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平
父母是孝顺的。从我记事起,父母的孝顺就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爷爷是在1969年去世的,只活了59岁。那时家里极度的贫穷。奶奶是个小脚女人,活到1994年去世,享年80岁。爷爷去世后的二十多年里,父母和叔叔孝顺奶奶,使奶奶在贫穷中感到了温暖,感到了快乐,享受到了晚年的幸福。父亲是农民,叔叔是水泥厂的工人,每天上班出工时,父亲、叔叔都要去向奶奶告别,回到家先去看奶奶。每天晚上,都坐在奶奶的炕沿上,在昏暗的灯光下,陪奶奶说话。我们当孙子的,也整天泡在奶奶屋里,躺在奶奶床上,抢着去喝奶奶留下的剩饭或抢奶奶的饭吃,奶奶饥饿并快乐着。奶奶脾气不好,脚小又不能干活,经常发脾气,但我从未见到和听到我的父母、叔叔、姑姑当面顶撞奶奶,更没听到他们私下对我奶奶有不好的言辞。
小时候,我家兄妹多,因为家穷,几乎没有见过钱,红薯稀饭是常年的主食,还吃不饱,即使是那种情况下,孝敬奶奶的米面和生活费却是必不能少的。父母和叔叔每年给奶奶上交孝顺粮是四十斤白面、四十斤小米,每一季度两块钱。在我们心中,奶奶是富裕的,因为无论我们再困难,父亲,叔叔都首先保障奶奶的生活。
大概在1978年左右,当时过节买肉要凭票,农村凭计工本可以买定量的平价肉,1.08元一斤。记得那年的中秋节,我冒着小雨在中山排了半天队,用两个记工本买了两块钱的肉,应该是一斤八两。回到家,父亲毅然割下一大半让母亲送给了奶奶。我们六个孩子加上父母,就用八两肉过了一个快乐的中秋节,因为毕竟有肉呀!父亲母亲,你们是伟大的,教会了子女应该怎样孝顺长辈。现在每当我们兄弟姐妹说起这件事,都是讲不完就泪流满面。
1983年,我在外地读书毕业,即将参加工作,问父亲给家里买点什么。父亲说,给你奶奶买根拐杖。我花五毛钱,给奶奶买了一根竹竿弯成的拐杖。奶奶爱不释手,用了整整11年。去世后,我们给她放进了棺材,让它永远陪伴奶奶。
我是家中的长子,而且是父母三十多岁时才得的儿子,应该是掌上明珠,但在我的记忆中,父母没有也没条件给我过多的关爱。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是正常生活,拾粪、割条子编拍子、犁地放牛什么都干。13岁业余当队里的记工员,挑水和煤是我承包了的。大冬天,挑两个水桶,在冰滑的井口艰难地拔水十分危险,现在不敢回忆。不是父母不爱我,而是生活所迫。
1981年我去郑州上学,背着被子、脸盆、茶缸,怀揣父亲借来的50元钱,自己从鹤壁北站上火车就走了。上学期间,父母除了要求我认真学习外,从未提别的要求。毕业分配,父亲只是说,听国家的,哪儿都行,好好工作,给国家出力。我从父母身上学到了许多做人、做事的理念,这是我一生最大的财富。
父母是永不歇息的耕牛。父母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从不知歇息。他们用勤奋的双手、用瘦弱的身躯撑起了这个家,送走了长辈,养育了儿女,服务了群众四邻。我记事起,父亲下煤窑、赶大车、犁地、种地,都是干生产队最重的活,常常是白天赶车犁地,晚上喂牛喂马。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未休息过,除非病了、累了、起不来了。那时是生产队,父亲是小队长,但却干最重的活,从不当甩手掌柜。他为队里的事,可以牺牲一切,加班加点,夜以继日,却很少管家里的事。母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不仅要像其他妇女一样下地干活,还要照顾我们兄妹。每当我半夜睡醒,总是看到母亲在纺棉花、织棉布,为了我们不停地纺呀织呀!
