄妹从没喊过他“哥”,都以“哎”来替代。我们轻视他,这种轻视从少年一直持续到我们长大。
金贵娘是我姑姑。姑父去世那年,小表哥刚出世。
姑父去世后,生活困顿的姑姑经常拖着四个孩子步行二十多公里从乡下到镇上我家里蹭几餐饱饭。饭桌上,金贵像饿狼一般抢走我们兄弟姐妹碗里的食物,饭桌上常常是炸了窝似的号啕声。母亲不胜其烦。姑姑没办法,有几次来,想法子哄骗金贵留在家中。不料,姑姑前脚刚进门,后脚悄悄跟上来的金贵把我家的门擂得咚咚响。
姑姑走的那年,金贵才12岁。据说姑姑走的头一天,还举着笤帚满村追打金贵,原因是金贵趁姑姑不注意把弟弟、妹妹手里的蜀黍饼子抢吃了。
因为吃,金贵不知挨过多少打,但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那晚,金贵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奇怪的是,那晚姑姑非但没打他,桌上还给他留了一碗稀粥。金贵带着百思不解的困惑很快睡熟。早上被妹妹、弟弟的哭声吵醒,金贵爬起来喊娘,却怎么也喊不醒娘。
我父母接到噩耗,冒着漫天大雪赶到乡下,看到平时混球似的金贵痴傻傻地撑着胳膊像只笨拙的母鸡搂着腋下三个不停哆嗦的弟弟、妹妹守在他母亲遗体前。我母亲的眼泪哗的一下流出来,像屋外漫天飘舞的雪,怎么也抹不干净……
姑姑下葬以后,金贵的三个叔叔商量,每家领养一个男孩,6岁的表姐送人。金贵听了,几天没开口的他撒起泼来,满地打滚。三个叔叔一看,转身就走。滚了一身泥水的金贵没趣地自个爬起来,狂奔。
半夜,母亲被剧烈的砸门声惊醒。打开门,金贵雪球似的站在屋外。第二天,父亲带金贵赶到村里,小表姐已被别人家抱走。金贵听说后,嗷嗷地叫着,把他二叔家水缸里的水瓢摔在地上又踩上几脚。父亲害怕再出什么意外,表示我们家每月出30斤供应粮贴补他们,以后凡事须跟他这个做舅舅的商量。
二
为这30斤供应粮能够如期提供,父亲申请到基层上夜班,每月可多8斤粮票补贴。还差一大截没处想法子,金贵拉着两个弟弟更频繁地上门,母亲把左右邻居家的粮票几乎都借遍了。在外面吃了脸子的母亲开始拿脸子给金贵看,和父亲不断发生摩擦。但金贵对此毫不在意,好像跟他不相干。
有一次,母亲闹大了,收拾衣物要回娘家,两个姐姐吓得扯住母亲的衣襟号啕。金贵像才明白过来,背起弟弟四毛一摇一晃地走了,隔了大半月没有来。父亲送粮食到乡下,回来告诉母亲,金贵被他三婶用锅铲砍伤了肩膀。收留小表哥的三婶把蜀黍饼藏在柜里,一天三顿让四毛喝菜糊,人瘦成了干柴。金贵发现了柜子里的秘密,趁他三叔三婶上工,他用斧子砸坏柜门,偷出饼子喂弟弟吃……
没几天,金贵拉着两个弟弟再次上门。母亲查看金贵肩膀上的伤口,眼圈红了……金贵拱进母亲怀里。母亲摸着金贵的头叹气:“唉,上辈子欠了你们的。”从此,金贵又开始隔三差五地上门。
金贵13岁时,在父亲的争取下,他和几个堂兄弟一起上了学。刚上几天,没人照看的四毛掉进门口的水塘里,差点儿送命。从此,金贵再没去过学校。
已经5岁的四毛有轻微智障,常被村里孩子欺负。金贵为这常和他们打架。金贵打架够种,打到浑身青紫、满脸是血,从不哭。时间久了,村里的孩子还真有点儿怕他,不敢轻易捉弄四毛了。
一晃,金贵16岁了。有一次,四毛与他三叔发生争执,金贵负气把两个弟弟接回了老屋。除了不识字,其他方面金贵很能干,尤其逮鱼摸虾,让成年人看着都眼红。此后几年,金贵靠此为生,养活着两个弟弟。
二毛初中毕业后,被村里推荐去了部队。金贵为此嘚瑟得不得了,卖鱼时总不忘告诉别人自己是军属。
三
金贵进城卖鱼,大多在我家蹭过午饭再回村。但他很少舍得把自己逮的活鱼带两条过来。即使带给我们,也是他卖剩下的小鱼。
有阵子,金贵常常是人没进门,歌声便飘进来,只是那歌声实在难听,偏偏金贵每次唱完,都要问我和三哥:“大哥唱得好听吗?”我和三哥扭头不搭话。没想到一贯会算计的金贵竟奢侈地掏出几块水果糖,高举着一定让我们回答。我和三哥只好说些“昧良心”的话。
