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里,散文是一个宽阔的概念,它是一只容量巨大的篮筐,可以将除小说以外的一切非虚构文字装到里边来。这样做,可以将散文这一文体的视野打开,为表达内容日渐狭窄和表达形式日渐僵化的散文“松绑”,让它更具活力与魅力。所以我愿意将一切“有意思”的序言、日记、对话、纪实、演讲等都当散文来读,比如画家刘小东写的《以色列绘画日记》我就是当一部“有意思”的散文来读的。
刘小东,我国当代著名油画家,被称为艺术界“新生代”代表人物,画家陈丹青说,刘小东生猛,是他至今所知在全世界范围内画人物画得最好的艺术家。在中国一个画家受追捧,除了他艺术上厉害外,市场上也要非常成功。刘小东的《温床》曾拍出了5712万元,创内地油画拍卖最高价,可以想见市场对刘小东的趋之若鹜。
“绘画日记”是刘小东“奔赴现场绘画项目”的一部分。刘小东独创了一种“行为艺术式”的作品展览方式:他奔赴某地现场写生创作,同时用纪录片或者照片将写生现场和经历记录下来,他还写下绘画创作期间的日记。进馆展出时,除了展出绘画作品,现场还播放写生的纪录片,同时还展出那些日记、照片。“绘画日记”成为刘小东艺术的一部分,也成为他油画作品的文字参照物。
《以色列绘画日记》是他奔赴以色列现场写生期间的日记。从出发到游历到工作到展出期间的大事小情、吃喝病痛、见闻思索均在所记之列。刘小东是靠画笔“吃饭”的,而他的文笔也非常漂亮:准确生动,干净利落,不饶舌,不废话,直抵事物本身。比如他介绍以色列:“好像跟北京大小差不多,一千万人口左右,有一百万穆斯林……正统犹太人男的每天读经,女的上班干活养家……犹太人和犹太人爱聊天,陌生的犹太人之间很快就聊成一锅粥了,越拍桌子说明聊得越好。”简单有力度,很好的表达。
一个画家的文字是有画家的特质在里边的,我说刘小东的这些文字“有意思”,是指他的文字有一种“色彩感”——这“色彩感”有两层意思,一是指他描述、记录的以色列给人以鲜亮之感。一个画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行走,此地的光亮和颜色是他的敏感所在,刘小东笔下的以色列给我强烈的色彩感:“路过地中海,浪很大,阳光很亮”;“远处山上都是房子,乳白的石头,黑窗户,像以色列希伯来语的字母”;“侧望过去满山瓦砾小屋,铺满山上山下,环绕四周,壮观悦目、耀眼,但是空无一人”;“路过漫天麦浪,以色列的麦子漫山遍野,黄黄的像他们面包的色彩”……地中海岸的以色列,有海的碧蓝、沙漠上刺眼的白、清真寺金顶的黄、瓦砾小屋耀眼的亮、树木的苍翠、肤色的黝黑,以及随处可见的军装的绿。刘小东日记里,被强烈的色彩感笼罩的以色列,是一个文化混杂多元、争斗与安宁并存、享乐与信仰同在、坚硬多于柔软的活力漫延的另一个世界。
另一层意思是指,画布上人物的色彩感。这些文字透露了一个画家的“心机”——什么场景什么人在哪一瞬间能进入画家的画作当中?究竟是什么打动了画家,或者说触动一个画家创作敏感神经的是什么?他想抓住什么样的世界本质和生命片段?——这些问题的答案,在刘小东的文字里都有只言片语的回答。
比如:“我突然想画这个顶楼,这是这些天来唯一要画的地方。”刘小东为什么想画这个楼顶呢?这楼顶是一对美国老夫妻家的楼平台,“左边是伊斯兰清真寺的高塔,右边是基督教堂的圆顶和大大的十字架,还有前方是伊斯兰三大金顶清真寺之一的金顶清真寺”,就是说在宗教圣地的正中心“是繁杂的民居,他们没有因圣物的存在而强拆任何民居,他们相拥相衬,互为依存”。刘小东想请这家的家庭成员到楼顶来,他想画下他们。这的确是一个富有张力的场景,最俗世的家庭聚会在圣物的映衬下进行,如果这一瞬间成为一幅画,那么它呈现的就是以色列世界最本质最鲜活的东西——生命是由神圣的内心和世俗的生活构成的。
再比如:刘小东“最后一张画是女兵,在我们住处门口画完的。枪是根据其他女兵照片画上去的。怀抱长枪站在一片平常的风景前,天空冒烟,那天正好是火节,百姓可在任何空地上放火”,他画女兵的想法,源自一次的经历,晚霞中,他们从巴勒斯坦返回以色列,在关卡“两个女兵拿着枪,是大大的冲锋枪,要我们护照。女兵很厉害,我们很紧张”。紧张带给他触动,他想记录下他紧张的一瞬间,而当这些变成一幅画的时候,他却隐藏起了这份“紧张”——抱枪的女兵站在平常的风景前,“天空冒烟,那天正好是火节”,其实平静之下的紧张才是真正的紧张,这是以色列的现实之一。
我同意作家阿城的说法,他说:“刘小东有一种直感,一种强烈的动物性,一种对环境与社会本能的判断,每到一个地方就能抓到这个地方最本质的东西。”这或许是刘小东文字和画作的厉害之处吧。
遗憾的是,因《以色列绘画日记》太长,选载在这里的只是一小部分。
石华鹏,文学评论家,现居福建福州。