实行联产承包以后,我们家分了几亩地,父亲承包了全部的耕种任务。父亲一生最爱种地,每天全村第一个到地里的必是我父亲,每季第一个收完庄稼的必是我们家,第一个犁完地、种上地的也必是我们家。种好自己的地,父亲还要去帮助邻居,帮助邻村的两个姐姐。父亲是一头永不知累的牛。除了种地,父亲还想法干别的活,争取为家庭多创造收入。他定过木框,劈过片石,打过料石,养牛拾煤,什么都干,从不叫苦叫累。后来年纪大了,七十多岁的人仍赶着毛驴车往地里送粪,一直到因病下不了床,才停止劳作,永远地躺下了。母亲更是如此,一辈子没有生过病,七十岁时还经常下地干农活,我们有孩子后,又帮我们看管孩子、做饭、收拾家务,很少让我们侍候,为我们操劳了一生,奉献了一生。
父母的一生是节俭的一生。生活的艰辛,造就了父母节俭的性格,即使后来生活好一点,父母也未改变。我清晰地记得,几十年来,母亲从不舍得倒掉一口剩饭,总是自己热热喝了。父母和我们兄妹几个的衣服,总是这个穿了那个穿,能缝则缝,能补则补。父母轻易不舍得买一件新衣服,后来的衣服多是儿女的旧衣服。条件好一点后,给他们点零花钱,总是放了又放,轻易不舍得花。别人喝牛奶,让他们订一份,他们总是说喝不惯,没有小米汤好喝,实际上,他们是怕花儿女的钱呀!父母节俭的事,数不胜数,虽然平凡平常,但想起来常让做儿女的心酸。
父母是乐于助人的善人。父母一生清贫,受尽了苦难,出透了力,但父母心肠好,一辈子乐于助人,却是大家公认的,也是大家怀念他们的原因所在。我们村紧临原来的鹤林公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林县农民到鹤壁来拉煤、推煤、赶集必然路过我们村,人推、驴拉、步行、肩挑就是当时的生产力。那个年代是最困难的年代,我们家吃的是红薯稀饭加糠和菜。在那种情况下,林县过路的人搭黑下雨回不去的,经常到我们家住宿吃饭,大部分是不认识的,从来没有收过一分钱。都是路上苦命的人,没什么好吃的,和我们一样,冻不着,有汤喝就行了。我清楚地记得,我的儿童时代,就是和许多林县叔叔一同度过的,经常和他们睡在一起,我们的饭也经常让他们抢先吃了。放学归来,饥肠辘辘,当小孩的我们,心里急呀。但是,几十年,父母帮助了无数的路人,所以父亲的名字在林县东姚一带知名度很高,那都是在我们家留宿过的林县路人。父亲有病后,许多不认识的人前来探望,父亲去世后,许多不认识的人闻讯赶来。现在,林县东姚附近的许多老人,提起我父亲仍感谢不尽。父亲母亲,这是后人对你们的评价,是令人敬佩的口碑。
1978年实行联产承包土地时,姐姐尚未出嫁,分的地多一些,后来父亲主动将我们的责任田让给了地少人多的叔伯兄弟。让给别人的是临路边的好地,而自己留种的却是路远贫瘠的孬地。endprint
父亲任村支书多年,是村里的一把手,他带领全村人开小煤矿、修水利、修农田,改变了村里当时的贫穷面貌。他卸任村支书时,村里账面上有资金17万元。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17万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自己却不舍得花集体的一分钱。父亲退下来后,按乡里政策可以享受一定补贴。但后来村里穷,一直欠我父亲。父亲多次教育我们,不能跟村里要,村里有困难。到父亲去世,村里欠我父亲多少补贴,我们都不知道,也不会再提这事了。
1998年,我在单位小煤矿上当矿长,年产七万吨。那时煤价低,一吨只能卖七八十元,原煤堆积如山但不好卖。虽然我们矿的煤多得卖不掉,但年迈的父亲却自己赶着毛驴车到附近废弃的小煤窑拾煤,每天只能捡到三四百斤碴煤。十多天,父亲硬是拾了两吨碴煤,让家里烧了两年。我们矿的煤堆积如山卖不出去,而父亲却去拾煤,始终没有烧过我们的一两煤,这就是我的父亲。