原来,金贵那时和村里一个姑娘相好上了。但爱情的种子刚萌芽,就被姑娘的父母发现连根拔了。姑娘的父亲恼怒地说:“看你那穷样,竟敢打我闺女的主意!”金贵为此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转眼几年过去。母亲看见金贵二叔、三叔的孩子相继成亲,便托表姨给金贵张罗。表姨为难地说瞧他那四面漏风的房子,说也白说。
金贵知道后,恨不能24小时耗在水塘边。三年后,金贵拿出卖鱼挣得的全部积蓄,还有我们家的资助,又借了一部分,在老房子前面建起了两间新房。房子刚建好,前后来了两个媒婆,一个来给金贵提亲,另一个来给刚退伍的二毛提亲。二毛和那姑娘谈了不到半年,媒婆上门捎话,想赶在年前把事办了。二毛眼巴巴地望望金贵。金贵愣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把手里编了一半的鱼篓猛地摔在地上,气咻咻地冲二毛喊:“想占新房,是吧?自己盖去。”
最终,新房给了先办事的二毛。结婚那天,父母喝完喜酒,不见了金贵。找了半天,在一处墙根下找到了熟睡的金贵。母亲怕他受凉,想拍醒他,没想到金贵搂住母亲的胳膊嘟囔着喊娘。母亲愣在那里,半天抽不回手。
没几天,金贵谈的那姑娘家人让媒人捎话过来,盖得起房办事,盖不起房就不要互相耽误了。金贵的婚事就这样黄了。
结过婚的二毛一连气生了三个孩子。升做大爷的金贵和升做父亲的二毛一样,充满成就感。这种成就感让金贵攒不住钱。眼看金贵三十好几了,母亲急了,让金贵实施分批建房计划。
四
材料总算备齐,金贵打算开工。可有了盼头的金贵却日渐消瘦。架不住二毛劝,金贵去了医院检查——乙肝伴轻度腹水,住院押金要2000元。为难的二毛找来我们姐妹,没等他开口,我们便明白他的意思,我和姐姐主动掏空了口袋凑钱给金贵交了住院押金。
二毛排队缴费去了,金贵抱头蹲在墙角发呆,嘴里咕哝着:“咋这么倒霉,咋这么倒霉。”我和姐姐在一旁安慰着他。金贵忽然抬起头,盯着我们说:“钱可是你们自己愿意掏的。”我和姐姐互相望了一眼,心里老不痛快。
为这话,金贵住院期间,我们没去看他。有一天,我替父亲送棉被给他,金贵看见我,显得受宠若惊,忙用衣服擦了凳子招呼我坐,我推说有事。金贵看起来有些失望,张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
过后我才知道,那天上午金贵和医生吵架了。金贵接到一张单子,同病房的病友告诉他是催款单——1000元。金贵的火气噌地喷出来,找到医生办公室嚷起来:“你们是医院还是山寨土匪,才几天又要交钱?”
第二天上午,二毛送钱过来,脸上挂着几道抓痕。这让金贵感觉很没面子,骂二毛窝囊。被骂的二毛感到委屈,负气说:“再交钱,只好抵院中的材料了。”金贵叫道:“你敢,看我不揍扁你!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金贵的话让同病房的病人忍不住都笑了。
半个月后,金贵出院来还棉被。父亲见他气色很差,嘱咐他回去按时吃药,以后不能再拼命干活儿了。金贵木木地答:“我这病就是废人了。”母亲以为金贵心疼钱,便拿出500元塞进他口袋让他回去滋补身子。金贵推辞不要,直到父亲发火才收起。金贵走后,母亲在院中窗台上发现了那500元钱。
金贵回去第三天,金贵三婶的儿子柱子一大早赶来,没等父亲开口招呼他坐,柱子就拖着哭腔说:“金贵哥走了……”父亲跌坐在椅子上……
金贵是喝农药走的。回去的那两天时间,金贵每天都坐在沙堆旁边晒太阳。第三天早上,早起的柱子发现身体已经僵硬、卧在塘埂上的金贵,旁边放着空了的农药瓶子。不知谁从金贵的口袋里翻出了医院的催款单,二毛当即泪水滂沱……
直到父亲去世,我们姐妹也没敢把催款单的事说出来。我不知道天堂里的金贵和父亲重逢后会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