2006年下半年,父亲身体不适,被查出患上了胃癌,父亲拒绝手术。他是相信癌症就是死症的人,也可能是为了给儿女省钱,不管怎么做工作,他就是拒绝手术,一直到2007年去世。
父母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一生只一次没听父亲的话,那就是他病重期间,在他不同意、不知道的情况下,将他为自己准备的棺材换了一个好一点的。在他弥留之际告诉了他,他表示了极度的不满,但他已经做不了主了。我流着泪跟他说:“爹,一辈子,你就听儿子一次吧!别让我也后悔一生呀。”
有两件事,让我感到十分愧对母亲,每每想起都泪流满面。1997年农历三月十八,我们邻村庙会,那天上午十点左右,我回到家里,问母亲怎么没去赶会,母亲没应。因为那天刚开了工资,我给了母亲200元钱,母亲爽快地接住了。多年后,母亲告诉我,那天她早想去赶会,给家里买个小猪,当时需要一百多块钱。可家里没钱,也不好意思去借,邻居都穷。我回去给了两百块钱,正是时候。听了这话,我心里难受,当时因为自己也紧张,平时一般回去只是买东西,到年底才给父母钱,不知道母亲手里没钱,让母亲因为没钱买猪娃作难,做儿子的,太粗心了,太没孝心了,让母亲为难。娘,是儿不孝呀!
2004年春节过后,我因劳累过度患上了结核性胸膜炎,胸腔积水11厘米,在新乡卫辉结核医院住院治疗。母亲一直在伺候我,十分精心周到。一天中午,母亲去给我买饭,问我喝什么汤,我说鸡蛋汤,但后来母亲却端回了玉米粥。我一看是粥,心里不高兴,问母亲怎么不买鸡蛋汤。母亲说医院食堂没了。我说大街上不是有吗?母亲说,大街上的太贵,医院的一块钱一碗,外面的要两块,我就没买,喝糊涂也行!当时正等着喝鸡蛋汤,加上病人用药的原因,我不假思索地说:“娘呀,不就差一块钱,咱没那一块钱?咋不给我买碗鸡蛋汤呀?”那天的话肯定重了点,母亲没说话。母亲节俭惯了,心疼那一块钱,而我却不理解,在母亲面前说话难听了。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跟母亲说话不好听的一次。我不理解母亲,也可能伤害了母亲,后来想起来很难过,很后悔。哪有不疼儿的娘啊!娘,原谅孩子吧。
从父亲有病开始,特别是父亲病重以后,我就知道父亲要离开我们了。为了工作,我不能照顾父亲,不能床前尽孝。多少次夜里偷偷跑回家看看父亲,第二天一早回工作地,同事领导谁也不知道。母亲有病后,我工作更忙,很少照顾母亲。父亲病重期间,有一次回来看父亲,我仍像小时候一样和父亲打通铺睡在他的脚下,因为我从小就一直跟父亲睡在一起。那天我抱着父亲干瘦的双腿,知道不久将永远离别,自己在父亲的脚下抽泣流泪。从父亲有病到现在,《父亲》、《母亲》两首歌我不知唱了多少遍,但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车里唱,边唱边哭,任思念的泪水任意挥洒。
受父母的影响,也是听父亲的教导,每年上坟我是必去的,除非有特殊情况。父母去世后,我更是坚持,甚至期盼上坟的日子。除了正常上坟,也有几次自己偷偷地跑到父母的坟上,坐下深思或绕坟转圈,或失声痛哭。真的很想父母,现在做梦,梦里都是和父母在一起的故事,有时甚至不愿从梦中醒来。
没有了父母,有苦无处倾诉,回家喊父母无人应,过节不知咋过,过年不知咋过,总感觉低人一等。看见别人父母健在,心生羡慕。这就是失去父母的感觉!我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离开父母也五六年了,一有时间就想父母,时常想他们要活着多好!这种对父母的思念之情,肯定会永远持续下去。最后,让我再深情地说一声:“爹,娘,我们永远怀念你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